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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3年第2期|路魆:磐石与云烟
来源:《人民文学》2023年第2期 | 路魆   2023年02月08日06:43

    路魆,1993年7月生于广东。小说发表于《人民文学》《收获》《钟山》《花城》等,已出版小说集《吉普赛郊游》《夜叉渡河》《角色X》,长篇小说《暗子》,曾获“钟山之星”文学奖,PAGEONE书店文学赏。

 

磐石与云烟

路 魆

不怕承认,买双色球五年来,我连五块钱也没中过。工作固定,不愁温饱,没有赌徒心理,买福利彩票纯粹是为了体验2种颜色和7个数字随机组合带来的隐秘乐趣。但人们更多地将号码与金钱、运气挂钩,从未曾想过,一串号码组合便是一串密码,其中蕴含的,也许是我们寄寓于世界的个人形象以及命运序列。

我从不自选号码投注,机选号码显然更具备随机性,可以排除我个人的习惯对数字的偏好,以及数字代表的某种吉凶含义在我投注时对大脑施加暗示的影响(我大概不会主动选择“4”这个数字吧)。我珍藏起所有的投注小票,堆满了一个纸箱。纸面上的数字都是失败的符号,是每次开奖结果的弃儿。听闻很多彩民由于各种稀奇古怪的原因弃奖,若我有天也出于某种原因弃奖,不必疑惑,不必猜测,肯定是因为我不希望自己中奖吧。因为中奖了,押中了,意味着我所钟爱的随机性抵达了一次终结。

女友宋烟曾问我:“唐磊,你从那些数字中悟出自己的命运了吗?”

不。没有。悟不出。就像我永远无法中奖一样,命运是无法猜测的。人们说时间是滚滚轮回的车轮,但我相信,在我活着的年岁里,直径以千年记的车轮还没有完成一次完整的翻滚轮回。我喜欢的是被暗示的命运,不是被确证的命运。

宋烟借势打趣说,她和我也是被随机抽取、摆放在一起的两个球罢了,可惜一个是热情的红,一个是忧郁的蓝——她埋怨我对她不够热情。我对她的热情,其实早在我们确定恋爱关系时就呈现衰减趋势,因为相恋前的情感斡旋、关系博弈、边界掌控等等情感游戏,都宣告结束,我们迅速进入一段漫长的稳定期。宋烟的性格稳定理智,她之所以认为我忧郁,不过因为我喜欢独自钻研彩票号码,探问天机而不得,从而郁郁寡欢。但宋烟对我还抱有期望,她觉得我从来不中奖,不是因为我倒霉,是由于每次投注时我都希望自己别中奖,才导致了结果落空。她建议我下次投注时,心里要想着这次必定能中奖。按她这么说,我是一个能梦想成真的人?可是,我才不是那些梦想着靠一次幸运翻身改变生活的大俗人呢。当然,宋烟也不是这样的大俗人,她只是唯心地想知道,我是否真的有这种梦想成真的能力。

“何必花冤枉钱?我大可每天为你抽七个数字。”宋烟不解。

“我们的关系太亲密了,有时候连睡觉也牵着手。你抽数字的那只手真的只是你的手吗?上面有我的气息,只有机器才是中立的。再说,这不是冤枉钱。这可是福利彩票,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呢!”

“好吧。”宋烟白我一眼,接着笑了起来,在我脸上亲了一下。这轻轻的一吻,永远是修补我们关系的粘合剂,只要来得及时、恰到好处,就能在危急关头让两个人重归于好。想象一个广阔无风的湖面,它不会被一颗扔进去的小石头引起一整日的涟漪。知道我最厌倦的是什么吗,正是这种平静如镜的湖面,我想搬起石头砸碎它……

我最满意宋烟的一点,是她只会问我从数字中悟出了什么,而不会像其他同事那样,质问我这么做到底有何意义。我的工作涉及商业数据,每个数字都要讲究精确的意义,例如小数点后“0”的数目,必须有效才保留,向客户最终提交的每个数据也必须是当项唯一的。若某日我终于被忧郁症缠身,那么,病因铁定是存在主义式的:是啊,这么做有何意义?

我钻研彩票号码的怪癖,一度传到了组长耳中。一天,他来到我的座前。当他离我还有几米远时,我快速思考着:买彩票、钻研号码,都是我下班后的活动,并未带到工作中来,公私分明,我对此问心无愧!但组长也并非责备,而是说:“你知道,平行世界为什么能保持平行吗?因为当两个平行宇宙交融重叠时,一方必定会取代另一方。”——换言之,为了保持两个世界的平行,我必须保持生活的分裂?“组长,您有所不知。下班后,我必须做一点无意义的数字工作。”我说。(如果必须要我拿出一个终极的理由,来解释自己在彩票这件事上的奇怪癖好,那非此莫属了。)“怎么说?”组长靠在桌边,等待一个更合理的解释。“您理解吗?平行世界需要平行,个人生活也需要平衡,所以我才发展出了这么一种乐趣呢。”我补充说。“平衡?”他问。“对,是平衡,不是平行。”我回应。“哦……”自此后,组长没有再过问我的私人生活。我们这些整日与数字打交道的人呢,理性占上风,只要把根本原则摆出来,就不会纠缠不休。

但宋烟不知道的是,我还有另一项更隐秘的地下博彩活动。我进行这项活动时,她近在咫尺,却毫无察觉——

不错,正是梦境中漫游。

一天工作结束后的入睡,才是比购买双色球更有趣的摸彩活动。尽管在梦里会有被石头砸死的死亡事件,但那终究只是大脑虚构的现实补偿。

五年前的某天,我突然感到了孤单沉闷,恰好路过投注站,于是开始了买双色球的日子。也正是在那天,我认识了在投注站做调研的宋烟。这两件事几乎同时降临到我的生活中。当时,宋烟在大学给教授当项目助理,研究彩民的投注心理。从一开始,对我买双色球一事,她既非赞成,亦非反对,正如吃饭喝水这种事,有什么反对或不反对的呢?只是一种需求。另外,她对待爱情关系的态度简直比谁都忠诚,绝无异心。可是,我总怀疑她绝非表面看到的那么简单,于是这么问过她:

“其实,你是不是在投注站蹲了我很久?”

“谁有空蹲你!”

“难道是一见钟情?”

“你不信?”

“才不信。爱情的发生是需要漫长准备的。像你这种严谨、理性至上的学者,怎么会跟一见钟情这种事沾边儿?”我揶揄说,“说吧,你在投注站调研过多少个彩民才遇到了我?”

