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好小说》2019年第5期|马金莲:父亲的雪(节选)
记忆里那可能是世界上最大的一场雪。
雪花变换着姿态在半空肆意舞蹈,舞出世上最好看最难模仿的舞姿,然后,无声无息地落到地面上。路旁的白杨树肯定在我们不留意的时候,将身子一再蜷缩,打出一个个无声的寒战。在大冷的寒冬,它们才是最贫穷的,连件御寒的衣衫也没有。那些葱绿了一个夏天的叶片,一到冬天就纷纷逃离枝头,叛离树身。大树没有长腿,无法走路,也就无法躲到可以避寒的地方。在漫天的落雪里,道旁的白杨,尤其显得孤零,苦寒。它们的身影,使得漫天的风雪显得更无情更寒冷了。一切都是被遗忘的,无人想起的。
一年四季忙活的农人们,趁着这场大雪能歇缓几天了。在严冬里,捂在土炕上歇息,真的是一件最最舒服最最幸福的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们这里的人连一天也不能闲下来的。春天耕种,乏牛乏驴在鞭子驱赶下把每一个山头山洼山脊梁儿走遍。它们身后拖着沉重的犁铧,最后跟着扶犁的男人。男人后面,是衣衫褴褛的女人,女人们小心地把各色种子撒进身下的土地。她们总是趁人不备,将粮食塞进自己的大口。她们饥饿的大口,简直要把盛粮食的木升子吞下去。大家的眼睛是贪婪的,更是饥饿的。队长对这些情况了如指掌,却是大伤脑筋,甚至伤透了脑筋。各种各样的,人的脑子能想出来的法子都用上了,还是无法有效制止大伙偷咽种子的举动。在众多方法里,最毒辣的一招,是把人的尿尿拌在种子里。队长将他家一夜的尿尿接在一个大木桶里,晨色朦胧中,将那桶尿水当着大伙的面哗地倒进粮食里,搅拌几下,才开始种。黄乎乎的尿水,看得人直泛恶心。大家暗暗咒骂队长那个肥婆娘。这么骇人的主意,除了他那个婆娘,谁还想得出来呢。然而,耕种一会,日头冒花子的时节,肠胃终于禁不住粮食的诱惑了,有人悄悄把粮食灌进嘴里,忍着恶心吞下去。撒种的女人一个个这样干了。大家干脆放开了,粗砺的手掌将粮食狠命搓搓,似乎这样就干净了,没有尿臊味了。同时议论几句队长的肥女人,那个让大家尝她尿尿的女人,这会子肯定在吃早饭。她干的当然是最轻的活计,在伙房当炊事员。队上最轻省最有油水的活计就是队长,保管员,饲养员,炊事员。
本来我母亲还准备在王家多住些日子,她想等我和哥哥稍微大一些了再走。她的三个娃娃确实太小。大姐十一,哥哥八岁,我是她生在王家的最小的女儿,刚好五岁。我五岁的这个年头,母亲还在王家垴劳动。偷吃拌有尿尿的粮食的女人群里就有我的母亲。那个高个子,显得单瘦的女人。母亲是个喜欢热闹的女人,她的嘴一刻也不愿意停止,总是在说话,和女人们说各种各样的耍话。没有了男人,母亲还是爱说爱笑的样子,本性一点没改。女人中就有人议论,说这个女人肚量大得很,惊人哩,离了男人日子还在往下过。咋就没见她垮下来。
日子当然得往下过。母亲回绝了那些不断上门的媒婆,她说不跟人了,这辈子不出王家的门了。守着娃娃过呢。
母亲没有守住她的诺言,很快就跟人了,并且离开了王家垴。
种完麦子种豌豆,然后种胡麻种莜麦燕麦洋芋糜子荞麦。等到把四下里的山头全部种完,已经是四月锄草的时节了。夏季更是忙。收割的活计一直持续到深秋。碾场的事推迟到冬天。大家在雪窝子里抽出麦子,摊开在集体的大场上,老牛乏驴拖着碌碡,吱吱咯咯几乎响到老历年跟前去。过了农历年,又得动弹了,背粪。所有的农家粪土都得由人力背送到各个山头。一个冬天都别想消停了。我们盼望下雪,下大雪,大得能把世界淹没的雪。大雪天队长不会吹着哨子喊出工了出工了。下雪的天气里,大人和娃娃都是自由的。
我就是在这些自由的日子里去了趟母亲家。是巴巴送我去的。巴巴要去他的丈人家,顺便把我捎在毛驴的背上,毛驴的蹄子踏在雪上,咯吱咯吱响,响声匀称有力,像精心敲出的鼓点,好听极了。巴巴是个爱说笑的人。刚上路时我们什么话也没说。耳边响彻着雪落的声音,驴踏雪的声音。巴巴在拼力打驴,只怕雪下厚了路面打滑。二娘的话一直在我心里翻腾。临出门,二娘为我换下烂成线串串的衣裤,换上了赛赛的汗衫,裤子。赛赛明显不高兴,嘴巴噘得老高。若是平时,她肯定会冲过来,从我身上把衣裳夺去。今天没有,今天我要去自己的母亲家,二娘肯定早就对她讲了,用带着威胁的口吻说今天你得让着阿舍子,惹哭了她回去给她娘说,若是她娘听到啥闲话,我砸断你的腿子。所以赛赛只是用眼睛看着我穿上她的汗衫,眼里的火苗在呼呼地蹿,却被她一再压回去。赛赛眼睁睁看着我骑上驴,和她的父亲出了门。
