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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尾巴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翁太庆   2018年03月07日14:45

兴化市顾庄学校 翁太庆

天方破晓,一阵嘹亮的“嘀嘀嘀,嘀嗒,嘀嘀嘀,嘀嘀,嘀嘀,嗒……”的集合号,在里下河乔泽公社所在地之一的乔东大队上空悠扬地回荡着。

军号声惊醒了公鸡,吓怕了狗,也唤起熟睡的村民。

很快大小巷子上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这声音像涨潮时涌起的巨浪钻进了峡谷,迅速汇集成一条直线,汩汩的奔向了前方——大队部所在的方向。

在这小麦还未成熟,双季早稻已栽插完毕的农闲时刻,天未亮被吵醒,大家难免有意见。

“农家少闲月”。大集体年代的社员能睡懒觉,真是“小鸡啄石头——难得”。

晨梦被搅,再躺在床上还有意思吗?不能忘了古训:“早起三光,晚起三慌”。过日子的人家,能睡懒觉?起床吧!

码头上淘米的,洗衣服的,担水的听到通通通的脚步声,看到对岸倒映在水中的队伍,很自然地抬起头来,打量一番。他们看到排着长队的民兵不背枪,不拿棒,一个个肩扛劳动工具,感到稀奇。农忙季节还未到,又没发洪水,他们这急匆匆的去干啥?演的哪出戏啊?

旭日东升,这群被汗水湿透了的青年像人民子弟兵一样,排着整齐的队伍,高唱民兵之歌原路返回。歌声飘进村庄,渐渐消失了。

此时,雄鸡再唱,提醒人们该吃早饭了。

看着衣衫湿透的民兵,人们更加好奇,这一阵子,他们干什么去了,身上怎么湿成这样子?捧着早饭碗的人串门打听。他们踱进门去,旋即出来,丢下饭碗,飞也似地奔向村外。

眨眼间又飞了回来,紧接着整个乔东大队像一锅煮沸的粥,描述声,议论声,叫骂声响成一片。就在这时,不知是谁又撂出了一颗炸弹:“据可靠消息,明天还将有更大的行动,鸡鸭鹅也要遭殃!”

啊,这是怎么啦?这岂不是将我们的小菜盘子都砸了吗?今后拿什么下饭啊?谁也说不清,更不知怎么办。

不行,得想个法子制止这荒唐的做法!

大家是热锅上的蚂蚁,除了着急并无好的办法。有人提议一起去找支书,马上有人反问,是支书的主意吗?解铃还须系铃人,直接赵营长问问不就行了吗?你敢吗,开你的批斗大会!还是去求黄得志主任吧,据说是他要求这么做的。一提黄主任人人头都摇得像拨浪鼓。没法呀!

大家都不讲话了,因为谁也想不出能阻止民兵行动的主意来。

大家沉默了,不知什么人问道:“这事,‘铁叔’知道吗?”

对啊,早就应该告诉“铁叔”了。他家人多蔬菜地多,他知道了能不急?

“铁叔”,是烈属,又是现任支书的堂叔,腿子有点跛,人称“铁拐李”。他,性格豪爽,好打抱不平,只要他能办的事从不推托,所以大家都叫他“铁叔”。对这俏皮的称谓他并不介意,反而乐意接受。由于腿疾,不便参加生产劳动,被大队安排做仓库保管员,所以有时间种蔬菜卖钱,贴补家用。

大家一窝蜂地拥进铁叔家,告诉他清晨发生的和即将发生的事,特别强调他家蔬菜地几乎翻遍了,只剩下癞子头上的几根发。他一听,立即火冒三丈,这不是摔我小菜盘子,砸我的钱罐子吗? “这是何道理,哪个是神仙不吃菜?不行,得去找我侄子去!”人们告诉他,是民兵营长组织人干的。

他拄着拐杖,赶向民兵营长家。

一到营长家门口,他就大声喊起来:“营长在家吗?”

正在吃早饭的营长听到铁叔亲切的喊声,有点受宠若惊,连忙跑出来满脸堆笑地问:“铁叔,有什么指示?”

铁叔说:“屁的指示。我来,就是想问一句,你做这些‘好事’的目的是什么?”

“铁叔,我也没做什么好事呀。”赵营长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讪讪的答道。

“没做好事?那就是做的缺德事了!”