“万千人中,我眼里只有你。”

多么甜蜜的情话!无论我怎么讥讽她的观点,她总是不愠不怒,耐心地一一化解。她的忠诚反而使我感到一种卑劣的不自信,毕竟,我不过是一介普通打工人,一个买彩票五年都没中过一注的彩民,能遇到这么一个对自己全心全意的女人简直比中头奖还难。也正因我们的关系过于稳定,甚至有些不真实,每回我看见别的情侣在一次次疯狂的决裂后,才又疯狂地重归于好,犹如乘坐过山车那般大起大落、轰轰烈烈,我便为我们平静甜蜜的生活感到一丝不甘。我不是一个爱无事生非的人,可是,这种也许和吃饭喝水一样正常的需求,又该如何满足呢?我害怕的是什么?是生活一旦稳定下来,进入幸福的常态,便会立刻遭天妒,动荡的人生旋即降临吗?或许这才是我买彩票的终极理由。我干脆选择活在充满随机的生活中,以摇摆游弋的姿态,躲避那支从未来射向我的不安之箭矢——好吧,我只是假惺惺地这么想,并非真有勇气辞掉目前安稳的职业,亲手打碎稳定的恋爱关系,我只能通过一些不痛不痒的事件来制造生活变化。

我的生活越平稳,梦境就越剧烈。宋烟每次都被我在梦中发出的惊呼吵醒。我曾自信地认为,她永远不会离开我,因此只有在梦中,我才能体验与情人分离的鲜活痛苦。

梦境的王国啊,有一个更大的奖池,事件、人物和逻辑是可以随意抽取的色球。而且,这里面不存在中奖一说,因为每一个梦境都是一次中奖,区别只在于奖的大小,亦即梦中刺激程度的高低,以及醒后余味的长短。

“烟烟,我真想带你——”一天,我醒来后,侧身望着睡眼惺忪的宋烟说,“带你到我梦里看看。”

“梦里有什么好看?”

“万千……世界!”

“你一直在梦里消耗你自己。像我嘛,就从不做梦。”

“夜晚的时间就这么被你浪费了。”

“现实和梦境是两个平行世界,本不该互相侵扰。”宋烟坐起来伸个懒腰,说道,“所以我认为,人醒了后,就不必再执着于稀奇古怪的梦境。”

“哦……好吧。我不说了。”我难免有些失望。她说这话的口吻,真像组长,都在说平行世界之类的东西。我不服气:“如果你能去读读弗洛伊德,或者荣格,就不会这么说了。”

“嘿!你错了,我正是看过他们的书才这么说的。梦里的事,醒来后又有谁搞得清呢?我们活着就要有边界感。要是用他们的理论分析你的梦境,等于把你当成一个病例,你的行为就是一种疾病,但我不这么认为。”

“疾病?你想多了吧。”

她一跃,跳下床去,姿势看起来古灵精怪:腰一躬,臀一提,把自己弹射出去。每天清晨下床,她都这样做,说是在模仿猫咪的形态,有助于舒筋活络。我觉得,这更像一只跳蛙。她像是一只两栖动物,在睡眠的水里泡久了,纵身一跃,跨越看不见的边界,从水世界跳到稳固的岸上去,启动另一种呼吸模式。

我在被窝里辗转反侧,似乎是一个还没进化完全的生物,在形态边界上徘徊,在黏糊的泥沼中迟疑。美妙的进化,是无数个随机事件组合的结果。我发誓要成为一个大随机应变者,绝不可局限于固有的演化道路,只有这样,命运轮廓才会从随机筛选中最终显现出来。

为了实践随机筛选,我一直以来在做的当然不止买双色球这件事。生活里一切可以做随机选择的事,只要无伤大雅,皆可交予掷骰子、猜拳、点兵点将来决定。比如在恋爱一周年纪念那天,到底吃川菜还是粤菜、衣服穿黑色还是白色、三条可供选择的公交线路选哪条,都可以随机选择。我们通过抽签,决定穿一套白色的衣服,坐33路公交,在时代广场吃一顿粤菜。白色,33路,粤菜,三者共同组成一串专属于恋爱一周年纪念的随机号码。

点菜前,宋烟犹豫着,到底是点一道白切鸡,还是清蒸鲈鱼,于是问我,随机选择到底有什么作用?效果又是如何呈现的?我回答,事件必须通过反复抽取,使得随机结果反复显示,才能取得一个概率,好比500个黑球和500个白球混在一起,只要抽取的次数足够多,它们的数量必将趋近于1:1,因此我的每次随机选择,都是一次随机抽取小球的行动。

宋烟点点头,掏出笔记本,在纸上记下我说的这段话。在我们成为恋人一年后,她的研究项目似乎还没结束。

“那好。如果把500份石子,和500份云烟,放在一个盒子里,”宋烟合上笔记本后,提出一个奇怪的比例模型,“你能一直抽,一直抽,直到它们的数量比例是1:1吗?”

她明显是在拿我们俩的名字开玩笑。但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无色、无味、无形、无道德、无精神、转瞬即逝的事物,也符合这种规律吗?一切事物的比例都能在彼此间取得平衡吗?比如爱情,记忆,死亡……宋烟说得也许没错,我们才是被命运这只大手抽取出来的两个小球。之后,那顿饭我全程吃得心不在焉。而且,宋烟一直在观察我的脸色。

“我还是你对象吗?”我停下筷子,问她。

“你当然是我对象啊。”她停下笔。

“哪种对象?”

“你说什么呢?”

“恋爱对象,还是——研究对象?”

“这本来就是同一件事。你还不明白吗?”