赛赛一定也想出门的。她经常会跟着二娘出门,到她的外奶奶家姨娘家去浪亲戚。浪亲戚真的是很好很幸福的事。赛赛每当跟她娘从外面回来,兴冲冲的,不断炫耀,说她吃到了白面做的饭,而且是长面,还吃到了馍馍,还有其他的好吃的。反正都是些平日根本无法吃到的稀罕物品。赛赛偶尔也会分一点给我。可是,二娘家的娃娃多得挤破头,大家你哭我嚎,你争我抢,分到每个人手里的,仅仅是只能用牙尖尝一下的一点。深深的遗憾攫紧了我的心,要是我们的母亲也在,领我们去自己的外奶奶家浪,那会是多么惬意的事。哥哥在不远处看着,他已经是大娃娃了,不会挤到娃娃堆里来争抢那一点稀罕东西。哥哥的神色落寞中透着沮丧。我知道他其实很馋的。他也想尝尝好吃的食物。他会和我一样,想到我们的母亲吗?
临出门,二娘忽然拉住了我的手,二娘的手心潮乎乎的,我干燥的小手到了她的手里,觉得软乎乎的,被这种软和包裹着,就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我感觉口干舌燥。我像一条游上旱滩的鱼,想挣脱这绵乎乎的手心,可是,我知道自己不能,不敢。我清楚自己此去,并不是永远留在母亲身边,而是像走亲戚一样,走走,浪浪。有一天,我还会回到这个家里,与二娘一家过日子。吃二娘挣来的饭菜,穿二娘缝的衣裳。所以我不能在临走得罪二娘,我还会回来的,再说,因为这样的事伤害她,我是不忍心的。二娘的脸上显出巴结的意味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意味会面对着我。是我,而不是别人。真是太意外了。平时,二娘总是将笑脸,将笑意里荡漾的巴结神色送给队长会计炊事员饲养员他们一伙人。巴结他们,我们这样小的娃娃也会,也知道那是些不能得罪的人。队长掌管着一庄子人的生计大事。会计只要在我们劳动的工分本上稍做手脚,我们就会面临很长一段日子的饥荒。二娘像众多女人一样,总梦想着有朝一日得到某个掌握大权的人的特别青睐。至少,她不敢将一张板着的脸对着人家。二娘只有回到家里,忽然就脾气暴躁起来,不时找机会打某个娃娃一顿。二娘从来不打我和哥哥。其实这远比打我们一顿叫人难受。打娃娃时节的二娘眼圈青黑着,脸色黄唧唧的,脸上的皮松松地垂着。她使劲的时候,那皮就一抖一抖地动。好像那不是一个女人的皮肤,而是糊在墙上的一片牛皮纸,年深日久,糨子干裂,色泽暗黄的牛皮纸就随风抖动。二娘狠劲地抡开巴掌抽打某个娃娃。二娘的五个娃娃都挨过这种巴掌。娃娃没命地哭,二娘忽然会停止巴掌,扑过去抱住娃娃颤抖的身子,有时候二娘自己也会哭起来。而每每这样的时候,总是大家端着大小不等的碗吃饭的时候。二娘从伙房打来的饭永远是稀汤糊糊。队长的肥老婆做饭的情景我们站在远处看过,在烧开的水锅里,撒进一堆切好的洋芋块,有野菜的话也撒进去,然后撒把面,烧开了,撒一大把盐。一顿饭成了。大家拿着家具排队,挨次打饭。二娘把我们的饭菜端在一个瓦盆里,回来就用木马勺给大家舀。大人每人一大碗,娃娃一小碗,外加半碗。我们等不及汤水变凉,就稀溜溜地吞咽下肚。肚子里强压的饥饿被唤醒了,急剧地折腾着肠胃。喝完汤,我们互相看着对方,狠不能连吃饭的家具也吞咽下去。稍一停顿,大家不约而同奔向瓦盆。盛过饭的瓦盆还静静躺在那儿。有人抢木勺,有人急得用手抓。盆底残留的一些稀糊糊很快被我们的手抓完了。大家舔着嘴角残余的一丝汁水,意犹未尽地互相看看,饥饿的意思流露无疑。二娘忽然就抓过一个娃娃狠狠抽打起来。巴巴的劝说是无效的,只能是火上泼油,好像是巴巴惹恼了她。她扔下娃娃,抓住巴巴嚎哭,骂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这么多嘴,这么多嘴,你叫我咋养活,叫你当好人!叫你当好人!二娘的娃娃一齐哭着。我和哥哥没有哭。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了,哭什么呢,再哭,也不会把肚子哭饱。这样的事情发生一回,哥哥就会很长一段日子显得闷闷不乐。吃饭的时候也不会争抢盆底的那点剩汤水,而是无声地舔碗,把他自己的碗舔了一遍又一遍。舔过三遍,放下碗出去了。脚步扑踏扑踏响动,找一点活干。哥哥是不会管我的。他知道我饿。我混在二娘的娃娃里,和他们一起抢木勺,争着抓盆底的残汤。大声争吵,互相大打出手。哥哥只用深沉的忧郁的目光远远望着我。
