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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出发·小说专号 《青年文学》2024年第5期|顾骨:床底父子
来源:《青年文学》2024年第5期 | 顾骨   2024年06月04日08:00

本期《青年文学》“现在出发·小说专号”的十一篇小说可以看作今天大学青年写作的十一个观测点。读这十一篇小说,能够读到许多亲缘近亲的观念、知识、风尚、路径和技术,也在努力辨识青年人对过于容易习得的观念、知识、风尚、路径和技术等的警惕和克服。十一篇小说,是写作者向这个世界确认他们认为仍然重要的和可以放下的。几乎所有“青春期”写作都可以被定义成不同的“惘然记”。这十一篇小说也不例外。我只有唯一的一个问题:在大学创意写作如此自信地宣告可以教授有写作理想的青年人“怎么办”的时刻,青年写作者是不是需要自我觉悟到所谓写作恰恰应该从“不这么办”开始?今天大学创意写作迷之自信的观念、知识、风尚、路径和技术,也许正是写作的天敌。

顾骨的《床底父子》,母亲失去了传统书写中的神性坐标,而让父亲成为多情受难者,父子二人先后被流放幽闭至小说设定的异世空间。但是一旦精神生活的轰响悲鸣之声高于动工搭建的窸窣之声,则于现实世界的输血无益。

——评论家,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何平

语言的怪异与规范

——评顾骨《床底父子》

田 耳

【田耳,湖南凤凰人,一九七六年生。在《收获》《人民文学》《花城》等杂志发表小说七十余篇,作品多次入选各种选刊、年选和排行榜。已结集出版作品十余种。曾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另获人民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等文学奖项十余次。现供职于广西大学艺术学院。】

最近两年“新南方写作”成为文坛热词,几位评论家厘定概念的描述让我头脑中有了大体轮廓。看了顾骨的《床底父子》,我很清晰地意识到,这篇小说可以牢牢镶嵌在“新南方写作”的框架之内。

故事并不复杂,在一个过于强势的母亲的操控下,家庭悲剧像拧紧的发条带动齿轮运行,离异与复仇,假死与出走,一切在所难免,再到数年后必然的重归故里……小说两万字,算是篇幅较大的短篇。作为一位新手的写作,对故事的把握基本到位,且总体上绕开了小说对故事固有的依赖,让故事在小说中隐现,串联人物,捯饬情节,最重要的是成为盛放作者独特语言的容器。

是的,这篇小说最值得品味和讨论的,的确就是顾骨的语言。这独特在于,我无法轻易判断作者的许多表达,是轻快的还是艰涩的,是流畅的还是缓滞的,在嘈嘈切切的语流中,我目光时常被这些表达挂碍,并形成某种阅读的拉动力。比如主人公没能成为作家,“他觉得原因是小时候自己的想象力都被妈妈的巴掌扇得尸横遍野了”,大概明白他的意思,表达基本到位,又感觉什么地方不对。而且,我知道若切分句子成分查验病句,有时候就会扼杀初写者最可贵的表达快感。又比如,“张春和波澜已惊,听见数学老师击节调情”里的“波澜已惊”和“击节”;“两个人都在酒池里擦亮了肺叶”里“擦亮”配搭“肺叶”……此类表述,都呈现出奇突怪异又不太规范的效果,总体打量,又会发现是作者独特的标识。或者,独特表达和语病本就相隔不远。

这似乎也是广西作家写作共有的某种特色,“新南方”气味由此扑面而来。张春和借车祸消失,从生活逻辑上讲的确莫名其妙,却又被这语言讲述得煞有介事。这语言构筑出影影绰绰的语境,让小说里诸多的怪异和不合常理得以自圆其说,这又令我想到小说家鬼子。

作为一名新手,顾骨往后操控语言,势必要在怪异和规范之间反复掂量,更耐心地打磨类似的句子。此外,作者可能担心故事流于简单,植入了某些意象,比如父亲如何跟张春和一直置于床底从而有了“床底父子”的篇名,又比如“大象画象”……恰在这些地方,作者的自信明显受挫。反复提及,不断补缀,在我看来就足以说明这些意象植入效果并不明显,作者的经验不足,因而欲盖弥彰。

床底父子

顾 骨

【作者简介:顾骨,本名黄鼎雄,壮族,二〇〇一年生,现就读于广西民族大学传媒学院。小说见于《长城》《广西文学》《山西文学》《作品》等刊物。】

你看见什么,流浪者?

没有凳子可坐。我累了。

——布莱希特

张春和死过两次,顶着死亡的帽子五年,后来短暂摘下一晚,又戴上了。他第一次戴帽子时,实际没死成,但热闹地办了葬礼。等他想要回家时,正碰上送丧的队伍穿街过巷往坟山去,就只好把街上的哭声、笑声、鞭炮声照单全收了。他远远跟着队伍走了一段路,最后在近县郊处停下来,俯身在满地利是①里捡起一枚离他最近的,让自己的手指染了抹红,而后转身,带着那枚利是背对着队伍离开。他在那天被风干成一道隔夜菜,先被人们的记忆晾馊,后被倒掉。

这些年里,张春和觉得自己应该已被忘得干净,他相信除了自己的好兄弟张白,不太会有人记起他来,把他从胃里翻出,反刍几口。夜里闭上眼翻来覆去,看见头顶黑黢黢的死亡帽子时,张春和会想,这么多年过去,可能张白也不会常想起他,只剩嚼舌根的嘴巴会把他这个死人翻来覆去嚼得有味吧。

提起味道,他就想起妈妈。

张春和的妈妈是小学老师,他被安排在她带的班上读书,每次抬头好像被太阳刺的一样习惯性闭上自己的眼睛。平时倒也算是大气敢出的,只是出的方式、力度,以及时间是必修课。他得在妈妈的规训里渐渐练就龟息功,不被觉察。在这点上,他其实很羡慕妹妹张欣玥。她成功地躲开了妈妈,在学校里相对自由地呼吸。他更羡慕的是欣玥可以出汗,他是不太敢的。他记得是在快四年级的冬夜里,妈妈把他锁在房间里批他的寒假作业,他边等她开骂,边低头在书桌上玩手指。正玩得起劲时,张春和听见妈妈叹了口气,说,四年级的男生开始有汗味了。

他不敢接话,想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想,按惯例,妈妈早该对着他的作业发飙,到现在还没挨骂,是有些不正常的,他得更加谨言慎行。张春和这样想时,妈妈又开口了,她说,你的臭味要多起来了。他想辩解什么,但也只是让嘴唇动了动。妈妈的嘴唇则不停,她接着说,欣玥就不会臭,你其实也没那么臭,有妹妹了,你的味道就明显了。我教这么多年小学,男生基本就是三四年级开始有味道。

他很小声问,没有不臭的男生吗?

妈妈答,有。他等,等到妈妈把笔滑到桌上,叹气,那他家条件可不一般了。

张春和是因为这事,才想当警犬的。或者说这事是原因之一吧,他听说警犬待遇都很好,至少在新闻里可以看到,警犬一顿吃一盆肉。那段时间,凡是作文写到“我的梦想”,他都会写警犬,用排比段:我想当警犬,因为警犬永远不会饿肚子;我想当警犬,因为警犬嗅觉很灵敏,可以闻出好人和坏人;我想当警犬,因为警犬可以保卫大家。他觉得很好的习作,结果语文老师给他打个叉,让他心都碎了。后来问过同学们,有人想当太阳,他就觉得那人像妈妈,害怕起来;有人想当花,他觉得也挺好;至于有人想当太监,他实在搞不懂,后来像害怕“太阳人”一样害怕那人,离这一女一男始终都有些远。后来,班上成为发明家、宇航员、太阳、太监、警犬的人,一个也没有,倒是想当一朵花的张白和梦想沾了边,接过家里人的衣钵,在白事街搞起丧葬一条龙,忙着送花圈。几年前,张春和葬礼上的花圈就是妈妈在张白家拿的。

张春和记得那次作文写完以后,他回到家,边吃饭边跟妈妈说张白不臭。但妈妈只是愣怔着嚼青菜,没有理他。妈妈总是这样,她的话语总是在开始检查他的作业时才愿意抛洒。夜里,她看见他的梦想是当警犬就变了脸,一巴掌扇在他脸上。说,你这态度,跟你爸一样不端正。