“您老,怎能这样说呢!”他见家门口站了许多人,脸不由得臊红起来。

“你今天早晨带人干的这事,不是缺德事,是什么?只有下三滥的无赖才能做得出来呢!你跟全体社员都有仇吗?”铁叔的话更尖刻了。

“噢,你是说今天早晨‘割尾巴’的事?”赵营长耐着性子问道。

“‘割尾巴’?割谁的尾巴?谁长尾巴了?”他边说还边在自己的臀部摸了一下。

“以赚钱为目的种蔬菜,养鸡鸭下蛋的所有副业,都是资本主义的‘尾巴’,谁长了就割谁的!任何人都不能例外!”

“我问你,自留地上不长蔬菜长什么?你家吃饭都是泡酱油汤,喝粥嗍盐?”

赵营长被这句话噎住了。很快,他眼珠子骨碌一转,坚定地说:“我们是严格执行每人三棵茄子两趟瓜,少许韭菜和丝瓜的规定去做的,多余的都得铲去!”

“我家几个人,应该是多少棵?你给我算算,再去数数,多铲掉的,你必须赔!不然我跟你们这些畜生没完!”铁叔越说越恼怒。

“去有你的穷事!是我铲的吗?哪个铲的,找哪个去!”营长针锋相对地回击道。他知道,不治服这狠口,既丢脸面子又难以服众,因此口气变硬了。

“你不要做缩头乌龟,好汉做事好汉当!你不叫他们会这么做吗?你不跟我说清楚,不要怪老子不客气!”

一提到“乌龟”这两字,赵营长就气不打一处来,尽管也常让别人做龟,但一想自己头上的那顶鲜亮的绿帽子心里就不舒服,他被激怒了,话也就难听了:“你是谁的老子啊,鬼!个瘸鬼!不客气,怎么了,难道我怕你不成?”

“你个狗日的,不做人事,专干缺德的、整人的事,是流氓!老子今天要好好的教育教育你!”说罢,举起手中的拐杖朝营长头上狠狠砸去,好在营长身手敏捷,纵身一跳,躲过一棍。他这一闪不打紧,可铁叔一棒落空,身体失衡往前一蹿重重的栽倒在地,趴在地上一时不能弹。

营长并不敢弹铁叔一根指头,但为了自己的颜面不得不骂道:“你个老瘸鬼,扛着烈士家属的牌子,作威作福,你有什么了不起?”

从没有人这样当面辱骂自己,铁叔的面子全没了。他咽不下这口气,有力的双手和健全的右腿一起用力,倏地站起来,又举起了拐杖,可赵营长已跑出屋,所以拐杖也就改变了方向,将桌上的碗儿盆的一股脑的撸到了地上。这还不解恨,他又追到了天井里,举着拐杖破口大骂,还不时的往营长身边奔,看热闹的人好容易才将其拉住。

听到信的支书匆匆赶来,一到天井里他就大声喊道:“这是怎么啦?叔叔冷静点,天大的事也不需发这么大的火啊!”他给铁叔一支烟,并为他点着火,然后又说,“你先回去,过会儿我找你,我有事要与营长谈。”他叫人将铁叔劝回家。

人们散去,支书开导起营长来:“对上级指示我们也应学会用脑子来执行,要考虑到群众的利益。你把社员们的菜地都翻了,叫他们吃什么啊?”

“我是听了黄主任的话才这么做的。”

“这就是的你不是了,你多大了?三岁奶孩?”这番话将赵营长问得无话可说,脸红一阵白一阵的。接着他又说,“当然,已经发生的事就算了,对明天的行动就得讲究点策略了,选一两个重点对象不就行啦?要切记,心中时刻装着广大的社员群众!”说完支书就离开了。

从营长家出来,他直接来找铁叔。一见面他就先替营长开脱:“你也不要实鼓鼓的怪他,人家也是按上级指示办事的,换了你也会这么做。做已经做了,总不能一棍子将人打死嘛。不过,我估计还有补救的可能。这样,你先下田去扶,扶不起来的再补。总不能真的没小菜吃嘛。”

“那明天呢,不是还要割尾巴吗?”铁叔心里也有点不踏实。

“明天,你还希望这种事情再发生吗?”支书并不直接回答,救菜要紧。”

铁叔怀着气愤的心情到自留地上“抢救”受伤的“朋友”。社员看到了,也纷纷行动起来。,好在民兵们能锹下留情,也才保住大半个小菜盆子。

支书的“心中要装有广大的社员群众”这句话,还真起了作用。

第二天,他们又带着劳动工具兵分两路,一路去清点各家各户的家禽家畜,“如有超标一律捉到大队养殖场”,另一路人马去砍社员房前屋后过多过密的树。

工作很顺利,一会功夫,全大队资本主义的尾巴就都割净了。他们凯旋而归,人人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喜悦,个个觉得自己是立了战功的英雄。他们迈着坚定的步伐再次经过粮站,里面的公鸡又叫了起来。他们觉得这啼叫声有示威或嘲笑的意味,所以愉悦的心情也顿减几分。

队伍在行进,基干民兵连刘文书跑步赶到赵营长跟前,将眼镜往上推了推,神秘地说:“营长,刚才什么东西叫?”

