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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朵乌云都镶有金边
来源:齐鲁晚报 | 钟倩   2022年02月23日07:54

现代人的精神房间里,都应挂有一件“隐身衣”,这是我新年伊始重读杨绛的顿悟。杨绛先生说读书好比“隐身”串门儿,我向来爱串门儿,出入杨绛、钱钟书、吴学昭、吕约等人的著作之间,特别是女博士吕约的《悲智与喜智:杨绛的文学世界》,让我一阵狂喜,大概是好久没有读到如此深刻的作品了。与其说她通过杨绛的文字找到了自己,不如说是对世俗眼中“最贤的妻,最才的女”的重新定义,从而再现了中国知识分子的发育史和心灵史,用精细而理性的笔触勾勒出一幅杨绛先生的精神肖像。

人活到一定年纪,会看开一些事情,更会善于做减法。而杨绛先生始终如一做减法,那件“隐身衣”伴随她的青年、中年、老年,“隐”是她的活法,“躲”是她的姿态,“隐逸保真”则是她的生命哲学,源自骨子里根植的自由精神。她生前对吴学昭说道,“乌云蔽天的岁月是不堪回首的,可是停留在我记忆里不易磨灭的,倒是那一道含蕴着光和热的金边。”想想她经历的那些磨难与打击,却依然相信人性,不禁让人为之动容。吕约首次系统剖析杨绛毕生戏剧、小说、188体育官方ios创作,可以视作从理论层面出发进行的一次学术探险,带给读者的是多重的精神启迪,或者说超越文学的人性烛照。

英国著名作家沃尔波尔说过,“这个世界凭理智来领会,是个喜剧;凭感情来领会,是个悲剧。”纵观杨绛的文学谱系,最初创作戏剧《称心如意》《弄真成假》《风絮》,喜剧的笑、悲剧的苦,都指向一种灵魂觉悟,“会心的微笑”和“乖觉的领悟”,从微观层面审视是讽刺,于宏观层面分析是悲悯,归根结底是对黑格尔所批评的“精神力量的片面性”的反驳。以《称心如意》为例,故事以孤女投亲为主线,讲述大学辍学的李君玉到上海投奔两个舅舅,最终赢得有钱舅公的喜爱,可谓称心如意,而觊觎舅公财产的舅舅、舅母如意算盘落空,她好比现代版的林黛玉,所遭遇的歧视和排斥并不比林黛玉少,背后映照出新旧观念的冲突与矛盾。同样的,长篇小说《洗澡》中的姚宓,也是一个遭遇命运变故身处社会边缘的“灰姑娘”,相同之处在于世俗常态中的普遍人性。这并非意味着善战胜了恶,而是诸善之间的灰色地带:男性家长的丑与滑稽,赵祖贻的机械语言,客厅里的新式太太的迎合等,蕴含作者“隐嘲式幽默”的手法,把“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化作审美间距的悲悯。记忆深刻的是李君玉的忍笑。“让我先把脸皮熨熨平。”这一幕与短篇小说《事业》中倚云的“抹笑法”异曲同工,“用手心从额上抹到颌下,凡是手心抹过的部分,笑容得抹净无余。”这种创作手法被柯灵称作“含泪的喜剧”:因为是用泪水洗过的,所以笑得明朗,笑得蕴藉,笑里有橄榄式的回甘。

喜剧中见悲悯,悲剧里见气度。《风絮》是杨绛留给后人的唯一的悲剧作品,讲述大学生方景山怀揣改造乡村、改造中国的远大理想,带着母亲和新婚妻子沈惠连从城里来到乡下,后来方景山被地主诬陷锒铛入狱,律师同学唐叔远出手相助,沈惠连爱上唐叔远。方景山出狱后陷入情感的旋涡,在丈夫持枪的逼迫下,最终沈惠连回枪自击身亡。由沈惠连极易联想到鲁迅笔下子君的悲剧,她们都是由反抗传统压迫寻求自由的恋爱开始,以幻想破灭直到毁灭告终,只不过,《风絮》是以女性视角叙事,提供一种以牺牲个人为代价的英雄主义的人性批判。

