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4年第4期|鬼金:被虚构的人(节选)
一
宗明奇从卡尔里海回到望城,刚下火车,就被火样的空气包围住,把他要点燃似的。那也许是一个不错的画面,他曾经涂鸦过一幅头部燃烧起来的画。日光辣辣的,混合着尘土的腥味儿,灼得人脸紧。日光和皮肤纠缠起来,皮肤感到疼痛,大汗淋漓。也许是日光觉得自己胜利了,变得顽皮了,脸上的汗珠颤动着,闪烁着,和日光玩起了游戏似的。他疾步从站台下来,没乘电梯,随着人群快速钻进地下通道。通道的墙上是各地的旅游宣传广告。有一座寺庙的广告,是他知道但没去过的,在另一座城市。他还记得以前那个寺庙的香火旺盛,商业营销得很好,各种小广告,并且在望城站前,每天都有去那里的大客车。地下通道的潮湿阴凉,让他感到舒服,皮肤也不那么紧了,而是松弛,整个人都从一种紧绷绷的状态中出来了。站台和地下通道成了两个世界。他用鼻子深呼吸了一口,虽然闻到污秽的臭味儿,但他还是吸进身体里了。
在望城火车站下车的人,不多。
宗明奇用眼睛数了一下,正确说应该是用目光,轻飘飘地扫着。他心里跟着记数。十三人。对于这个数字,他心里还是咯噔一下,但也只是咯噔一下。他并不迷信。他还没有把自己算进去。
其中一个外地口音的男人,在不停地打电话,声音很大,在地下通道里回响着。瓮声瓮气的。不是宗明奇喜欢偷听,而是那些话灌进了他的耳朵里。其实,宗明奇因为拍照,把自己的感官训练得很敏锐,他觉得不仅仅要眼睛看到,耳朵也要听到,甚至还有嗅觉……
宗明奇听到那外地男人说,我刚从卡尔里海回来,对,但并不成功。没有观众。经济都不景气,没人看啊!我这刚回城里,再看看吧。你说那谁啊!他和驯兽员跑了,而且还是带着我们的狮子跑的。我已经报案了,但没有任何消息。什么魔术师啊,我看就是个骗子。他根本不是南方人,而是冒充的。其实,他就是个北方人。现在好了,他连我们美丽的驯兽员和那头狮子,也拐走了,你说……如果找不到的话,我们这个马戏团还能撑下去吗?我们的节目中,也就这个魔术和狮子是重头戏啦。现在,没了,更没人看了。我找了很多地方,可你说,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领着一头狮子,能去哪儿呢?还是他们根本就没离开卡尔里海,而是一起带着狮子走进大海里殉情啦!你信吗?殉情。我是不信。都什么年代啦,还有人殉情吗?这事儿,把我搞得焦头烂额了,你说怎么办吧?
宗明奇看到那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有些秃顶。宗明奇对他的话表示怀疑。他在卡尔里海呆了近半个月,每天都在海边游荡,他并没有看到什么马戏团。倒是有个骑马场,但那不是马戏团。可那南方口音的男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这让宗明奇也开始自我怀疑了,难道是他疏忽了马戏团的存在吗?他脑中闪过海边的一草一木,根本就没什么马戏团。他这时候听到南方口音的男人骂了一句,都是垃圾,垃圾。垃圾。他的谩骂声,在地下通道里回响着,仿佛那一刻整个地下通道里的人都是垃圾,是垃圾。他的谩骂,滋生了一丝恶意和诅咒。