他有些错愕,但其实习惯了,没有哭。客厅里,等老板打电话派运输活儿的爸爸正看电视,他听到爸爸坐起来用遥控器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小,但他依旧听得见里面的新闻:首先请听内容提要……经济发展迅速……再就业率稳步提升……妈妈的巴掌又一次在他的脸皮上降落,打断他的听觉。他不再听,终于被打出眼泪。他早明白,只要写作业就注定要收获巴掌。只是写作文时受到巴掌,会让他更委屈一些。后来读初中,老师说很多作家通过写作宣泄自己,进行自我疗愈。他就对作家这一职业欣然向往。未果,他觉得原因是小时候自己的想象力都被妈妈的巴掌扇得尸横遍野了。

不过梦想毕竟没被扇掉,张春和那段时间热衷于闻嗅。他确认,妹妹没有张白香。大概是因为张白帮家里看店多,经常干活儿,手指和作业本就会掺上香和纸钱的闪灰。那种味道其实不明显,但小时候张春和毕竟是合格的“警犬”,他抓过张白的手掌来闻,张白就笑着骂他神经。他想起这些蠢笨的往事,对宿舍发霉的墙猛嗅,却没闻到味道。他觉得这是自己戴上死的口罩遮掩面目的缘故。自从经历过第一次死亡以后,他整个人变得很钝,很茫然。他觉得自己变得不再敏感了,这倒也算好事,他在木板床上转个身,床便吱呀吱呀地响。他继续想着活着时候的事,觉得在生活的象棋里,自己只是一个卒子,很轻易就被横行的车撞出局外了。

念及此,他笑起来,对着空气说,靠,我还真是被撞出局外的。他笑着,感觉有些喘不上气。又开始想这件事了,他觉得脑壳痛。那次车祸之后,他经常脑子时不时痛一下,所以才会睡不着。他记得那辆车上孩子很多,妈妈的话其实没错。男孩身上是带着味道的,那辆车上就满是男孩的味道。他坐在车子中间,被吵闹锁死。印象里,他座位的左边是个大妈,右边过道是个小孩,搬着板凳坐在过道里。那孩子把书包放到他脚旁边,他被那书包压着,嫌弃了一路。县城大巴都这样,不用正式买票,买票的都是傻瓜。客运站外才是乘客上车的地方。那些人也不排队,大包小包等在超市门口,等大巴出客运站,司机临时停靠,然后臭烘烘一齐挤上车。那天人太多了,司机收了降价的票钱,一一拿板凳给他们加了位置。又怕边检站查到,就绕道走的旧高速。

车祸是在过隧道时发生的。也不知道司机怎么回事,没有车往来的单行道也能出事。他当时正低头睡得迷糊,脑袋先往前一冲,撞在坐垫上,彻底晕过去,等睁开眼时,是被他嫌弃一路的书包陪他一起躺在沥青路上。他觉得是那书包救了他一命,大概是帮他挡住了脑袋砸击地面的致命伤。他跌跌撞撞站起来,看见火,看见满地人、满地碎玻璃、满地零件残骸,就想拿手机报医。没找到手机,他摸索了半天才摸到他的机子,原来比他飞出去更远,屏幕已经碎裂,怎么按都按不亮。他握着没用的手机,脑袋更痛,瘫坐着发呆,然后又听到一声响,是车子炸了,他下意识拿手挡,往冒火的车子走过去,浓雾黝黑 让他喘不过气来。昏昏沉沉中,听见几声哀号,吓得他两腿直哆嗦,头也不回就钻进黢黑的隧道里。他想着单行道,如果迎面有车经过,他就可以拦车求救了。

他走进去,在隧道里摸着墙壁走,壁湿润润的,偶尔有粗粝的石粒子磨他手指,他觉得舒服。隧道里传响,背后的火声摸进来,地舔着他的后背。他越走越晕,终于在声音渐消歇时倒了,被黑暗吃干抹净。

在这当口,他还是没逃掉噩梦的追捕,又梦到小时候。也是四年级,爸爸终于求到活儿,要出差运货,上广州去。妈妈便嚷嚷着要同行,其实是疑心爸爸只是装找到工作,要亲眼见过货款才放心。她假装生病请假不来上课,硬是跟去了。爸爸妈妈把他和妹妹留在家里,给他俩留够了钱买快餐吃。妹妹那段时间每每放学就跑去朋友家玩。只有他大着胆子跟朋友逃学。那是节体育课,他们从二楼厕所的窗口翻出去,踩到老师们停放电动车的蓝色铁皮棚上,闹出动静,铁棚噼里啪啦响像打雷,但没被谁发现,一队人成功逃学。“出狱”后,张白问他去哪里,他说你就说提前放学了,然后回家。张白说回家要干活儿的。他就建议张白跟更坏一点的孩子去网吧。张白想了想,不愿去,说,我去你家玩电脑不行吗?

张春和后来后悔了大半辈子当时的决定,但当时他没有犹豫。他告诉张白,可以。

他们回家,他给张白打开电脑,炫耀自己偷瞄记住的密码,开了红警和张白一起玩。两个人闹闹哄哄,选经典地图北极圈,一挑七,打不过,就只好和一个电脑玩家结盟。那局游戏大概是要输的,他们像张春和瑟缩的爸爸永远躲在妈妈后面般不吱声。在张春和的记忆里,每次被妈妈骂都是这种场景,爸爸是个孬种,他们现在也是。张春和眼看自己的建筑物也要被炸完,准备重开把电脑让给张白。这时,两个孩子同时听到有人在铁门上撞了一下,门外传来妈妈的笑声,张春和赶紧拔电又插上,拉着张白钻进床底。他没想到妈妈提前回家了,整个后背出了一层冷汗。后来,台式机因为那次突然关机也短暂戴上了“死亡”的帽子。妈妈不愿修,害他隔了一年才能重玩游戏,这是他没想到的事。没想到的事还包括电脑修好时他已经不爱玩游戏了。更多没想到的事情也是在那天冒出来的。比如:没想到妈妈会提前一天回来;没想到妈妈会这样子,没想到自己会那样子;没想到家里会出现数学老师,他一直讨厌学数学的,这事之后更恨了。

他和张白滑进床底,首先出的意外就是他险些被灰尘激起一个喷嚏。万幸没有,因为那时妈妈已进门,笑着说了一声,猴急,在外面亲会被看到。他们目睹四条腿在踢踏掉鞋子,数学老师正在弄些什么东西,从瓷砖的倒影上判断,老师把外套脱下来,挂在门口的挂架上,有一包烟从口袋掉下来,掉进张春和的鞋子里。这倒是靠趴在床底才能看见的秘密。

数学老师没管那包掉落的烟,果然是没发现,他继续专注于调情,说,在家里亲也刺激。

两个男孩意识到事情不对,张白便压低声音问,要不出去?张春和立刻摇头。他能想象他会被妈妈打死,像往常每一次犯错那样。巴掌、衣架,然后是不锈钢晾衣杆。他不敢,他怕痛。妈妈推着男人往里,说,他本来今天回来,又被调去运蔗,出差还得五六天,我提前回来了,这段时间你可以天天来。

数学老师说,春和碰到怎么办?下次还是你去我那里吧。

对话是和衣服一起散落到床底下的。张春和握拳,而后小拳头被张白的手握住,床发出一声响,预示着两坨肉的降落。然后世界只剩下吱吱呀呀吁吁的声音不停地钻进张春和和张白的耳廓里。张春和觉得趴着很累,他背不动如山重的喘息声,就翻了个身,向床底面壁,后悔出逃,后悔带着张白出逃。震颤的天花板下,他觉得羞耻。而床上男女的对话仍在这时随动作喷涌,每个词都是颤音。张春和波澜已惊,听见数学老师击节调情,笑,你啊,真是一碧万顷。妈妈含羞颤笑。张春和便迷茫,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戴着茫然的眼镜转过头去和张白对视。两个少年黑色眼睛中各藏白洞,不同情绪交织在那里,跟床上的男人一样达到某种顶峰。世界停顿片刻,张春和再次转头面壁,他的眼泪流过,手被张白牢牢握住。