“我不明白。”

餐桌上笼罩着一片阴霾。宋烟打开笔记本,在某句话后面重重地加上一个句号。在她的笔记里,我被描述分析成一个什么样子的赌徒呢?出于尊重,我从不翻看她的笔记,哪怕字里行间写的是全对我的行为与个性的分析。一旦产生窥视她的笔记的念头,我就会想起《犹在镜中》的一个片段——一个海边的午夜,凯伦在父亲的房间里发现了他的笔记,得知他一直在冷漠地观察并记录自己的精神病况,于是陷入崩溃、发疯。

我径自起身,去结账,为这顿令人心烦意乱的晚餐画上一个句号。

另一个夜晚,宋烟忙于处理项目数据,打算在大学里过通宵。我独自在家睡觉,午夜时忽然惊醒,对着天花板质问:作为一个被研究的对象,难道我就没有权利知晓里面的分析和结论吗?我马上起床,摸索着,用螺丝刀撬开她存放笔记本的抽屉。我终究忍不住想要认识另一个自己,一个存在于别人文字中的自己。

宋烟的笔记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记录,每个研究对象都被隐去了名字,用“彩民1”“彩民2”“彩民3”这样的编号来代替。到底哪个才是我呢?只要我把每个记录都读一遍,就能在其中找到自己的影子吧。刺眼的灯下,我注意到一个因力道过重而笔墨洇开的句号。这是恋爱一周年纪念的晚餐上,她在听完我的回答后画下的。看这力道,在画下这个句号时,她是多么确信自己得出的结论啊:“彩民33:幻想型、符号型彩民,认知与行为产生偏差,模糊了偶然与必然的关系,对现实是懵然无知的,或说是直觉的,没有感情的,受自我逻辑支配的,可以被理解为一种古典先民原始情愫的回光,暂无修正的必要。”

我合上笔记,把它塞回抽屉。被撬开的抽屉已无法复原,那是我窥视的确凿证据,我总不能撒谎说是老鼠作祟。我把灯关掉,坐在桌前。桌上有一面梳妆镜,镜面有瑕疵,不太平整,镜中的人脸被扭曲,当初没有退换它,是觉得既然罕见地买到有趣的瑕疵品,那便留下来当一个玩物吧。是否有一种可能,镜中扭曲的脸庞才是我的原本面貌呢?“犹在镜中”还有另一个与瑞典语原名原意不完全匹配、却精确地描摹出我如今处境的英译名:Through a Glass Darkly——在黑暗中穿过镜子。今夜,我的心灵穿过一面扭曲的纸造的镜子,折射出原本面貌。

啊哈——我才不是凯伦,我才不会崩溃,我才不会发疯!我才不会让宋烟抓到机会记录自己的丑态,写成报告提交给她的大学教授,最后在报告厅里,作为一个特殊的时代病例被二次展示、剖析!

宋烟没有整夜留在大学实验室,半夜时分就回来了。她进房间时,我醒了。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月光,照出她清冷的身体轮廓。她似乎注意到了被破坏的抽屉,快速瞄了我一眼。我没有闭上眼。我们直勾勾地望着对方。外面公路的车流声时强时弱,宛如伯格曼岛上的海浪声。我们被迫身处一个孤岛,用目光僵持,预备短兵相接。谁会先开口呢?此时此刻,我们没有猜拳决定的机会。我们说的第一句话无论如何都将改变这个紧张的局势,也将根据不同的话语意味,为我们的全新关系岔开一条方向不同的道路。验证方程似的,我把每种有可能说出口的词语代入其中,尝试得出不同的方程解。然而,我确实窥视了、侵犯了她的隐私,面对确凿的证据,所有的解都指向了死胡同。我没有辩解的余地了,对吧?但是,把我当成一个实验观察对象,她也不是绝对无辜的。

“你的背影像一只蜘蛛,一个耐心的刺客。”我说。

“是的,你误入了盘丝洞。”

“在梦网里,我出不去。”

“因为你早是我的囊中之物。”

“哈哈,睡觉吧……”

我们绕进一个由比喻与象征构成的话语世界里,暂时化解了双方的矛盾。恋爱中的矛盾滋味,让我感到了短暂的幸福,如同漫步于连绵起伏的紫色群山。宋烟后来很识趣地不再用观察研究对象的眼神注视我的一举一动。我也学会了回避她的观察,不再告诉她买彩票的事,研究号码时也特意选在上厕所、出差期间,或者她不在家时进行,也决定不再把自己的梦境告诉她。我不再谈论她的研究项目,她不再谈论我的投注活动。我们比以前更融洽,向彼此袒露了许多隐秘的个人往事。

居安思危四个字,却是一则永久生效的古训。就在我们的关系越来越像一对正常的情侣,甚至开始想象怎么策划我们的婚姻时,我感到突如其来的不安。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以最后一个梦境的形式降临,在这之后,我似乎失去了做梦的能力。

每天醒来,我便一阵惊恐,不是因为做了噩梦,而是因为做梦的企图又失败了。我从前认为,只要还能做梦,思维就是活跃的,自己还不算是一个麻木沉闷的人。我承诺过,不再向宋烟谈起自己的梦境。可是,当我越来越肯定地意识到,梦境已经离我远去,那些柔情梦幻的日子也一去不返时,我决定把最后一个意味深长的梦境告诉她。晚餐后,当我准备把这件事告诉宋烟,她叫我先把话打住,走进房间,拿出笔记本,毫无顾忌地在我面前摊开,握着笔等我开口述说。我顿了顿。好吧,既然自己首先打破了诺言,那就没有资格要求对方也坚守诺言。

“是这样的。我在梦里重游了高中时代。”

“梦见了什么事,见到了谁?”她在采访我似的。

“事情嘛,零零碎碎。但有个人一直在我身边。他应该是——我高中的同桌?对,是同桌。他来自遥远的边疆,个性很固执,刚来的时候还不太会说我们这边的话,打招呼也不会,默默然地站在讲台上。老师安排他和我做同桌,肯定有什么用意吧?当时我是班上比较活跃的学生,爱上课说话。不知老师是有意惩罚我,还是当老师的总相信这么一个原则:取长补短,互相进步,动静相宜,也就是——平衡?老师希望,我跟他的个性能达成互补。可是,一辆高速行驶的车面对面遇到一辆静止的车,只会发生剧烈碰撞,因为只有速度一致,才能保持相对静止。无论我怎么鼓励他说话,或者邀请他去踢球,他每次都是不理不睬,黏在座位上看书,有时甚至生闷气。有天,我终于对他的冷漠态度感到疲倦,也就不再说话了,他却开始用在那段时间学来的蹩脚方言和我说话。我无奈的沉默,反而促进了一次交流。原来他不是一个沉默的人。他告诉我,来南方上学不是他的本意,是父母希望他离开草原,南下求学。一想到离开故乡,他就流露出一种遗憾,非常想念边疆的日子,想念那里的马和羊。对了,他名字很长、很长,字数多到好像足以容纳山川日月,不好念,所以我们图方便,都叫他小巴。”说到这儿,我停下来,顿觉满腹狐疑,“可是……”

“可是?”宋烟在笔记上写了一个逗号。

“与其说是梦境,它——更像是一次回忆?”我说,“我刚回忆梦境的口吻,更像在回忆真实往事,对吧?只是我对刚才的事却没有多少熟悉感,而且随时间流逝,它的现实感也越来越淡漠了,反而又更接近一次梦境。”

“嗯。毕业照还在吧?找找有没有这个人。”

“没用的。我认不出他们来了,跟他们也失去了联系。”我干脆承认记忆的不可靠吧,“唉,回忆这种事跟买双色球一样,片段都是随机撷取的。是的,我现在又想起了一些新细节——小巴毕业后,决定回到边疆去,发誓再也不离开。毕业临别时,他还说,如果有时间,希望我以后能去他的故乡探望他。我答应了他的邀请,只是忘了问地址。在梦的结尾——距离毕业已过去十几年了——他才想起地址这件事,却没有把地址给我,而是叫我买一注双色球,说根据号码里的线索,就能找到他的住处。真是莫名其妙,这不是在为难我吗?”

