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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纪实版2019年第8期|杨黎光:弱小与强大(选粹)
来源:《中国作家》纪实版2019年第8期 | 杨黎光   2019年09月02日08:57

“天”,塌在一个弱小的肩上

文学,总是要表现生活中的种种不幸,就是喜剧有时也在表达不幸之中,让观众含着泪水笑,因为许许多多不幸的故事,是文学创作中深化主题和吸引读者的重要元素,也是文学唤起人们悲悯情怀的主旨之一。

可当生活中一个活生生的充满着不幸的人,其15年的人生,5500多个煎熬的日夜,一个一个真实地展现在你面前时,你就没有了站在生活之外、阅读文学中不幸的那种从容,而是感受到一种深入其境的锥心之痛。这时,你会真切地感受到——不幸,原来是这样的残酷。

2019年5月11日,我从广东河源市紫金县洋头村扶贫点上采访回来,心却还留在那个叫做洋头寨的自然村里。一个身高只有1米5、体重才83斤的名叫温素红的女人所经受的苦难,一直停留在我的脑海里。她那弱小的肩膀,扛着一个塌下来的“天”,踉踉跄跄地走过了15年。这15年她是一天一天一夜一夜地熬过来的,直到平安保险集团的扶贫工作队走进村里……

上午在她的家里,下午在村委会,我和温素红聊了很久。温素红始终面带笑容地说着,我却听得心头无比沉重。

温素红,1981年5月出生在广东梅州的五华县,她的出生地与她现在的家只有20多里路,却分别属于两个市,一个属于梅州市,一个属于河源市,都是客家地区,也都是属于经济欠发达的山区。

客家人是广东三大主要民系(广府人、潮汕人、客家人)中的独特一支。客家人不是少数民族,他们起源于中原汉族,是汉民族中的一个分支。作为一个群体,客家人可以被称为是一个民系。顾名思义,客家即“客而为家”,他们是历史上多次大迁徙的经历者,远离了自己曾经的故土,而定居于赣粤闽边界,才被称为客家人。这些被认为是“客人”的人,在经过漫长的迁徙历史后,却始终都能顽强地生存下来,并开枝散叶,形成一个如今在世界各个角落都能见到他们身影的庞大群体。

历史上,客家人主要有五次大迁移。

第一次大迁徙是西晋永康元年(公元300年),因中原发生了“八王之乱”,北方的匈奴、鲜卑、羌、氐、羯等少数民族乘虚而入,相互攻战不休,使中原陷入“五胡乱华”的动荡局面。西晋王朝覆亡后,中原成了胡人的天下,他们废农田,牧牛羊,虏汉人做奴隶。不堪奴役的汉人大举南迁,当时其前锋就已经抵达今天广东梅州的大埔。这次迁徙持续了170多年,迁移人口达一二百万之众。

第二次大迁徙源自唐朝的“安史之乱”后,出现了藩镇割据的局面。不久,又爆发了由王仙芝、黄巢领导的农民起义。战乱所及,唯有赣南、粤东北和闽西南等地,由于交通闭塞,可以免受战乱所害,于是吸引着客家先民们由九江溯赣江而上,来到了今天的赣南、粤东北和闽西的三角地带定居。这次南迁,延续到唐以后的五代时期,历时90余年。

第三次大迁徙是公元1126年后,这时发生了“靖康之难”,北宋都城开封被金兵攻占。金人入主中原后,强占民田,推行奴隶制。处于黄河流域的汉族人民,为躲避战乱,又一次渡江南迁,进入如今粤东的梅州、惠州一带。因为这时户籍有“主”“客”之分,“主”是原住民,“客”即为外来者,移民外来入籍者皆被编入“客籍”。这就是“客家人”称谓的由来。

第四次大迁徙是清政府于康熙年间发起的“移湖广、填四川”的移民运动。于是,由中原移居两湖、两广的汉民,又大量入川。

第五次大迁徙是清朝咸丰、同治年间,粤中地区发生了持续12年的广东广府人与客家人的“土客械斗”,双方都死伤甚众。清政府为解决“土客之争”,特划出广东台山赤溪地区以安置客家人。动乱使得客家人开始了又一次的大迁徙,分别迁到海南、广西,甚至漂洋过海去谋生。