后来他常想事情是否可以转圜,是不是在妈妈进门时不躲闪,自己就不必那么痛苦。他不知道。他边哭边听房间里的男人女人依依惜别,两个男孩用眼角余光送四只脚出门。男人要女人送,女人说,不了,欣快放学了,我得做饭了,你快走吧。

女人没提他的名字,他觉得有些难过,也在后来恨过妹妹一段时间。他想,如果不是因为你要吃饭,我和张白就可以趁那个时候逃掉了。

但他也知道逃不掉的,他那时已经无措,只顾着躺着哭。张白握着他的手,低声告诉他没关系的。这声音很轻,跟他的啜泣一样轻,还没来得及吐出就被妈妈的口哨声吹散。这曲调俩人听得明晰,是那时班上流行的歌谣。这曲子是张白带头宣传出去的,妈妈明令禁止,当面扇过张白耳光,张白就不敢再唱了,没想到现在妈妈却自己哼出了那调子。张春和记得这首歌最早是爸爸教他唱的,那是更小的时候了。妈妈太困了,命令爸爸给他和欣讲睡前故事,爸爸大大咧咧,不进行审核,讲的是《格林童话》里恐怖的故事。一番朗诵之下,他流出眼泪,而欣没哭。后来更胆小的爸爸便笑那时的张春和胆小,又翻到童话的前一页唱出刚刚讲的童谣来。那是法语儿歌《一条小船》。

“我的妹妹在餐桌底下捡起了我的骨头,将它埋在冰冷的石碑下……”

他再忍不住,哭了起来,然后爸爸就被妈妈骂了。妈妈的光辉是那时短暂树立的,很快就又被妈妈亲手扇塌。第二天放学回家时,张春和仍怀余悸,他把这事讲给张白听,张白便也学那首歌来逗他。他毕竟是白事世家,有哭丧天赋,把那首哀歌唱得惟妙惟肖。那天早上放学回家时,张白玩上瘾,留在老师办公室门口唱,把正加班的女大学生唱哭了,实习老师哭时张白笑,被拖堂下课的妈妈和数学老师碰上,两个人一起骂他。末了,妈妈还给张白来了一耳光。张白下午上学见到张春和,第一句是,妈的,你妈一巴掌扇得我头都臭掉了。

张春和想起妈妈的威风经历,那是她留在他心里不多的亲切时刻。妈妈训爸爸那晚,他一心回想着故事,怎么都睡不着觉。转过身时看见妹妹也在看他,泪水便顺着妹妹的视线扯了出来。妹妹在黑暗里没有表情显露,但声音干净。她安慰他,那童话是假的,你不要害怕嘛。

张白低声道,我们也就唱了一天半,你妈就记住了啊。张春和也觉得奇怪,但更多是恐惧。禁止它出现的妈妈亲自哼起它时,他就难过,就想起童年时的经历。他不再关闭自己,开启自毁程序,睁开眼睛看床底如视太阳,哭出声。

妈妈的口哨随即停止,尖叫随着锅铲一起落地,脚步如羯鼓噍杀。她循哭声冲来,探身入床。看见他,看见张白。三个人定在那里,是张白先怯生生叫的老师,妈妈没有管张春和,问他你怎么在这儿,张白说,春和和我逃课,他请我……

出来。

妈妈打断张白的话,探手入内,一把揪住张春和的耳朵,几乎是要扯断它,把张春和连拖带拽弄了出来。张白便也跟着上钩,小心翼翼爬出来。妈妈看了学生一眼,要张白走,张白没动。妈妈便举起手掌作势,歇斯底里道,你立刻给我回去。张白挪动脚掌,低声说,老师,我不会乱讲,而后撒腿就跑。出门时回头看张春和,后者的眼珠子已失神。张白用手拍拍胸,期望以此能鼓励到兄弟,或向兄弟表达自己脱逃的歉意,随后急匆匆想关门,但还是没有甩掉女人的吼声。那个指向张春和耳朵的尖叫声如那一年电视机里的大洪水一样铺天盖地涌来,张白被水冲了一身,侥幸逃掉了,但他知道张春和注定遇难。

关上门逃出房子前,他听见张春和的妈妈喊,你害死我了,你不去上学,你怎么不去死!

张白被这洪水冲得头晕,他仓皇下楼,正遇上回家的张欣,想都没想就拉住女孩子的手,想往外带。女孩伸手没来得及打招呼就被拽住,想甩手反抗时,张白告诉她,欣,你跟我来。欣摇头,说我爸妈今天回家,再不回去我就被妈妈骂了,张白依旧不放手。他终于想到借口,笑道,傻妞,你哥正在替你挨骂,你现在回去不就撞枪口上了吗?

张欣打了个寒战,说,可是我晚回家也会挨骂啊。

张白想,老师不会怪他支走欣的做法,于是骗欣说,是你妈让我带你出去的。她说你表现比你哥好,让我带你去超市,奖励你糖吃。

女孩独自犹疑,为了使她相信,张白牺牲自己的零用钱。张欣把自己的手掌交给张白,任张白带她走,这时,张白就发现,女孩子的手指是嶙峋的,沙沙刮他的皮肤,弄得他痒。

他边扯着张欣往外走,边问,欣,你的手是怎么回事?好像有茧子。

张白感觉到张欣的手指,尽管张欣一直小心翼翼地藏好它,但张白还是感觉到了。她的手指全而不健,这是她一直害怕被问到的问题,张白果然问出了欣总被问的那句话:你的手怎么了?不知如何作答的张欣就只能告诉他,我受伤了。这么多年来,问张欣这个问题的都是女孩子,印象里男孩只有张白问了,这是因为张白牵了她的手。可能也不是,张欣想,爸爸和哥哥也牵过她的手,怎么就没反应?

他是个细腻的大哥哥。张欣想,正跟着张白走,张白又开始找话聊,他问她,什么伤会让手指变成这样?张欣支支吾吾地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也就看出张欣的难处,终于不再问。但张欣相信张白心底的疑惑并未消除。那就让他疑惑去吧,张欣实在是有些羞于告诉别人,她的手指是被她自己咬伤的。她没日没夜地咬它,以至于它终于成了这个样子。张欣没想过它会变成这样,否则她早就换个东西咬了。当张欣发现她的手指是这个样子,想要挽救时,恶习已经形成。她已习惯将自己的手指送进长牙的嘴中。

张欣不知道自己这个恶习是什么时候染上的,她感到羞耻。这手指一咬就是好多年,一直到后来长大也没有改掉,后来,她常想起那时候张白牢牢握住她的那只手。她长大以后每次谈恋爱,男孩们都只在她刻意展示手的那一刻,才会察觉到她伤痕累累的手指,但他们的反应都不及格,只会像触电一样松开她的手,而后才低头瞄那只手或者捧起来,问她,你的手怎么了?她觉得只有张白尊重过她,尊重她的手。那个男孩疑惑于她奇怪的手,但未曾松开。

张欣感觉到安心,她想起爸爸和哥哥那些没有知觉的手,觉得伶仃,向张白发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邀请。她对张白说,你可以看看,是我咬伤的。张欣用三根伤痕累累的手指迎接张白的眼神。张白想着的却不是手指,而是在房间里的孩子与妈妈、学生与老师。他就这样发呆看着女孩的手,到底回过神来,问她怎么就中指和小拇指没事。张欣也觉得奇怪。她这时觉得张白的确很细心,正困惑,张白又说了话,大概是因为趁口。这个词很奇特,是张白造的,但张欣马上就赞同了,她说,咬着方便吧。张白想,这几根手指跟我们几个一样,撞枪口上了,所以才变得那么孬。

他心疼张春和,也心疼女孩子。他说,不管为什么咬,以后别咬了,好吗?