“那你买了吗?”

“投注这件事我一天都没落下。”

一个不知是否存在于世的旧友,早在梦见他的第二天,我就按他的嘱咐投了一注双色球。蓝球号码是18,其余六个红球号码分别是:04,05,10,11,30,33。一如既往,号码的组合单调又枯燥,难以解读。当然,这次也没有中奖,而中奖亦非我所愿。

“真离奇。难道他在通过梦境与你交流?我看不是。只是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宋烟把这串号码抄在笔记本上,饶有趣味地望着我说。她的眼神令我不自在,哪怕是充满了爱意,在我心里,那也可能是来自猎手的虚伪爱意。我是一只小白鼠,这个家就是我的实验台。

“好吧,我承认——我错了。”她话锋一转,“我以前认为你没问题,买买彩票,图一乐。但现在,你的问题越来越严重了。如果有必要,我可以为你联系一位医生,同时,我建议你停止买双色球。”

“你终于承认啦!你一直在观察我!”我气得站起来,“你和我在一起,就是为了把我当成你的免费研究对象吧?”

“绝无此事。但我确实一直在留意你的状况,做了详细记录。”宋烟把笔记塞屁股下压着,似乎担心我会抢走它,“要不是这样,等你分不清现实与幻想那时候,谁来照顾你,谁来为你请医生?这些记录,就是最好的问诊资料。还有,我看过你的高中毕业照,你的同学都是些南方人。而且,上面根本就没有一个名字里有巴字、来自边疆的同学。”

“绝对有!你早不劝迟不劝,现在才劝我别买,无非因为你在我身上采够了数据,要开始扮演一个好伴侣了吧?”

“是的是的,随你怎么想吧。唐磊,你知道现在的你像什么吗?顽石,一块彻彻底底的顽石!”宋烟拿着笔记本,朝我的脸一顿数落。

我们的交谈再次不欢而散,陷入冷战。

我是如此相信,构成那个梦境的基本材料,正是真实的往事,之所以看起来如梦似幻,是因为我在早年的岁月里已将其遗忘。自从梦境消失后,我便隐约觉得安稳的日子到头了。我的心灵,变得跟那些在街边买盒饭、站在铁路旁的浓烟里吧唧吃着的小市民一样,疲倦而荒凉。

当天,我决定离家出走,逃离这张冷冰冰的实验台,去遥远的边疆找旧友小巴。我手上唯一的线索,仅仅是一串由机器筛选出来的、过了时效便毫无意义的彩票号码:04,05,10,11,30,33,18。无论用什么方法,我都要把这串号码付诸行动。

凌晨4点,我悄悄起了床,简单吃过早饭。在天色昏黑的5点钟,我带着行李走出门。楼下的10路公交车,是一条漫长的旅游线路,终点站是一个森林公园景区。我上车,在第11个站那儿下了车。下车点是一个拥挤的服装批发市场,我在摊贩那儿买了一条30码的牛仔裤,跑到公共厕所换上。码数有点宽松,裤头老是耷拉下来,让我很不自在。接下来轮到33。有什么事物与33相关?恋爱一周年纪念,我们坐33路公交去吃了一顿令人扫兴的晚餐。时近中午,我也确实饿了,去附近一家自选餐厅点了几样菜,价格刚好凑够33元。

餐馆外面乌烟瘴气,眼前的菜发黄无味,我感到心酸:唔,周年纪念的晚餐其实挺美味的。我听到有火车鸣笛。火车站就在附近。火车行驶时的咔啦声,一节一节地把我的心轧成碎片。已经过去半天,宋烟还没打电话来找我。当然,不找也罢。我是一份待回收的实验废品。抵达了火车站附近,不正意味着我要坐火车去边疆吗?边疆的边界线广袤漫长,我心有所往而路无方向。

前往火车站途中,要穿过一条隧道涵洞。我偶然抬头一看——涵洞的顶部用蓝漆喷了一个限高标志:1.8m——多么巧合啊,彩票的最后一个号码不正是蓝球18吗?我朝涵洞内张望。里头住了几个流浪汉,无甚特别。我在洞外徘徊,不知该不该进去。其中一个流浪汉走出洞外,打量我,然后躬身朝洞内做了个请的手势,说:“欢迎回家。”

“这儿不是我家。我要从这儿过去,去坐火车,懂吗?”

“进门都是客。”流浪汉说,“快进来吧,喝口茶。”

当然,这个涵洞就是他们的家,我只是一个客人。我向他道谢,但仍站在洞外。他递过来一杯茶,其他流浪汉一起向我举杯。茶水酸涩,我勉强抿了一口,便借口说火车要开了,得赶快动身。

“你做好流浪的准备了吗?”流浪汉问。

“我又不是去流浪。”我心想,我不过是把自己从一个温暖的家流放了。

一进入洞内,我眼前就一抹黑。摸索着满是青苔和油污的墙壁前进,本以为几分钟能走完的隧道,我在中途歇了好几回,却还没抵达出口。漫长的穿越过程里,我什么也看不见,不时听见有人在身边走动,是住在这里的那些流浪汉吧。他们低声交谈,谈论的却不是吃喝拉撒的事情。他们谈论天气、税单、旅行和房子。他们是过去曾拥有幸福的人——但是我能说他们现在不幸福吗?涵洞里的生活应是别有洞天,他们能在黑暗里自由行走,还热情好客地请我饮茶,只有我两眼发黑。当我终于走不动时,一个声音说:“累了?歇歇吧,喝点茶。”我实在太渴,一口饮下黑暗中递来的茶。这回,茶水甘甜,带着绵密香气。那个声音又叫我躺下睡一会儿。我顺从地躺下。天色晚了吗?最后一趟火车开走了吗?下一趟车还在等我吗?我笑自己,不知道在揪着什么不放,于是安然地睡过去。