直到有一天,二娘又和巴巴打起来了。不知道二娘的哪句话戳疼了巴巴,巴巴忽然跳起来,扇了二娘一个大嘴巴。二娘扔了空碗,呜呜地哭着,说王二你坏了良心,瞎了眼,啥破烂也往家里收拾,你叫我跟着你受穷。他们对骂的时候,我还和我的堂兄弟姐妹们争夺剩余的汤水。哥哥忽然一把抓住我的头发,把我扯出屋子。哥哥打了我一个嘴巴子。不等我哭出声,他自己倒先呜呜地哭了。哥哥说你是个吃屎的货,咱娘的脸都叫你丢光了。你能不能争点气。哥哥的眼泪蓄谋已久的洪水一样,决堤而下。他简直哭成了泪人。我抬头看看天上,四月的天晴好明朗,庄稼的青苗在不远处发出幽幽的草味。世界上一切正常。可是,我的一向默默无言的哥哥怎么了,怎么将巴掌抡到了我的脸上。
接下来哥哥对着我讲了一大堆道理。讲了什么,我一点也没往心里去。说实在的,我念念不忘的,是瓦盆底还有一点稀汤。现在肯定叫赛赛他们吃了。少吃那么一口,我会觉得一整天都是饥饿的,都处在深深的遗憾里。哥哥唧唧哝哝说了些什么,我吃了晚饭才隐隐记起一点来。好像说什么巴巴夹在中间受气,我们不能为难他,这不是我们的家,我们不能和赛赛他们争抢,等等。哥哥的话我很快就忘记了。呈现在我眼前的是大大小小一共九张饥饿的嘴巴。真正顶事的劳力只有巴巴和二娘。我们都还小。赛赛和哥哥只能算半个工。劳力少嘴巴多,我们只有挨饿的份。
饥饿是一种说不清楚的东西,让人一动也不想动弹,只想整天睡在一个地方,迷迷糊糊活着。却又无法安静地呆着,大人出工去了,我们把家里可能藏有吃食的地方翻个遍,连柴窑的墙缝里也找遍了。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几件破烂的衣裳,几双鞋子,几根木棍。我们知道有半袋炒面装在木箱子里。那是二娘陪嫁的箱子。一把大铁锁子牢牢锁在上面。我们将无数的手印留在木箱上,铁锁上,可是,终究没有勇气砸开铁锁。砸锁子的石头,窑门前就有一块,二娘冬天腌菜用的。那块石头,砸开这把锁,估计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是,谁有这样的胆量和气魄呢。谁也没有,除非二娘回来,用腰上的那把钥匙打开来,给娃娃们一人分那么一点炒面。我们贴着箱子的边沿嗅着,像饥饿的瘦狗在嗅一截干枯的陈年老屎。可能这炒面放的时间长了,已经没有莜麦炒熟的那种浓浓的香味了,飘散出来的味道淡淡的,在鼻息里流淌。可是这已经足够吸引我们了,让我们长时间留恋在箱子边,舍不得离去。
后来我们就离开箱子,到门外的地上去,找一些草根啊野菜啊一类的,充充饥。
在围着箱子打转,在地里寻觅野菜的时候,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一个地方。我们曾经的家。母亲和我们一块儿生活过的那个家。对于父亲,我一点印象也没有。我的生身亲父,他刚刚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就离开了我们。留下我们孤儿寡母。据说父亲在咽气之前拉着他的兄弟也就是我们的巴巴的手,死活不放,只是流眼泪。那一口气就是不断,巴巴哭着说大哥你放心,你的娃娃我会收留的。我不会叫他们没家没舍的。
父亲才慢慢松开手,咽下最后一口气。
母亲原本是不想改嫁的,她想把我们几个娃娃拉扯大再看情况。
是谁逼她离开这个庄子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母亲人长得展脱,背粪的时候,队长亲自过来盯着过秤。队长指着母亲的一背篼粪说五十六斤。母亲再背一回,还是五十六斤。母亲回身看看其他背粪的女人,脸色渐渐绿了,就不敢再背了。装作肚子疼,到收工时,只磨磨蹭蹭背去一回。几个女人已经用别样的目光盯着母亲的脊梁看了。女人们用的是同样的背篼,别人是四十几斤,最多不会超过五十斤。队长居然给一个人接连称出了五十六。是秤出了问题,还是队长的眼睛有问题了?