男人仍在说,什么?魔术师叫什么?不是你招来的吗?叫陈佛。我怀疑他连名字都可能是假的。怎么?身份证也是假的。让我来说,我更怀疑他可能是一个在逃的犯人,到我们马戏团里,冒充魔术师。从他来到马戏团那天起,除了简单的扑克牌魔术,就没见他表演什么大型的魔术。什么大变活人、隔空取物、海水倒转,都是扯淡。几次他都借口说,条件不成熟,都没表演。现在倒好了,他把我们的女驯兽员和狮子,一起变没了。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没必要骗你。骗子是那个叫陈佛的人。你如果不想办法的话,我过几天,也带着残兵败将回去了。我本来就不是管理马戏团的料,只是帮你忙而已,你现在病快好了吧?那我还是去做我的养蜂人吧,和那些蜜蜂、花花草草在一起,才让我觉得世界是安全的。你马戏团里的那些动物都垂垂老矣,说不定哪天就都死翘翘了,让我时刻都处在死亡的恐惧中。倒是那头六条腿的山羊,又生了两只羊羔,但都是正常的四条腿……你那个女驯兽员,成天搔首弄姿的。这次她和魔术师一起消失,倒是把侏儒于给闪了一下,伤心了好几天,茶不思饭不想的,连他在扮演小丑的时候,都没心思了,偷偷哭了几次,在舞台上,还呼喊着女驯兽员的名字,把小丑都演成爱情悲剧了。你打电话劝劝侏儒于,他也要走。他执拗起来,你应该是知道的。如果这马戏团再少了小丑,可能连一个孩子都不会来看了。什么?我现在干什么?啊,地下通道信号不好,等我出站再说。
宗明奇跟在那个男人身后,对他打的电话感到好奇。如果那人打的电话是一场杜撰,就更有意思了。地下通道旁边通往其它站台的门口,栅栏门紧锁,给人一种监狱的幻觉。从站台上透过来的光是倾斜的,宗明奇抬起右手腕上悬挂的微单相机,按了下快门。因为光线和晃动的问题,整个地下通道里的人都变得恍惚,不真实,让人感到眩晕,他们看上去像一群被虚构的人。当然,也包括他自己。他窥看了下屏幕,虽然人像模糊,但还是十三个人。宗明奇跟着那十三人走出地下通道。有人已经刷了身份证,出站了。宗明奇仍旧注视着那个打电话的男人,他又在打电话了。他说,我啊,我来望城给龙马买药。龙马病了,兽医说卡尔里海没有那种药,说望城有,我就来了。买完药,我就回去。我之前说的事情,你都记住了吗?先给侏儒于打电话,你也再安慰安慰饲养鳄鱼的大刘。我啊,还真没有管理马戏团的能力,你到底啥时候出院?我如果再管理下去,你的整个马戏团,就要被我败坏掉了。我当初就说我没这个能力,你偏偏要我……我的能力就适合养蜂。和人打交道,我不行的。也不知道怎么了,今年这北方比南方还热,每天都三十多度,简直了……什么?龙马会好吗?兽医说,只要能买到他说的那种药,就没事儿。什么药?他给我写了个名字,都是外文,我也不认识。你到底是啥病啊?快两个月了吧。别在县城的医院里待着啦,去北京、去上海、去天津,那些地方的大医院医疗水平比县城强……反正,我再给你管理一个月马戏团,如果你再不出现的话,我就解散马戏团。我这不是吓唬你啊,我说的是真的。再说,我老婆一个人放蜂,我也不放心啊!你我要不是从小光屁股一起长大的,我也不会帮你……一个月,就再替你管理一个月。对了,你也要给陈佛那个骗子打电话,如果他愿意回来,还有那个女驯兽员,他们能回心转意的话,我还是可以接受他们归来的。毕竟,他们带走了我们唯一的一头狮子。哪怕是把狮子还给我们也行……对了,之前的两只八哥,死了一只。兽医说是热死的。另一只也不爱说话了,还脏了口,莫名就会冒出来一句脏话,我都不好意思和你说。也不知道谁教的。说不定就是那个骗子魔术师陈佛。咋办吧?要不,放生得了。就这脏了口的,放出去,也活不了几天,谁抓了,都会把它弄死……
男人撂了电话,刷身份证,出站。
宗明奇小跑了两步,连忙追上去。出站口,有很多出租车停在那里,司机都在喊活儿。男的,女的,司机的嘴里发出,坐车吗?坐车吗?坐车吗?他们的身体和声音像一堵墙,挡住了宗明奇的视线。那个男人丢了,从他眼前丢了。