张欣把无用的“好的”吐出去。她知道自己戒不掉,但还是说了好的。她现在想不清楚自己最初到底为什么要咬那几根手指,却意识到这种恶习是不可避免的。后来终于找到借口,将恶习归罪于对烦恼的思考。她才几岁大啊,但烦恼已经像天上的云一样飘来飘去挥之不去了。她总是思考那些烦恼,而思考时又不想闲着,于是就咬手指。总之不能沦为空想派的。她这样想着,将实干精神付诸笔头、角质和指甲,用齿牙轻轻摩挲它们,肆意撕咬,像在抚摸奓毛的猫狗。她想,我总要安慰一下自己吧。我发现了这样的事,只能靠啃手指来安慰自己。

正这样想着,张白带女孩到了超市,给张欣买了她并不喜欢吃的糖,张欣从那时候开始喜欢上那种糖。她后来常常想,自己到底算不算喜欢张白,得出的结论是算,但她在心底觉得,比起爱情上的喜欢,张白其实更像是她的哥哥。

她想,张春和这样的人,不配做自己的哥哥。

张白想的是,张春和还好吗?他的脑海里依旧回荡着老师的吼声,那吼声震慑到男孩的心魂,他带着张欣往回走,不知道现在回去是否合适,但还是埋着头往回走。要再迎接一次老师吗?还是算了。来到楼下,他听见老师的吼声从天上夯下来,吓得一哆嗦,便说,欣,我就不上去了,你哥哥会害怕我看见他丢脸的。张欣便笑,他确实会。两人挥手告别,张白走了两步又转过头来,跟她说,欣……

嗯?

你告诉老师,你回家晚是因为张白哥哥带你去超市了,记得谢谢你妈妈给奖金让你买糖。

张欣说,谢谢哥哥。

她发自内心谢谢张白,因为她已经从妈妈的咒骂中,感受到一种不祥的预感。

去死,去死,去死,张春和在回声中惊呼醒来,他的耳朵开始疼。他不知道是车祸的缘故,还是妈妈那次牵扯他从床底出来时留下的祸根,他听见隧道回荡着他的惊呼声,听见记忆的回声在梦里响起,听见自己的惊呼挥之不散,张春和觉得难过,四周的黑抱住他,并不温和。他觉得像被绞索绞住般喘不过气来。迷迷糊糊看见有光,他往外逃,把自己吐出隧道。始终没见有车,他觉得头晕,只见几栋住人的毛坯楼,想着呼救。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了。妈妈当年的话终于破土而后参天,心魔成荫,覆盖心脏,张春和在隧道里回头看那已经看不见的车祸现场。他想,是不是我真去死了,就会好。

那件事之后,妈妈和爸爸很快离婚。爸爸原是不知情的,也不是张白大嘴巴泄密的错,也不是他张春和的错。是数学老师留下的烟被回家的爸爸发现了,那是张春和刻意塞到爸爸棉拖里的,他想看爸爸的反应,也想反抗妈妈。

其实,他想过提醒妈妈那里有包烟,但他到底还是没有那么做。那几天里他想过和妈妈说话,解释、安慰,又或者哀求,只收到妈妈让他闭嘴的谕令。他听令闭嘴,然后一个家随着这一包烟被吐出去,成云烟的一部分,散开。妈妈后来当着他的面,问欣想不想跟爸爸,欣说想。他没说话,妈妈也没问他。他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跟了妈妈。

爸爸后来做错事,张欣就不得不回来跟妈妈了。爸爸当年好像就是沿着这条隧道逃走的。张春和捂着脑袋,竟然因此有了对背后隧道的亲切感,他当年就想跟爸爸走的。他想,当时走了就好了。现在,他觉得他依旧是可以走的。

他现在明白,身后的隧道只要被穿过就有可能死亡,无论是往哪个方向。车上的孩子都会受伤和死亡,他不是孩子,往回走成了大人,也逃不掉这个宿命。他在门口偷了一件衣服,弯腰时觉得腹痛,大概是车祸造成的内伤,又紧接着觉得头晕,踉踉跄跄跑掉。所幸大巴没有开出多远。他很快就走到县城。

他住在县城的招待所里,没日没夜地睡觉。在手机上刷新闻讯息,果然就刷到车祸,几死几伤他不管,那车的超载没被新闻报道出来,总乘客数不符。数字里不是死的少了就是伤的少了,而妈妈知道他在这辆车上。

倒不是因为跟他关系多好才会过问,而是因为欣昨天多嘴问了句,喂,你明天几点走?

真的就是走了。他觉得好笑,车子上火大,也认不清谁是谁,果然好多电话打过来,打在他手机上。他把卡掰断了,去买了别人身份的新卡,隔几天想起去家那边看看。果然就看到了自己的葬礼。妈妈木然地站在空棺旁边谢客,妹妹也在。出逃的爸爸是通知不到的吧,这让他有些难过,他还挺想见见爸爸的。有人趴在棺材上哭,拍着棺材板,他仔细瞧,认出那是张白。不禁也跟着流泪。在那一瞬间,有了冲上去抱住张白的冲动。但看见妈妈的脸,又想,事已至此,死则死矣。

张春和把张白的举动看在眼里,这么多年来,张白的所有事都足够仗义。他认准了张白这个兄弟,但还是避开他。张春和想不明白该如何面对时,就总会避开。这是他从爸爸那里传承下来的衣钵。他是善于躲避的,连车祸的致命一击,都靠一个书包躲过了。他因此很信任自己的脱逃术。葬礼进行时有好几次,张白似乎在哭泣时把目光洒到他这个路人身上,但哭泣的兄弟到底没有认出他来,他裹得严实,转过身,最后看一眼正在哭的张白,然后离开。

他知道在县城里不好再找差事了,就去买票,坐大巴车到城里。花钱弄了张假身份证应付日子,穿着死亡牌的衣裤、帽、鞋、表,不知不觉在时间海里游了几年。

这几年,他寻得清净,又兼工作的地方活儿不多还包食宿,闲时就迷上了“路亚”②。这玩意儿靠技巧,钓鱼时没人烦他,能把他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他躲在各个水库湖泊里垂钓,站在岸边驱甩鱼竿,用“路亚”诱真鱼上钩。就是这样,抽竿时他总在心底想,当年就是这样,把我从床底下抽上来。他知道鱼“不乐”,哀莫大于心死。他的技术越来越高,彻底让自己的“路亚”成为一条不乐的假鱼。快乐的鱼都在吃掉它的那一刹那被同化,他心疼那些鱼像心疼自己,但从不放生它们。他迷恋吃鱼好一阵子,直到忽然记起来二三年级时和张白去河边玩,看见数学老师在钓鱼。

他的劲一下子泄光了,不再去钓鱼,“死”在了床上。这些日子里,他除了干活儿,都这样躺着。翻来覆去地反刍好多事,终于又一次想起在棺材前哀悼他的好兄弟。他坐起来,念着张白的名字,决定去找张白。他是我一辈子的兄弟,张春和这样想着,听见楼下传来猫的叫春声,而楼上宿舍的情侣正在复制妈妈和数学老师的行径。他感到庆幸,隔着真正的天花板,声音不像床板那样传得人。他鼓起勇气,告诉自己,我只是去见我兄弟,趁机也打听打听我爸的消息,不是回家。没关系的。他掏出手机买了客车票,他想,这会是很长的一夜,像当初躲在床底下被发现以后的那个夜晚一样长。

夜里,听见挨打的哥哥进了他自己的房间,张欣便松一口气,哥哥算暂时逃过一劫。她想,她和哥哥现在分开睡了,就没有办法再第一时间安慰他。有了这样的想法,她觉得荒谬。张欣想,我倒像个姐姐了。小女孩在被窝里笑出声来,又警觉地噤声,她从门缝里知晓妈妈还在客厅,那里的灯光渗进来,她觉得那光很恐怖。她还想起,很多年前,客厅里也是这样亮着灯,只不过,那时候坐在客厅里的是爸爸。她想起困扰自己很久的问题——为什么啃手指——她在心底给自己答案,大概就是从在客厅与爸爸聊天的那个晚上开始。

张欣比哥哥聪明,这是班主任夸的。她的班主任是哥哥的数学老师,她考一百分去办公室领试卷时,数学老师告诉妈妈,欣真是聪明,不像张小春的儿子,小学数学都只考四十分,真是不争气。

妈妈和数学老师调情,笑着说,说得像欣是你女儿一样。两个人便笑,办公室里的人也笑,那时候还没意识到这件事的张欣也笑,觉得这是她的荣誉。但她很快就意识到不对劲,主要是妈妈做得太明显,除了爸爸,大概没人不知道;又或者爸爸也知道?

