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待岁月深处解(九)
如果说李春光的暗中调查是胡岩使的一把软刀子的话,那么,胡岩火速去公社找包片干部郑一得添油加醋的汇报,可说是他胡岩要急于想得到的一把保护伞!
胡岩来到公社包片干部郑一得的办公室门前,轻轻敲了敲门,听到门里应道:“谁呀?”
“胡岩,岗洼大队的胡岩。”
“噢,小胡子呀,进来吧。”
胡岩推门进到郑一得的办公室,郑一得两脚正在洗脚盆里相互搓着,“哈哈,小胡子,你来得正好,我忘了拿擦脚布正着急呢,呶,在脸盆架下面,你帮我拿过来。”郑一得向他门后面的脸盆架下一指,胡岩顺手将他提的装有两瓶老白干酒的黑提兜放在门后面,把擦脚布递给了郑一得。
郑一得边擦边抠他那长了水泡的烂脚,胡岩一直站着,等他刚穿上一只鞋子,另一只脚刚抬出水面时,赶忙弯腰端起洗脚水走向了公社机关楼的公用厕所。
郑一得偷着乐道:“嘿,这小胡子还真懂事儿。唉呀,还是老话说得好啊,‘能大能小是条龙,只大不小是条虫’啊”。
胡岩返回门来:“郑主任,你自个说啥哩?”
“哈,哈,说你小子是条龙啊”。
“哎呀,郑主任,你可别羞死我了,我就是你个跑腿的,你让我干啥,我就跑得快快的。”
“来,坐坐坐,抽根烟。”郑一得向胡岩递上一根白河桥烟,胡岩接过来,忙掏出火柴给郑一得点烟后,又燃着了自己嘴里的烟。
“唏溜——”两人分别深吸了一口烟,又把那烟雾给吐出来。相同的烟味附着在白色烟雾上,却弥散出两个人不同的心思。
郑一得在琢磨:“这大雨天哩,这小胡子一出溜一滑地来,有啥急事儿?”
胡岩想:“郑一得是个顺毛驴(捋),这事咋开口说,才能让他使劲拉套上坡、撑开伞呢。”
胡岩正忐忑着,郑一得问:“小胡子,这泥里水里的,你深一脚浅一脚的跑来,有啥事儿?说!”
“噢,郑主任,没其它事儿。趁这下雨天,就是想请你去我们大队喝酒去。”
“唉,你的酒不是都提来了吗,在我这儿喝不就行了吗?”
“不喝这酒,去我们大队喝黄酒。不知你听说过没有,我们大队鸡鸣村有个牛把儿叫杨一曼,他会酿小米酒,我们叫黄酒。他的老婆子是鸡鸣村生产队的老妇女队长。麦前,我在她们村开会时,她还请我有空去她家喝黄酒哩,你猜我咋说的?”
“咋说的?”郑一得笑眯眯地歪着头问道。
“我说,好酒有好人分享才够味道。你把黄酒留着,等咱们包片干部郑主任来时,我俩一起去你家喝酒。我一提起你,把她给乐的哟。”
“那个妇女队长呀,我有印象。”郑一得吸了一口烟,犹豫了一下说:“年初,我在你们大队召开征求南水北调陶岔渠首枢纽工程工地征粮意见时,她说话很冲啊”。
紧接着,郑一得又话锋一转,一本正经地说:“嗨,我可跟你讲,如果你们大队没有需要我去解决的事儿,单为喝她家的黄酒,我可不敢去。”
胡岩脑筋也转得快,两手比划着一个叫停的手势:“哎哎,有事儿,有事儿,是让你去解决问题的,不是叫你去喝黄酒的,行了吧。”
可好,郑一得卖弄的欲擒故纵官场作风小聪明,正好被胡岩顺势给接着利用了。
“官大一级压死人”。而胡岩为啥能牵着郑一得的鼻子走?并且还不为人知?可见胡岩“伎”、“筹”之高!