宗明奇寻找着,路边一个司机跟过来,问,坐车吗?先生。宗明奇看了看他一眼,眼睛一亮,说,这不是雷二吗?叫雷二的男人看了眼宗明奇,也认出了他,说,明奇哥,你这是做什么?找什么呢?听说你不是从工厂辞职了吗?现在做啥呢?宗明奇说,刚才在下火车的时候,听到一个男的打电话,说什么马戏团的事儿,我觉得很有意思,想打听打听。雷二说,哪有马戏团啊?我在城里跑活,没听说有什么马戏团。宗明奇说,在卡尔里海。可我在海边待了近半个月,根本没看到什么马戏团。所以听到他打电话,我就好奇了。雷二说,你啊,真是悠闲。去海边做什么了?不会是找艳遇吧?宗明奇说,去你的,你以为我悠闲啊!雷二说,你一天不愁吃穿,还到处玩儿,不悠闲是什么?哪像我,跑个出租,活也不好,白班连三百块钱都跑不出来,去掉油钱,份子钱,我再抽盒烟,吃个盒饭,剩不下几个子儿了。有一次惨到只剩下五块钱。你说,从早上四点多就出车,跑到下午三点交车,只剩下五块钱……宗明奇跟雷二说话,但目光还在寻找着。他是失望的。那打电话的男人竟然消失了。这还是近年来,唯一勾起他好奇心的事儿。是幻觉吗?是他潜意识里的虚构吗?他怀疑着自己。一趟火车过去后,喊活的出租车司机们并没喊到活儿,都脸色灰突突地回到车内。雷二说,哥,我送你吧。宗明奇说,你忙你的吧,我还要去照相馆洗照片。这时候,雷二注意到宗明奇手腕上悬挂的小相机,说,咋,哥又开始玩摄影啦。宗明奇说,什么摄影啊,就是瞎拍。这不,我爸一个老战友,在卡尔里海那边住,在朋友圈看到我爸转我拍的照片,就让我过去给拍几张,说做遗像用。我刚开始是拒绝的,我又不会拍,只是按快门而已,可我爸生气了,说我装什么的,我只好去给他那老战友拍了几张,这不,我要去给洗出来,给那位老人送去。拍完照片后,我觉得海边还不错,再加这几年我也没外出,看到个民宿不错,就待了快半个月。
雷二哦了一声,说,太热了,都要把人晒化了,我进车里待会儿。你听新闻说了吗?这是地球上最热的一个夏天。地球不会因此而毁灭吧。要是真那样的话,我可就不用开出租车啦!他坏笑着,拉开车门,躲进去,立马就把车门关上。车门的响声很大,令宗明奇很不舒服。
宗明奇又四处看了看,根本不见之前打电话的那个男人。他转身要离开的时候,敲了敲雷二的车窗说,我走了。对了,你哥去世的时候,我没能去,因为当时正发烧呢。雷二说,都过去了。我嫂子领着我大侄子去沈阳了。宗明奇能感觉到雷二目光中的异样,但他没再说什么,进入过街的地下通道。
雷二刚才异样的目光,还是令宗明奇心里面很不好受,像被撒了一把沙子。那是一种厌恶和拒绝,甚至是鄙夷,还带着一丝穷人的傲慢,把宗明奇排除在他的生活之外。这多少令宗明奇感到伤心。他不能明白,一个为了生存已经如此的人,为什么如此不怀善意呢?敌人,都是敌人。比他强的是敌人,比他更弱的,也是敌人。这多少让宗明奇看清了什么似的。
宗明奇扭头离开,进入到地下通道,朝着商业街的一家能洗照片的地方走去。这处地下通道是地下商场的一部分,通道两边也是摊位,有擦鞋的、卖茶叶的、卖帽子的、卖电子设备的。一个盲人坐在角落里拉小提琴。那个盲人好像有白化病,整张脸像脱了层皮似的,墨镜镜片像两个黑洞,猛一瞅,给人一种恐惧感,但那低沉的琴声,却让人忽略了他的那张脸。宗明奇往盲人脚边的铁皮盒子里扔了个硬币。硬币和硬币碰撞的声音,多少破坏了那低沉的琴声。盲人说,谢谢。但手并没有停下来。盲人又说,先生可以点一首你喜欢的歌曲。这时候,宗明奇才注意到盲人正在演奏的是《梁祝》。宗明奇说,能演奏一首《甜蜜蜜》吗?我可以给你五块钱。宗明奇蹲在旁边,看了下盲人的墨镜。《梁祝》戛然而止,盲人酝酿了一下,开始演奏《甜蜜蜜》。刚开始几个音符没在调上,过了一会,他慢慢找到了调。