赵营长没好气地回道:“大清早的,你是没睡醒,还是从天上下来的,没听过公鸡叫过?”

刘文书嘴一抿,说:“是呀,社员养鸡多了,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粮站的人养那么多鸡鸭鹅,走的是什么道路?”

赵营长不解地问:“什么意思?人家又不属我们管,关你屁事啊!”昨天的那一幕他挥之不去,因此口气较冲。

刘文书说:“你不是说,只要在我们乔东大队土地上的资本主义的苗就必须拔去,资本主义的尾巴都必须割去吗?粮管所就在我们大队,他主任养那么多的鸡鸭鹅,为什么宁当别论呢?”

赵营长一听,唉,不错我心中的那口恶气正没处出呢!但转念一想,说,“不行,这人情人面的我怎么好带头去执行呢?”

刘文书低声说:“我们不妨来一次突然袭击……你尽管忙你的事去,这点小事还要你亲自出马?”

赵营长终于露出了欢欣的微笑:“嗯,拿他杀杀气也好!”

第三天,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第四天凌晨仍然是静谧的,静得没有一丝声响,黑色的天幕还开启,只有晓星在天空默默注视地上的一切。乔东大队民兵营挑选了二十几个行动敏捷、组织纪律性强的男基干民兵组成突击队,去执行任务。

十几个人悄悄靠近围墙,一跃而过,剩下的接应。

进去的人分工合作,有人拿网袋,有人拿细铁丝圈,捉的捉,逮的逮。为了防止它们叫出声来,他们用铁丝做成套子套住它们的嘴,塞进网袋,递上围墙,拿上停靠在码头边的船上。彻底俘获“敌人”后,参战人员一部分过河到对岸,一部分人送战利品下田。

四支竹篙一齐使劲,船像离弦的箭,快速向前方窜去,只留下一条长长的水痕在船后荡漾。

战斗结束,天方破晓。

粮管所主任侯锦春,南方人,解放战争参加革命的军转干部,行政十八级,享受县处级政治、生活待遇。他生性耿直,天不怕地不怕,在部队里特别是战争年代是有名的犟骨头,作战勇敢,令人敬佩。到了地方,他仍然用他的牛脾气与人相处,人们对他只能是敬而远之。外地人,缺乏人脉,所以处处碰壁,但他不低头。刚解放时安排到粮食局工作,之后到粮店做一把手,再后来兴建乡镇粮管所,他就成了乔泽公社粮管所主任兼站长。这种资格老,级别高,跟县长平起平坐的人,谁敢惹,他成了一方诸侯,在他的一亩三分地上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

到粮站不久,他就发现了一大妙处。上卸粮时,在码头、路边、墙角总会撒落下一些零星的谷粒,如果扫起来,就能作家禽的饲料,不扫起来也是一种浪费。所以每到进出粮时,他便叫家人捡粮。从那时起他就开始养些鸡鸭鹅,这也成了他的一种乐趣。

粮站面积较大,养些家禽他不需要跟任何人商议。他将鸡舍建在离家较远也较为偏僻的地方,这样自己既闻不到臭味,职工们也眼不见,肚不恼,实在是一举两得。

在部队久了听惯了号令作息,现在公鸡啼叫,就成了他的起床号。每当公鸡报晓时,他就起床洗漱,煮早饭,打扫庭院,再绕粮站转一圈,最后去喂鸡鸭鹅。这些都成了他雷打不动的习惯。

有公鸡司晨,他睡得踏实。身体健康的他,睡眠质量很高,公鸡不叫他不会早醒。

昨天,县粮食局来人检查夏粮征收准备工作,来人中不少原是侯主任的老部下,大家相聚甚欢,觥筹交错不知不觉就喝高了。

侯主任一觉醒来,眨巴着迷蒙的双眼,朝霞已映照东窗,他不解地问:“今天怎么搞的,是鸡闹罢工,还是自己睡得太沉?怎么就没听到鸡叫呢。”

他破例简化作业,拎起饲料桶去鸡舍。他像往常一样,老远学着公鸡打鸣,想逗公鸡为其引吭高歌,可今天无论他怎么引逗,就是没一点反应。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来到鸡舍前。昔日的场景不见了。往日,只要他一出现,鸡鸭鹅就争先恐后地往前挤,个个都会发出自己的声音,好不热闹啊。而今天怎么搞的,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他不放心地跑到里面去看个究竟,一只鸡都没有了,只见地上散落下一些羽毛。分明是被人偷走了啊。

这是谁干的?胆大包天的家伙!