后来,等到庄稼收完,进入冬天,我们的母亲就改嫁了。从王家垴嫁到了一个叫做李家梁的地方。李家梁的那个人用毛驴驮走了我们的母亲。同时带走的有我的大姐。哥哥和我留下了。大姐是准备给李家的大儿子当媳妇的。他们没有理由再带去我们两张吃白饭的口。李家听说也有好几个娃娃,日子想必不怎么好过。
母亲一去就永远消失了一样,再也没有在王家垴出现过。他们带走了姐姐,这是人们看得见的,不知道大家看见了没有,母亲还带走了一样东西。我和哥哥的心。自从母亲走后,我的心悬在半空,总是无法落到实处。我看见我们的老院子被队里当了牲口圈。队上的牛和驴就关在我们曾经睡觉吃饭打架说笑哭闹的土窑里。我们和母亲一块生活过的土窑,就这样一天天失去我们留下的踪迹,变成粪味弥漫的牲口圈。我心里的那个焦急啊,真想不明白这些人为何偏偏要把牲口圈到那里,他们怎么就不想一想,那可是我们的家啊。要是有一天我们的母亲回来了,我们还会到那里过日子的。我深深坚信,我的母亲会回来的。总有一天,她会忽然出现在我们面前,用她粗糙的手心摸我们的脸,抱着我们在门口的土台上晒暖暖。
母亲却永远没有回来。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两个月过去。转眼到了第二个冬天。距离母亲改嫁整整一年了。就在我几乎不再那么急切地想着母亲的时候,巴巴忽然说明天带我出门,看我的娘去。
我看见了世界上最大的一场雪。出门的时候,雪下得正欢畅。大片大片的雪花,起劲地落着。它们似乎想把世界上的一切东西都埋起来,埋在纯洁干净的白色里,让什么都是同一个颜色,包括高低起伏的山峦蜿蜒曲折的山路,还有地面上行走的我,还有他。
他走在我前面。从一开始,这个人就走在我的前面。我们一直无声地走着。从出门到雪落了半拃厚,我们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其实自从母亲走后,我就变得不爱开口说话了。一来因为饿,饥饿让我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尤其是那些可有可无的废话,还有,我发现离开母亲离开我们从前的那个家,离开那熟悉的氛围,我说出的话好像没人太在意。赛赛他们总喜欢围住二娘说“我饿,我饿死了啊。”好像他们这样不停地叫就可以减缓肚子里的难受。我不会这样叫唤的。二娘已经够烦的了。她亲生的几个娃娃已经够她受的了。我的轻微叫唤她根本无暇理会。再说,我能深深地感觉到,撒娇一类的话,只能在自己的母亲面前使。二娘不是我们的亲生娘,我们之间隔着一层东西。我慢慢学会了沉默。有什么都忍着,除了到瓦盆前争抢那点剩饭的事。我和哥哥之间也没有了说笑打骂。我们过去曾经那样地大打出手,为了一块馍,一个小小的玩物,等等,我们互不相让。我们唧唧喳喳,恨不能吵翻了头顶的天。母亲劳作之余,忙于调解我们的纠纷。气急败坏时候她会捞根棍子追赶我们,棍子抡在屁股上啪啪响。挨到棍子的人哇哇地哭叫。我们是那么伶牙俐齿。可是,母亲走了,我们可以肆意哭闹说笑打架对骂的家没有了。我们挤进了巴巴的家。巴巴的家对于我们,熟悉又陌生。我和哥哥像两个楔子,硬生生插进巴巴的家。巴巴原本和谐的家里出现了裂缝。是因为我们的插入而出现的裂缝。二娘的孩子一个个张着永远饥饿的嘴,现在忽然多出来两张同样饥饿的嘴巴。我们等于在巴巴家原本流血的伤口上又撒进了一把盐。对于我们的到来,二娘显得很矛盾。二娘其实是个心善女人。好多年里,她分给我和哥哥的饭量,不比她给自己亲生的五个娃娃的少。劳动的间隙里,为我们大家做布鞋子,一双手被针线磨得常年脱皮。二娘就是嘴巴不好。心里的气不顺,不断找巴巴的毛病,摔摔打打的,骂出的话里含枪带棒,我们终于听明白了,她是在抱怨丈夫,收留了我们,叫她原本艰难的日子更加艰难。在二娘家里,我和哥哥都变了,慢慢忘记我们以前的调皮,变得沉默,寡言。