盲人的手拉着琴弓,整个人都变得甜蜜蜜了似的。他的表情,让宗明奇相信盲人是甜蜜蜜的,是喜悦的。他笑了笑,心想,也许一个看不见这个世界的人,真是乐观的,是充满甜蜜蜜的。随着《甜蜜蜜》的响起,多少让宗明奇忘记了刚才雷二带给他的那种傲慢之霾,但那琴声也只是飘浮在地下通道里。有行人停下来,听了一会儿,又走了。只剩下宗明奇还蹲在那里,他轻轻按下相机的快门。因为光线暗淡,他看到的影像犹如一个恍惚的鬼魂。那近乎白色的光影跟随着音乐流淌起来,涌入到宗明奇的心里。他注视着盲人的表情。盲人整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琴声中,成了琴声的一部分。那一刻,宗明奇并没有完全融入到那琴声中。是啊,甜蜜蜜,真的是这样子的吗?如果他可以像盲人这样,是否就会甜蜜蜜了呢?可是,那盲人就真的甜蜜蜜吗?他注视着那两个洞穴般的墨镜镜片,掏出五块钱,放到铁皮盒子里,没有听完,就站起身,往通道外面走去。盲人并没有停止演奏,《甜蜜蜜》的旋律,还在波动着,仿佛在跟随着他。如果没事儿的话,宗明奇宁愿坐在那里听盲人演奏。起码把自己点的《甜蜜蜜》听完。但他在按快门拍下那恍惚的盲人的时候,他知道,这世界上的糖并不是甜蜜蜜的,而是更加残酷。所以,他才没有听完。那更是一种自我的暗示,是他厌恶的。是那被他拍摄下来的灵魂出窍般的影像惊吓到他了……他不能沉迷在虚幻中。虽然,不是演奏中那样,但他还是接受,或者说,那琴声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抵抗,或者说他之前演奏的《梁祝》何尝又不是一种对于悲剧情感的悼念呢?是啊,他和那个盲人都感觉到了孤独,还有随时都可能降临的巨大悲恸。但那悲恸又可能是一种活下去的力量,是一种抵抗。是啊!一个盲人的生难道不是一场和暗黑的搏斗吗?
这时候,宗明奇觉得之前听到的那个南方男人在电话里讲述的关于马戏团的事情,是来自他内心的虚构,是的,虚构……那么南方男人说的他自己的身份是个养蜂人,也是虚构的吗?养蜂人。蜂蜜。还有盲人演奏的《甜蜜蜜》,这一切到底是什么?虚构的同时,也让宗明奇有了一种空心人的苦痛,他是在自我空心化啊!其实,这个问题宗明奇在这几年中,已经意识到了,他也深深地痛苦着,但他还不能从苦痛中走出来,他找不到一种方式,去填充他的“空心”。当然,这种“空心”状态,不仅仅是来自他的生存,还有情感方面的。当然,还有他对所处世界现实的感受……一种更大的空,几乎可以说在吞噬着他,让他也成了空。是的,空心人。他无人诉说他的孤独,和那“巨大悲恸”。他几乎能感觉到自身体内部开始的坍塌……是缓慢的,而不是轰的一声……他更像一个溺水者,连一根水草都抓不住,最后的结果也许会被垂钓者的鱼钩牵引,上岸。湿漉漉的,在水中被拽着,失去了生命体征……他如此还行走在这世界上,更是他的天真和感伤,在支撑着他,是一种未知,在引领他。他抓着一根叫做未知的绳子,走在悬崖边上……如果有一天他真的丧失了他的天真和感伤,那么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他也许真的就成了行尸走肉。是的,行尸走肉。死亡是道路之敌,他记得这句话,在某本书中看过。那未知的绳子又何尝不是道路……刽子手已经等候在路上的某个角落里。
那么,我呢?我是否也是来自我的虚构?宗明奇想,已经走在向上的台阶上,出了地下通道。
在出口的台阶上站着一对孪生兄弟,也是盲人。他们没有小提琴,手里握着竹杖,脚前放着一个体重秤,上面贴着个纸条,上面写着,一次一元。其中一个盲人嘴里还哼着小曲,具体是什么,宗明奇没听清。兄弟俩有说有笑,他们的乐观多少影响了宗明奇,他想称一下,看看自己这些日子在卡尔里海是不是又长肉了。他自我判断是长肉了,但他还是更相信体重秤。
宗明奇站上去,他看到的数字竟然是“零”。他扔下一枚硬币,连忙逃开。
二