理性与情感,悲智与喜智,乃世态人情全景图的正反两面,正如杨绛说过的,“人情世态,都是天真自然的流露,往往超出情理之外,新奇得令人震惊,令人骇怪,给人以更深刻的教益,更奇妙的娱乐。”长篇小说《洗澡》,我重读后竟放不下,觉出它的好,又悟得文字之外的小说诗学。从许彦成、姚宓的爱情故事中窥见战胜自我局限和寻求自我完善的曲折心路。这也是作者自身的修炼与完善,“肉体与灵魂在同受锻炼的时候,是灵魂凭借肉体受锻炼,受锻炼的其实是灵魂,肉体不过是一个中介。”这就是杨绛先生的超越性,姚宓也披上了隐身衣,外界环境险象环生,他苦苦守护内心自由,“一个人不想攀高就不怕下跌,也不用倾轧排挤,可以保其天真,成其自然,潜心一志完成自己能做的事”,杨绛本人也是如此。

在我看来,杨绛先生从创作那天起,就在做“归零”的准备,与钱钟书婉拒出国是归零,两人拒绝荣誉也是归零,晚年闭门谢客,自称“龟蛰泥中”也是归零。最让我触动的是,她的“隐”也潜移默化影响到女儿,钱媛因病去世后她在《尖兵的钱媛》一文中回忆道,“我们夫妇常说:但愿多一二知己,不要众多不相知的人闻名。人世间留下一个空名,让不相知、不相识的人信口品评,说长道短,没有任何意义。”

胡河清曾评价说,“在当代中国文学中,文学家能兼具对于芸芸众生感情领域测度之深细与对于东方佛道境界体认之高深,实在是少有能逾杨绛先生的。”如果说戏剧、小说中,杨绛把自己的“隐身术”赋予主人公,自己躲藏在幕后,那么,《干校六记》《丙午丁未年纪事》《我们仨》《走到人生边上了——自问自答》等188体育官方ios集,则是她重新回到了台前,坦然而从容,“早期188体育官方ios察物取象,活泼轻逸;晚年辞章忧世伤生,意远笔约”,她以平易生动的语言,把自己的人生哲学平静地讲给读者听。吕约把杨绛上世纪80年代至今的记忆书写,分为“记”“纪”“忆”三个层面,记,是历史中的微观体验,以小见大,见微知著,但最终不过是“记这,记那,都不过是这个大背景的小点缀,大故事的小穿插”。纪,源自《干校六记》《丙午丁未年纪事》《从掺沙子到流亡》,为创伤混乱记忆的赋形,其“乌云与金边”的复合象征令人深思,“乌云愈是厚密,银色会变成金色”,凸显从黑暗中寻找光明,自绝望中反观救赎的人生智慧。忆,紧扣复现往事的情感逻辑,回忆父母、丈夫及女儿,她的书写既克制又留白。写父亲去世安葬,“但愿我的父亲隐藏在灵岩山谷里早日化土,从此和山岩树木一起,安静地随着地球运转。”还写了,“我曾代替父亲说,‘我不是堂吉诃德,我只是《诗骚体韵》的作者。’我如今只能替我父亲说,‘我不是堂吉诃德,我只是你们的爸爸。’”读来令人泫然泪下。又如,在《记比邻双鹊》中,“窗前的鹊巢已了无痕迹。过去的悲欢、希望、忧伤,恍若一梦,都成了过去。”万物生灵都有家、离别与死亡的情感体验,杨绛在个别与普遍中寻找某种关联,拥有朝向宇宙的生死观。这样,我们就不难理解那首她翻译的兰德的诗,“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

杨绛的那件“隐身衣”,是避开“蛇阱”而藏身“陆沉”,也是历经八十一难后的归一,“唯有身处卑微的人,最有机缘看到世态人情的真相。”2004年《杨绛文集》八卷本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邀请她做客新浪网谈创作,她风趣地说,“稿子交出去了,卖书就不是我该管的事了。我只是一滴清水,不是肥皂水,不能吹泡泡。”“《文集》里的全部作品都是随遇而作,而且我只不过是一个业余作者。”

2011年,杨绛先生一百岁的时候说道:“我得洗净这一百年沾染的污秽回家。”这一句让我想起曹雪芹《红楼梦》里林黛玉香消玉殒前说的话,“我的身子是干净的。”“质本洁来还洁去”,都毫无例外地体现高洁人格和人生理想。只是,杨绛的“隐”始终如一,既成全自己,又超然万物,活出一个知识分子的精神品格和文化气度,令后人仰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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