他跑到职工宿舍前,大喊大叫:“谁,偷了我的鸡鸭鹅?”

听到领导在吼叫,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拎着裤子,趿拉着鞋跑出来问怎么了?

回答他们的是:“谁偷了我的鸡鸭鹅?”

人们面面相觑,无法回答,只得转身返回宿舍。

职工们的漠不关心使得侯主任更加愤怒,他起初甚至怀疑他们当中有人脱不了干系。冷静细想后,他问自己,谁能参与偷鸡摸狗的事?

吃过早饭,他迅速组成了四个侦查小组,努力寻找有用线索,搜集证据。

经现场侦查发现,脚步凌乱,墙头上有羽毛,说明做贼的人数众多,而且已送出墙外。墙外无路可走,一定是用船运走的,这就更加证明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绝不是内鬼所为。

根据这些证据,继续仔细寻找线索。

到了傍晚,有一看场的社员说,他起得早,发现很多人从粮站码头上船,然后四支竹篙齐发,向东撑去。经分析,肯定是去了乔东桃园。

得到这一可靠情报,情绪低落的侯主任一下子振作起来。他吩咐食堂快点做饭好使他们快点去追赃。

晚饭后,他带领几个人前去追缴赃物。

太阳收起了天边的最后一抹红霞,侯主任带着炊事员,勤杂工,一行四人准备出发。临行前他叫人带上装鸡的东西,可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只好拣了几只破麻袋。勤杂工说,路不长,麻袋透气,有小洞更好,保证没事。侯主任认为有道理也就没吱声。

他们分别跳上小船,勤杂工拿起竹篙向乔东桃园撑去。

桃园内外地形都很复杂。桃园前一条交通大河横卧东西,许多支流与其连接,几个狭长的垛子将大河分割成一大一小的两条河。小河里边是高高的圩堤,堤岸下是大龙沟。通向堤岸的水道有三条,只有一条通向码头,如果误入其他两条则会返回原处。因此一般不熟悉地形的人需费一番周折才可以进入。桃园后面有内河,经过两道簖箔,可以将船停靠码头,上岸可以直接进入桃园,但需多走一段水路。本地去桃园的人一般都走内河,清明祭扫时人们也走内河。

侯主任他们的船在外河靠岸。船还在河中心时,他们便看到了东北方向有一片很亮的光,精神为之一振,心想肯定有戏。村外农田里有很强的灯光,说明是点了汽油灯,这灯只有办大事或开社员大会才用啊。他们在干什么,这里面一定有文章。

他们左摸右探,终于上岸了。

初夏,小麦泛黄,也正是早熟桃子上市的时候。这时不少调皮的孩子,经常结伴在夜晚,摸进桃园摘一两篮桃子,致使桃园丰产而不能丰收,影响了果园的收益。为了减少损失,到果子成熟时,大队都会安排民兵站岗巡夜。今年已到桃树盛果期,所以便加派人力看守。

近期割资本主义尾巴,缴获了不少战利品,大队领导认为这主要归功于上级领导英明,也得益于基干民兵,因此今晚犒劳参战有功人员,宴请几位对本大队工作给予关心和支持的公社主要领导。

当侯主任的小船快到码头时,岸上的流动岗哨已发现“敌情”,马上派人往里传递情报。赵营长是今晚的主持人,负责安排好今晚的活动,故早就端坐在会议室里。他得到消息后,知道是何方神仙降临,便马上召集相关人员开会,研究落实行动方案。

侯主任等一上岸循着亮光,嗅着香味,径直向桃园大门走去。

很快,他们来到桃园大门口,巡逻的民兵便大喝一声:“谁?干什么的?”

历经了枪林弹雨,闯过鬼门关的侯主任,哪里会被这群毛头小伙子的一句喝声吓倒,他大声应答到:“我!乔泽粮管所主任——侯锦春!”

“干什么?”