宗明奇还在路上,冯芸打来电话说,明奇,你干什么去了?我睡醒,就没见你。你在海边散步吗?宗明奇这才想起来,自己走的时候,没和冯芸打招呼。他能听出冯芸的语气里,明显是生气了。宗明奇找了个阴凉的角落,是一个广告牌旁边。广告牌上是一辆汽车的广告。宗明奇说,冯芸,你知道卡尔里海有马戏团吗?冯芸问,没听说啊。咋啦?几个月之前,倒是来过一个马戏团,可是没待几天就走了,好像是他们内部出事儿了,有人把女驯兽员给拐跑了,好像还带走了一头狮子。你问这事儿干什么?宗明奇说,回去再跟你说。我回望城,把祁光山的照片给洗出来。冯芸说,谁是祁光山?宗明奇说,就是我爸那个战友。你也见过的,那次在海边赶集,我和一个穿着青色中山装的老头说话。冯芸说,没印象了。你说的马戏团到底怎么了?和你有什么关系吗?宗明奇说,我就是好奇。如果像你说的,那么我今天可能遇见鬼了……冯芸说,别吓唬我,我胆小。到底怎么回事儿?宗明奇说,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说清楚的。我回去说给你听。冯芸问,那你啥时候回来啊?我想你。宗明奇说,办完事儿我就回去。我还想约我爸吃个饭,毕竟有半个月没见了。再说,我还要去银行一趟,看看医保的基数出来没,我得把医保缴上。冯芸说,如果你晚上还不回来,我就开车去接你。宗明奇说,有火车,很方便的。冯芸说,不,我就要去接你。宗明奇说,好吧。你要来望城的话,我们可以回我家住一宿。你还没看到我那个“窝”呢。你先声明,看到我那个“窝”,你不能笑话我。冯芸说,笑话什么呢?一个孤独的中年男人的房间,用脚后跟都能想象得出是什么样子。但你可能是个例外……宗明奇说,你什么意思?冯芸说,你是那个埋汰的。他听见电话里冯芸在笑。宗明奇说,都说不许笑我,你还笑。冯芸说,我没笑你。不是还有我吗?我就是你的清洁工,我可以帮你,让你那个“窝”变得清洁明亮起来的。
冯芸说,不和你说了,我得起床了。今天冯军带他朋友过来,冯军不是二胎生了个胖小子吗?要摆两桌。我得张罗了。亲我一下。宗明奇在电话中亲了下她。
这时候,宗明奇看到一个年轻的女人,穿着短裙,赤裸双腿,脚上是水晶凉鞋,脚趾甲染成绿色,右脚踝处,还文了个图案,宗明奇锐利的眼睛,看见那是一条张着嘴的鳄鱼。鳄鱼。他因为拍照看到过很多女人裸露出来的文身,有蝴蝶、有鱼、有骷髅,但鳄鱼,他还是第一次注意到。年轻女人从宗明奇眼前经过,站在马路牙子上,等着过马路。她的背影是那么迷人,宗明奇更愿盯着她的背影,同时目光落在那白皙脚踝右侧的鳄鱼上。细高跟的水晶凉鞋,还有膝盖后面的腘窝,吸引着他。他上前几步,对着她的背影按了下快门。女人好像听到了快门声,猛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以为被发现了,连忙把相机隐藏在手掌里,整个人变得局促和不安起来。那竟然是一张和背影一样美丽的脸,简直是完美,翩若惊鸿,让他深深呼吸了一口。当宗明奇想再次按下快门拍下她扭头一瞬间的时候,女人开始过马路了。就在这时候,一辆出租车不知道是失控还是怎么的,从其他礼让的车后,冲过来把年轻女人撞飞了。出租车来了个急刹车,只见那年轻女人从半空中落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震颤得周围的空气都发出嗡嗡的声音。宗明奇站着没动,站在那里,目瞪口呆。他才意识到刚才那瞬间,他是快速按了几下快门的。女人躺在地上的姿势,同样透着优雅,他遥望着,按下快门。她是面朝下趴在地上的,而宗明奇举着相机,踮起脚,从上往下,拍了一张,又连忙把相机收起来。他的街拍总让他觉得自己像做贼似的,他就是街道上的一个窃贼。窃贼。之前,他更喜欢把自己称为是街道上的拾荒者,现在他觉得窃贼可能更准确,至于窃取什么,他也不清楚。他不喜欢给自己的街拍定义,那样只会增加束缚。他感觉到汗水从额头上流下来,连忙抹了一把。热变成了桎梏,成了夏天的刑罚,令每个人大汗淋漓。当然,不包括死人。比如,此刻躺在地上的那个被撞的年轻女人。