雪花是一片一片落下的。风紧的时节,眼前一片白茫茫的,没有边际,路面早被积雪淹没。严冬的大雪居然不怎么冷,落到脸上凉凉的,只是稍稍一落,就随风走了。雪花也在赶路么,那么急匆匆的,她们是在寻找自己的家么。她们有家么,她们是否也没有父母,才在这么冷的天里出来寻找,雪花就不怕冷么。一直响着的咯吱声停下了。停了一会儿,迟疑着,又重新响起。我不抬头看,我知道是那个人放慢了脚步,在前面等我。他总是走得很快,大大的步子,一步一步往前迈开,踏在雪上,发出咯咯吱吱的脆响。渐渐地,踏雪声变得沉重起来,给人感觉那双脚底有黏糊糊的东西在拖赘,步子就无法迈得干脆利索。他个子实在大得吓人。我母亲本来是个大个子人,与他站在一起,我发现母亲显得有点瘦小,简直就是个矬子。大个子的人,在不远处停下了,背着手,抬头看天,同时咳嗽了几声,把一口痰吐在路边。雪白的地上顿时多了一团黄乎乎的东西,破坏了眼前纯白的世界。我磨磨蹭蹭走近前去。从一上路我就有意与他拉开了距离,一直默默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这也是个话少的人。在他家的十来天时间里,我看出来了,他喜欢安静地不出声息地干活。在他的家里,他一刻都不停地干着活。大雪封门的那几天,别人都在睡懒觉,他谁也不支使,一大早开了门,刷刷地扫雪。雪下了整整一天,他也不停地扫了一天。母亲看着不忍心,说你缓一缓好吗,队上的活计干得还少吗,你想挣死啊。母亲的语气里有责备也有疼爱,我已经能感觉得到分辨得出了。我当时坐在他们的炕上。我坚持叫“他们的炕”。虽然从我一进门,母亲就说把这儿当成咱原来的那个家,不要害怕,但我还是固执地认为这不是我的家。我的家,我们的家,早在母亲改嫁的那天荒废了,破碎了,永远也无法重新建起。因为我和哥哥,我们共有的父亲离世了。所以当母亲指着站在地下的这个男人说“这就是你‘新大’,快叫‘新大’”,我动了动嘴唇,他们以为我叫了,高兴地说好好好。他们哪儿想得到呢,我想说出的那个字是“不”。我想说不,他不是我的“大”,我的“大”早睡在坟院里了,睡了两个年头了。
我站住了。他站在路边,犹豫着,好像在等我。我就不喜欢他这种犹豫不定难以决断的样子。在巴巴家,我如果像他这样,优柔寡断,想好了才蹭到锅边的话,那点剩汤早就被别人抢去了,我只有饿着肚子遗憾了。这个人,白杨树一样高大的男人,在我面前总是一副羞怯的模样,这叫我感到不舒服,觉得别扭。我以前的父亲,我的亲生父亲,据说长着凶凶的胡子茬,说话声音粗大,动辄冲人瞪圆一双眼,像牛眼。大家敬他,也怕他。所以我一直认为真正的男人就该是他那样的。这个领走我母亲的男人,竟是这样一个面善的男人,我觉得母亲是不是上了媒人的当,怎么能嫁给这样的一个没有男人模样的男人呢。
雪还在下。这是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在记忆里,我好像没有见过这么大,来势如此凶猛的雪。真的是大雪啊。雪落在我们的身上不见消,而是积攒了起来。我看见行走在我前面的那个身影渐渐变成了一个白色的雪人。只有裤子后衣襟等雪花无法站住的地方尚显示出来那是个真正的人,活动的人。他的肩膀胳膊全被雪埋了。头上那顶自己缝的狗皮帽子被雪覆盖,头就成了一颗雪头。在大雪覆盖的茫茫世界里,他的影子像个鬼魂。无声地挪动的鬼魂。我低头看自己,我的身上同样落满了雪。起一阵小风,雪花就扑进我的鼻子里,耳朵里,衣领里。雪花似乎在和我捉迷藏。冰凉中带着湿润的雪花,追赶着我,让我无处躲藏,无法躲藏。我的头重重的,是积了过厚的雪的结果。我们一直没有伸手去拍打雪。我没有,奇怪的是,他也没有。他一直走在我前头,没有回头,但他似乎看见了我失魂落魄的模样,看见我悠悠晃荡在漫天风雪中倔强而委屈的脸。他没有拍打落在身上的雪,他和我,我们都变成了雪人。我们的脚上都穿着我母亲做的棉布鞋。是那种沉重的模样笨拙的大棉鞋。