天擦黑时,郑一得在胡岩的热情“绑架“下,二人来到岗洼大队。在大队部,两人小酌后,胡岩安排郑一得在大队部住下。
胡岩回家时,路过鸡鸣村,悄悄去了李春光家。
胡岩走后,李春光的老妈任明英恨剥剥地说:“你那个老光棍子三叔,一辈子不干好事!老了,老了,还总跟在丁婆娘的屁股后,两人嘀嘀咕咕的,还能有个好?胡岩刚才和你说的,就跟前天广播里唱的那出戏一样,叫啥呀?唉,我老了,记不住了。”
“哈哈,叫助纣为虐!”李春光轻描淡写地说着。
“啥叫助纣为虐,你们这不是要造孽吗?!”李春光的老妈生气地说。
“妈,分粮时,你不让我出面管这事儿,说兔子急了会咬人。我听你的了,可现在胡岩知道这事了,我也没办法呀。再说了,谁让他王军子自作聪明,总是犯贱。
“听我爹说,他每次去仓库,都要用手量量这个麦茓子、再拃拃那个麦茓子,他量出了麦茓子的高和宽,就能计算出麦茓子里还有多少粮食。”
“人家量量,是人家心里有个数,却从来没张扬过啊。我觉得王军子那人,还是有肚量的一个人啊。我跟你说,你不要跟着胡岩瞎起哄,不能无中生有,随便整人!”
“他王军子每次去仓库里,他虽不言声,但他那“量量”、“拃拃”,总会让我爹心里不舒服。罢了他的会计,不管他再能掐会算,也让他派不上用场,他这叫聪明反被聪明误!”
李春光总算咬牙挤出她和胡岩一拍即合心照不宣的用意。如此歹毒的用心,简直和她在胡岩面前表现出的小女人的温婉判若两人!
人常说:“无毒(度)不丈夫。”别看平时李春光在人前总是嘻嘻哈哈地装单纯、卖娇嫩,可现在她面对自己妈妈的劝说仍能咬牙坚持,说明这女人可不是一般的小女人,她要比“大丈夫”还要毒三分。
这也说明胡岩很有眼力劲儿。他能透过李春光的温婉,看穿了这女人的两面性并不比自己差。关键时刻,李春光是能派上用场、帮他大忙的。所以,胡岩平时也就不惜甜言蜜语、小恩小惠地俘掳李春光这颗女人心!
第二天上午,胡岩带着包片干部郑一得刚走到鸡鸣村,恰巧碰到丁婆娘在她家门前的大坑里淘猪草:“婶子,正忙啊?郑主任百忙中下乡来看你来了。”
丁婆娘抬头,一手拎起草筐,一手在围裙上擦着:“哎哟,我说今天雨停了,太阳也出来了,一大早喜鹊就在家门前那个撒欢地叫呀,原来是你们两位贵客来啊,快到家里坐!”
“哪里话啊,咱们上次开会不是见过面嘛,我对你印象很深呐。”
直肠子郑一得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啊壶吗?他的公鸭嗓“嘎嘎”地一叫,叫得全村人都扒着门边伸着头向外看稀奇。
三人寒暄着,往丁婆娘家走去。
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的农村农家,甭说是公社干部,就是大队支书能到谁家坐一会儿,都是很感风光体面的事情,就更不用说干部到谁家里吃饭了。加之,支书胡岩的煽情,看把丁婆娘给风光、激动的哟。
有子叔从丁婆娘家门前路过,支书胡岩伸手拽住有子叔的胳膊:“兄弟,慌啥呢?跑趟腿吧,去大队合作社拿两条白河桥烟、两瓶老白干酒。你跟代销店的老张说,是我让拿的,钱先欠着,账记到大队部的头上。”
“唉,支书,你这是哪里话,你和郑主任来我们生产队,就是我们的客人……”丁婆娘说着,顺手从她的大襟粗布兜里掏出一撮毛票递给有子叔,支书胡岩一把夺过来,赛进丁婆娘的怀里,朝有子叔一摆手:“咋恁癔症不开窍哩,快去吧,还愣着干啥?”
有子叔不情愿地向村外走去。背后只听到公鸭嗓郑一得叫道:“你不是说要喝黄酒嘛,为啥又买白酒?”
“郑主任,你放心,今中午啊,咱们是既喝黄酒,又喝白酒,这样咱们才够劲儿啊。”胡岩这家伙的嘴真够甜的,酒还没备,他的话已把郑一得给灌“醉”了。
“你这家伙的嘴真甜、鬼点子也真多!”郑一得用拳头赞赏地在胡岩的肩膀上一捶。
正如郑一得赞赏的那样,胡岩这家伙的鬼点子,既哄骗了郑一得高兴,又哄得丁婆娘激动、感动,外加风光体面啊,下面的“戏”,怎能不顺顺当当地被他导演、“编排”?!