停下来的出租车司机,面色苍白地下了车,颤颤巍巍朝着趴在地上的女人走去。路人已经蜂拥着围了过去。宗明奇没过去,而是把围观的路人和趴在地上的女人整个画面收入镜头。没想到年轻女人这时候竟从地上爬起来,颤抖的手试图扶周围的人。那些人却连忙躲开。她的一只水晶凉鞋已经不知去向。她手扶着地面,还是站起来了,看了看周围的人,一瘸一拐地挤出人群,走了,仿佛她刚才经历的更像是一次表演,但宗明奇并没有看到有摄像机存在。出租车司机喊着,要不要去医院?我的车可以走保险的。年轻女人竟然没有回头。人群议论纷纷,作鸟兽状散去。有人在路边捡到了那只水晶凉鞋,喊着,那个女人的鞋,鞋……喊叫的人,见没人搭理他,随手又把鞋扔到了地上,离开了。宗明奇走过去,对着那只水晶高跟凉鞋,按了下快门。他随手又抹了下脸上的汗水,感觉自己随时都可能湿透似的。
今天这是怎么了?宗明奇想,这一切都是虚构的吗?那么相机里记录的,又是什么呢?处于社会底层的他,同时也是一个失败者。他突然感到整座城市令他充满了恐惧,甚至是虚无,随时都可能把他也吞噬了。他目光朝着年轻女人消失的方向看了看,什么都没看到。他叹息了下,朝洗像店走去,整个人陷入到不安之中。这令他在心里默默诅咒了一下这个灼热的夏天,甚至后悔今天回来了。要是在冯芸的民宿里,吹着海风,喝着茶水,眺望无尽的大海,也许就不会遇到这些令他不安的事情了。但他的心里还是荡漾着对那年轻女人的一丝想象。这让他在心里面对冯芸有了愧疚。他自我安慰这是一种美好的,甚至是高级的情感。好在那个年轻女人没有死。如果她死了,可能就败坏了整个夏天。起码,在宗明奇的心里,他是这么认为的。但之前那个消失的南方男人还是多少令宗明奇觉得这个夏天已经被败坏了,是的,一个被败坏了的夏天中的一天,偏偏被自己撞到了。
马路上,连着过去两辆救护车,不,在宗明奇确定是两辆的时候,又出现一辆。
这应该是宗明奇活了这么大岁数,遇到的最热的一个夏天。
对于不安,宗明奇突然想到一句话,墙上的面孔并没有苏醒,而是睡得更沉了。
宗明奇告诫自己,要回到平凡的平静中去,哪怕是自我营造的,是虚构的。其实,这几年来,宗明奇都是作为一个写作者,在自我虚构中得以生存下来。当然在供养沉重肉身的同时,他也听到了隐藏在肉身中的灵魂在拍手作歌。是的,那又不同于生存本身的沉重,是轻盈的,构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当然,还有爱。
年轻女人被撞后,神奇地站起来,离开,如梦般不见了。宗明奇隐隐觉得这一切都和自己有关似的,他恍惚觉得身边的世界,还有他身体的内部,有什么东西在坍塌,并出现了一个黑暗的洞穴。那洞穴在扩大,随时变成更大的坍塌,让他觉得世界可能还有更大的事情发生。在那一刻,宗明奇竟然想到了冯芸。冯芸让他牵挂了。他总觉得这神秘的事件,是否也牵连着她呢?他拿出手机,给冯芸打了个电话,没有明说,只是问,冯军的宴席几点开席。冯芸问,咋的,你要回来吗?我看,你回来也赶不上趟了,不过,有好吃的,我可以让厨房给你留点儿。你想吃什么?海参,还是鲍鱼?也给你补补。
宗明奇说,都不想吃。
冯芸在电话里说,宗明奇,你咋啦?遇到什么事了吗?宗明奇说,没啥,就是想你了。冯芸说,刚刚不是才打过电话吗?再说,这才分开不到半天……你……你就是一件兵器。知道是什么吗?宗明奇说,不知道。冯芸说,剑(贱)啊!宗明奇说,你没事儿就好,是我敏感了。冯芸说,到底发生什么了吗?你别吓我啊!宗明奇说,没事啦,回去再和你说。我撂了。对了,你晚上要是过来的话,把床头的那本《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带给我。冯芸说,你没看完吗?宗明奇说,没。我看到消息说,那个作者去世了。冯芸说,不是一个外国人吗?宗明奇说,米兰·昆德拉。冯芸说,好。我要忙了。你晚上不回来,就告诉我一声,我开车过去。