虽然发现得早,但是她没倒霉得像哥哥那样直面问题。她只是像数学课本里的几何题一样模拟出一个大致的轮廓、框架、图形,而后就开始推导证明了。某天晚上,她有了和哥哥一样灵敏的鼻子,闻见爸爸难得的满身酒味。哥哥在酒味里没有察觉到不对,但她知晓事情发生了变化。她听着哥哥的鼾声,透过门缝渗进来的光想见外面的爸爸。她想不出喝酒的爸爸是什么样子,于是决定借着上厕所的理由去看看。

妈妈是不让爸爸喝酒的,这几天妈妈不在家,所以爸爸敢喝。妈妈跟学校研学团队去邻县调研出差了,要一周才回来。难道这几天爸爸都要这样喝酒吗?她这样想着,幻想满地酒瓶的样子,便觉得惊愕。这是平日逢年过节里才会见到的画面。她想起妈妈在那些日子里的嘴脸,妈妈带着怒音对每个劝爸爸酒的男人说,我早跟他说过,娶我就不能抽烟喝酒,我受不了这样的男人。

她走出去,替哥哥关上门,问爸爸,你为什么喝酒?爸爸抬头,她这才发现更多闻不出来的线索。爸爸的视线是湿润的,因为他的眼睛足够润亮。爸爸在哭,却不拭泪,而是坐在凳子上撕着纸巾。后来,张欣常回想那天夜晚,怀疑自己咬手指的恶习是被爸爸撕纸巾的怪癖传染。他们父女俩显然都得了不能空想的病。但那时,她没有想到以后,她才刚刚阅读完这道要用她一辈子做的数学题。

坐在凳子上撕纸巾的爸爸抬眼看她,唤了一声欣,仓皇用手臂擦眼睛,然后说,爸爸渴了。张欣说,渴了为什么不喝水呢?爸爸便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了。他把那张纸巾翻来覆去地撕,万条垂下白丝绦,而后丝绦被指尖揉搓蹂躏,直至瘪皱,他就放手去摆弄另一点纸屑。等他终于解决完这些纸屑后,又把这些纸屑聚在一起,继续揉搓。揉搓到某一刻,他才告诉张欣,爸爸不是口渴,是心脏渴。

心脏渴是什么意思?

心脏渴就是要喝酒才能解决的渴。

爸爸这样说,她便好奇“心脏渴”是什么样的体验,遗憾的是她并不像爸爸那么容易干涸。她的心脏也就“渴”过两次,两次挨得很近,第一次是哥哥走,紧接着爸爸走了,是第二次。那是后话了,且不提。张欣当时只是在想,爸爸在她面前藏起来了。她看着那些纸巾被揉成一团的纸屑,因为久无人问津,一点点松散开了,变得七零八落,便觉得莫名难过。她说,爸爸,那你喝饱了就去睡觉吧?

爸爸怔住,而后笑道,好好好,爸爸喝饱了就去睡觉。

就是那一周,爸爸夜复一夜地心脏渴,哥哥一如既往地打鼾,她有几天会出去和爸爸聊天,更多时间,就是躺在床上闻爸爸身上溢出来的酒味,把手指放到唇边开始用齿牙摩挲。

她一直在想爸爸第二天夜里喝饱后说的话。那时,爸爸偷偷给她抿了一口酒,然后对她说,欣,你只有一个爸爸哦。

她点头。

爸爸说,以后无论怎么样,要记着这件事。

她继续点头,脑海里却捞起数学老师的那句“欣真是聪明,不像张小春的儿子”。她没打算把这件事告诉爸爸,爸爸吻了她的额头,又或者没吻。酒的缘故吗?她不清楚,她记不清那天晚上的事情了,只记得一件事:她在那天夜里彻底意识到事情不对。

那七天,她和爸爸各自忧心忡忡,她的心事莫名其妙,她其实不必考虑那么多,但还是在思考这些问题,只有哥哥蠢。他私下里对她说,太好了,妈妈有一周不在。

她没理哥哥,她的性子就是这样,不理才是合理的,但是张春和不一样。他生性如此,便随着长大不再和她有什么话说了。尤其是爸爸犯事走后,她又被妈妈像追债一样讨回来,隐隐间阵营就此形成,到头来,反倒是张白分别和他们两个做了兄妹兄弟。有时候她会觉得亲兄妹这样子无话可说很可惜,但也觉得这事不能怪他们,不是他们的错。

她正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在客厅的妈妈却行动了,她没有咬手指撕纸巾的毛病,她冲进哥哥的房间,用声音呈现画面,她喊道,你再哭!明天什么都不许说,以后也什么都不许说,知道没有?哥哥的啜泣便被遥控器调小,但没有彻底静音。她在那一刻很同情哥哥,想起小时候还跟哥哥一起走回家的日子,那时候哥哥贪玩,总拉着她看路边老爷爷摆桌子下象棋,老爷爷们打得青筋暴起或愁容不展,哥哥也随那些人的情绪喜怒哀乐,只是她一个人,那些日子里,只是她一个人静静地看着下象棋的人。

她想,我是一个看下象棋的人。她又想起那些爸爸喝酒的夜晚,很久以前,宴席上劝酒的男人们都会夸爸爸海量,但是那几天,他表现得并不怎样。只喝几杯像水一样的酒,就会像象棋里斜着走路的大象一样蠢。她说,爸爸你好像大象啊。

爸爸便愣住,说,以前,我们县公园还有经费时,爸爸就养过大象。他翻出一本相册,翻到上面的照片,问她,你记得吗?记得吗?

那里面有一家人和象的合影,她只记得现在公园里没有大象了,也没有蛇,更没有猴子。公园里只有没人养的小动物了,也就没有了养动物的人。

她说,我记得,那时候爸爸不用天天待在家里,几个月没办法开车。

爸爸闻言哽咽地说,是,爸爸莫名其妙就下岗了。他低头,抚摸着照片上一只用鼻子画画的大象,痛苦地往后瘫,从凳子上滑下去,举着那本相册,边摸边低声道,对不起,我那时候不懂。

张欣觉得奇怪,相信爸爸肯定又喝酒了,否则怎么可能向一只大象道歉呢?这时,退出悲剧的哥哥终于重新登场,张春和揉着眼睛打开门,问道,你们在干什么?爸爸便转过头来看张春和,把相册重新放到桌面上。张春和看见爸爸的眼睛红红的,但他那时候没像妹妹那么敏锐,看不出来他是在哭,只觉得那红光有些邪恶,很恐怖。爸爸向他挥手,等他走近时迫不及待地拉住他的手掌,扯他到相册面前,说,春和,来看你小时候的照片啊,爸爸以前在动物园工作,你还记得吗?

张春和听起这事,便觉得难过。就是从爸爸离开起,妈妈就越来越像夏天的太阳了。他点头,顺着爸爸的手指去看照片,眼前便黑。他不想记起照片了。那时候公园还有孔雀、猴子和大象,那时候还没有妹妹,现在一切都变了。乐趣,又或者幸福,又或者什么他无法理解的东西,连带照片里的蛇和后来的爸爸一起,在某个瞬间里逃离了这个家,只留下几张照片。张春和继续看那张他一辈子忘不了的照片。照片里的妈妈还会笑,而爸爸举着自己养的大象的鼻子,放到张春和的手臂上,张春和缩在妈妈怀里,抱着妈妈仰头痛哭。

张春和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拍下的照片,甚至怀疑这照片纯属虚构。整张照片都那样诡谲,他几乎不承认那是他记忆里存在的瞬间:妈妈很久没笑过了,照片里表情凶煞的爸爸,他也一点印象都没有,仿佛两个人的身份发生了某种置换似的。他虽然有印象自己是有些害怕大象的,但没想到照片里的孩子会那样怕,怕到哭的地步。他更惊讶于那个孩子手臂的细小,还没有爸爸手中那只象鼻粗,他不敢相信这一幕……最不可思议的是,当时害怕的他竟然蜷缩在妈妈怀里。正是这一至少五年没再发生在他身上的举动,让他真诚地怀疑照片的真实性。