有子叔“吭哧吭哧”跑得满头大汗,胳肢窝里夹着两条白河桥烟,手里提着两瓶老白干酒。他到丁婆娘门前,把烟酒往摆在门前的小桌子上一放,两眼向院子里四下一扫,看到队长舀一瓢开水,正往刚被宰的一只大公鸡身上浇,丁婆娘正在摘菜,副队长李同然在灶房里擀面条,李春光和胡岩在丁婆娘堂屋里的大桌子前陪郑一得喝茶、聊天……
有子叔放下烟、酒,气哼哼地跑到二叔家:“日他X,丁婆娘家欢喜忙碌得像过年一样,杀鸡宰羊炸油条的,二哥,你知道都谁在他家吗?
大队支书胡岩;
大队妇女队长李春光;
咱们队里的队长杨一枝;
副队长李同然;
还有一个像是个大官吧,不认识。”
有子叔扳着指头数着说给二叔,同时,又似有疑惑在有子叔嘴角挂着,当他看到二叔一脸阴云时,有子叔把嘴角的疑惑给吞回了肚子里。
二叔阴沉着脸说:“那个大官是咱们公社的农经主任,是咱们大队的包片干部,叫郑一得。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他们不单单宰鸡,恐怕还要宰人哩。”
“咋了?他们中午都在丁婆娘家吃饭,你咋没去哩?”
有子叔最终没能憋回嘴角的话,又不慎让它们溜了出来,问得二叔大张口没法说。
二叔忍了忍说:“你赶快回家做饭、吃饭吧,后晌肯定有好‘戏’看。”
有子叔回家后,二叔感到胸口堵得慌,他走到外面的那棵老槐树下,蹲在那块大石头上,回想着近来发生的事情,他感到山雨欲来……
中学时代,理想追求的破灭;回到农村,现实生活的艰辛和叵测的人心,灼烧、煎熬着二叔年轻的心,痛得他连中午饭也没吃下。
而丁婆娘屋里,几个人却是“举杯推盏兴致高,把酒欢言嬉闹绕”。这和杜甫笔下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虽景象不同,但置身其中人的心境却相似啊!
酒正酣,人欲醉。老菜把儿却闯进丁婆娘屋里。大家一时刹不住欢言笑语,只把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老菜把儿。
老菜把儿木桩子一样杵在那儿,也没人跟他说句客气话。支书胡岩先开口问:“三叔,你有事儿?你看我们正吃饭哩。”
老菜把儿说:“你们吃你们的饭,我要向公社干部告状。”
李春光假意生气地提高声音说:“你不是老糊涂了吧,有事也等吃过饭再说!”
胡岩接过李春光的话:“是啊,三叔,你站这里,让我们咋吃饭?”
老菜把儿生气地白了李春光一眼,他紧紧腰带,不解其意地扭头就走。
坐在门口的丁婆娘一把拉住老菜把儿说:“三哥,你别生气,要不,你三言两语拣重点的说说?”
倔驴老菜把儿的笨脑袋,只记得昨晚李春光交待让他到饭桌前说的话,但他哪悟得出,现在的李春光和胡岩,是在演双簧戏给郑一得看哩。
郑一得不得不表态:“三叔,你说吧,我们都听着哩。”
“俺们生产队的会计王军子私分储备粮,我亲眼看见他记在一个小本子上。他为啥不记大本子上,肯定是他给自己多分粮了,不相信,你们查查他的账,查出问题了,就罢了他的会计……”
刚才,老菜把儿一说要找公社干部告状,郑一得就明白了胡岩这个小王八羔子知道他嘴馋,精心给他设下了这个饭局的套。
不过,郑一得脑子也转得快。他在心里说,好你个小胡子,你想把麻烦事儿上交给我?你做好人,让我替你唱花脸?你的诡计再精,不如我的“火眼金睛”啊!我会让你们“私”分的粮食统统拉到我分管的南水北调陶岔渠首枢纽工程工地去,甭想让我“宰人”,你们几个合伙“吃肉”!