此时,一部分客家人,通过海路和陆路开始向海外迁徙。海路由厦门、汕头、广州、海口、虎门、香港和台山赤溪的凼家冲等港口出发,乘船冒险到达南洋各地。陆路通过广西、云南边境进入缅甸、越南等地。相当数量的破产农民和城市贫民,他们或自驾帆船,或被掳掠、诱骗、招雇为“契约华工”,到南洋等地从事苦役。

20世纪中叶以来,又有部分人由原住国向欧美等国乃至世界各地再行迁移。现在,客家后裔已遍布五大洲的80多个国家和地区。

客家人是一个吃苦耐劳生命力顽强的民系,现在包括香港、澳门、台湾等地区,及世界各国约有8000万客家人,正如客家人自己所说的那样,“凡有海水的地方,就有华人,凡有华人的地方,就有客家人。”

客家人历史上几次大的迁徙,绝大部分都转移到了丘陵连绵不断的闽粤赣边界。闽粤赣边界地区气候潮湿,土壤酸性大,不够肥沃,粮食很难丰产,地形又以丘陵为主,山多田少,良田更是匮乏,事实上并不适合农耕民族的定居。再加上处于丘陵山脉之中,交通非常不便,客观上也影响了经济的发展。以被誉为“客家四州”的梅州、惠州、赣州、汀州(今长汀)为例。有世界“客都”之称的梅州,人均GDP长期在广东省21个地级市中排名倒数第一,赣州经济也一直处于江西省末端,其他客家人聚居地如广东的韶关、河源,广西的贺州等地,经济发展也都比较缓慢。

温素红的出生地梅州五华县,和她嫁到的河源紫金县,都是属于客家贫困地区。人们世代在贫瘠的土地上求着温饱,千百年来,没有根本改变经济面貌。所以,也是今天我们精准扶贫的重点地区。

由于贫困,温素红几乎就是泡在苦水里长大的,她出生时母亲已经生了两个哥哥,在特别重男轻女的家乡,她就是一个多余的孩子。加上家中又穷困,养活不了这一张多余的嘴。她被送人了,领养人家善良,但是,同样家贫,所以她中学没毕业,就要出门打工挣钱养家。

温素红16岁不到,就到广东佛山帮人卖服装,挣的所有钱都寄回给养父母,而自己在外打工两年没有回过一趟家。不是不想家,那时,她还是一个大孩子,怎么会不想家,可回家的路在她的眼里,就是一张一张的人民币,她舍不得。

两年后,温素红终于回到了家乡,家乡还是那样的贫穷,除了种田种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养父母也是一筹莫展,温素红仍然觉得自己在家里是一个多余的人。就在这时,她遇上了一位小伙儿名叫朱伟强。

朱伟强,河源市紫金县洋头寨人,同为客家小伙儿,家中有六姊妹,他是唯一的男孩。朱伟强家同样贫困,本人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专长,好在客家小伙儿都能吃苦,脏活苦活都肯干,又顾家。两人谈不上感情有多深,只是让温素红感到想有一个家,朱伟强是家中的独子,能给她一个栖身避雨的家。很快温素红就嫁给了朱伟强。那一年她19岁,朱伟强22岁,当地人普遍早婚。19岁,在城里,还是一个在妈妈面前任性的大女孩的年龄。

可客家女人,她们的世界就是自己的家,哪怕是一个穷家。没有金窝银窝,但总有自己的草窝,草窝对于穷人一样的温暖。婚后的日子虽然家贫,贫穷到结婚的时候都没有钱摆喜酒,但有了自己的家,温素红就感到温暖。不久,有了第一个儿子,过了两年又有了第二个儿子,结婚四年,温素红田间地头的劳作,还为丈夫朱伟强生了两个儿子。这对于独子的朱伟强家,那是欢天喜地的事。

