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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温故之悟
来源:天津日报 | 孙郁   2020年11月18日07:59

过去的读书人,翻阅各类典籍时的心得,喜欢讲道德的话语,多认为自己找到了辞章的本意。但自信的一面也带来了问题,错位里的时光凝视,经典被观念化和简化的时候也常常有。世间很少有人检讨自己的认知盲区,自以为掌握了真理。未能创造性地工作,而是从字里行间发现微言大义,精神不及先秦之人高远,成了一个现象。

这种风气,曾被五四那代人批判过,不过因了历史的惯性,《新青年》诸君子的热情还是被世俗之尘罩住了。如今国学大热,相关的研究著作也纷纷问世。但是重要的学术成果,还是不多。五四那代人的气象远矣,现在的大学讲章里,知识变为学问,于是文章之道衰落,与古人切合的文体日稀,和先人的隔膜是自然的了。

扭转这种风向的,常常是少数人,他们的笔下给我们不少的惊喜。过去马一浮、徐梵澄等人的书,已经让世人受益匪浅。这样的学人不仅有温故之心,也带布新之爱,只是现在已经不易见到了。不过“礼失求诸野”,倘看看一些年代间带点野气的人的著述,那些隐于市者,偶有谈吐,便有另一番味道。前些年看到华北民间几位读书人的小书,感慨于他们的学问与文章之好,汉字的形影里有多彩的流溢,天地之气缠绕着苦思。今天的写作者中,这样的人是不多的。说他们是时风的抵抗者,大约不错。

我自己在大学里教书,看的多是学院派的著述,时间长了,不免有些疲劳,总觉得端着说话者多,有趣味的文字殊少。有时候想起汪曾祺先生来,倘他到了大学教书,是否也写类似的文字呢?想来未必如此吧。手头有一本刀尔登先生的新书《鸢回头》,觉得没有学院派的口吻,在今天的写家里算是特别的存在。作者是隐居于民间的学者,好像没有固定的职业,因此也没有身份的自恋感。以平实之语,道千年隐秘;用散淡之心,对远去风尘。这一本书写自己阅读经典的体会,文章的滋味不同于他人,又有现代意识的纠葛。对于读者而言,学问之外的文章之趣,都看出一二来。

《老子》《论语》《庄子》这些书,在每个时代都有知音,但读解它们,思路并不一致。现在的国学著作,有的是学校的讲稿,有的是学位论文,也有江村人语。面对古老的遗存,能否说到本然之处,是一个问题。经典是一个后设的概念,刀尔登感叹,无论柏拉图语录还是孔子的谈天,他们生前的话语都是应对时代与自我困境的表达,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影响和辐射力的久远。随着对于这些古老文字的解释的累加,有时候人们与原典的距离不是近了,而是越发疏离。这是一个悖论,读书人要知道自己无时不在悖论之中。

我们的古人,曾有过辩学的传统,后来渐渐跑到道学的世界,创造性的冷观就少了。追问起来,可能与文化生态的失衡有关,在单一思维里看人看事,未必能够得到真态。后人对于前人的视点,总会有很大的差异,章句之间的隐秘,被误读和过分阐述者多多。于是那些思想家的语录,被后起的精神覆盖,经典内蕴渺不可知时,诠释者说的不免有些空泛。

大凡通晓文本演进史者,都可觉得,词语在表述的过程,无意也带来认知的歧路。刀尔登在儒学的思想里看到此,于老庄哲学也窥见暗影。《鸢回头》说了许多有意思的话,比如“世界上还没有一种纯正的文学是‘好看’的,而好看的,又没有纯正的。”“追求公式式的道德律,本身就是不道德的事。”“只有一种知识,接触得越早越好,那就是对人类社会、人类行为的丰富性的认知,而我想不出有比文学书和特定种类的历史书更好的教材了。”这些思考乃读书其间的顿悟,也是生命体验的偶得。从漂亮的词汇流行背后的尴尬里,也就能够感受到孔子思想何以对于后世有复杂的效应。

每每看到今人还能够这样不动声色地直面古今人物,便觉得精神之树是绿的。读书是自己的个体的事情,远离伪道学的冷冷的思考,其实无不含有快慰在。当知识冰冷地存在于记忆中的时候,思想的火炉是熄灭的。学院派的研究讲究训练的正规和思考的缜密,为的是在知识的吸纳中建立思维的通道,但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做到此点。王小波在《思维的快乐》里提及到这个问题,给人颇多启发。穿越无聊的所在,耕耘绿洲,其快慰也非能为外人所能道。古人讲究明德,其实是弄清存在的本意和自我的限度。当我们对于原典的探求像对于自我的意义的追问一样的时候,求知的过程才获得一种享受。

古人的文字,表述中有特别的所指,用今人的思维待之,多不得要领。对于有文字崇拜习惯的国人来说,不太能够看到其间的微言大义。宋明以来的文人之书,这类现象很多。表达亦即思想,但任何辞章,都有其表达的限定性,离开这样的限定,意义就会失色,原本的隐含便遭扭曲。所以写作看似潇洒之事,其实无处不是陷阱,思想的两面是存在于辞章里的。我们面对任何文本,倘不考虑具体语境,则会走向意义的反面。古人的思考能否被今人全部了解清楚,还是一个疑问。同样,今人的写作在什么地方延续了古人精神,什么地方落入暗区,也是值得反思的一种。而不是所有的书,都能够提示我们这样反观自己的。

不记得是谁说的,经典是被发明出来的。这观点不无道理。读书人习惯于延伸发明的影子,对于发明者的仪式感却很少冷观。大凡去建构什么的人,总要舍掉一些原料,而那些被舍弃的东西,未必没有价值。孔子当年删改古诗,我怀疑也把一些生猛的句子阉割了,以致我们今天看《诗经》,旷野之气被文人的目光过滤了,仿佛是美丽的服饰,原始的簑衣倒不见了。后人因之也体味不到远古的蛮风,而那蛮风,却记载了存在的本然。

是的,我们回过头来遥望古人,常觉得茫而无踪,能够看到的是自己的影子。环顾四野,唯一真实的是自己的内心。两百多年前,意大利的学者维柯在《论意大利最古老的智慧》中说:“我们是把谬误放在真实之种类下来接受,把恶放在善的名义下来爱。我们看到了有限的事物,也感到自己是有限的;但这本身就是因为我们在沉思无限。”这是爱意里的思考,有基督教的元素。但中国的读书人,没有这类传统,不过,偶有几个逆传统思路而行的读书人出现,都让我们感到思想的温度。先哲的文字如果是死气的遗存,那就真的与我们无关了。倘我们也悟出有限性和无限性的关系,那么阅读经典的过程,与腐儒气就很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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