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舟创作谈:39码
我的脚较小,只有39码。
在相继出版了长篇小说《敦煌本纪》和《凉州十八拍》之后,相识或初见的朋友总要问我,你下一部写什么?落脚点在哪里?这期间,也有替我慨然做主的,说你既然写完了敦煌与武威,那么酒泉和张掖就不能落下,毕竟它们都属于河西四郡,乃是丝绸之路上的闪光地标,不能厚此薄彼呀。又或者,他们直接签发了邀请函,来吧,我的老家在平凉、在庆阳、在天水、在陇西、在古河州、在甘南……,总之为我打开了方便之门。每逢此刻,我只有语塞,低头盯看着自己的这一双脚,这两只39码的鞋子,一方面困惑与抉择,另一方面等待着出发的敕令。
其实我知道,带领我一次次奔赴远路的,并不是哪一双具体的鞋子,而是这一场热烈且修远的生命。
每隔两三年,我都要集中收拾一下书房(工作室),除了大量的书籍和报刊之外,恐怕最多的也就是鞋子。它们有的狰狞,有的羞臊,有的残破,有的蒙尘,样式各异,材质不同,但是都有一个清晰的来路,那就是跋山涉水,叩天问地,一路上颠仆不断,统统从地平线上狼狈归来,从此暗无天日地龟缩在犄角旮旯里,等着清算我,让我忏悔。按古典的说法,这一刻称得上滴血认亲,我将这些老伙计摆在地板上,搁在窗台上,一边检阅大军,一边行注目礼,大喊辛苦了。我认出了甲,它曾经带我去过当金山和苏干湖;我认出了乙,它见证我去了帕米尔高原,在塔什库尔干的石头城,在红其拉甫口岸,浪游了半个夏天,几乎晒成了一个黑人。我还认出了丙,在那一年拉萨的雪顿节期间,在那曲的恰青(赛马)大会上,我看见了世界上最纯净的夜空,忽然间泪流满面……偶尔,我突发奇想,如果开一家小型的私人博物馆的话,这些落魄的藏品,指不定就是一个人的《史记》。谁说不是呢!
然而,鉴于我本人顽固的洁癖,这些老伙计最后都被打发走了,眼不见为净。
这还没完,自打开始在头条上看短视频,又学会了点击购物,坏了,完全坏了,那些商家像鸦群似的,遮天蔽日地扑向了我,左扔一双鞋子,右扔一双鞋子,觉得此人可欺。于是乎,我又囤积了不少的新品,虽然价格低廉,从不超过二三百元,但它们带给我的则是确凿的信号:赶紧!我明白了,这些新伙计一直在眼巴巴的,早就打开了一卷地图,让我在上面投骰子。
那年夏天,杨显惠夫妇返回兰州,专门抽了一个下午,来我的工作室看望我,一起喝茶聊天。此前,显惠老师在河西一线漫游,采山饮河,重访故地,头发长了,花白了,人也黑瘦,笼罩着一种疲倦的气息。聊了没几句,彼此都哑默了下来,显惠老师本就是一位寡言之人,你不问,他绝不开口。后来,师母在墙角的沙发上睡着了,显惠老师跷着二郎腿,坐在临窗的躺椅上,边打盹,边呻唤,似乎这是解乏的不二法门。日光如瀑,像一件雪白的战袍,披在了显惠老师的身上。我突然有所发现,被他脚上那一双夸张的战靴所震撼。
我悄悄起身,拿来了莱卡相机,对着他的鞋子一顿乱拍,不拍全景,均是特写,拍完了左脚就拍右脚,除了鞋尖还有鞋跟。你说这是怪癖也好,捧臭脚也罢,反正我不客气,一直干到了电池耗尽,这才歇手。很显然,这应该是显惠老师从天津出发前,新买的一双户外型的鞋子,卡其色,鞋带像麻绳,鞋底像发糕,鞋帮子周遭布满了一圈锯齿形的豁口,沉重而威严。现在可好,它们竟然像一对难兄难弟,皮开肉绽、龇牙咧嘴的,从河西走廊上去而复返,将主人送到了我的面前,让我立此存照。——不,我知道另一种更加深沉的使命,杨显惠老师的作品,其实就是用他的一双脚踏勘的、记录的、写就的。
待他睁开眼睛后,我问起这双鞋子的来历,果然如我所料。我催促说,我晚上就给你买新的,多少码?显惠老师很哲学地说,不必破费了,老朋友自在,旧鞋子踏实。
那些年,有诸多的师友路经兰州,打马西去,总要来我的工作室做客,寒暄一番,比如张承志老师。每次晤面,张老师总是行色匆匆,马未卸鞍,人不停步,简单地啃一块锅盔,吃一碗酿皮子,便奔赴下一个地点。下楼送别时,我尤其注意到了他的那一双鞋子,蒙覆着尘土,带着里程,带着四季与晨昏。——没错,恰是在这样长久的漫游当中,张老师就像一艘巨型航母,划开了黄土高原、青藏高原和帕米尔高原的万顷波涛,留下了这个时代杰出的篇章。
39码!