“行了,行了,甭说了”。李春光起身把老菜把儿推出了门外。
李春光坐下后,胡岩佯问丁婆娘:“四婶子,真有这事儿?”
丁婆娘说:“有!”
郑一得瞅着胡岩问:“你真不知道吗?”
“我哪知道啊,我要是知道了,第一时间就会向你汇报。”
“难道王军子一个人敢私分粮食?你们都不知道吗?”郑一得说着,把目光投向了队长杨一枝、副队长李同然,还有李春光。
还没等别人开口,杨一枝捻着手指,急于推责地说:“知道,大家都知道,可我压根就没同意。”
副队长李同然又哈哈一笑,拨拉着他的光头说:“老实说,这事儿是我去找队长大哥说的,大哥确实没说让分,但也没说不让分,我就让三叔通知军子去分粮了……”
“就是他王军子着急要分粮的,他家孩子多,女人成天不下地干活,还怕饿死了?……”丁婆娘见缝插针说。
“行了,我大概明白了……”郑一得截断了丁婆娘的话。
“好了,好了,不说其他的了,咱们接着喝。”胡岩打断郑一得的话,边说边端起了酒盅敬郑一得。郑一得端起酒盅,一使劲,跟胡岩的酒盅碰得咯啷啷脆响,一盅老白干,洒了半盅,郑一得一仰脖、一闭眼说:“不喝了,我喝美了。”
“郑主任,这泥巴路,你下乡一次也不容易,既然群众已经反映问题了,要不,下午召开鸡鸣村群众会,把这问题给说说,看咋解决,行吗?”胡岩趁郑一得酒足脑热,赶紧说出了这顿酒宴的主题。
郑一得眯着眼装醉不表态。但他稍顿了一下,挤了挤半醉半醒的小眼睛说:“嗯,行,听你的。” 可他又在心里说,你小胡子,甭想让我为你唱花腔、开花脸。
“哈哈哈,”胡岩能不清楚郑一得在装醉、故意说胡话吗?他与丁婆娘、李春光、胡岩相互对视着大笑起来,“哪敢啊,我们都听你的。”
果然不出二叔所料。中午饭后,队长杨一枝站在鸡鸣村南边的大路上高声喊:“吃罢饭都来仓库里开会啰——。”
鸡鸣村人陆陆续续地来到仓库里,各人找个地儿蹲下,二叔拽了根扫帚把儿坐在了门旮旯里。
各家人到齐后,队长杨一枝站起来说:“咱们公社的农经委郑主任,是咱们大队的包片干部,还有大队胡支书、李妇女队长今天来咱们生产队检查工作,大家欢迎。”队长先“啪啪啪”鼓起掌来,不料,后面的掌声却稀稀拉拉。
队长接下来说:“我首先向大家检讨,麦前,咱们鸡鸣村不该分仓里的储备粮……”
“这可不是检讨的事儿,这是违犯了国法的大问题,是要批斗、示众的。”大队支书胡岩截断队长的话,狐假虎威、夸大其词地大声恐吓道,故意制造紧张气氛。
虽然队长知道支书胡岩的外号叫“三斧头”,不管大会小会上讲话,动不动就是“批他”、“整死他”、“凑他”地吓唬人。但这一次不同,一是他认为确实没给上级汇报,属于私分了仓库里的储备粮,确实有错,二是还惊动了公社干部,这事儿一定小不了,所以,大字不认一个的队长杨一枝此刻被胡岩的“三斧头”吓得哆嗦起来,他的不敢担当再一次暴露无遗,他发表声明似的说:“我可跟大家说明白了,那天分粮时,我可没表态,不是我作的主。”
“你队长都没表态,谁胆子那么大,敢动秤啊?”胡岩故意提高了嗓门含沙射影地诱导队长说。
一时间,仓库里鸦雀无声,人们屏住了呼吸,面面相觑。
有子叔和顺子哥在心里为二叔捏着一把汗。
“哈哈哈,”副队长李同然拨着他的光脑袋大声笑了笑,打破了仓库里的僵局,“其实吧……”
丁婆娘听到李同然的话,赶快用指头戳戳坐在她旁边的老菜把儿,那头笨驴不知哪来的灵性,“嚯”地站起来,打断李同然的话说:“我揭发,是王军子!他是生产队的会计,私分储备粮,是他的歪主意。他还记到一个小本子上,肯定是给自家多分粮了。”老菜把儿语无伦次重三叠四地反复咬着二叔。
二叔“噌”地站起来了:“你几十年的饭白吃了?你红口白牙说瞎话啊?你还有没有良心?我问你,是谁跑到我家捎信儿让我分粮的。”
狗仗人势的老菜把儿,他一点也不胆怯二叔对他的质问,相反,他得意地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呀。是我给你捎的信啊。我让你分,你就分啊?我是队长还是支书啊?哈哈,我算个屁啊,我放个屁,你也听啊?”