可两个嗷嗷待哺的儿子,需要钱来抚养。这时,朱伟强的姐姐妹妹们都已经出嫁,并且家中经济状况都不太好,父母亲也年事已高,特别是父亲有严重的糖尿病,已经丧失了劳动能力,朱伟强作为家中的顶梁柱要撑起这个家。但勤劳的客家人不怕吃苦,朱伟强到处打工,什么苦活都干,只要能挣钱养家糊口。

紫金县是一个贫困县,贫困县一般资源相对匮乏,但这儿出瓷土,当地人把它叫作白泥,白泥是用来烧瓷器的原料。挖瓷土是个苦活,可苦活也得干。朱伟强就给老板挖瓷土,挣钱养家。

偏偏老天不长眼,不眷顾穷人。朱伟强挖着挖着,最可怕的事发生了:塌方。细腻凝结沉重的瓷土,把朱伟强砸在坑里。他被工友们从瓷土里扒了出来,紧急送到医院抢救,命是保住了,可生不如死。他下肢瘫痪了,瓷土砸坏了他的腰椎,他再也站不起来了。施工队的头是个小老板,付完了十几万的医疗费,给了7万元的赔偿,就再也没有能力给钱了。

朱伟强的家,“天”塌了!

可这个“天”塌在一个弱小的肩上,她就是温素红。此时,公婆年迈,儿子太小,一个四岁,一个两岁,床上躺着一个连大小便都不能自理的男人。那是2004年的10月,那一年,温素红24岁。

真的有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伴着星露下地,踏着月光回家

此时,朱伟强的家,上有丧失劳动力的两个花甲老人,下有嗷嗷待哺的黄口小儿。朱伟强就是家中顶天的那根柱子,现在柱子折了,天就塌了下来。我们常说,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着,可个子高的倒下了,天,就塌在那个弱小的肩上了。这个弱小,只能是温素红了。

出院以后的朱伟强被抬回家中,躺在床上,心如死灰,日夜不停地用手敲打着失去知觉的双腿,情绪低落,在生还是死的边缘上徘徊。老父亲愁白了发,老母亲哭干了眼,姐姐妹妹们回到娘家,长吁短叹,但待不了多长时间,又各自匆匆回到自己的家中,因为家家都有农家的困难,家家都有嗷嗷待喂的鸡鸭。村里怀有同情心的人来看过了,几个姐妹们也来关心了,之后,人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大家都无奈地回到他们自己的生活中去了。

只留下温素红,她无处可去,因为这是她的家。她说,当时看着家中的一切,两个老人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独子,一筹莫展。两个儿子,大儿子四岁,拉着妈妈的手,被吓呆了,不停地问妈妈,爸爸怎么躺在床上不起来?小儿子才两岁,还在满地爬呢,他连吓都不知道,还时不时地去找妈妈要个抱抱。温素红手足无措,日子该怎么过?

此时的温素红,看着丈夫一脸的死灰,看着两眼已经麻木得连悲伤都不知的公公婆婆,心里充满着绝望,对于一个也才24岁的她,不知道这样的苦日子还有没有头。当丈夫在医院里抢救时,全家还抱着他能康复的希望,这个希望也支撑着温素红风里来雨里去。几个月过去了,年纪轻轻的丈夫要永远瘫在床上了,支撑着自己的希望彻底消失了,日子一下掉进了苦海,而且不知道苦海的边在哪里?一个弱小的女子怎么挑得起这么一个沉重的家,温素红绝望得连死的心都有了。

这时,小儿子突然抱着她的腿,哭闹着:“妈妈,饿,饿。”

在绝望中的温素红被儿子唤回到了现实中,她低头看着眼前嗷嗷待哺的黄口小儿,真的是嗷嗷待哺,真的是黄口小儿,做母亲的天性给了她活下去的理由,她默默转身去了灶头,儿子要吃,丈夫要吃,公婆也要吃,一家人总要活下去啊!