“捉贼,拿脏!一边去!”习惯了发号施令的侯主任,也不分对象,说完带领手下直往里钻。

船靠码头,已费了不少功夫,谁知上岸后路更不好走。桃园里纵横阡陌,高低不平,要想摸进会议室还真不容易。不要说晚上,即使白天不常来的人想一下子直接走进去还得靠运气。

侯主任虽进了桃园大门,可往哪里走,还真琢磨不着。他们硬着头皮往里走了两步,在一棵被成熟的桃子压弯枝条的桃树下迟疑了片刻。这时民兵发现有人进来了,便吹响口哨。会议室里的人听到信号,刘文书连忙带人往外赶,老远他们就听到侯主任犹如铜钟的嗓音,知道来者不善,便叫手下告诉赵营长暂时不要露面,待会出来打圆场。

刘文书跟手下简单交代几句:“先拿下,刹一下威风!”便快速赶去增援,边跑边大叫:“哪来的胆大偷桃贼!抓住他们!”

侯主任还在极力争辩,可哪还有他们说话的份。二十多个青年如饿狼扑虎,一下子将他们按倒在地.

这时,不知是谁喊了句:“对大胆的偷桃人不能心慈手软!”大家都知道这话的含义,便把满腔的怒火汇聚到拳头上,“揍你们这些不识相的家伙,我们本可以坐下来与领导共进晚餐了,谁叫你们来搅局,你们这些不识好歹的家伙!”他们在心中愤愤的说。

一群青年的拳头犹如雨点直打得侯主任他们哭爹喊娘,他们的冤屈,谁能证明?

一阵暴打之后,赵营长打着手电过来了,他大老远就故意大声问道:“谁啊?你们在干什么?”

侯主任一听到赵营长的声音,连忙要解释,可是他犹如被武松重重按在地上的老虎动弹不得,早有民兵大声回应:“营长,逮了几个偷桃子的,你看这是他们装桃子的麻袋。”

赵营长说:“让开,我看看,哪个这么大胆!”说完用手电照了一下麻袋,又在他们几个人脸上来回扫了几下不禁失声叫道:“啊!侯主任!你开什么玩笑啊!要吃桃子,说一声不就行了,你不来我也会派人给你送去啊,还劳你大驾?”

侯主任:“谁偷桃子了,我是来找鸡……”

赵营长知道他要说什么,忙打岔:“找鸡,找到埋死人的地方来了?摘点桃子就摘点桃子吧,还找什么鸡啊鸭的?”

侯主任火了:“甭打岔,我是来找鸡子、鹅子的,它们被你们的民兵偷来了!我是来追回赃物的!”

赵营长一听到“偷”字,窝了数天的火像火山一样喷发而出:“侯主任,你是个老革命,怎么可以随便给我们这些根正苗红的战士乱扣屎盆子呢?这样不好吧!”

侯主任:“怎么没偷,你们锅里烧的不是鸡吗,空中飘出的香味不是你们厨房里的,是哪来的?难道是坟茔里鬼在烧菜吗?”

话说到这份上,想不伤和气也难了。赵营长的语气没那么友善了,他正面对着侯主任说:“你这话就不在理上了,难道天底下的人都不能吃鸡,只有你侯主任吃皇粮的,锅里才能飘出香味吗?农民就该派吃青菜萝卜?我告诉你,我们河里有鱼,岸上有猪,鸡鸭鹅一样不缺,连狗都有,你信不信?来,带侯主任进去参观一下我们的养殖场!真是岂有此理!”

侯主任愣住了,他为难了。来就是为了找到鸡鸭鹅的,不去肯定找不到,去了也未必能找到。要是再惹怒这帮人,在桃园深处,重受二茬罪也不是没有可能,光棍不吃眼前亏,三十六计走为上。他们忍着疼痛与屈辱,离开了桃园。

回到粮站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见大家一身泥一身伤。眼睛肿了,嘴角在流血,走路一瘸一拐。谁也不敢埋怨主任,只恨民兵不分青红皂白把他们当贼打。

从不服输的侯主任,这个哑巴亏吃大了,他哪能咽得下这口恶气?从事革命工作几十年,鬼门关都闯过,难道能在小小的阴沟里翻船?不行,明天一定要到公社去讨个说法!

再说赵营长他们摆平了侯主任后,立即带领众人返回桃园食堂,公社、大队领导还那里在等着呢。

进去后,赵营长立即俯身在支书耳边嘀咕着,支书一听立刻双眉紧皱,公社党委书记刘为民见状忙问是怎么回事?支书知道此事是蒙不住的,侯主任不是个省油的灯,明天他一定会去公社告状,与其被动,不如现在就将情况向刘书记说明。他面露赧色,将事情的全过程向书记作了汇报,并强调指出:“本大队的资本主义尾巴都已割净了,社员们对本大队土地上的粮管所主任养那么多的家禽意见很大,找我们理论,我们无法解释,又不好说什么,只能秘密行动,希望书记能为我们想想办法,帮助我们解决眼前的问题。”

刘书记认真听,仔细想,觉得很棘手,说:“你们啊,竟敢太岁头上动土,胆太大了!”但当他听到社员反响很大时,脸上露出笑容,他手一挥,说:“明天他肯定会去找我。好,我为你们做点工作!谁叫我叫刘为民呢,为民就得为你们做点实事!动动脑子,问题不大,一定要把他的火扑了,不然会有大麻烦。这样,你们明天准备午餐,一切听我的安排。开席吧!”

