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待岁月深处解(一)
一
听二叔讲,有子叔是“跑老日”那年秋天大奶从娘家堂弟家抱养的侄子。有子叔快三岁时,大爷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大爷离家半年后,大奶生了个闺女,名字叫云。此后,大奶独自撑着家,家里、田里,忙里忙外,累得大奶盼星星盼月亮地盼望着大爷能早点回来。然而,大爷却一直杳无音信,让大奶心里那个惦记哟。
在那个烽火连年的岁月,老天爷似乎无力眷顾大奶一家的苦难,大奶和有子叔、云姑,娘仨相依为命,小心翼翼,艰难度日。
人常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大奶门前的是非与灾难,甚至鸡鸣村的鸡飞狗跳、乌云翻滚,都是鸡鸣村西头那个老土匪李三娃作的孽!
鸡鸣村村子很小,只有十一户人家,各家房屋,呈“一”字排开。村东头的鸡叫,村西头都能听到,鸡鸣村由此而得名。
鸡鸣村村西头有个光棍汉,名叫李三娃。李三娃年轻时,游手好闲,自个养活不了自个,在豫西南“跑老日”、闹土匪荒那阵儿,他与王村的胡大占一合计,俩人跑到豫西南——豫鄂两省边境地区,入伙了李一霄掌门的土匪窝。两省边境地区人民深受其害,人送李一霄外号叫大阎王。李一霄是鸡鸣村北边灵隐山人,是胡大占的一个拐弯亲戚。
李三娃生性张扬,他刚入李一霄的土匪窝,就仗着和李一霄是同乡,就自个不见外、高别人一帽沿似的围着李一霄转。自然,李三娃和同伙,多次奉李一霄之命,凭借豫、鄂两省边界山高林密险要隐蔽的地势,与当地复杂众多的反动武装组织相勾结。他们相互借势、相互利用,行动诡秘,就像跳蚤一样,在豫、鄂两省边界跳来跳去,干了不少“漂亮”的杀人越货的事儿,人送他外号三阎王。
刘邓大军从鲁西南率晋冀鲁豫野战军主力部队千里挺进大别山,宛如一把尖刀,直插国民党战区“心脏”,震荡着南京、武汉,使豫、鄂边境的土匪和反动武装人员望风而逃、四散流窜。大阎王李一霄更是吓破了胆。他慌慌不可终日,心惊担战地派李三娃回县城打探土匪的“出路”或可藏匿的地点。
那天五更时分,三阎王鬼鬼祟祟刚溜进县城东大门,就被守城门人员给抓住了。那一刻,三阎王怕得要命,他谎称是从外地赶回来,去县城他姐姐李玉姣家的。
李三娃的姐姐李玉姣是个开茶馆的八面玲珑四方揽财的生意人,在县城里,自然是人缘好、朋友多。
那李玉姣一听说三阎王被抓了,她赶紧找人陪同出面打掩护、作担保的,三阎王才幸免被当作“土匪”、“奸细”给枪毙了。
眼看着邓县城很快就要解放了,老百姓的好日子马上就要来到了。李玉姣是个聪明的女人,她让手下的伙计销毁了三阎王进城时埋在城东边菜地里的长枪,又派一个伙计看住他,不让他再回到那个土匪窝,去干那祸害百姓、坏八辈子良心的歹事儿。
一天早上,他姐姐警告他说:“你就老老实实在我店里干活儿,不准走出县城半步,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我保你平安无事。你如果不听我的话,敢再回到李一霄的土匪窝,我会给解放军报信儿,去剿了那个土匪窝。到那时,你姐姐我救不了你的命,你可别怪我无情……”
三阎王静下心来仔细想想,姐姐的话于情于理都没错,又想到他当时在李一霄土匪窝的处境——是走不得,留难堪啊。
大阎王李一霄和他有夺“妻”之恨,但在李一霄的威逼和恐吓下,他却恼不得、恨不得、奈何不得啊!他寻思,这也许是个离开李一霄的好机会,料想李一霄也不敢顶着解放军的子弹来邓县城要他的脑袋吧。三阎王想到这儿,他的心塌实下来了,决定暂在他姐姐的茶馆里提水送茶,老实干活,重新做人。
就这样,三阎王在他姐姐的隐瞒、看护和教导下,确实老实了一阵儿,躲过了李一霄的劫难和解放军剿匪的子弹。