老菜把儿又耍起当年的匪性,竟说出如此蛮横无理、地痞流氓的话,让人性坏歹的三婶子拣了个得意,她第一个哈哈哈大笑起来,把众人面前的二叔窘得满脸通红、无地自容。
这真是“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向来甘愿自己委屈,也不愿让别人难堪的二叔,如此窘境下,他话到嘴边,硬是把李同然说的“等我的信”给咽了回去,他不愿再把李同然搬到众人面前和他一同难堪。
只见二叔拍拍胸脯说:“行,是我听你放屁了,算是我作的主,批我,斗我,你满意了吧?!”
李同然赶紧站起来说:“三叔,你是老糊涂了吧?”
“可不是嘛,人老了,话多,事非也多!”李春光眼睛乜斜着老菜把儿说,装出一脸无辜、息事宁人的正人君子模样。
老菜把儿本是一头笨、倔驴。他一听李春光责怪他的话,他哪能脑筋急转弯地领会他侄女李春光既是在给他擦屁股,又是在装做好人,掩盖真相。相反,他因和李春光的妈任明英不和睦,而迁怒到李春光的头上。只见老菜把儿一拍屁股,一跺脚,一蹦八丈高地指着李春光的鼻子骂道:“你妈欺负我老光棍一辈子,没想到,你个小婊子也敢欺负我?我问你,是谁让我多话的,嗯?……”
一仓库的人,谁都能听明白老菜把儿的话里话,把个李春光窘得噎得哟,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地直向老菜把儿翻白眼。
李春光的爹、老菜把儿的二哥——仓库的老保管李守梁气得顺手拿起一个笤帚疙瘩扔到了老菜把儿头上,愤愤地说:“家丑不可外扬。你骂她,还扯上她妈干啥哩!”老保管的笤帚疙瘩,真是聪明而及时地遮盖她闺女那险恶用心的法宝啊!
不过,凡是丑事,却是欲盖弥彰,愈遮愈丑,愈说愈羞啊!
二叔自然是听明白了,他知道今儿开这会的“船”“湾”在哪里了。他预感到事情的复杂性,他蹲下,掏出旱烟袋,按上一锅烟,吧哒吧哒抽了两口,以消解对老菜把儿这根破“枪”的气恼。
郑一得站起来两手向下一按,平息事态地说:“行了,都消消气,我大概明白了。不管谁作的主,没有任何人向上级汇报,分了储备粮,就叫私分。这是违反国家政策的。不管是大队干部,还是生产队干部,你们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你们做出的“麦后扣粮,补交回仓”的决定又是正确的。
“哈哈,说实话,我早就看出你们鸡鸣村啊,是个富裕村,人少地多,土地肥沃,仓库里肯定年年有余粮!可我记得今年开春,我在你们大队部召开南水北调陶岔渠首枢纽工程工地征粮征求意见动员会时,你们生产队有的干部可是把口袋捂得紧紧的。”郑一得说着,瞄了丁婆娘一眼。
丁婆娘自然也记得在那次动员会上,他呛白过郑一得:“按人头出工,自然也要按人头征粮。俺们鸡鸣村出五个工,为啥要征八个工的粮,这不合理,群众不答应…… ”
丁婆娘想起她连珠炮般顶撞郑一得的话,眼睛塔拉着,很是尴尬。但她的灵魂又狰狞着站立起来,她在心里骂郑一得:“呸!我现在是完全看清楚了,你也不是个好鸟,是个抹嘴忘恩的家伙!”