今天的晚宴气氛本该十分欢愉,但经侯主任这么一闹,民兵这一出拳,大家心里总感到忐忑不安,显得很拘谨。平易近人的刘书记善解人意,他首先打破了沉闷的气氛:“同志们辛苦了,尤其是民兵同志!这段时间你们的实绩有目共睹,割净了资本主义尾巴就是成绩!但今后要注意工作对象,采取恰当的工作方法。但,我敢保证,天不会塌下来,地球还会转动!来喝酒,大家共同干!”刘书记非常注意说话的方式方法,他故意回避敏感问题,不让大家难堪。

书记满脸堆笑地敬酒,激情洋溢的话,殷切中肯的希望,令每一个参战队员激动不已。那热闹的场面可想而知。

待酒足肴饱之后,支书安排人撑船送领导回去,叫赵营长将两只老鹅送到书记家,两只老母鸡送给人武部长。

领导打了牙祭,又带回礼物,谁不高兴,一切好说。

赵营长敲开了武装部孙部长家的门,送上两只肥嘟嘟的老母鸡,说明来意,并说明书记的意思。孙部长表示按书记的意见办。

刘书记果然料事如神。

第二天早上,侯主任没有亲自布置工作,早饭后便去公社讨说法。尽管太阳还没升高,但为了遮住青肿的脸,他还是拿顶宽沿草帽罩在头上,并将帽檐压低。

一到书记室,刘书记便站起来走上前去跟他握手,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客气,并关切地问道:“老伙计,夏粮征收的准备工作做得怎么样啊?有什么困难?”

“为民同志,我今天不是来谈工作的,而是来告状的!”

“告状?告谁的状?”刘书记故作不解的问道。

“他妈的,倒霉死了,受此窝囊气!”侯主任边说边摘下草帽。

给侯主任沏茶的刘书记一转身,发现其这副尊容,便故作惊讶地问:“怎么搞的?弄了个大花脸?”

“唉,别提了!遇到一帮小强盗!”接着他把昨天的遭遇一口气说完。

刘书记装出认真听的样子,听后便发起雷霆之怒:“啊,真的假的?没有王法了吗?竟有这样的事?不行,得严肃处理!”边说边摇起电话,叫孙部长火速赶到书记室!孙部长假装上气不接下气的跑来。

孙部长一进办公室,刘书记“啪”的一声站了起来,手敲着桌子没好气的吼道:“孙部长,对基干民兵你也得好好管管了!你看这都是你手下的民兵干的!”边说边将侯主任的头扭朝孙部长,接着说,“简直无法无天了!怎么这样粗野,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们的老革命呢!请你火速查清昨天乔东大队民兵偷鸡打人一事,严肃处理相关责任人!”

坐在一边的侯主任,见书记这样重视,心里的火已灭了三分,受伤的心似乎也愈合了许多。

孙部长接受了任务后,煞有介事的往外跑,出了大门一拐便向刘书记家跑去。乔东大队的一班人马都在刘书记家厨房打下手,孙部长一到便把刘书记和自己的意思跟他们说清楚,要想将双簧演好不露一点破绽,就必须如此这般……他们甚至将台词都仔细推敲了一遍,觉得天衣无缝后才都会心一笑。

过了近一个小时,孙部长带着头戴草帽、身穿军服、卷着裤腿,脚蹬黄军鞋的赵营长进了刘书记的办公室。进了书记室,赵营长像做错了事的小孩,诚惶诚恐,等候书记训斥。

刘书记照例扫了一阵机关枪:“好个你赵永红,胆大妄为!你的手下竟敢偷侯主任的鸡,还把人给打伤了。这还得了,无法无天了?你必须说清楚!”

赵永红装出一副受了天大冤屈的样子,哭丧着脸说:“我哪敢啊,我们的民兵个个都是毛主席的好学生,人民的好战士啊。我敢保证,我们从没有做过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的事!”