他问爸爸,这是几岁时候拍的。

爸爸把压在照片上的手指挪到妈妈腹部,说,那时候你才三岁,妹妹已经在这个肚子里了。

那一晚,他们围坐在餐桌前翻了很久的相册。张春和说出除了当警犬以外的另一个梦想,他说,爸爸,以后我也想像你一样当驯兽的饲养员,我要管管妈妈这种母老虎。这话让爸爸哑然,小孩子的调皮竟然没有挑起什么笑声,张欣也沉默着不说话。过许久,爸爸才开口,饲养员没什么好的,爸爸也不是饲养员了,爸爸下岗了,连自己都驯服不了。

张春和在心里告诉自己,好吧,那我就继续当警犬好了。

思绪被妈妈扇哥哥的巴掌声拍散了,张欣听见哥哥惨叫了一声,不禁同情起来。她想,还好妈妈以为只有哥哥知道这些事。

这样想着,她又开始咬起手指来。她的这一啃咬活动连绵不绝,等到第二天睡醒又继续运作,一直运作到半个月后爸爸终于回家。爸爸开门的瞬间,张春和就冲了出去。房间里的张欣没动,她看着房门外的世界,无动于衷。

张春和跑上去抱住爸爸,爸爸举起他问想爸爸没,妈妈在旁边咳嗽。

爸爸转过头问妈妈,你干吗,我刚回家你就给我摆脸色?

爸爸,妈妈不是在给你摆脸色,而是在给我摆。张春和在心底喊这个答案,其实同一时刻,张欣也在心底写出同样的答案,但他们都已经来不及将答案写在试卷了,交卷铃响了。

妈妈立刻变了脸色,喊道,我摆又怎么样?于是爸爸垂头,又变成象棋里只会斜着走的大象,他想避锋芒,不再出声,把手上的儿子放下来,俯身致歉般换鞋,却不料还是迎头撞上锋刃。爸爸将“不对劲”从正穿的棉鞋里倒出来,那包烟像那天卧倒的张春和一样狼狈。妈妈的脸色又变了,房间内外的两个孩子同时感觉到那包烟像一道被甩出的鞭子,抽得他们浑身发热,张欣脑海里回荡起逢年过节时妈妈对亲朋的宣言:我早跟张小春说过,娶我就不能抽烟喝酒。我受不了这样的男人。

张欣知道,这个家要完了。转头看站在战场旁边的哥哥,彼时,张春和正在颤抖中继续流十来天未停的泪水,继续忏悔逃课,继续不敢动弹。张欣没有说话,她站起来,走到房门口,轻轻伸手,把原本能放进哥哥的门掩上。她觉得哥哥成了弃子,她也是。

躺回去,她开始啃中指,这些长短不一的手指似乎也预示着不同的身份,她现在明白了,中指是她,她夹在四根手指的中间,怎么跑得掉呢?她逃不掉的,轮到她了。她看见中指的指甲缝上脱了皮,便把牙齿覆盖上去,刀削斧劈。后来跟爸爸走的那几天,她为了得到关心,刻意展示那伤痕累累的手,结果爸爸却告诉她,是因为缺维生素才会这样,叫她多吃青菜。她闻着爸爸身上的酒味,看着撕得满地的碎纸巾,告诉他,爸爸,我缺的东西可没那么简单。

她又想,可能也挺简单的,我咬的手和你撕的纸又有什么两样呢?可是她没有说出来,她习惯沉默,而爸爸耸耸肩,不理她,又继续喝酒,看电视机里播的古惑仔,陈小春说,我叫山鸡。爸爸为之一振,又低头继续搞酒喝。还没有演到山鸡被摔下楼去,爸爸就打着鼾入睡。张欣帮爸爸看完整部影片,她咬着中指通宵到天亮,想张白说得真对,中指咬着确实不趁口。

天明时,爸爸被马戏团开着喇叭行驶进尤州的大卡车吵醒,两眼射出光来。

那时她不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见爸爸,也不知道自己错过了马戏团第一次也似乎是最后一次来尤州。马戏团据说从安徽宿州来,开着三辆大卡车轰轰烈烈地到尤州,沿途如丧家犬般边往南移边表演。再往南就是越南了,故而,张欣猜想尤州就是他们那次表演之旅的终点站。她记得那天,大喇叭绕着整条街啸叫过来,由远及近又到远,说是近三日在县郊都有马戏团进行表演。狮子老虎灵猴齐聚一堂,机会难得,实惠到底。大人加小孩只要十五块钱。这些贫乏的广播,想来是不会吸引到任何人的。反正吸引不到张欣。但她突然听见爸爸重复着喇叭里的声音喃喃:大象画大象,十块钱一张。

她说,有什么稀奇,我自己也能画我自己,而且爸爸以前也能让大象画画。

爸爸发了很久的呆,而后干巴巴地笑,你画火柴人啊。

她背给他听,一个丁老头,欠我两蛋球。张白哥哥和我哥经常一起画呀,爸爸不会画吗?

爸爸不说话,一定就是不知道。张欣也没有补充讲解,低头继续咬手指,这时,爸爸又开口问她,欣,你要和爸爸和哥哥去看大象吗?你小时候最喜欢大象了,现在还喜欢吗?

她说,爸,我不想去看什么乱七八糟的动物。

爸爸身子一颤,在满地易拉罐里找没开的酒,找不到,女孩低下头继续啃她那怎么啃都啃不断的手指,直至在熬夜通宵的困乏拥抱中睡着。

喝醉了,张白坐在那里红了脸,不知道该说什么。张春和也不知道,他匆匆忙忙赶回尤州,一路戴口罩,走到白事街,找张白家的店。站在街对面往里瞅。张白果然在,意外的是张欣也在。他不太想见妹妹,就在门口等妹妹离去。结果张白和张欣你侬我侬,一直到最后吃完晚饭才惜别,张春和惊诧于此,看着妹妹骑摩托离开,走到了准备关上门的张白面前。

他想过,自己应该唱那首恐怖的童谣来逗逗兄弟,但到底没这样做。他只是按住了要关上的门,努力笑着调侃,一朵花,好久不见。

张白先是一愣,觉得这声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然后才反应过来看人,即便隔着已知的死亡和白色的口罩,他还是一瞬间就认出张春和,他把门甩开,冲上去抱住兄弟,两个人在门口摇摇晃晃了大概两分钟,张白把张春和推开了,眼泪淌进张白嘴里,他骂道,靠,你他妈的没死啊!

张春和不说话,张白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起刚离去的张欣,便知道张春和是故意等到只剩他一个人时才来的。他把门带上,又上去抱住了张春和,搂着他就往外走,说,你得请老子喝酒去,妈的,我当时免费给你一条龙送走的。

就这样,两个人都在酒池里擦亮了肺叶,张白硬生生把张春和从假鬼灌成了酒鬼。张春和有些缓不过神来,喝得太猛了,他便低头吞白开水卸劲。低头时,他瞥见眼前的屈头蛋,才认真地看见那只小鸭未成形的喙以及又黏又密的毛发。它们泡在酱汁里,已经被他咬过几口。真正成形的鸭子也没能逃离进入庖厨的宿命,它们摆在转盘上。张春和突然感到恶心,心想,我把它们一家子吃了?他肚子里的油水黏附着刚入肚的酒精,从胃管喷发出来,整个喉咙都在辣。他堵住嘴,努力咽回去,用手帮忙,还是没有用,于是决定不再克制它。他张开嘴,发出一声“哕”来,喷满整个地板,秽物如流水直下。

旁边几桌的酒鬼们霎时安静了,都看向张春和,张白延迟,这时才站起来躲,同时站起的还有张春和。张春和把那掬混凝物抛洒在地上。它们不可避免地溅射到了自己的衣服和餐桌。他说着对不起,和张白一起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来。

张春和听见他的眼皮在乒乓乱响,耳郭里有一股腥臭散出来,鼻子关上了闸门。他低下头看自己发抖的手指,用它抓起水杯,越狱似的把嘴张开,往里灌进许多水。但治标不治本,他又发出一声炸雷似的干呕,把想要上来帮忙的服务员吓退数步。他放下杯子,蹲下来,继续低头。张白把手放在他肩膀上,告诉他别太难过。他才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会吐。