“那这样吧,等天晴了,你们生产队分粮时,鸡鸣村按人头每人扣除全年口粮十斤,全村共九十八口人,等于九百八十斤,取个整数吧,一千斤,另外加上你们退补麦前分的储备粮,也凑个整数一千斤,共两千斤小麦,全部拉到陶岔渠首枢纽工程工地上去。”
郑一得的话,让仓库里的所有人都惊呆了。大家面面相觑,一时找不到反驳郑一得的话。
郑一得看到大家吃惊的样子,目光游移到胡岩、李春光、杨一枝的脸上,但他们谁也没有站出来“响应”。
郑一得定了定神,严肃地说:“我跟你们讲,这陶岔渠首枢纽工程,是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的渠首,是丹江口水库的副坝和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的标志性建筑。这个工程完工后,陶岔渠首将成为输向京津冀地区的‘水龙头’”。
“啥叫京津冀地区的‘水龙头’啊,俺们鸡鸣村人可管不了啥子“水龙头”,你说是吗?……”丁婆娘神经质地站起来,看着三婶子,胳膊一挥说道。
“是啊,两千斤麦子拉到工地上,等于我们村就少分两千斤麦子啊?这是谁给鸡鸣村带来的灾啊?这人真是个祸渣!”三婶子立刻顺着丁婆娘的诱导,说出了丁婆娘想说而没说出来的话,捎带着又炮轰了二叔一排子。她的那张破嘴,简直就是丁婆娘手中的一挺机关枪!
二叔红着脸羞愤已极地站起来说:“郑书记说的南水北调工程,是一九五八年毛主席指示的。后来,周总理又批文:‘远景南水北调,中期引汉济黄、济淮(淮河),近期引丹灌溉至(邓县)刁河以南’。这样伟大的工程是我让建设的吗?是我让向陶岔渠首工程工地运粮食的吗?这是我王军子给鸡鸣村惹的祸吗?我王军子没那么大本事!幼稚,顺嘴胡言!”二叔气极地看着三婶子。
“就你识字,会看报纸,了解形势是吗?管它建啥子工程,也不能从鸡鸣村群众的口里掏食,拉到工地上啊?” 这丁婆娘不敢拿郑一得说事,却逮住了二叔这个出气筒了,她一语双关地把对郑一得的火,全部撒在了二叔的头上了。
二叔明白咋回事儿,蹲下没吭声。
不料,丁婆娘还嫌火势不大地说:“这鸡鸣村若没有人自作主张,私分粮食,哪会有这事儿啊?”
“就是的,你王军子私分粮食,还胳膊肘向外拐。咱小小的鸡鸣村,管它啥‘水龙头’不‘水龙头’的!”李三娃站起来,双手背朝后,戾犬一般跟在丁婆娘屁股后可劲地汪汪叫着。
“三哥,我不明白,往工地上拉粮食跟我王军子有啥关系?”二叔拍着胸脯质问李三娃。
李三娃嬉皮笑脸地说:“嘻嘻,这不是小秃头上捉虱子——明摆着的吗?你王军子不私分粮食,这郑主任不就不让咱把粮食拉到工地上了吗?”
“你还有没有良心,我不分粮食,你还能活到现在?还能有劲站这儿说话吗?早饿死你了!好,话说回来,就算是我私分粮食。我问你,这郑主任是咋知道的?是谁把郑主任请到咱鸡鸣村的?……”
二叔的话,一下子问住了李三娃。霎时间,仓库里的其他人也都明白了是咋会事。
胡岩坐不住了,站起来说:“三叔,你老糊涂了?郑主任今天是来解决问题的,你瞎搅和啥呀?”
“可不是嘛,越老越糊涂!”李春光白了李三娃一眼说。
李三娃又紧紧腰带,指着李春光骂道:“你妈的,不是你让我……”
“行了吧,三哥,你就别添乱了吧。”丁婆娘边说边递眼色地赶紧封住了李三娃的嘴巴。
此刻,郑一得完全明白了胡岩导演的这场“闹剧”。此刻,他不想再看、再听由胡岩、李春光联手导演,由丁婆娘和李三娃演的双簧戏了。
他站起来当众批丁婆娘说:“你可是鸡鸣村的老妇女队长了,觉悟咋恁低啊?为啥一点都不关心国家大事儿?难道就你们鸡鸣村为陶岔渠首工程建设做贡献了?眼下,咱们全县每一个村子都抽调了劳动力在陶岔渠首工程工地上。为了赶工期,他们在超强度地劳动,不让他们吃饱,咋干活啊?”