“你意思是,你们是功臣,应该表扬才对!是吗?”刘书记反问道。

赵永红辩解道:“也不是这个意思……”

刘书记抢白道:“不是这个意思是哪个意思?打人有功啊?”书记余怒未消,对赵永红说:“好啦!好啦!昨晚是怎么回事,你得说清楚。”

一提到昨晚的事,赵永红来劲了:“昨晚,民兵在巡逻时发现有人拿着袋子轻手轻脚地摸进了桃园,问哪个?没人讲话,大家便一哄而上捉住了偷桃贼,在揪扭时发生点摩擦。”

刘书记:“昨晚有人进了你们桃园?”

赵永红:“是的,在揪扭中发生了冲突,后来听出是侯主任的声音,于是就停了下来。”

刘书记:“噢,这么说你们还给了面子?”接着又转过身来问侯主任:“是这样的吗?”

侯主任急了,他大声说:“书记同志,你不要听他信口雌黄,诬人清白!”

赵永红说:“我知道的就是这情况,实话实说!”

侯主任马上辩解道:“我怎么会偷桃子?我是去找我的鸡鸭鹅的啊!”

赵永红说:“侯主任,你这样说就不对了。昨晚我查岗时正好路过,叫你进去看看有没有你家的鸡、鸭、鹅,你不肯进去,怪我吗?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我大队桃园里养了那么多鸡鸭鹅,会要你的几只鸡?再说,你们不是摘桃子干嘛拿麻袋?”

赵永红边说边跑到门口叫道:“把麻袋拿来。”

早已等候在门口的刘文书立刻把四只大麻袋送进去。

赵永红:“书记、部长你们看,我能瞎说吗?”

“嗯?我不信,老革命会去偷桃子?肯定是误会!这样你马上去把你们的支书主任叫到我办公室来!快一点!”刘书记大手一挥,赵永红领命而去。

“侯主任啊,您是老革命,老领导,您是什么人我还能不清楚?什么偷桃子,简直是胡说八道!不过,鸡窝被谁端了,你也不能肯定,我也说不清楚,这里有误会。你说呢?”

到这时候,侯主任还能有多少话好说呢,只有听当地政府的了。他慢腾腾从口袋里掏出香烟递给书记部长各一支,自己也抽出一根叼在嘴上,划着火柴点着香烟,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然后垂下头说:“我听书记的。”

刘书记吃惊地打量着他,这人变化怎么这样大呢?看来火候差不多了,他大腿一拍:“这就对了,老革命就是老革命,觉悟不同,境界就是不一样!当然姿态高一点,事情就过去了。再说你在人家地盘上养那么多家禽,人家社员会没意见吗?你看看哪一个社员家超过三四只鸡的?如果他们不给你面子,大白天来把你的鸡鸭鹅当作资本主义尾巴割掉,我们也不好责怪他们啊。我们可不能犯路线错误啊。”说完呷了一口茶,又继续开导道,“如今搞到这种地步,叫我说啥好呢?你找鸡就找鸡吧,为什么白天不去呢,去就去呗,带什么麻袋呢?真说不清楚了。”

侯主任一脸的委屈:“除了麻袋没合适的东西。”

“为什么不用草绳织的网袋呢?”刘书记反问道。

侯主任更委屈了:“我们哪来的网袋呀。”

刘书记:“没有不会借吗,这不是授人口实吗?传出去人家还真以为你这老革命带人摸黑去偷桃子呢。事情已被你搞砸了!人家捉的是偷桃子的贼,人赃俱获。你们是拿着麻袋,在桃园里被打的,你有理说到天边,浑身长满了嘴也说不清楚啊!你真是的,总以为真理在自己手中。你说是不是呀?”

回答刘书记的是一声长叹:“唉……”侯主任红着脸将头埋得更深了。

刘书记接着安慰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既不要将矛盾扩大,又要给你老兄撑足面子。我叫他们大队领导班子来开会,就是要他们给你赔礼道歉。再说你不是又养了许多苗禽吗,一晃不就大了。毕竟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以后还要共事嘛!”刘书记将侯主任心中的最后一点余烬全部浇灭了。

的确,事情发展到这份上,真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来也是屎了。因此侯主任也没多话好说了。

就在这时,乔东大队的一班人马及时赶到了。

一进门,支书先向书记、主任、部长敬了一支牡丹烟,然后满脸堆笑打招呼:“侯主任,对不起,这误会搞大了,还望你老革命宽宏大量,都怪我们领导无方,请您念他们年少无知,好冲动,不记他们的仇,不要生气啊。”

刘书记毕竟是公社领导,见的世面多,他总能把握好火候,打破僵局。听到这,他站起来鼓掌,连声说:“好!好!好!我们都是革命同志,应相互团结,相互关心。”