要去看母亲了。我却高兴不起来。巴巴把我放在驴背上,他自己脚步扑沓扑沓地步行。巴巴是个嘴巴闲不住的人,用二娘的话说就是喜欢穷开心。去母亲家的路几乎全是山路,坑坑洼洼一点不好走。毛驴一颠一颠的,巴巴也一晃一荡的。巴巴对着一只飞过头顶的鹰唱起了歌儿。他是一路唱着把我送到李家门上的。和巴巴在一起赶路的感觉轻松又有趣。尽管我一路上并不轻松,我在忐忑不安地猜想着将要面对的环境和陌生的人。巴巴还在唱,不停地唱。难怪二娘说他们家都是被这个穷开心的人吼叫穷了,“把一点福气都吓跑了嘛,”二娘嘬着嘴说。正是这个穷开心的人,用歌声让我一路沉浸在遐想里,渐渐忘了顾虑,下驴后大大方方进了母亲家的门。
要是他也唱个歌子会怎么样?肯定能缓和一下这种紧张气氛。可是我知道是不可能的,他不是巴巴。不是巴巴那种睡梦里也唱歌子寻开心的人。他对我小心翼翼的,给人感觉他欠了我什么,一时无法还清,就处处留意,处处小心。他还不如他的那个大儿子。他的大儿子,也就是他先前那个女人生的娃娃,我倒乐意喊他哥哥。那是个喜欢用大眼睛愣愣地瞅人的男娃娃。我下驴时,就是他跑出来,把我从驴背上扶下的。没人的时节,他和大姐说笑。他和我的大姐,他们已经定了亲,不久的将来,他们要成为夫妻,在一块儿过活一辈子。我对母亲现在的男人没有好感,但对这个未来的姐夫打心眼里满意。他和我的大姐,十分要好,做饭的时候,跑进厨房帮大姐烧火。我们三个人说说笑笑的,不一会儿我就不紧张了,最初的那些胆怯担忧悄悄地跑光了。感觉他就是我的另一个哥哥。我有些遗憾,我的亲哥哥没能来,他留在巴巴的家里。天晴了他还得背粪,挣工分去。我出门的时候,他躲在柴窑里,他一定在偷偷哭,我的那个哥哥总是背过人悄悄哭,却不让我告诉任何人。我知道他想母亲和大姐,我也想。我们的想念赛赛他们永远不会明白。他们只会对着我们红红的眼睛起哄,拍着巴掌嘲笑。
我未来的姐夫,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阿里。
要说我和哥哥与赛赛他们有什么相同的地方,就是我们都饿着肚子,都穿着破烂的衣裳。赛赛已经是什么都明白的年纪了,我们一起玩耍的时节,她不止一次说过同样的话,她说他们碗里的汤为啥那么清,他们为啥比别人家娃娃饿得厉害,就是因为家里多了两张口。平白多出来的口。我隐隐明白这两张口与我们有关,与我和哥哥有关。巴巴和二娘对我们是一视同仁的,我饿得面黄肌瘦,赛赛他们的脸也是菜色的。我们玩耍的时节不敢使劲追赶,过于出力的活动让人感觉脑子里一阵一阵地空白,脑子里有一片水在晃荡。尤其是饥饿得厉害的时候,这种晃荡叫人一动不敢动,肚子里有无数的猫爪子在抠,心口烧烧地疼。头顶的日头变成了两个,三个,无数个。五颜六色的日头在眼前晃荡。眩晕的光环将我们紧紧包围。
这种饥饿一直持续到夏天豆角成熟的时候。夏天可能是世界上最丰满最可爱的季节。绿绿的苦苦菜顶破地皮,在荒野里田地里悠悠生长。不下地干活挣工分的娃娃手里提着笼子,到野外去铲苦苦菜。嫩嫩的苦苦菜铲下去,根部会流出一股白白的乳液一样的东西。我们将嘴巴按上去贪婪地咂吮着汁水。味道是土腥的,有点涩。饥饿的感觉反倒更加真切了。我们不约而同地把苦苦菜塞进嘴巴,香甜地嚼着,嚼出满口的绿水。苦苦菜真是世界上最最好吃的东西。铲满一笼子提回家,二娘回来看见了脸上顿时有了笑意。用清水洗一洗,放进锅里,等灶上的汤打来了,倒进锅里,添几瓢水,撒一把盐巴,苦苦菜就滚成了美味可口的吃食。
