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舟《丁酉故事集》:文学如何纪年?
从《丙申故事集》到《丁酉故事集》,当虚构标记上真实的时间刻度,小说将如何回应当下的召唤?当现在时以过去式(天干地支)的方式命名,故事如何在时间的能指与所指间敞开意义的空间?当个人的创作以时序铺展,作家将如何演进与调整写作的理路?《丁酉故事集》,是新的一年弋舟对自己和时代的回答。
与《丙申故事集》现在/过去/现在的复归模式不同,《丁酉故事集》更多地聚焦于某一时段某一场景,生活的横断面以现在进行时的方式加以呈现。《巴别尔没有离开天通苑》中,在烘培店工作的女友捡到了一只价值近万元的美短猫,带回了亚洲最大居住小区的家里;《缓刑》中,机场航班因空中管制延误,引发女孩爸妈的争吵;《势不可挡》中,“我”对丈夫晚上又要到小车间工作嫉妒又无可奈何;《会游泳的溺水者》中,妻子离世的“我”与好友王丁凯一起吃火锅跨年;《如在水底,如在空中》中,蒲唯和程小玮在立秋时节来到湖边旅馆等待十八年前的来信。对时间地点的锚定、对人物关系的交代,共同构成故事展开的背景。而横切面的呈现方式,让人物甫一出场即被推入生活的场景中,事件以闯入者的姿态推动人物行动。
对人物精神状态的书写,是小说一以贯之的主题,孤寂闭锁正是故事叙述者的精神写照。“监牢里的囚徒”,“蜷缩的水晶球”“凝固的琥珀”“沉默的羔羊”“一动不动的海龟”,“无用者那无忧无虑的凝滞的深渊”,“没什么热情”“意识凝固”……意象的不断叠加和状态的反复申说,共同勾画出作者笔下倦怠麻木的人物形象,他们面对各自的生活遭际囚禁于精神的困境中无法自拔。而这一形象更以互文的方式构成小说集中的人物群像和精神系谱:天通苑小区的业主们像扔垃圾一样往微信群丢各自的内容,彼此并不在意(《巴别尔没有离开天通苑》);车间里的其他人和“我”一样,是制造和维持信仰假象的共谋和帮凶(《势不可挡》);宋宇与亡妻因抑郁一生一死的结局、“我”与王丁凯一静一闹的人生态度,是相同境遇的挣扎(《会游泳的溺水者》);当蒲唯审视程小玮鼓凸的身体和稀疏的毛发,程小玮眼中的他又是怎样的形象呢(《如在水底,如在空中》)?小说中的人物互为他者,彼此镜鉴凝滞空虚的生活状态,刻画出现代都市人群相似的精神脸谱。
自《丙申故事集》而来的延续表达,为这群人物写下前传和注脚,解释从情感系联到精神凝滞的转变,在个人的生命轨迹中,当下的孤寂闭锁更加突显。纪年的命名,又使小说呈现出提炼和捕捉时代病症的意味。而这种精神的沉溺,还源于人面对生活命定的无力感,它是“老天以万物为刍狗之余的怜悯”,是“在太空上望着人类孤独的星球”,是不断折叠时光与重开牌局的上帝之手,是人作为牺牲献祭于此的祭坛,它以离婚、出轨、去世、疾病、犯罪、失业、入狱、出逃等各种方式接踵而至,并共同冠以“生活”之名,让人无从躲藏。在毫不止息的时间之流中,面对生活的反复拨弄,我们该如何直面和自处?《丙申故事集》中,弋舟的回答是:回到过去;在《丁酉故事集》中,人物不在乞灵于返乡青春的冲动,而立足于当下自我感官和情绪的调动。
《势不可挡》里,2027年的“无用者”们已经丧失了感知物质匮乏的权利,沉溺于无忧无虑的深渊,是粗粝的女鞋匠杜英姿重新唤起了他们的生命感,保留着人之为人的精神寄托而避免沉淀为无用的数据。而因丈夫夜晚厮混带来的嫉妒和性欲勃发带来的温暖、渴望、焦虑与孤独等情绪,则在机械复制时代完成对自我的重新定义。感官与情绪的调动如同古希腊神话中阿多尼斯的复活,带来原始本能与精神活力的双重复苏,它以强大的动力驱使人物敞开身体的官能、打破凝滞的状态、激活情感的互动,它将同质化、单向度的符号降解重塑为情感化、复杂化的人,实现从精神钝感到生活痛感的重新认知。于是,当车间的人面对庞博和杜英姿的出逃时,羞耻、心碎、凄苦所带来的强烈情感冲击并不指向信仰的坍塌,而是“宝贵的东西正在我们胸中复苏”。这是“无用者”重获感知能力,再次领会生而为人的神启和顿悟。马克思说,“人以一种全面的方式,就是说作为一个总体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质。人对世界的任何一种人的关系——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这些器官同对象的关系,是人的现实的实现,是人的能动和人的受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感官和情绪的调动正是完整实现自己的方式,在这个意义上,二人的觉醒与出逃升格为受难般的献祭,启蒙众人如何成为一个全面和总体的人。
至此,生活横断面的价值得以凸显:事件以闯入者的姿态打破精神的僵局、推动人物的行动,以进行时的方式让人物再次领悟生命的价值、完成自我洗礼。偶然捡回的猫,唤起了“我”与女友的温情,激发了保护他人的欲望和改变现实的勇气;女孩躲避在机场的杂物间,试图用“后悔”打破父母情感隔膜的僵局;跨年夜,“我”与宋宇的两通电话,终于弥补了对亡妻长久的亏欠;蒲唯与程小玮虽然没有在立秋时节等到来信,却找回了丢失已久的东西。从《丙申故事集》到《丁酉故事集》,小说中的人物面临不同的生活境遇和相同的精神困境,最终又都以和解与成长的姿态结束,继续生活之旅的跋涉。但这并不是一劳永逸的童话式结尾,可以预见的是,故事中人物的精神困境还将不断复现,因为个人经历、时代病症、命运拨弄叠加产生的修辞并没有停止。重要的是,面对困境,他们是否能开启再次自我唤起的动力,重拾生活的信心,无论是向前回溯还是向内敞开。文学如何纪年?也许,这就是作者的回答。
“然而我不能!我只能走。我还是走好罢……”,过客如是说。我想,这既是对弋舟的祝福和展望,也是对小说中的人物和生活中的我们共同的鼓励。期待下一部《戊戌故事集》!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