感谢这一双双鞋子,每次将我的生命带到了如此之远,让我见识了地平线以外的世界,获取了天地的恩遇,进而知道了中国之大、中国之美、中国之悠久,并一再成全了我粗陋的文字和书写。这分明是一种哺育。
抱歉!拉杂地写下这些文字,我只是想说,我刚刚从甘肃积石山地震灾区的临时安置点下山回来,回到了县城的宾馆,掸掉寒冷,必须专心对付这一双受损严重的鞋子,39码。在海拔两千多米的阳哇村,积雪未化,山石枯寒,但生活在继续。《当代文坛》的编辑刘小波君来信,嘱咐我抓紧写一篇关于个人创作的心得。囿于公务缠身,分身乏术,我也就不揣冒昧,自作主张,将去年的一篇旧文粘贴在此,权当是创作谈。对了,这篇文章的标题是《我向往一种深情主义的写作》:
终于写完了,交稿了,出版了,在长达47个月的长途奔袭中,我几乎没有歇息过一天,昼夜跟凉州在一起,和那些伴当(伙伴)们生死不弃,形如一家人。但是,我的工作似乎还没有完成,哪怕是入夜之后,我都在思考那一帮来自北疆救孤团的死士,何以在十几年的光阴中,隐姓埋名,含辛茹苦,蛰伏于武威城中,盯看着恩人的家门,观望着自己的少主子渐渐长大,却又放弃了动手?其实,答案是现成的,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悉数隐藏在字里行间,然而究问就像一座断崖,壁立在侧,迫使我再一次写下这个话题。
深情主义,这个词突然像弧光一般,照亮了我的整个夜晚。
2018年,在我写完《敦煌本纪》之后,我已经开始着手下一部的课题了,下一部就是《敦煌本纪》的续集,这个系列被我称之为“丝绸之路三部曲”。其实,故事当时已经构思妥定了,但我对敦煌周边的几个地点尚无把握,需要去再走一遭,这也是我写作的习惯,否则就难以动笔。离开苏干湖,从当金山口疲倦地下来,我入住在敦煌山庄休整了几日。每天午后,我都喜欢坐在摘星阁下的那一片石头院子里晒太阳。我有一个执拗的看法,敦煌的日光,一定有别于他处,它不单单是太阳施舍下来的,它还应该是莫高窟放射出来的,带着佛性,带着启示,带着十足的重量,笼盖在我的身上,犹如一种秘密的加持。
很奇怪,我本来是一个急躁的人,但是置身于敦煌的日光下,我却变得格外安静,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就好比是一疙瘩面团,在慵懒的发酵当中。不料,那一天接到了父亲的电话,打乱了我在敦煌的行程,也就此改变了我日后的写作。
这个电话开启了我报恩行孝的过程,这也是写作《凉州十八拍》最初的缘起。事实上,在将近四年的持续写作中,我一直都有一个隐秘的心愿,在将来成书的时候,专门腾出一页雪白的纸,上面只有一行文字:献给父亲大人。但是,这一切都愿望成空,在《凉州十八拍》写到一半的时候,父亲丢下了我,丢下了这本书,驾鹤西去,魂归道山。
原来,在我上了当金山口、进入祁连山以后,信号皆无,跟家里失去了联系。而平时,我每天都要给父母打几个电话,问候他们的起居与饮食,这已经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在那个敦煌的午后,父亲打来了电话,得知了我的行踪,叮嘱我注意安全。然而,我从父亲说话的气息中,却意外地发现了另一种状况,那就是衰老。父亲是1932年出生的,当时已经86岁高龄了。
我在敦煌的日光下惊醒了过来,立刻终止了行程,返回兰州。
我觉得一个人的衰老,肯定是从气息上开始的,看见父亲昼夜在吸氧,已经离不开那个制氧机了,我就知道自己该干点什么。凉州,大柳,双树,这是我父亲的祖籍,他从20多岁离开老家、落户兰州之后,便很少再回去过,但他一辈子乡音未改,这就像一枚标签,说明了来路与身份。我放弃了为《敦煌本纪》撰写续集的打算,我发愿要抓紧时间为父亲写一部长篇小说,作为一个儿子的报恩与行孝,这本书当然要以“凉州”为原点。