以下也许是我的另一个梦境;或者,像一截蠕动的消化道那样,隧道悄悄地把我朝另一个人生出口运送出去了;抑或是,所有的旅途都是矇昧而无意识的,抵达的那刻,我们才从困倦混沌的颠簸中醒来。

我醒来了。真惬意啊,此时我在一个陌生人家的院子里,侧躺藤椅上,在一个挂满紫色葡萄的架子下,晒着和煦的阳光午睡。院子里,有一个人正翻找我的行李,不时跟院墙外一个我看不见的人密谋什么似的在说话,说不定正跟那个看不见的人通风报信呢。他们是不是以为,我是某个畏罪潜逃的人,躲在他家睡着了?这时,他抄起了电话,我以为他要报警,一个激灵地从藤椅跳起来,直愣愣地站在烈日下。他马上钻进屋去,出来时,给我端了一杯水。他要我把水喝了。我把水放在阳光底下端详,水清澈透明,大概率没有混入迷药,才喝了下去。

“小磊,真的是你吗?你终于来找我了!”他兴奋极了,接着露出尴尬的脸色,指着还敞着大口的行李袋说,“毕竟过去这么多年,我有点不信是你来了,所以趁你睡着,检查了你的证件。非常抱歉。”

“真的是我吗?”我反问自己。

我跟他有许多年未见。他的脸晒得泛红皲裂,像一颗刚熟透、轻微裂开的葡萄。虽然认不出他的模样,但我知道,眼前这个人一定是我朝思暮想的旧友小巴。只有他记得我们在少年时代许下的诺言。

“小巴……”我忽然有些哽咽,“的确是我。”

“你是不是不舒服?一直在说梦话呢!”小巴要我坐下来。

他摘了一颗晶莹的葡萄,放在我手心。阳光晒得它的表面闪闪发亮,好似高贵的紫水晶。我舍不得吃,攥在手里,攥得果皮也破了,指间渗出甜美的果汁。

“真的吗?我在说梦话?”我很高兴,但又没有真的高兴起来。既然我说梦话,为何我对梦一点记忆都没有?我像是一瞬间从涵洞走到这儿来的,什么检票、上火车、下火车、转车的过程,如浅层的梦一样被省略掉了。

我问小巴,我是什么时候到的,又为什么来这里。小巴以为我在考验他的记性呢,笑说,我来他家投宿是想换个环境生活,因为听说环境的转变可以刺激思维,有利于做梦。我点点头,认为自己的这个理由站得住脚。

小巴想起什么似的,嚷着要带我到马棚去看看。马棚外的草地上,有一匹高大的枣色马。小巴把它牵到我面前,梳理它的鬃毛,又把缰绳交予我。我犹豫了一会儿,才接过那根粗糙的缰绳。纤维在手心摩挲的刺痒感,仿佛是失落许久的迷人愉悦。我也想骑马在草原奔跑,可是我并不会骑马。

“小磊,这可是你的马。”

“啊,我的马?!”

“是的。我毕业回来那年,这匹马就出生了。我一下子就想到,这匹马肯定是为了纪念我们的友谊而诞生的!当时它还是一只小马驹,现在它已经长成一匹骏马了。来,你要牵它试试吗?”

我小心翼翼地牵着它,在草地上兜圈。它顺从地绕圈,不时喷喷鼻子,一点儿也不野。我这才逐渐放宽心。但我依然不敢骑马,害怕它会带我一溜烟地跑到一个无世界、无中心、无方向的山谷去,然后扔下我,独自跑回来。即使如此,我还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愉快。见我有所顾虑,小巴教我怎么上马,怎么停马。我像一个新生学步的小孩,学习那些奇妙的驭马方式,一旦掌握后,它们就变得通畅自如了。

那几天,我们骑马、牧羊,在湖泊前歇息,吃着干巴巴的面饼充饥,却从未回忆过去的同窗时光,仿佛那是不值得怀缅追忆的逝水。我主动向他谈起宋烟,谈起我们的情感危机,以及宋烟是如何拿我做实验、置我的感受于不顾的。小巴傻笑着,不懂情与爱,他眼里只有马和羊。但谁又真的懂得情与爱?我们此刻所拥有的,只是眼前的这片云和草原。我们的未来像飞速流动的云一样变化着,也像屹立不动的山丘一样也许千年都不变。

“小磊,爱情的事,我不太懂。但我觉得,她这么观察你也是一种爱吧?就像我放牧的时候,也会一直看着我的马。”小巴调整语气,试图让自己更具说服力,“简单来说就是,马散步时想去哪里,我任由它去,但目光一刻也不离开它;该是时候回家了,马也会听话,跟我一起回家。”

“爱情就像放牧?”我愕然。

“像不像呢?”小巴挠挠头。

我们在冰冷的湖泊濯洗葡萄。有一群海鸥似的白鸟,飞来抢夺我们手中的葡萄。其中一只叼走一颗,迅速飞入群鸟中。它们彼此很相似,白茫茫,红眼睛。我们找不出到底哪只鸟才是小偷。这瞬间,我有了一个新想法:如果一只鸟就是一个随机事件,一群鸟则是一个随机事件的集合,那么,在种种相似的随机事件中,必定有一个是我们要找的“小偷”,是我们的终极目标,是一种必然存在的结果。而我一直在寻找的,不正是这种在动荡变化中尚未被揭示的结果吗?

“小巴,我和你重逢可不是一个随机事件。”我坐下来,把葡萄塞进嘴里,舌尖被冻僵了,说话含含糊糊的,“随机事件就像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头,它所引起的涟漪,便是我由此而产生的种种联想。五年来,我沉迷于参与随机事件,原来是为了有天能够在漫无边际的遐想和联想中,想起你来,想起——我对你还有尚未兑现的诺言,引领我最终来到边疆,欣赏这深刻自由的风景。”

“可是小磊,我不喜欢你说的随机事件……”小巴眼里有歉意,他不是故意要打破我的美丽幻想,“因为我要确定羊群每天都能准时回来,每年什么时候要转场放牧,我甚至想要确定,每年什么时候能在这个湖面上看到美丽的英仙座流星雨。”

“就算这样,我们也无法准确到几分几秒不是吗?”

“嗯,没错,你说得对!”小巴尴尬地笑了,“我还像以前一样固执,大家都取笑我,只有你愿意和我说话。”

他还不知道,当年我和他坐在一起,和他说话,是老师安排的。

“你想过回南方看看吗?”