烧饭,为了全家;烧水,给丈夫擦身;还要喂鸡喂猪。等把家人都弄睡下了,盆里还有一堆衣服。广东属于亚热带地区,闷热多汗,是其气候的特点,所以天天都要洗澡冲凉,一家人换下的衣服,是温素红每天晚上九十点钟后的作业。

忙完一切,月亮早已挂在窗棂上,窗外的西山,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轮廓里还有家里的一亩三分茶园,那是家里的生计,是温素红明天清晨的作业。

温素红看看家里的钟,已经是夜里11点多了。她拖着累得已经没有了知觉的身子,在丈夫身边躺下。

她要让自己恢复一点体力,明天的日子还要过,这个日子里,是整个一个家。

可是,睡下没一会儿,就被丈夫不时敲打着他自己的腿弄醒。丈夫的双腿已经没有了知觉,却总觉得疼痛不已,所以两只手日夜不停地敲打着已经不能动弹的双腿。温素红后来对我说,不知道什么原因,他那脚连老鼠咬了脚指头都不知道,却说日夜都在疼,疼得他不断地呻吟。我不能从病理上回答温素红这是什么原因,但却知道从心理上有这么一种下意识的感觉。我曾采访过一位参加过越战的老兵,他的一条腿在战场上被地雷炸断了,后来装了假肢,但他却常常觉得假肢发痒,不自觉地用手去抓,这可能就是一种下意识的心理状态,觉得自己的腿还在。朱伟强这种日夜觉得腿疼的感觉,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日夜的呻吟和敲打双腿的声音,让睡在一旁的温素红,常常通宵无法入眠。

所以,夜,对于身心疲惫的温素红来说,就显得特别的短,明天,仿佛在自己刚刚躺下后就到来了。

第二天凌晨5点,温素红就起床了。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帮助丈夫排便。下肢失去知觉的丈夫,无法排便,大便小便都无法自主排泄。早上起来,小便胀得他的肚子像是一面鼓,微微隆起,可就是不会自己排出,只胀得他痛苦得直哼哼。温素红只得用双手帮他轻轻按摩,顺着腹部一点一点地往下推。可大便按摩就不能解决问题,尤其是由于长时间卧床,没有运动,朱伟强后来严重便秘,大便干燥得像是羊屎,一粒一粒的,温素红只得用手一点一点往外抠。

从此,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帮助丈夫大小便。

干完这些,快6点钟了,天开始麻麻亮了,老人和孩子都还在睡梦里,温素红要去喂猪,为了给丈夫挣继续治疗的费用,她一个人最多的时候养了20多头猪。每一头猪跟孩子一样,都要吃要喝,而且一头猪每天吃的不比孩子少。特别是每天早上,猪也是嗷嗷待哺,真的是嗷嗷叫着等待着喂食,来晚了,一群猪就发出饥饿的“抗议”声。温素红要去给猪煮猪食。喂完了猪,还要把20多头猪一夜拉的粪便清理出来,然后挑着猪粪去茶园。

茶园在半山,从猪圈到茶园100多米,矮小的个子,80多斤的体重,晴天还好,一遇雨天,泥泞的山路上,远远地看见温素红那颤颤巍巍的身影,像一只顽强的工蚁,一步一步地朝前跋涉。温素红将猪粪挑到茶园,给茶树施肥,然后她要到茶园里去锄草,每年茶叶收入是家里的重要经济来源之一。

再然后,就去喂鸡。最多时温素红养了几十只鸡。鸡和猪一样,都要吃要拉。于是,锄完茶园里的草以后,她要把鸡一夜拉的屎,也清理出来。

这时,公公婆婆起床了,孩子们也醒了,温素红要给他们准备早饭。婆婆帮助媳妇打下手,烧好了早饭,家人都在吃饭时,温素红要去伺候丈夫吃饭。

全家人吃完早饭,时间已经快7点半了,这时,温素红匆匆出门了,她还要去上班。为了补贴家用,温素红在镇上的一家编织厂里,找了一份编织毛衣的工作,每天上午8点上班,因此她匆匆地出门了。

中午12点下班,工友们都休息吃饭了,温素红却顶着烈日又匆匆地往家赶,她要赶回家烧中饭。婆婆虽然能帮她把菜烧好,但两个小儿子吃饭,还得自己回家,还有那个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丈夫要吃饭。

从中午12点到下午2点,两个小时,温素红要赶回家,烧好饭,伺候丈夫吃好,差不多就到了下午要上班的时间了,她又匆匆往镇上赶,好在工厂离家不太远。为了那一点微薄的工资,温素红天天都匆匆奔走在路上。