并不是一直有这样的好日子,因为苦苦菜有挖完的时候。满山洼都是挖苦苦菜的娃娃,过不多久,田头地埂的苦苦菜会一扫而光。走七八里路往往挖不满笼子。走着挖着人就倒在某个山头上,好半天起不来。这时候豆角熟了。从豆角刚刚顶破花蕾,仅仅雀舌大的时候,我们就开始留意它们了。饥饿难耐的时候,就想象豆角成熟的景象哄骗自己。豆角成熟后鼓鼓的,“啪”一声打开了,露出一排翠绿的水灵的瓤,豆皮也脆生生的,能嚼出满口的汁水来。假想的景象也是能充饥的,确切说是压饥。灼烫的酸水不再那么急剧地满肚子晃荡了。豆角真正成熟了,我们陷入莫名的兴奋与惶恐当中。偷豆角是极危险的活。满地的豆花还在嫩嫩地开着,队长就已经组织好了看青队。一伙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不分黑夜白天地巡逻在地畔。这让我们明白有多少饥饿眼睛在盯着刚刚鼓起的豆角。大家的眼里闪现着绿莹莹的据说狼眼里才有的光。如果没有看清人手里粗大的棒子,相信所有的人会冲上去活活生吃了盘桓在豆地里的人,然后吃完所有的豆角,连豆荚豆蔓也不剩余。偷豆角是万分危险的事。被当场抓住的话,队里就扣掉你全家大半年的工分,是十分得不偿失的。巴巴和二娘老早就给我们分析了其中的利害,叮嘱大家千万不可去偷豆角,连地畔也不要轻易靠近。哥哥还是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放羊的时候偷到了豆角,自己吃饱,在裤裆里那个隐秘的兜里装回一大把,分给我们吃。吃完豆角,咂摸半天嘴巴,我们就遗憾,恨自己不赶快长大,出去放羊,放羊的日子是多么美好幸福啊,居然能偷到豆角吃。
回想起夏天的情景,我悄悄笑了。人就是这么奇怪,当时饿得死去活来,等时间流逝,回过头去看走过的日子,又发现那里面有一些美好的叫人难忘的东西。
雪花还在下,纷纷扬扬的样子,从容不迫中显出一些纷乱与急惶。大雪无声,只有我们踩雪的咯吱声。远山变得模糊不清了。我有点气喘。胸口胀胀的,像有个风匣在那儿来回拉动。我知道自己走不动了。早就跟不上前面的人了。尽管他一再磨蹭,装作欣赏雪景,走走停停,在有意等我。我还是跟不上了。我鼻子一阵酸楚,有点怨恨母亲,她有了自己的新家,心思全扑在这个男人和肚子里即将出世的娃娃上头,她没有劝说我,劝说我留下,多留一些日子。我在她的新家里呆了十一天,那么短暂的十一天,她就打发我出门。她用她粗砺的手掌摸了摸我的脸颊,就叫我上路了。她手掌里的硬痂划疼了我的脸。我强忍疼痛,我不敢回头,我怕他们看见我噙在眼里的一包水。
我看见阿里红着脸对母亲说,等雪停了,天气晴了,再叫阿舍走吧,这么冷的天,多受罪。我扭头就走。再也没有回头,我从他的口气里听出了怜惜。我知道我那一刻不能回头,我会哭成泪人的。可是,我想看一眼我喜欢的这个哥哥。父亲出来了,肩头斜挎着包袱,那里头有母亲为哥哥做的棉鞋,还有一双是给赛赛的。有用旧衣裳改做的一身衣服,也是给哥哥的。
母亲的反应是冷淡的。远没有我想念她那样地想念我们,她甚至没有抱我一下。她的身子臃肿而沉重,行动起来十分不便,她坐在炕上低下头为我和哥哥赶做棉鞋。嘴巴紧紧闭着,捏针的手有些肿,总是拿捏不稳针线。她将针在头发丛里抿一下,再抿一下,这个动作是我熟悉的。我们从前的家里就出现过。眼泪慢慢弥漫了我的两眼。趁她不留心的当儿,我忙悄悄擦在手背上。纳鞋底子的麻线被拉得刺啦啦响。细碎的麻线屑在飞。母亲抬头看一眼我,又看一眼。她总是趁我不注意的时候,飞快地看我一眼。她咳嗽的时候,就用双手护着肚子,生怕颠着里头的娃娃。她肯定也用这样的动作护过我,还有哥哥。
坐在母亲的炕上,我的心神一阵阵恍惚,好像时光倒流,我们又回到了以前的日子。地下大姐和她未来的女婿说笑,笑声总是打乱我的思绪。我隐隐明白人活在世上是不一样的,一人一种命运。大姐就和我不同。她红突突的脸上浮着顽皮的笑,她是幸福的。而我的哥哥,那个忧郁寡言的男娃娃,此刻肯定呆在队上的羊倌窑洞里,听几个老汉胡吹乱侃,时不时帮他们添一下土炉子里烧煺的牛粪耙耙,然后对着红红的炉火走神,他一定十分想念母亲。可哥哥你想得到么,我们的母亲,已经不是我们曾经深深思念中的女人,她是另一个男人的女人。她已经那么深地融入到另一个家庭,一心一意和一个我们完全陌生的男人过日子。