“想过……但我的马,我的羊,让我无法脱身。”

“可是,南方多美好啊。”

一夜又一夜,我说服小巴暂时将放牧的事交给父母,邀请他一起重回潮湿温暖的南方土地。我又去找他的父母说情。他父母却说,他们从未要求小巴守在家里放牧,要不然,当年也不会送他去南方念书啦,是小巴自己眷恋这片草原。最后,他们反倒恳求我带他去再游览一下南方大城市。直到有一天,小巴说,他近来也开始做梦,梦见的都是水池、游鱼、瓦屋和屏风。

“哈哈,难怪我的梦都消失了。”我说,“原来它们都跑到你脑子去啦。”

“嗯。那些梦勾起了我对南方的思念。”

我知道他做好了准备接受去南方的邀约,就像我兑现当年的诺言来边疆看他一样。我们互相兑现诺言,是为了平衡彼此生命里的重量,在一来一回的往返中,世界渐渐搭通了它的脉络。

小巴想坐火车,一路从边疆抵达南方,就如他从前南下求学一样。这里的慢速火车显然会耗费太多时间,我们没有那么多美好的年华浪费在劳顿的旅途中。于是我建议坐飞机。说到坐飞机,小巴似乎不愿意。在我的坚持下,我们买了机票,来到附近一个四不像的机场。它确实是一个四不像,我第一眼看见它时,以为它是一个汽车站,或者一个餐馆,甚至以为只是一排马棚。因为这个机场实在太小、太破旧了,人们像排队上公交一样,在一道生锈的铁门外等候。从栅栏望进去,候机室也许不比一个普通的餐馆大呢。小巴说,这里偏僻,人也不多,所以这个机场是一个小型的民用机场,有时候灌溉用的农业飞机也会在这里降落。

候机时,小巴神色不安,频频在大厅踱步,不知在忧虑什么。他在担心家里的牲畜吗?它们明明被照料得很好。那他一定在忧虑别的什么事吧?

然而,登机前三个小时,我们却被告知目的地机场临时关闭了。

为了安抚滞留的乘客,出发地机场向我们提供了一项免费的机票盲盒服务。近几年流行起盲盒来,品类从食物、玩具、宠物,一直延伸涵盖到旅行这种需要提前规划的事情。对于旅行这件事,随机与规划间的强烈冲突成了一个新鲜刺激的娱乐项目。虽说机场临时关闭是紧急事件,但地勤人员似早有准备,他捧着一个硕大的纸盒,来到我们座前,要我们从盒子里随机抽取一张卡片。每张卡片都写着一个不同的目的地。我们抽到的地方,将代替原本的行程终点。

临时飞到另一个地方去,绝不是几个小时能完成的消遣,航线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安排好的。面对这种看似神秘,又略显儿戏的处理方式,我们认为,这次滞留是一次有预谋的商业策划,是一次大冒险。至于滞留何时结束,则变得有点遥遥无期的样子了。大家又禁不住纳闷,还要困在这个游戏世界里多久?一些没有闲情逸致的乘客,立即拒绝了这项荒谬的服务,以为那是在开玩笑,坚持在座位上等待。

我和小巴并不着急起行。时间在目的地机场关闭的那刻忽然变得充裕了。但小巴看起来很紧张。地勤人员站在他面前笑着,盯着他,等待一个答复。地勤人员唯独不这么看着我,他早就从我的眼神判断出来,我是一个会对这种毫无预兆的事情感兴趣的旅客。小巴眼神怯懦,脸上又有点愠怒,终于忍不住说:“给点时间,再给点时间!”

地勤人员笑呵呵地退到一边去。

小巴又叫住他:“难道没有骑马能去的地方?”

“先生,这里只有飞机。”地勤人员回答,又把纸盒递到我们面前。

盒子顶部有一个蒙着黑布的洞,无法看清内部。里面藏着的是危险的蜘蛛,还是一张恶作剧的纸条呢:“恭喜您,上当啦!”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样的时刻比任何时候都接近创世。这个微观精巧、稍纵即逝的小世界,仅存于我们和地勤人员之间,也是我们协同运作的结果。

“至少马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小巴说。

“但飞机也有自动驾驶系统哦。”地勤人员回应。

小巴无言以对。他惦记自家的马,还说从这儿的窗望出去,在那广袤的原野上,不时看见有马群经过,它们被篱笆挡在离机场很远的土地上。但我从未看见它们,那儿只有疏落的云层投落的阴影,好似些奇形怪状的动物。当飞机起飞时,那些狂野的生灵肯定大受震撼吧,它们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白色鸿雁!小巴有时候也像那些活在洞穴里的小动物,常被噪音和体型都过于巨大的飞机吓坏。我想把这个形象的比喻告诉他,又担心他误会我讽刺他的眼界太窄。那么多年未见,我对他的脾性已不那么了解,不得不小心观察他的言行举止。

小巴说,如果成行,这将是他第一次坐飞机,但像这样候机已不是第一次了。他无法理解现代飞机的运作,害怕机械带来的非精确性,所以总是临起飞前打退堂鼓,回到边疆去骑马。听到广播时,他甚至一下子瘫软下来,像紧绷的气球被刺穿一个洞,深深呼出一口气。候机过程总是那么令人紧张,毕竟跃入空中的航行,并非是人体的本能,而是一种强制突破。他以为这次肯定又不能坐飞机了,可是那么快,现在又有另一趟行程摆在他眼前。我们必须一起做出抉择。

我问他之前想坐飞机去哪里。

他承认,其实他一直想回去南方看看,而我则是他关于南方的全部想象,甚至是全部回忆。

他又问我,为什么古人会想象出飞马这类生物?翅膀明明跟马没什么关系。又问我,蹄子和翅膀哪个更好控制方向?习惯在地上行走的人,大概很难想象鸟类是怎么用翅膀控制方向的吧,而飞机这种庞然大物,又是怎么在空中转身的呢?他那么疑惑好奇,又那么热情好问。

“是啊,怎么回事呢?”我反问自己。

一个无数次在云层间穿梭的现代旅客,一旦触及这样的问题,却显得为难了。难道在点亮房间绚丽的灯泡时,现代人会像基督徒餐前向主祈祷感恩那样,想起爱迪生来?——“啊,感谢您,为我们带来了光明。”从今天开始,我坐飞机一定会不自觉地感谢莱特兄弟吧,如果不认识莱特兄弟,也会向飞机发动机表示感谢。我多么渴望出游,渴望陌生,在天空转一圈就能抵达全新世界。而小巴呢,他相信他的马能带他去任何丘陵平原,去任何山川峡谷。但我们从未想过如果目的地是随机的,那么我们的飞机、我们的马,又会作何感想。

