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文艺》2021年第7期|甫跃辉 甫跃成:兄弟·同题
甫跃辉的诗
◎春光里
春夜静极。爱神花园里的海棠花、木香花
都看不见。但我知道它们开着,也落着
花瓣落在草地,声音如牛乳般纯白、温柔
穿过夜色,脚步声亦步亦趋随我上四楼
值班室内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
一沙发挨着一书架,书架上挤满古人
他们在文字里活着,或者再次死去
书架边有窗,望出去夜色更浓了一些
我知道夜色里是妇产医院。不记得听谁说的
窗外即是医院停尸房。冰冷的地面
冰冷的墙壁。冰冷的灯光。多的是疼痛里
得了大解脱的女人,还是来不及
看这世界一眼的孩子?有个故事秘密流传:
一个老鬼带着一群小鬼,在院子里游荡
小鬼是妇产医院的孩子们。老鬼是谁呢?
瘦巴巴的老花匠,他曾不苟言笑地藏起
半裸的爱神普绪赫……那是遥远的故事了
你我不止看了这世界一眼,且都还未老去
现在紧挨着可能或不可能的停尸房
我说起年轻的计划:说起向往已久的山河
说起还没看过的书,以及还没写下的文字
那些文字在想象里立成一块一块石碑
“好好写出来,真就没白活这一生了……”
春夜静极,我们为还未发生的事激动着
而我忘了问你,你还未发生的事是什么
直至凌晨,我们在各自的世界陷入睡眠
睡眠浅薄如蝉翼,被春风一吹就破了
窗外叮当作响,我回头看见红色屋顶之上
几个男人身着蓝色工装。春光里一切透明
合上枕边的书,起床,下楼。春光里——
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洁净而清晰的
即使我们没来过这世界,木香花也会开
海棠花也会落满草地。草地萋萋如许
◎云 游
一片云带来黑暗和宽慰。再不必站在
明亮的光里,这一刻的独孤是完整的
完整的一个人更是难得。在闪光的
楼群之间,在行走的人群之中
一个人偶尔成为自己。不必看身影
不由自主地被拉长又压短,不必看
身影如过期的啤酒缓缓流淌到地面
路上总有车来车往,每一辆车里都挤满
低气压的此地和鲜花满坡的远方
那么多远方在路上,注定彼此错过——
这一刻,没有哪个远方让我向往
我只想站在云底,静默而且完整
等风从地球上吹过,更明亮的光照耀
我重新把自己的一部分分给影子
走在影子上,走在去大地的路上
◎黄 昏
黄昏是一盏灯,悬在黑夜的路口
照见归人的额头,不经意的皱纹
透露折叠的往事。落日这杯酒
等着我们饮尽也等着把我们灌醉
说一些话,但不是酒后吐真言
只是胡乱说一些话,重要的是说
而不是这些话。可惜没人懂得这个
他们认定了重要的是这些话
而不是说。说的音调,说的眼神
说的手势,对他们来说是细枝末节
而这些多么重要啊,只有在黄昏
这盏不够明亮但足够慈悲的灯下
我们才能敞开自己。落日这杯酒
浓烈而短暂,一天只能饮一次
我们总要在过于坚实的黎明醒来
一生无数次醒来,想一想什么话
说过了,想一想还有些什么话
可以说。然后沉默着打开新的一天
◎落 日
我写不出一首诗来。我想写的诗
是多余的。这时候眺望落日的
目光是多余的。为落日而感叹
是多余的。在感叹之余想起生命
命运,或者辉煌、壮丽等词语
也是多余的啊。落日日复一日
重复着自己。在这重复里追寻意义
是多余的。就连意义也是多余的
然而,落日本身不是多余的
星辰、月亮和地球不是多余的
地球上静止的植物、奔跑的动物
不是多余的。地球上的昼和夜
不是多余的。昼夜里的生和死
不是多余的。一切的存在都不是
多余的。我的存在也不是
◎流 逝
流逝的何止光阴和流水——
星光熠熠,在云层间流逝
云卷云舒,在风中流逝
风里的鸟鸣和歌声,指缝
宽大与否,都没法把握
幽暗山谷里,明媚的红杜鹃
曾随流水蜿蜒。这曲折的消息
如一柄利剑,从一双手递到
另一双手。无人能解的深意
在坟典中静候。披星归来的
并非少年,是那白发的过客
从旧札中,翻检陌生的房契
雨水流逝于屋檐,打湿一个
轻易的念头。不会再有
一个人低下头来,面色羞红
◎夜半醒来
夜半醒了。是重新睡去呢还是
决然醒来?醒睡之间一条大河
在星空下浩浩汤汤,无数念头浮沉
而蛙鸣如补丁,缝补在油光水滑的
夜色之上。这不再是一件纯黑的
棉袄,而是镶嵌了太多珠宝的
闪烁着幽静光芒的时尚皮袍
那些朴素的夜晚,早已消失殆尽
那些夜晚里尽是重复的劳作和
熟睡的人。黑猫总是不言不语
跃上屋脊,和月亮互相默视着
陷入难以自控的沉思。鼠辈们
这时候才能舒一口气,窃窃
讨论明天的存粮还够不够果腹
咳嗽几声,阿公起床,取马灯于土墙
小小的火苗无中生有,挑开夜色
深入脚下的楼梯。阿公慢慢走上一条小路
他自己也成为一条小路:像一支
不疾不徐的箭,穿过黑暗而黑暗
迅速在他身后弥合。我躺在小床上
久久醒着。鼠辈们忽然停止议论
瓦片一声轻响,是黑猫偶然的失误
还是一生如此?夜徘徊在屋外
我久久等着。再没一声响动
整整三十年了,鼠辈们尚未从惊悸中
缓过神来。而远去的人再不会归来
夜半醒了,我多想看见走出夜色的是自己
仍是少年模样,手持马灯如同信使
◎酒 徒
好多天没喝酒了。酒杯荒芜着
如同楼群上空的月亮,升起又落下
什么酒,才能把月亮倒满?