下午6点下班回家,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帮助丈夫排便,每天如此。然后再去烧饭,照顾儿子吃好饭,又要去喂猪喂鸡,再回来给两个孩子洗澡,孩子们嫌她身上有猪屎的味,她拍拍儿子的屁股哭笑不得。接着给丈夫擦洗身子,还要给丈夫翻身按摩、搽药,医生一再交代,担心丈夫长期卧床容易长褥疮。

弄完这一切,她才能吃上一口饭,吃完饭,又是洗全家人的衣,洗好,晾好,又是月光正顶了,每天都是到了夜里11点以后,她才能真正喘一口气,然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躺下。

感觉很快第二个清晨又到来了,周而复始,一天一天。温素红总在路上,不是匆匆下地上班,就是匆匆赶路回家,那弱小的身影总在田间地头乡间小道上,披着星露出门,踏着月光回家,人累得连笑一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仅如此,为了多挣一点钱给丈夫治病,她除了在编织厂上班,周末还常去做小工,小工都是又累又脏的活,例如为工地扛水泥,一袋水泥100斤,她的体重才80多斤,扛着水泥两脚都打战。编织厂有时为赶工,常常加班,老板觉得她家里的事太多,就不安排她加班,可她为了多挣一点加班费,下了班赶快回到家里,料理好丈夫,又赶回厂里加班。工厂从老板到工友,都心疼她,下班后夜深了,工友、老板轮番送她回家。

就这样,每天夜晚,温素红坐在工友们的电动车后座上,往往就靠着同事的后背睡着了。工友们也不忍心叫醒她,只是把电动车骑得慢点,稳点,让这个苦命的女人,稍稍睡一会儿。因为,一会儿到了家,她又要忙丈夫、儿子、公婆,还有那几十头猪和几十只鸡鸭的事。

村里人好多都心疼地说,看她,又黑又瘦,体重从刚开始的103斤,降到了83斤,整个人形小了一号。

一天清晨,温素红又匆匆去了茶园锄草,锄着锄着,就一头栽倒在地,晕过去了。周边没有一个人,也就没有人来帮她,她在凌晨的露水地里不知道躺了多久才苏醒过来。她没有力气自己爬起来,只是艰难地翻了一个身,面朝天躺着。此时,她看到月亮还挂在西山上,清晨的露水就像细雨落在自己的身上,全身都湿透了,微风一吹,透着心地凉。她问自己,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泪水一下就顺着自己的眼角流了下来,她擦了擦眼泪,艰难地爬了起来。

是啊,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到头。人,有时候不怕吃苦,因为苦难总有到头的那一天,人,怕的是没有希望。

周边的村子里也有类似的情况,困难比温素红家还要小一点,但,有人家的年轻媳妇就跑了,跑得没有音讯。这时候,有村里的大嫂看着实在不忍心,就关心地私下问温素红:“你才20多岁,还这么年轻,长得也很清秀,天天这么守着活寡,受得了吗?这样泡在苦水里,到哪天才是个头呀!”

这时,温素红抬头看了看天,天上有几片正往山外飘去的白云。她在佛山打过两年工,她当然知道山外的世界比山里的日子好,然而她再低头看了看躺在床上的丈夫,叹了一气才说:“谁叫我命苦,我只要离开两天,他就活不下去了,老鼠咬了他脚指头都不知道。”

接着,她看了看家门口满地跑的两个儿子,露出一丝欣慰:“我还有两个儿子,总有出头的那一天吧。”

就这样,这个客家妹一天一天数着日头,一天一天守着丈夫,一天一天盼着儿子长大,这一天一天,如同流水,慢慢地流过了5500多个日夜,日子对她来说,除了盼头,就是那流着的一滴一滴的汗水,挣着的那一块一块的钱,一天一天积累了整整15年的日子,可贫困并没有离自己远去。

人,可以失去一切,唯独不能失去希望。

并不是为了爱,仅是为了一个家

那天下午在村委会等待采访温素红的时候,村委会一位妇女干部不无敬佩地对我说:“要是没有温素红,她那个瘫痪的老公恐怕早死了,可现在人家活得好好的,前些日子还在平安集团扶贫工作队的帮助下,去老远的石家庄治疗了呢!”