宗明奇说,就差雇个私家侦探了。冯芸说,我还不是想去看看你的“窝”吗?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是老版本,他家里的那本书名是《不能承受生命之轻》。那天,在海边的集市上,看到有个旧书摊,宗明奇眼睛一亮,第一眼就看到了这本书,他连忙弯腰拿在手里,问,多少钱?摊主说,五块钱。封面已经晒白了,看样子是摆了很长时间都没人买。宗明奇没有讲价,扫了摊主的微信。这时候,他才有心思看还有没有自己需要的。有几本,他家里都有。有一本好像是美国人写的《我反抗》,非虚构文本。他只是对名字感兴趣。他夹着那本《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像买到了宝贝似的,沿着海边走着,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翻了几页。那晚回到冯芸的民宿,吃过饭后,他洗了碗,还擦了地,坐在沙发上,把回来就消过毒的《生命中能承受之轻》拿在手里,翻看着。冯芸端着水果,放到茶几上,说,看什么呢?宗明奇说,逛大集的时候买的。冯芸说,旧书啊!宗明奇说,这个版本,我没有,就买了。冯芸说,好看吗?哪个国家的?宗明奇说,捷克,后来定居法国。冯芸说,哦。咋去了法国呢?宗明奇想给冯芸讲讲,但还是放弃了。他说,根据这部小说改变的电影也非常好看,我看过几遍的。冯芸停了,兴奋起来,说,那你赶快找找,我洗过澡后,我们一起看,你可以投屏,就在电视屏幕上看。冯芸洗过澡后,他们看了《布拉格之恋》。
回想起这些,宗明奇的不安多少缓解了一些。他没想到的是,2023年7月12日,米兰·昆德拉去世了。其实,对于米兰·昆德拉,宗明奇认为八十年代的“昆德拉热”,也只是虚热,人们并不能理解昆德拉的文学。看着朋友圈里的悼念,他竟然没有丝毫悲伤。94岁,算喜丧。他想。不久前听闻美国作家科马克·麦卡锡的死亡消息的时候,他心里面是悲伤的。为什么?也许在他肤浅的阅读中,他更喜欢麦卡锡的小说。他还记得在麦卡锡去世那天晚上,他做了个噩梦,竟然是他的前女友死了。他在黑暗的废墟中,被人追杀。来自北京的两个陌生男人,其中一个男人个子很矮,戴着黑色礼帽。梦中那矮个子男人姓王。他在废墟中仓皇逃跑着,躲进一个随时都可能倒塌的厕所里,他认为这个地方是隐秘的,那王姓男人和他朋友不可能注意到这里,再说,那里散发着恶臭,也会成为一个保护,让宗明奇变得安全。那是一个废弃的厕所,里面挂满了蛛网,他挥了挥手,蛛网都黏在手上,他看到一个蹲位,还真褪下裤子,蹲在那里。他想,如果他们真的追上来,他也好说自己在大便……蹲在那里,他之前的紧张,让他忘记了前女友的死。他忍受着恶臭,还是被堵在了里面……
梦就醒了,宗明奇心里面有着双重的悲伤,鼻子里还隐隐能闻到来自梦境中的恶臭。他掏出手机,给前女友发了私信,问,没事儿吧?但前女友没回。他们已经分手三年了。那个来自南方的女人。至于梦境中追杀他的王姓男人到底是谁,好像他现实生活中,从来没有过这个人。看来,梦境也开始了对他的虚构。
其实,这还是宗明奇和前女友分手后,第一次梦见她。前女友一直都没回信,他还是点开她的微信看了看。他之前设置了不看她的微信。她没有更新。微信也是他们之间还保存着的唯一联系方式。
……
(节选自《青年作家》2024年第4期)
【作者简介:鬼金,小说家。生于1974年12月,辽宁本溪人。2008年开始小说写作。作品发表于《青年作家》《上海文学》《花城》《十月》《山花》等刊。著有小说集《用眼泪作成狮子的纵发》《长在天上的树》《秉烛夜》,长篇小说《我的乌托邦》等。现为自由职业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