不是因为喝醉。他想,真的不是因为喝醉。紧接着他又吐出来。他刚刚从张白口中知道,为了回来送他最后一程,爸爸疲劳驾驶,撞死了。

他跟张白说,你等等我。跑进厕所,十指凌空,把水泼到自己的脸上。他想,爸爸是为了一个死人走的,但这个死人没死。这样想着,他又想吐了。他干呕了两声,张白也来到洗手间。张白和他说,春和,你缓一下,喝太多了。我们出去走走算了。

他哭着说好,继续吐,张白结了账,回来扶他,把他架出去。

好久不回尤州来了,但它还和记忆里的许多夜晚一样,永远是黑漆漆的,永远没有风,永远闷热,似乎永远只有他一个;现在有张白,他以为这是万幸,但依旧后悔回尤州。他边由张白扶着,边反省自己为什么要多事回来见张白。他是一个习惯躲避的人,多年来已经习惯蛰伏,为什么又突然发神经决定要面对?追根溯源起来,他觉得是他蠢。如果继续躲,他就不至于又一次被车祸击垮了,就不用知道爸爸是因为他才死的。他想起张白刚刚问他,兄弟,你干吗回来?

当时,他说因为想张白了,想见见张白。他又说,也想问问我爸的消息,远远看一眼我妈,但还是算了,只见你也够了。现在他知道了,他回来是因为蠢。

张春和想,妈的,我回来是因为蠢,我真他妈的蠢。他把手从张白臂膀里抽出来,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然后捂住自己的衣服,一个人冲到了张白前面几步的位置,不再要张白扶他。在夏天里,张春和觉得冷,他靠在张白身边,问,兄弟,你知道我爸葬在哪里吗?

张白说,我带你去。

他们一起走到城郊,进了蔗林。张白说,搞那么多年白事,我还是第一次晚上来坟山。张春和就苦笑道,我也是。两个人都安静下来了,只顾着埋头赶路。过了半小时,张白终于带着张春和在大片的甘蔗林里逃出生天,找到爸爸的坟地。张白没有说话,任张春和跪在碑前,而张春和久跪不动,依着月光端详墓碑上的字句。昏天黑地兼醉酒,他看不清,就凑近继续看。眼睛里终于装进字来。他看见“孝女张欣敬立”几个字,便往左右继续探寻。没有他的名字,他便把视线钉在爸爸的名字上:小春。

他记得爸爸还敢当着妈妈面喝酒的时候,那是还在公园当饲养员的时候的事了,爸爸的朋友都因为陈小春演的角色叫他山鸡。他的眼睛盯着那两个字不动,依旧想不通为什么爸爸后来没有了朋友,想不通为什么妈妈变了一个人。他把头砸在碑上放声哭起来,又回忆起床底下的画面了,耻辱感如天塌,他抬起头对着夜空怒吼两声,那声音如野狼嚎般传遍夜下的蔗田。

他失落,又把头磕在墓碑上。或者是醉酒的缘故,又或者别的解释不清的原因,他察觉到自己正对着爸爸的墓碑莫名勃起。耻辱的性器官以这种方式嘲讽他,或者嘲讽离婚那天,被妈妈嘲笑没有那个人有用的爸爸。他闭上眼,不再看墓碑上的名字,埋头继续号哭,断断续续。这时,张白对他说,知道你要来,我应该回家里拿点纸钱和香的。

张白走上前,伸手抚他的背,像多年前在床底下握住他的拳头一样,张春和哭得更大声一些。哀号在甘蔗田里经久不衰,张白说,这些年,你妈也知道错了。她经常来我这里拿香,说不给你烧香她就睡不安生,感觉你在床底下看着她……

张春和觉得好笑,他跪在前面,往身后洒话,说,我不能在天上看着她吗?

张白不说话了,张春和继续把视线绑在墓碑上,他对爸爸的坟说,爸啊,你怎么敢回来的啊?为什么要为了看我回来?你为什么要到这时候才愿意回来?他把头一次又一次磕在冰凉的碑石上,额头因此有了密集的磨砂痕,张白听着墓碑砸头的响声,不忍,劝张春和说,叔也是真的放不下你。

也是。所以他才敢回来。张春和这样想着,不再说话,他觉得他的肉体在那一刻膨胀开来,他正在成为一个不断膨胀的气球。一辈子都在受气。他想,我的一辈子都在受气。我要有点胆子的,要打开家门,要像打开家门一样打开阀门,把我的气都泄出来……要拿一把斧子把那该死的毁了我人生的床全都他妈的劈烂。

他这样想时,张白又说,春和,这几年,我都照顾着你妹。我想着,你们两个虽然没什么话说,但都是受害者,你们其实都是一样的。我想着过段时间和你妹提亲,到时候你愿意回来吗?

张春和闻言愣了很久,才像呕吐一样吐出气来。他想,妈的,该把斧子给小妹,她也该劈一劈那床的,我们都太苦了。他在这样的难过中崩溃,他摇头,又点头,又摇头,他觉得自己这个气球又在这样的想法中进了一股气,他整个人都近似透明。再顶不住了,他说,我现在就要回去。

张白闻言愣住,问张春和,要我先跟你妈她们说吗?

张春和摇头,往后退,放开扶着的墓碑,磕了三个响头。头上就沾了些土,他没擦。顶着那点土,他抬头跟张白说,我们走吧。两个人于是一前一后,走向遥远的家。

走在路上,张春和继续想起爸爸。他想起好多年前,爸爸带他去看马戏,走的就是这条路。他就是在这条路上,和爸爸永隔的。他记得那时候的自己每天被妈妈的自言自语要求去死五百遍,才终于熬到爸爸打电话跟妈妈说“明天我带春和去玩一趟”这句话。他觉得开心,那是那段日子他唯一幸福的时刻。自从数学老师和妈妈扯了证,把整个家都变成床底,他就每天都锁房门,每天都因为锁房门挨妈妈的巴掌。

想起这些事,他转头笑着对张白说,白,谢谢你哦。张白便愣住。张春和开口说道,如果不是那时候我每天跑到你家打电话求我爸来看看我,我爸大概也不会来看我了。

张白便也想起这件事,他不言语,张春和继续说话。他说后来我又像当年后悔逃课一样后悔叫我爸来看我。我爸那天没带欣来,他告诉我说欣不想看,而后领着我坐“边三”去马戏团。我还问我爸能不能顺路叫你一起呢。我爸摇头,然后事情就发生了……张春和的声音越来越小,他把讲述转换成回忆,想起那天自己蹦蹦跳跳的,和爸爸一前一后走进挡布围起的马戏团。他往马戏团帐篷的旧址看去,那里现在已经变成一栋烂尾楼。他便低下头,叹了口气。

印象里,马戏团里好多人,里三层外三层,根本看不见正在进行的表演。他抬头,只能看见动物跳的火圈冒着若隐若现的外焰,连这串烟雾,都被好多小孩的背挡住。他们坐在爸爸的脖颈上,往里面望,而他那个高大的爸爸,他站在那里,抬头往里看,根本不管他。

他喊,爸……

他爸把头昂着,不答话,他又喊,他爸才低头,他看见爸爸流着眼泪,吓得不敢说话。爸爸抱起他,把他放到肩膀上。他立刻明白为什么爸爸湿润了眼睛。他的瞳孔首先对上了张开嘴的狮子,再仔细看,才发现那个狮子的牙床是极短的,跟在动物世界里看到的完全不一样。长大后他才知道,动物园为了防止肉食动物伤人,会把大多数野兽的利齿割掉一半磨平,张春和猜想那会很痛,但他没有细想。他并没有太在意那只狮子,而是如爸爸所愿,看向了该看向的地方。爸爸来时就告诉他,我本来不想来,但既然你要来,爸爸顺便带你看看大象画自己。现在,他的憧憬被大象踩碎,满地的想象力如当年被妈妈扇过巴掌后般横陈。他想不出来大象是如何由卡车运来的,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会看见妈妈,看见数学老师。

爸爸问他,看到大象了吗?他说,看到了。

张春和感受到颠簸,是爸爸在颤抖,他很快重新抓牢张春和,开玩笑地说了一句,你看你爹对你多好,你那么重还背你看大象。你再看看吧,大象很可怜的。他不再说话,明白爸爸期待的象已经变成妖怪。在狮子、象、虎与猴之间,在围成圆圈的观众里,他再次看向妈妈和数学老师。妈妈站在第一排,双手挽在数学老师的脖子上,侧着身子吻他。赖于这一举动,她没有正面发现他,他转头跟爸爸说,我想下来,爸爸哭着说,看完象画画吧。

他也哭,他说我不想看了。爸爸明知故问。为什么?