他悬着一双颤抖的手,对是否把它们伸进纸盒里犹豫不决。相信吗,十根手指分别有一颗小小的脑袋,它们的脑纹路正是指肚上的漩涡。民间里总说,漩涡的形状以及它的开闭,暗示了人的命运。小巴说,他的指纹全是闭合纹,非常罕见。有一个云游的僧人曾对他说,他注定是一个不凡之人。“注定?”说起这件事时,他纳闷道,一边琢磨这两个字眼。他从未见过注定发生的未来,更没见过注定诞生的事物。他对僧人的话还是感到了振奋,至少他的生命中,存在一种“注定发生”的可能性。

“难道就没有恒久不变的事吗?”我问。

“有。比如……”小巴欲说还休。

因为他注意到,地勤人员在一边竖起耳朵听他讲话。窃听是不可取的,很多事情的走向在窃听之后,便朝着另一个维度方向发展了。拿眼下的事情来举例,如果地勤人员在小巴的话里得出一个结论:小巴无论如何最后都会选择抽取卡片,那么他就不必苦苦守候一旁,而是可以先行回到休息室,反正小巴和我自然会去找他。接下来,这位地勤人员就在回休息室的路上,刚好遇见一位他倾心已久的空姐,需要别人帮忙照看行李,他上前抓住了这个机会。一种爱情因为我们三个之间微妙的关系变化,就这么诞生在这小小的机场里——我这么说,地勤人员不一定同意,毕竟人们总喜欢拿天注定,或者宿命的论调来美化每次邂逅。

“比如,”我说,“旅行结束后,我一定会回到原本的生活。”

“对了,你这么说,我想到了我的指纹。”小巴提高了音调说,“闭合指纹,意味着有始有终,在闭环上运动一定会回到原点。好比每次骑马,只要我紧握缰绳,哪怕闭着眼睛,马最终会带我回到出发的帐篷。僧人说的话倒有几分道理。我也许真是一个不凡之人吧,心有所向,万物皆是指引。除非在我闭眼的几分钟里,马其实已经带我绕地球走了一圈。”

“我看,你准备好了。”

“准备好什么?”

“抽卡片。”

地勤人员随后把盒子举过头顶,暗示我们行动。

“不不不,还没有。”小巴甩手。

地勤人员又放下盒子,把它抱在胸前。

“别担心。如果指纹最终能指引你回来,就不必担心旅途上无伤大雅的小插曲。再说飞机和马,它们的功能在本质上是相同的吧?”

“有道理,至少得相信僧人的话,对吧?”

小巴话音刚落,地勤人员又充满希望地举起盒子,像极了动画片里的山魈长老,在众狮面前高高地举起了它们的新王子辛巴,宣示它们未来的命运主宰正悬在举头三尺之上。这么久了,却没一个人上前来抽第一张卡片。我们是离盒子最近的乘客,其他乘客都等着看我们先一步行动。

我叫地勤人员把盒子放低一点。他躬身,把盒子缓缓递到我们面前。我和小巴同时抬起一只手,它们将做出同样的抉择,穿过纸盒子上的黑洞,到宇宙的另一头,去摸索随机排布的星辰图,共享命运。引力规定了星辰的轨道位置,但此时,我无法相信它能在我们身上发挥什么作用。如果没有引力,我本来可以更随机地漂浮在生活里。引力的形象可以是具体的某种东西,此时它的形象代表正是小巴,是一件带辐条、中心固定的轴承。

你看,小巴还在喘气。

“你紧张得不行。”我说。

“我很放松……”但他的嘴唇都白了。

“你死到临头还说谎?”

“瞎说!我只是紧张得要死……”

“那头确实出了紧急状况吧?要不然哪个机场敢拿乘客开玩笑?”

“我只是害怕有变数。”

这段日子,我一直在观察小巴的变化。哪怕是现在,我仍想不起他在高中时代是什么模样,而眼前的他,是一个我前不久才第一次见到的陌生面孔。我只能借助我们共同的回忆,来确定他是我的旧友。这其中包含着好奇、猜疑、确证的全过程。我不禁想到宋烟。我对小巴进行默默的观察和分析,跟宋烟对我做的事有什么区别呢?在确证之前,所有的观察与分析都是一种隐秘的乐趣,甚至是一种难得的智趣。我们的精神生活正是建立在这种私自的心灵活动上的。我有什么理由遏止宋烟的心灵活动?一旦这么想,我竟有点内疚。不知在那遥远的南方,如今宋烟在做什么呢?她一次电话也没打给我!而我又耻于主动联系她。

小巴深呼吸,调整思绪,然后说:“来,我们抽签吧!”

“好!”我马上招手叫地勤人员过来。

我们并排着手掌,接着又调整为叠放,融合成一只共同体般的手,伸进纸盒子里,随机抽取一个共同的目的地。手一伸进,我们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纸盒里的空气实在太冷了,里头确实是一个宇宙黑洞般的真空。越是这样,我越感到兴奋。小巴的手却还在颤抖。

这时,一个雷响,雨下了起来。停机坪很快变得湿漉漉的。候机室里氤氲着黏糊糊的湿暖空气。

“真像回到了南方。”小巴望着雨幕说。

“啊,下雨了!”地勤人员把盒子收回去,“不能抽签。”

“怎么了呢?”我问。

“下雨的时候不合适做决定,就算是抽签也不合适。”

地勤人员抱着盒子,径直回到办公室去。

小巴如释重负,瘫软在座位上。雨下得烦死人,淅淅沥沥的,隔着满是水雾的玻璃朝外看,真有几分南方的烟雨蒙眬。在时有时无的交谈中,我和小巴正慢慢重拾往日共度的学生时代,但我一下子想不起来那是什么样的同窗情谊,又有过什么奇异冒险。我们好像曾经一起逃过课,到河里游过泳。水流速度那么快,不知不觉间,波浪就把我们两个原本紧靠的小小身躯分开了,把我们的人生朝着不同方向冲走了。直到很多年后的今天,我们才在恍惚间相遇,正如百川东到海,所有看似随机流动的河流,全在看不见的引力作用下汇聚大海。大海是我们日思夜想的旅程终点。

暮色渐深,雨也停了。我迫不及待地唤来地勤人员。一切如常,只要重新把手伸进盒子里抽签,我们的旅程很快就能起航。

“小磊,对不起!”小巴把手插进口袋,“我决定不抽了……”

“我们不是约好了吗?”我说。

“宋烟说得对,你应该克制一下,不要太沉迷彩票。”小巴站起来,像要往机场外走,又在原地踟躇着,“我刚才说过,你是我关于南方的全部想象,全部回忆,你能来看我,我好像重游了高中时代,很满足,很感谢你。但是,马应该在大地上跑,不是在天空飞。”

“那,我们坐火车去吧?!”