“哼,我根本不相信,他们有那本事?能把丹江口水库里的水调到千二八百里的北京去?”丁婆娘不服气地小声嘟囔着。
“你再胡说,可是要负责任的。这南水北调工程是惠及沿线省份地区的大工程!王军子说得没错,这是党中央毛主席、周总理的指示。”
二叔赶紧接过郑一得的话:“是啊,周总理说过,‘近期引丹灌溉至刁河以南’。咱鸡鸣村不是在刁河以南吗?这个工程建好后,咱们的庄稼就能灌溉了,小麦、玉米、红薯、大豆等农作物的产量自然高了。粮食产量高了,我们就再不会挨饿了!” 二叔从切身利益说起,纠正丁婆娘等群众的偏见。
三婶子撇撇她那张善骂人的破嘴,又小声起哄说:“大伙听到没有,说到天边,不还是胳膊肘向外拐吗?粮食运到工地上,不知填到哪个老鼠洞里去了?”
二叔看了郑一得一眼,在心里骂着三婶子说:“眼皮子看脚背的家伙,不可同日而语。”
胡岩听着丁婆娘、三婶子叨叨二叔的话,他一直憋着不说话,心里偷着乐呢。但当他听到郑一得表扬二叔的话时,他的心里又很不是滋味:请郑一得来,原本是想借他的力,整了王军子的。没想到,却让王军子在“南水北调工程”上大展了口才。他寻思,他王军子是从哪里对“南水北调工程”了解那么多啊?!
心头之患!心头之患,必须除之!你王军子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之才,我胡岩就是要让你无用武之地!王军子,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李春光看胡岩阴沉着脸不说话,她对跑了主题的会议再也忍不下去了:“行了,都乱成一锅粥了。鸡鸣村虽然不大,人才可不少。说起来话来,都是一套一套的,一个赛过一个能说!
郑一得没有听任胡岩和李春光的摆布,他站起来瞅着胡岩说:“行了,等天晴了,我也来鸡鸣村,你安排好车辆和牛,过完秤,就装车,直接拉到‘陶岔工地’上去。至于其他的,你们自己拉屎自己擦吧,我管不了那么多。我还有别的事儿,我先回公社去。”
郑一得的话,让胡岩的心里如喝了泔水般难受。他万没想到,他借来炮筒子郑一得的这把尚方宝剑却不好使。不但没有达到他整二叔的目的,相反,倒伤着了自己——“私分粮食,大队干部也有不可推卸的任责”!还让王军子在他面前亮亮口才?!
对鸡鸣村那两千斤麦子神经最敏感的丁婆娘仍在心里骂道:“抹嘴忘恩的家伙,这不是抽筋喝血嘛。”
惟独二叔在心里说,把粮食调到陶岔渠首枢纽工程工地上,也比让你们“招待”了有意义!哼,你丁婆娘的本意是既想整人,又不想退还麦前分的粮,你这是搬起石头砸在了自己的脚面上,疼?活该!
郑一得拍着胡岩的肩膀走出仓库门口,大队妇女队长李春光和队长杨一枝、副队长李同然、丁婆娘,他们不得不起身送郑一得到仓库外面,惟有二叔仍蹲在仓库门后抽旱烟。
洋相虫顺子哥猴子般从麦茓子上跳下来,伸了个赖腰,俏皮地大声唱道:
“公社啊,是棵常青藤
社员啊,都是藤上的瓜
瓜儿连着藤
藤儿牵着瓜
藤儿越肥瓜越甜
藤儿越壮瓜越大
……,……
郑一得听到歌声,回头看了顺子哥一眼。胡岩趁机说:“他是王军子的大侄子,那家伙和他二叔一样,捣蛋得很呐,你别生气,瞅机会我收拾他。”
“得得得,又来了,那是你的事儿,我可没生气,也没让你收拾人家噢。”郑一得河中游鱼般,把“将来式”未知的责任全推得一干二净。看来,胡岩的马屁又拍到了“驴”屁股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