他答,看到娘了。

爸爸问,在哪儿。

他说,对面。

爸爸说,知道了。他说这话时,显得很平静,丝毫不像在流泪的样子。他不知道爸爸为什么如此平静,这不像几个月前发现那包烟时的他,但似乎也像,他想起父母签离婚协议时,爸爸哭着发出的那声哭号,你怎么搞都可以,为什么要带他回家,还要让我发现有一包烟?就是爸爸这句发出来的问句,让张春和觉得爸爸其实也一直在床底趴着,他们是蜷缩在床底的父子,永远无法直面太阳似的妈妈。

这念头让张春和发抖,他在爸爸的背上颤着,但爸爸却没有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爸爸平静下来,淡淡地说,春和,好好看大象吧,它开始画画了。

于是张春和继续看大象。大象用鼻子围成圆圈,圆圈对面是妈妈的脸。大象用画笔开始画画,画笔的尖端刺着妈妈抱着数学老师的脸。大象发出货车按喇叭似的鸣叫声,那鸣叫声让他想起数个月前的床底,那张床上装着的也是那两个人。

他转头跟爸爸说,我真的不想看了。

爸爸问,你看到它画的是什么了吗?

他转头回去重新看,说,一只鼻子很短的大象。

爸爸说,那行,我们走吧。

爸爸把他放下来,他扶着爸爸走出去。爸爸的手拉着张春和的手,一直在颤抖。爸爸说,春和,我给你钱,你先打边三回家吧。

张春和没说话,只点头。

爸爸问,你看见那只象画画了?

他说,看见了。爸爸说,你要记住。

他不解。爸爸继续说,记住大象的鼻子,记住插在它鼻子那里用来夹笔的十字木架,那是两根插在鼻孔上的针。

他问,那不痛吗?

爸爸答,很痛,爸爸以前当饲养员时候亲手插过 所以才知道为什么大象把鼻子画得很短。

为什么?

因为宁愿没有鼻子了,宁愿断手断脚,也不想面对有鼻子的自己。

他问爸爸,为什么记住这个。

爸爸说,撒谎的人就有这样的鼻子。大象画画,是鼻子太长的代价。它后悔了,后悔到把那幅画当成自己遗像的地步。

爸爸说完,跟他告别。然后在他面前伸手,喊,边三!这一声怪叫像是马戏团里那只象的哀鸣般绵长,弄得他耳朵生疼。张春和晕乎乎地任爸爸送他上车,临走前,他听见爸爸说,春和,大象都是有家的,不应该被拉去折磨到死,爸爸对不起你。

那晚,妈妈没有回家,爸爸自然也没有,张春和一直躺在床底下,他想着爸爸,也想着几个月前躺在这个位置的自己。他精神得很,睡不着觉,就一直等妈妈回来。欣在爸爸的家里,也有和他一样的烦恼,女孩写完作业就上床咬手指,后悔没有随爸爸出去,后悔了一整晚。

张春和记得,他是快天亮的时候,才睡过去的。等他醒来时,家里多了许多“白”。白衣白布白纸,这些白跟多年以后自己假死时的许多“白”一样,人。那也是张欣赶到曾经的家时记住的第一画面。

他看见桌子正中间摆着刚刚和妈妈成婚没几天的数学老师的像。

来吃席的人说,你爸跑掉了。

张春和与张白走在夜路上,想着数学老师的那张遗像,也想着多年前在黑夜里消失的爸爸。他想象自己的遗像会在哪里。想到可能会在数学老师旁边,甚至是爸爸和数学老师包夹着他,他就感到痛苦。他问张白,家里有我爸的遗像吗?张白摇头说,你妹出来买房子了,单独弄了一个。这话像雷一样劈倒张春和,他几乎就要平地摔跤。这些年里,他常幻想爸爸回来。他总梦见爸爸牵着一只大象,走在一片象群的前面。被爸爸牵着的那只大象有最长的鼻子,像张春和自己一样,有高高的鼻梁。它用鼻子往张春和的脸上呼气,爸爸上来拍他肩膀,告诉他,不用看着自己的遗像是一件幸福的事。

这句话在脑海中回荡,不断地碰着已经胀大到极限的气球的内壁,终于在某一刻,气球彻底炸开了,还没有到家就已经胀满炸开了,张春和听见整个尤州都发出一声巨响,他停了下来,回响仍在继续,他满脑子都是刚刚酒过三巡时张白告诉他那句,你爸爸为了回来看你,疲劳驾驶撞车死了。

爸爸就是在动物园下岗以后,才被妈妈罩在太阳底下的吧。张春和觉得可怜,想起的终于不是爸爸,而是象了。他的眼泪又一次流下来,他转头跟张白说,我们回去吧。

张白问,回哪里?

张春和说,我不想回家了。

张白不解,犹豫片刻,他点了烟,深吸一口,然后说,听你的。

张春和说,谢谢。

他说,张白,你就当我没回来过。见张白点头,他上前抱住张白,像多年前两个人并肩躺在床底下时那样肆无忌惮地流泪。他说,我只是不想看到我的照片在供台上。那张照片里我的鼻子肯定很短。

张白说,春和,你醉了。

张春和摇头,说,我没有。

他说,你不要告诉别人我回来过,好吗?

张白像往昔允诺不会多嘴一样,再次允诺。带着烟香的张白走上前再次拥抱张春和,告诉他,兄弟,你知道我在就够了,就像我知道你在一样。

两个人的眼泪都停不下来。张白手上夹着的烟被他抖掉,烟灰如骨灰落下,张春和拍拍张白的背,往后退,在张白的注视下,依次戴好死亡的口罩和帽子。做这些举动时,他想起他们也曾一起看过穿戴整齐的妈妈和数学老师。他笑出声来,向他的兄弟要了那支烟。烟到他嘴里,只觉得软。这是他第一次抽烟,他把烟吐出来,和后者一起消失在黑夜里。

在耻辱的黑暗床底,只剩张白继续存在。他在黑夜里回忆起当年那暗无天日的床底,觉得悲哀。他替张春和抽完那支他只抽了一口就撇下的烟,又发呆很久,终于在烟蒂结成一截骨灰的时候把这些灰都弹散了,自己一个人走上当年只想逃离的单位楼。

张白叩响小学老师的门,女人依旧像当年一样,在门的另一面就迫不及待发出声音。她正在用手机刷视频,声音越来越近,张白听得清晰:违法违规生产狂犬病疫苗等问题曝光,引起社会舆论的广泛关注……

女人打开门,张白如狂犬般跌跌撞撞,倒到女人的怀里。他说,老师,我想……我想春和了……

喝醉酒的张白吐了老师一身,连带那个发出新闻信息的手机一起吐脏。他的目光却没有管那些事物,而是钉牢在供台中间那张照片上。他感到惭愧,害怕照片里那个梦想成为警犬的兄弟,会闻到自己妈妈身上的味道,被熏得不能安眠。

对不起……我想来给春和上炷香……对不起……

他把话语抛洒出来,洒到呕吐物上、床底,又或者老师的耳朵里,无措的女人在他的话语中被抛进床底。抬眼时,张白看见兄弟遗像里软塌塌的鼻子,他觉得痛。那一刻,他真的有了歉意,却不知道自己在向什么道歉。

注释:

①利是,即红包,粤语中也称为利市或励事,取其大吉大利、好运连连之意。

②路亚,假饵钓鱼,一种钓鱼方法,音译自英文单词lure。以塑料、金属等材质的小器件模仿弱小生物,吸引大鱼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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