“你还不明白吗?烟雨濛濛的南方早已是我的过去。告诉你吧,我每天都坐在同一块石头上放牧,那石头从我出生时就在那儿了,多年来没有移动一分一寸——或许这才是我能自由生活的理由?如果那块石头每天夜里都悄悄变换一个位置,每天清晨我都要苦苦去寻找它,我想必会疯吧。”

“你真正要说的不是石头,对吧?”

“我说的就是石头。”

“不——你说的是我!”我不想戳穿他的担忧背后的真相——

在他眼里,我只是一朵随时变幻形状、四处流动的白云,哪天就会从他身边飘走。毕业后,我从来没有想起要主动联系他,这次相见说到底也只是一个梦幻的意外。他视我为南方世界里唯一的挚友,而在我眼里,他不过是一个毕业后就匆匆回到边疆的旧同学,连他的模样也不想起来。他之所以从不主动联系我,是因为他把我们的友谊变成了一种想象,一种回忆,只有想象和回忆不会失去,毕竟它们从来也没有像一块石头那样真实地存在过。迁徙是一场无尽的身体流浪。从一开始,我们的关系就是不平衡的。我理解了小巴的决定——是的,只要我们不再回去南方,我们的友谊便会永恒地存在于天地之间。那是一种久远的、朴素的思念之情。我不是早就懂得这个道理了吗?正如我早就相信,只要一天不中奖,我便一天能活在对中奖带来的那种巨大欣喜的期待中。

我又忽然思念起宋烟来。我们在一起五年,未曾分开过。只要未曾分开,爱就不会变成想象或回忆,而是真实存在的事物。我却因为赌气,偷偷离家出走,如今爱人相隔千万里,爱也变得渺远了。我决定马上回去。

但航线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恢复。此时,我的手已经伸进机票盲盒里。在恢复航线之前,我还能再任性一回。我背信弃义似的,抽了一张卡片,但上面没有写明目的地,只有一个英文代码:H。

“H代表什么地方?”我问。

“暂时保密,落地后你自然会知道的。”地勤人员把卡片收回去,说马上为我安排旅程。

“都怪这场雨!”我转身对小巴说,“如果下雨之前我们就抽了签,事情的走向可能会不一样。”

“但……这不就是你一直所追求的世事变幻吗?”小巴说,语气没有揶揄我的意思,反而像成全了我,“小磊,祝你一路平安!”

“这几天的时光令人永生难忘。再见!”

我们就此拥抱道别。

去停机坪要走一条狭窄黑暗的过道,穿越过道时,我频频回头,以为小巴会临时改变主意跟上来。来到空旷的停机坪,隔着水雾淋淋的玻璃,我看不见小巴了。但我知道,他正站在那儿背后,挥手目送我踏上旅途。

我有一种悲伤的预感:我们余生也许不会再见了。

航空公司为我安排的竟是一架灌溉用的小型农业飞机。不知道这架飞机能去什么地方,或许只是在附近绕一圈,又把我送回来吧?我上了机,问机师:“请问什么时候起飞?”这位机师穿着一套沾满油污的工装服,看起来像一个维修工,他说:“先生,等您准备好,我们就可以起飞。这架飞机是为您一个人准备的。”“我准备好了。”我回答。

机身抖动几下,缓缓起飞,噪音巨大。雨后的天气令我有些困倦。透过窗户,我迷迷糊糊地看见自己凌空越过农田、牧场、村庄,一群枣红马绸子似的滑过山丘,遍地的白色绵羊像大地的菌种……

边疆的风景,逐渐从眼前消失。我在一种无意识、无梦境的黑暗中睡过去。醒来时,我降落在一个熟悉的地方——咦,正是故乡城市的机场。一架灌溉飞机如何能跨越千里回到南方呢?就像当初我从一个虫洞似的涵洞隧道抵达了边疆。机师放下我后,又慢悠悠地驾着他的飞机,消失在云雾中。机场运作正常,风平浪静,根本不像发生过紧急事件。走出机场后,我突然意识到,卡片上的“H”代表的无疑是“Hometown”。

通过随机抽签,我抽到了自己的城市,这种概率是万中无一的,好比中了头奖。但眼前的城市,看着熟悉,又有哪里不一样。它的布局发生了某些改变。原本是博物馆的地方,如今是一家大型超市。原本是十字路口的街道,现在只有一条直路。我住的单元从三楼变成了六楼。翌日抵达公司,组长问我是不是来面试的,因为他从未见过我。我检查口袋里的工牌,得知自己是一家图书公司的编辑。但我对编辑工作明明一无所知。另外,宋烟没有问我这几天去了哪里,她在埋头赶建筑图的进度,可是明明这五年来,她一直是一个社会科学院的教授助理。

我不禁勾勒出这么一种可能:基于盲盒随机性质的抽签,导致我所抵达的是一个经过随机重组的故乡城市;所有的人物关系、身份职业、建筑布局,都被投入纸盒里进行了一轮大洗牌似的,然后重新抽取,再组合出一串新的人生号码;而且,这种洗牌每天夜里都会进行一次,第二天,这个城市又以全新的面貌再次降临。我特别在意宋烟的变化。她不再是原来那个稳定理智的女友,今天她也许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人,但明天可能会变得脆弱,后天则是沉默,大后天却变得唠叨……总之她不再关心我。我无法将这种变化单纯地归结于女人善变这种论调。我怀念她曾目光如炬地观察我的那道灼灼注视。

当然,也有可能是我的记忆出了错,不断错用昨夜的梦境混淆今天的现实。总之,自此后,我虽然不再做梦,但生活的构成像梦一样四处跳跃,随意接驳。我的职业每天都在变化,我当过宠物店主、建筑师、文案写手、图书编辑、厨师……我花了许多时间,去适应这种充满随机的新生活。你若问我喜欢这种新生活吗?是有点意思,但也说不上喜欢。

不变的是,我每天依旧去投一注双色球。不同的是,现在的我渴望中奖,当然也不是为金钱,我只想借助一次能被确证的事件,为这混乱的一切定风波。我想起那位有如梦幻泡影的旧友——小巴,若此刻他在我身边,他肯定会告诉我如何找到一块永不移动的磐石,坐在上面,岿然不动,静看身外之物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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