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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思考关于“我自己”的意义
来源:新华日报 | 刘 擎   2021年07月13日08:26

路特别多,方向却不明了

“有用”概念基于人的生物性生存,即基本生存需求。人类在漫长的演化过程中,大多数时候,只关注那些与基本生存有关系的事物,因为那些是最直接的、明显的和有用的。很早就有哲学家指出——人与动物既有相同之处,又有区别之地。普通人不会在乎这些区别,而君子则会强调,并保持这些区别——人不仅要生存,还要思考自己的生存,这是人与生俱来的反思意识和能力。

通俗地讲,我们不仅要做事,还要思考“应该如何做事”,这是一个人内在的精神结构。但是,没有遇到问题的时候,我们不会特别明确反思自己的生活。在生活中确实遇到问题了,通常我们也只是就事论事地把问题解决。而当现存的求解方式不足以回答我们的困惑、焦虑、不满时,我们就进入到哲学思考的阶段。“无用”的问题,这时却变成重要的了,因为人的生活需要这样的意义感。

现代社会由理性“塑造”,而理性是生而有之的。但是,理性化的现象,在历史上造成了两个重要变化:其一,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超越于经验的存在,不再是人类寄托生命意义的默认选项。我们生活的意义感,曾经依靠自然、天道等客观标准,但它们在今天不再是一个普遍可行的选项。其二,理性化的趋势,使得追求效率、分工成为必然。

我们生活在一个局部当中。也是因为如此,理性并不是一个全面的理性,它仅仅是工具理性。针对确定的目标,计算成本和收益,找到最优化的手段——这是我们所说的工具理性。目标本身也需要理性来思考和论证,价值判断要有标准,要有参照,而参照是由传统的、高于我们的存在提供的。

当传统不再理所当然时,我们不仅要做价值判断,还要确立一个价值参照、价值标准,这是极大的困难。在古代,生活的方向是给定的,路非常少,但方向很明确。现在,路特别多,方向却不明了。于是,现代人陷入一种矛盾的困境:一方面,选项很多,自由也很多,束缚性很少。另一方面,要达成这些自由,能力却是有限的。你难以判断自己所做选择的好坏对错。判断的负担往往还得由自己承担。

寻找自我

回答“我是谁”这个问题的困难之处,不在于你听从了别人,而忘掉了自己;而在于仅靠自己,是找不到自己的。《自我的本质》一书提过一个关于“我是谁”的说法:你并不是你以为的自己,也不是别人眼中的自己,而是“你以为别人眼中的自己”。“自我”的构成,是自己的主观想法和你想象的别人对你的想法的综合产物。

人并不是只有表层的“自我”和真实的“自我”。我们非常“丰富”:

第一,在历史性上,人是一个时间的存在。我们有过童年、青年,发展到现在,有不同的样貌和状态。在我们的成长中发生过的一些事件,可能具有强大的冲击力,改变了我们生活原有的模式,让生活不再在原来的延长线上发展,而是有一些裂痕或者改变,需要我们重新调整,甚至重建“自我”。每个人都是经过这样的事件成长起来的,并不是一个连续的“自我”,我们要把它整合起来。

第二,在每个时刻,人有不同面向。我们每个人在做不同事情的时候,不同的欲望发生冲撞,最后做出选择。每个人在年轻的时候都会经历“理想主义澎湃的夜晚”和“现实主义觉醒的清晨”。我们经常对荒度刚过去的两个小时而后悔,觉得应该怎样做才更好。

在各种关于“自我”的理论中,比较吸引人的是“叙事性的‘自我’”,你能讲出一个关于自己的相对完整的故事。如果你忠实于自己,了解自己,你就能把自己的故事讲清楚。那些千变万化的过去,仍然是你的一部分。你的故事是可以重新编辑修改的。在某个时刻,有一段“素材”被废弃了。但后来某个时刻,你会觉得这段素材很好,就把它重新拿来编辑。

人是有自主性的,否则我们就是“决定论”式的人。人的努力也是可为的,并且努力需要观念来指引。有一位音乐老师,曾在清华大学做音乐通识教育,一两年就离开了。后来,他在北京郊区过极简的生活,每周教一两次钢琴课。他觉得把钢琴弹好,生活可以很简单。这样看似极端的生活,他居然存活下来了。这给我们一个启示:即使在现在结构性的压力下,在世界规则如此繁复的情况下,仍然有人可以践行不同的、另类的生活方式。

对话——哲学的现实意义

很多时候,我们都会面临各种选择,例如选择会计学的硕博连读,还是更喜爱的哲学?你想成为什么,其实有很多束缚。哲学家萨特提出了自由选择和积极行动的观点,他认为:人就是自由本身,人必须做出选择,去行动,并且绝对地承担行动的后果。

我曾在介绍《西方现代思想讲义》时说:你可以放弃,但要在做出选择时,建立一种对自己的支撑力,特别是在这个选择有悖于主流观点评价时。没有正确无误的标准,这个标准必须是你建立的,也由你来判断,你有绝对的自由来判断这事是不是好的。只是,这样选择的负担往往非常大。同时,你的标准判断受到了社会的影响,但这不意味着社会决定了你,因为社会从来不是同质化的铁板一块。

当你说“我认为”的时候,已经不是一个完全孤立的自己的意见,你的意见是社会和历史所辐射给你的。你现在看的书,听的音乐,看的电影,读的小说,你的信息,你的资源,都是高度复杂、多元的。每个人从复杂多元的资讯观念当中汲取不同的部分,造就了自我的多样性。但这不意味着我的某些想法是无中生有、独创的,没有人有办法独创一个“自我”。所以,当说出“我以为”“我认为”的时候,这个陈述本身已经携带了社会性的信息——虽然用“我”这个第一人称单数来表达,但实际上它是同中有异、异中有同的。

在理论上,可能一个人不能理解一个人,而在现实生活中,这种理解却经常在发生。哲学家伽达默尔60岁时完成了著作《真理与方法》,书中说:我们不可能站在别人的视角来考虑问题,因为你不可能成为别人,不可能真正忘掉自己从别人的视角思考问题。我们不能通过忘掉自己,来抵达对方。理解他人,恰恰要利用自己的视域。

伽达默尔认为人可以建立一个“视域融合”的中间地带,它像一座桥一样,我们借助自己的经验去理解他人的视域,慢慢从桥往他走。虽然最终我们也不能成为对方,但是我们可以积极地调用自己的经验,理解对方的经验。

(作者为华东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本文编辑整理自2021年6月《刘擎西方现代思想讲义》新书分享会北京站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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