邓县解放后,三阎王的姐姐李玉姣亲自把他送回鸡鸣村,并再三嘱咐他要安分守己。李玉姣还给鸡鸣村的生产队队长杨一枝带了上好的茶叶,拜托他给三阎王安排点事儿干,以便拴住他的心。
鸡鸣村生产队队长杨一枝就安排三阎王管理生产队的菜园子,鸡鸣村的人就送给他一个新绰号,叫老菜把儿。
别看老菜把儿弯腰陀背、耳朵聋,但他却有着吃柿子专捡软的捏的德性。他仗着他手中的那秆秤,看谁家有势力,比如丁婆娘家,每次分菜,他总是右手拽着秤砣,不让秤杆子向上撅,随后,还要顺手往人家的筐里再添一把菜。若是大奶家,每次生产队分菜,有子叔总是早早去菜园,但往往是最后一个分到菜,不是斤两不够,就是剩下的老菜邦子。为这事儿,总能听到大奶撕开嘴骂有子叔:“你个死鳖娃子,去恁早,还分到这老菜邦子,你站那儿是根木桩子啊,你是个憨殏啊,不会跟老菜把儿说你去得早啊……”
有子叔嘴笨,但脾气却大。大奶骂他时,他总是气得攥着拳头,瞪着眼睛,别着脖子,一副要跟大奶打架的样子。
有一年夏天,鸡鸣村生产队分韭菜,有子叔第一个去了菜园,因为大奶等着韭菜下锅,左等右等不见有子叔回来,急得大奶站在门口边喊边骂:“有子——,你个土鳖娃子,你死那里了?!”
有子叔听到大奶的骂声,隔着人堆,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向老菜把儿喊:“三哥,该我了,我来得早。”
老菜把儿翻眼看了看有子叔,仍在掰着指头算账,嘴里嘟囔着:“一人四两,五个人……”
不料,一霎时,老菜把儿瞪着牴人牛般的凶眼,用白棉布袖子抹一把他汗涔涔的额头骂道:“你催个殏啊!”老菜把儿嘴里骂着,挥手把有子叔推了个嘴啃泥。
有子叔爬起来,别着头,攥着拳头,不服气地说:“我就是来得早,咋了?”
老菜把儿仍改不了他趟土匪时的匪性与凶狠,就如同狗总是改不了吃屎的本性那样,他撂下手中的秤杆子,把有子叔按倒在地,骑到有子叔的身上,挥起老拳,嘴里头骂道:“你不知道我正在算账吗?我叫你打岔!我叫你敢和我顶嘴?我打死你个野王八羔子,我叫你知道我三阎王的厉害。”
一拳,两拳……,有子叔的鼻子出血了。在众人劝拉下,三阎王才罢了手。
有子叔爬起来,拎起空筐,用衣袖按着仍在流血的鼻子,哭着回家了。
这一次,大奶破例没有骂有子叔,而是站在村口的大柳树下,撕开嘴,扯着长腔骂道:“三阎王——,你个老土匪——,枪子为啥不长眼睛早崩了你!啥世道了,你还敢欺负人?你个早该挨枪子的——,枪子早该崩了你个老绝户头——”
大奶骂老菜把儿是挨枪子的还不打紧,可大奶骂他是老绝户头,把他的脑袋都快恼崩了。他扔下手中的菜,掂起地上的锄头,小跑着向村里跑去,直奔大柳树下的大奶。
二叔从村口东边井上挑水回来,见势头不对,急忙撂下挑子,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抱住了老菜把儿,夺下了他举过头顶的锄头,二叔又向大奶递个眼色,嘴里却劝说道:“大嫂,快回家吧,少说两句”。
“哎呀,我灶膛里还烧着火呢。”大奶猛然记起,就撩起白粗布前襟,一边擦着泪水,一边踮起小脚,踩着碎步回家了。
中午收工后,老菜把儿坐在他那间山墙开门的土坯墙茅草屋里,口里含着一杆长长的竹筒子旱烟管,他一边口吐烟圈,一边还在为大奶骂他老绝户头而恼羞愤恨着。他耷拉着脑袋,似是在追悔他失去的“老婆”和“孩子”;他恶狠狠地口吐白烟,仿佛正在酝酿一个恶毒的报复计划——他隐藏多年的土匪兽性,瞬间,已幻成一条冬眠过后吐着毒信子的黑花蛇,在他眼前蠕动,在有子叔十五岁那年的夏夜爬向了大奶家,爬到了大奶的床上,从此,使大奶家的苦日子更加雪上加霜,有子叔一生的悲苦命运也被定格在那个夏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