我来深圳定居27年了,多年来,在各种不同的地方,见过不少被称为“客家妹”的姑娘,她们大多都在社会的底层,例如商场的营业员、工厂的打工妹、餐馆里的服务员,甚至在早期的建筑工地上,也曾见过客家妹的身影。我对她们的评价,可以借用一句广东民谣来概括:客家妹有多好,娶到等于捡到宝!在我的脑海里,她们未必是漂亮的,但她们一定是质朴、勤劳、能吃苦而不叫苦的一个群体。所以,是最好居家过日子的“宝”。

客家妹以其勤劳、俭朴、坚忍不拔的性格,受到世人的普遍称赞。他们往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无复有暇之时。上世纪初,一位曾经在客家地区居住多年的美国传教士罗伯·史密斯回国后,写过一本书叫《中国的客家》,他在书中说:“客家妇女真是我所见到的任何一族妇女中最值得赞叹的了。在客家中,几乎可以说,一切稍微粗重的工作,都是属于妇女们的责任。如果你是初到中国客家地方居住的,你一定会感到极大的惊讶。”1890年,英国人爱德尔在他的《中国访问记录》中,也写过类似称赞客家女人的话。

不论是在传统中,还是在现代社会里,客家女性始终是家庭的重心,是社会基层的稳定器。

客家地区有句俗语,说“没有老婆不成家”,这个“家”不仅指“结婚生儿育女”,更重要的是指在家庭中所处的特殊地位。客家妇女充分扮演着好妻子、好母亲、好媳妇、好婆婆的家庭角色。她们脾气柔顺、内心极有主见,又恪守主内不主外的温良恭俭让的祖训,与公婆妯娌和睦相处。

可客家人,主外的仍然是男人,而主外最大的责任就是挣钱养家。温素红的男人完全丧失了劳动能力,连生活都要靠温素红照顾,这个客家女人肩头扛着的就不是一个主内的责任了。在当今社会,没有人不强调责任,可往往人们强调的都是别人的责任多,而客家妹主内,就是首先遵守自己的责任,这是客家妹自觉的文化意识,是客家人的传统。

当主外的顶梁柱倒了,温素红就内外都得支撑着。日子,像村边小河的流水,不紧不慢地流过,困苦,一天一天地跟随着。家乡穷苦,是大山的阻隔,是土地的贫瘠,是交通的不便(刚刚才通了第一条高速公路,我从深圳去河源,坐的竟然还是以前那种绿皮火车,车上竟然连卖水的服务都没有)。公婆,一天比一天老,儿子却一天一天地长大,这是温素红最大的欣慰,也是她最大的负担,她深知知识的重要,坚持让两个儿子继续读书,因此经济支出有增无减。温素红十几年的付出,也只能维持着家的基本温饱,但贫困却像影子一样,一直就在身后。多少个夜里,温素红会突然从疲惫中醒来,伸手摸到了丈夫仍然没有知觉的腿,望着窗外没有月亮的西山,朦朦胧胧的阴影里,什么也看不清。

她在心里默默地数着:一、二、三……一年、二年、三年……15年过去了,自己也人到中年了,哪一年会是个头,哪一年,才可以摆脱贫困?

这一天,也许来了,平安保险集团的扶贫工作队进村了。

作家简介

杨黎光,文学创作一级,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现为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广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多次荣获“鲁迅文学奖”“徐迟报告文学奖”等奖项。代表作有长篇报告文学《没有家园的灵魂》《打捞失落的岁月》《惊天铁案》《瘟疫,人类的影子》,中篇报告文学《生死一线》等。另著有长篇小说《走出迷津》《大混沌》《欲壑·天网》等。长篇小说《园青坊老宅》入围第七届“茅盾文学奖”。

近年着力于“追寻中国的现代化脚印”长篇思辨体报告文学系列的创作,完成的《商人与国运》《中山路》和《横琴》等,是各自独立成篇的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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