我发现我是那么急切地想要离开,离开母亲的家,回到二娘和她的孩子们当中去。我已经习惯了那里的吵闹与忧愁,我想以自己习惯的姿势坐在没人注意的角落,默默地想心事,默默地与饥饿做斗争。现在我的肚子是饱的,从这一点上我看出我的母亲还是爱着我的,她叫我放开肚皮吃,吃得饱饱的。我一口气吃下去,收敛的咀嚼声静静地响着。等我发现满屋子里静悄悄的,才发现所有的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看着我吃东西的贪婪的样子。他们把叹息悄然咽回肚子。我发现,他们一人吃了不多的一些。他们也是有限量的,他们也得时时节省,漫长的冬天,有一半的日子得空着肚子挨过去。到处都是一个样,我怎么就忘了呢。
肚子已经饱起来,饥饿的感觉还在。这是饿久了的缘故。长时间以来的半饥半饱,让我总是处于饥饿状态。现在放开肚皮吃了一顿,还是没法消除这种饥饿的感觉。我有点不好意思,不敢看他们的眼睛。他们也在挨饿。我怎么就忘了,世界上的人都在挨饿,队长早就说过这样的话。队长说我们大家勒紧裤带坚持坚持,苦日子马上会过去。他们的队长肯定也对他们讲过同样的话。他们也在挨饿。我有点懊恼。上了母亲家的饭桌子,我就忘了身处何方,我甚至觉得回到了过去的家里。
他们没有问我在二娘家的情况,我也没有提到二娘和巴巴一直吵嘴的事。大姐问起,我什么也没有说,我一概说好,好好好。我记起临出门时二娘看我的眼神。我明白她的意思。本来我想我会背叛她那湿润的忧伤的眼神的,在母亲面前,我从来都没有秘密的。可是,母亲的冷淡叫我缄口了。我想我这辈子也不会对别人说二娘的坏话了。我准备永远保守一个秘密。就是对我的生身母亲,我也不会开口了。我想念二娘,想念赛赛他们。我说我要回去。我把想法小声说出来。开口之前,我其实耍了一点小聪明,我想,这么冷的天气,又在下雪,母亲不可能答应放我出门。最迟也得等到这场雪停,化得差不多的时节。那时候,腊月快过去了。说不定他们会留我到正月的。
可是,我打的算盘落空了。母亲居然点了头,马上收拾东西,送我起身。临走,叫我喝了碗萝卜干烧的汤。萝卜汤很好喝。我感觉自己这一去,再不会来这个家了。就算巴巴送我来,我自己也不会再踏进这个门槛了。我已经暗暗下了决心。就算饿死,冻死,我也宁愿死在二娘家。迈出母亲家门的那一刻,我甚至想,这辈子我不会再留恋这儿了,大雪天送我上路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我的生身母亲。(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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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朔方》2019年第1期
马金莲,回族,1982 年生,宁夏西吉人,先后发表文学作品三百余万字,出版小说集8部,长篇小说 3部。中国作协会员,宁夏作协副主席,固原市作协主席。先后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茅盾文学新人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鲁迅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