在书记的提议下,支书等人连忙去握侯主任的手,侯主任也不好拂大家的情面,便站起来与大家一一握手。

这时,刘书记又发话了:“李支书,你可不要空口说白话啊,快到中午了,今天你们请客,摆桌酒席向侯主任打招呼。”

支书:“书记,我早就安排好了,叫人买了菜,请刘师娘为我们忙了一桌。估计差不多了,这就请吧。”

刘书记:“对,婆娘们也应该支持我们的工作,辛苦点算不了什么,只要你们好好的工作,她们肯定也很乐意。”

书记讲完,大家连推带拉簇拥着侯主任向刘书记家走去。

书记家属见侯主任进来了,连忙从厨房里跑出来打招呼,感谢他几年来对她家养猪副业的支持,希望今后能多给点猪饲料计划。侯主任笑呵呵地说,那还不是小事一桩。他的笑声惊动了西边栅栏里的老鹅,发出低沉的嘎喔嘎喔声,侯主任心头一惊,这声音似曾相识。

不容侯主任多想,人们将他拥进屋里。书记请侯主任上坐,侯主任死活不肯,可他哪经不得住这么多人劝,只得坐下,刘书记则在下手作陪。

宴席开始,刘书记首先致辞,希望大家以大局为重,搞好团结,努力做好各自的工作。书记要求大家给侯主任敬酒,与会人员便立刻行动起来。

第一轮狂轰滥炸后,刘书记去房间拿出香烟与侯主任拉上了家常,回忆曾经的辉煌。几杯酒下肚,一回忆起往事,侯主任不禁热血沸腾,声音也高了八度。他手舞足蹈,唾星四溅,真有点“把酒临风,宠辱皆忘”的意味。

酒过三巡,菜上数道,气氛融洽。这时,刘书记端起酒杯提议:“‘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要遵照主席的指示办事,为了我们的共同目标干杯!”说完一饮而尽,其他人也纷纷干完杯中酒。接着他又劝道:“‘要团结,不要分裂’,今天只讲团结,今后仍然只讲团结,对不对?同意的干!”说完又干了一杯,所有人又一饮而尽。

就这样,酒一杯一杯的干,菜一道道的上,席间大家都夸书记夫人的厨艺高,鸡鸭鱼肉味道无一不鲜美,尤其是红烧狗肉,又辣又香,更是一绝。为了今天这桌菜,辛苦了赵营长。他起早叫人捕了鱼,捉了鸡鸭,还从家里窖藏山芋的地窖中拿出两根风干了的“狗膀”,虽说是为了向侯主任打招呼,其实是大家多了一次喝酒吃肉的机会。

喝到高兴的时,侯主任夹了一块红烧鸡肉,端起酒杯说:“你们说,这菜烧得怎么样?这鸡肉好吃不好吃?好吃,干杯!”

就这样,没话题找话题,没理由找理由的敬,我敬你,你敬我,直喝得晕晕乎乎,才都放下酒杯,结束战斗。

离开座位后,侯主任感到内急,急忙往外跑。他打着饱嗝,踉踉跄跄摸向西边与猪圈鸡舍连在一起的茅厕。他一到鸡栏,便传来两声老鹅低沉的“嘎喔!嘎喔!”的叫声,这叫声似乎是他听惯了的自己饲养的鹅子发出的,定睛一看,好像是,可又没明显标志,不能断定。这时老鹅又叫了两声,不知是喝高了还是其它什么缘故,一阵酒意涌上喉咙,只听见“哇”的一声,吃进去的酒食一齐吐了出来。老鹅习惯了主人一勺一勺的喂食,可从没见到过自己的主人这样给食,愣了一下,但还是禁不住诱惑,尽情品尝“美味”,侯主任幽默地说:“愿你们与我一同醉。”

刘书记等人站在天井里等候侯主任轻装出现。这时,只见侯主任扶着墙,笑眯眯地用卷曲的舌头送出不太连贯的话:“书记,你家的鹅子,也很,很热情,好,好客,不停地,跟我,打,打招呼。”

刘书记幽默地回敬了一句:“这说明你跟他们有缘啊,它们愿交你这个朋友啊!”说完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玩笑过后,刘书记叫人将侯主任送回粮站,临行前,不忘叫人拿来侯主任的草帽,还亲自为其罩在头上。

从那以后,一提到“民兵”二字,侯主任背上就冒冷汗,一听到哨子声,哪怕是小孩吹响哨子,侯主任都浑身起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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