什么人,才能把月亮喝下?
喝下一月亮酒的人,咕咚一声
听月亮掉进腹中的古井
李白的酒碗就浮上来了
李白没写完的诗句在喉头激荡
王朝三百年的苍凉,弥散于三寸之舌
等着被吟咏,被写进月光
今时的月光不再是唐朝的月光
今时的酒,却仍和唐朝的一样醉人
今时的酒鬼,却仍和唐朝的一样
佯狂成真,横卧在时代的路口——
你想起上次喝完酒,不记得自己
是怎么离开酒桌回到家的
酒醒后你躺在床上,起身出门
跌跌撞撞下楼,在院子里站了会儿
照耀你的月亮,也曾照耀李白
李白拔剑四顾,而你两手空空
李白没写完的诗句
酒醒后你就全忘了
甫跃成的诗
◎在院墙外小坐
红门,青瓦,泥草墙。山与平地的
接壤处。在老家,我们也有类似的院子。
他们的布局,比我们的,更正统一些。
墙内有方言传出,也比我们的,更纯粹一些。
这是过去时光里的某个场景,
还是我刚刚做的,一个梦?
正午时分,绿树荫浓,溪水耀眼。
没有一个人路过。蝉鸣声中,万物集体静止。
两面石鼓躺成圆凳。我在一面上
坐了许久。我不知道那是谁家的门前。
◎夜 宴
这群人都不想回家。
他们聚餐,喝酒,胡吹神侃,
努力把一片菜叶多嚼几口,
一个话题多谈一会儿。
他们灌完一杯,又续上一杯,
提高嗓音大呼小叫。
他们不想回家。回家意味着
无聊。冷清。黑暗之中
一个人面对苍白的人生。
他们宁可把胃吃坏,拉肚子,
烂醉如泥,吐得满桌子都是,
也要把这份热闹,拉得细长,
留到午夜的十二点钟。
这群衣食无忧的人,
功成名就的人,
打遍天下无敌手的人,
在孤独面前,全都败下阵来。
◎长椅上
鲜黄的银杏叶。青石路。草尖的露珠。
棕色长椅发亮的黑扶手。女人手中的
掏耳勺。男人闭着的双眼,
以及笑容里,渐渐隐去的疲倦。
那女人坐着,男人躺着,头枕在她的腿上,
仿佛枕在故乡半山腰的一朵云上。
每天来回,我从未见过他们。
我手持豆浆、油条,脚底生风,
扛着沉重的肉身,奔赴那迫在眉睫的
八小时战场。但是这个早晨,
偶遇他们的一刹那,我顿了一下。
阳光灿烂。阳光照着挣命的人,
也照着公园里,一对掏耳朵的人。
原谅我总是美化旁人的生活。
原谅我习惯性地忽略了
温情背后,一对中年男女
可能的无奈。原谅我下了火线,拖回肉身,
没能忍住借助昏黄的灯,学着他们
在长椅上坐了一会儿。
有些意外。那上面,还留着他们的温度。
◎城里的孤独和乡下的孤独是两种不同的孤独
三十年前,我们顶着月光,
坐在老椿树下,几把旧蒲扇
驱赶着蚊蚋。迷了路的金龟子
时常跌落在我们跟前。
我们谈论星宿、天宫、神仙,
敬畏着屋后的群山,提防着
黑白无常、冤死鬼、狐狸精。
空旷的宇宙,孤独的人类。
那么多生灵,我们虚构他们,
邀请他们
一同享有这个世界。然后世界
就变得热闹起来。
三十年后,日光灯管照耀着
日光照不到的桌椅床榻。
窗外酒瓶破碎,浪子歌唱,
夜行摩托呼啸而过。
显示屏里,花边新闻各行其是,
冷冷冒出如池底的气泡。
一扇门锁住一个漫长的夜;
用来睡觉,是一种浪费,醒着
是另一种浪费。
无声的宿舍,孤独的这个人。
科学登基,灵魂早已没有信众。
翻遍通讯录,他多么想跟
那些名字,一同享有这个世界。
然后世界,被一次网络故障
退了回来。
甫跃辉,1984年生,云南人,居上海。主要写小说,兼及188体育官方ios、诗歌等。著有长篇小说《刻舟记》《锦上》、小说集《万重山》等十余部;2017年至今,在文汇报笔会副刊开设188体育官方ios专栏“云边路”;2000年开始写诗,参加诗刊社第37届青春诗会,著有诗集《去大地的路上》。
甫跃成,1985年生于云南施甸,现居四川绵阳,供职于某科研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