其实,在我成长的过程中,父亲经常用他的方式,向我描述过一个远方的故乡,虽然模糊,但也亲切无比。加之街坊邻居、父亲的同事、我的同学和朋友们当中也有不少的凉州人,使我对这个群体有了一个整体性的认知。因为工作的缘故,我每年都要奔赴几趟河西走廊,最长的一次,在武威住了两个多月。行走,踏勘,考察,包括平时对这一方面史料的大量阅读,让我产生了一种初步的信心,我似乎隐约看见了这部书的雏形。
但是,这一切又何其难也,故事就像一堆乱麻,我根本找不见线头,也就是说找不见第一句话。不过,这个难题还是父亲帮我解决的,在他生命最后的余光中,我跟弟弟妹妹轮换着陪护他。到了我值班的晚上,伺候他入睡后,我就躺在父亲的身边,悄悄地翻看一些资料,然而再轻微的纸张声,还是会吵醒他。每天夜里,父亲总要起来吸氧,长时间地吸氧,这恰巧就是父子之间说话的契机,我总是问这问那,大到过往的历史,小到他幼年时的饮食、服饰、方言、村庄的规模、各个家门的情况,等等。《凉州十八拍》的时间背景,相当契合了父亲的童年与少年,待成书之后,我宁愿相信奔跑在当年凉州天空下的那一帮儿子娃娃当中,有一位就是我的父亲。
那天深夜,吸了一阵子氧气,父亲忽然拔掉了鼻管,对我说了四句他自己整理的《凉州宝卷》:天凭日月,人凭心,/秤杆凭的定盘星;/佛凭香火,官凭印,/江山凭的是忠义。这句话里带钢,充满了钙质,有金属之声,我当时惊得目瞪口呆,赶紧抄在了纸上。我知道自己抓住了那一根线头,找见了整个故事的腔调,也摸见了这本书的心跳与核心要义。这是父亲的加持,更是凉州的赐予。
新书出版时,我的确用了一页雪白的纸,将父亲生前整理的这四句话单独呈现了出来。我还在开篇引用了《钦定四库全书》甘肃通志卷中的一句话:“人事慷慨,烈士武臣,多出凉州……崇节俭,敦礼让,质而不野,尚武兴文。”事实上,这两页题记,恰恰形成了《凉州十八拍》的精神空间、灵魂质地与少年气息,这也是我在漫长的书写中能够坚持下来的动力所在。悲伤的是,在这部书稿写到了一半的时候,2020年7月20日,父亲撒手人寰,他没能等到这本书的面世,我恍惚成了孤儿,《凉州十八拍》也成了孤儿,无人认领。在后续的写作中,我吞着泪水,我在尽力抢救这部书稿,就像《赵氏孤儿》里的义士程婴那样,从来也没有过一丝的动摇。今年元月,除夕的早上,我在父亲的墓前敬献了一套书,我终于兑现了当初对他的诺言。我想,每一本书都有自己的使命,无论作者出于什么样的意志去写这本书,冥冥之中真是有一种深情主义的元素。
凉州乃是河西首郡,也是西域之门户。我以为,自古而来,河西走廊就是我们这个国家的心腹地带及仓储之地,它不仅仅提供了一种地理上的战略纵深,而且还提供了一种文化的纵深、思想的纵深。寻龙问穴,爬梳历史,我们这个民族最初的精神原点其实就是从这个方向上获得的,我们的边塞诗,我们的英雄主义与浪漫主义,我们少年时代的目光,概出于此。我曾经写过一篇188体育官方ios《何为丝绸之路——以河西走廊为例》,我说当时对整个西北边疆的经略至少有两个集团,一个是军事集团,另一个则是文人集团。在军队收复山河之后,文人们就跟了上去,像李白、高适、王昌龄、王之涣、岑参、王翰等等的诗人开始为这片大地贴上标签,他们用诗歌给每一座山冈、每一条河流、每一块绿洲命名。我想说的是,中国人的精神原乡也在这里,开疆拓土的边塞诗,恐怕也只有在这样的壮烈风景中才能写就。但是,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这一片疆域渐渐地板结了、荒凉了、天远地偏了,成了不毛之地,成了一块生锈的地带,无论从精神和意志上来讲。我写过大量的诗歌,包括后来的《敦煌本纪》和《凉州十八拍》,我渴望用自己的这一支笔去除锈,对,就是除锈。
是时候了,我就想在《凉州十八拍》这个庞大的故事里,在河西走廊这一片当年中国的孤悬之角,喊出一帮少年,让他们去撒野,去淬火,去失败,去进取,而后凛然天地,热血人间,成为一群真正的儿子娃娃。在我看来,这样的禀赋和气质,恐怕也只有在边地与旷野之间才能完成,凉州恰巧满足了我的全部想象,同时也可以安放下那一群永不安分的少年,去迎面一个剧变的大时代。
“救孤”只是《凉州十八拍》里的线索之一,这个故事看似有两个层面,一个是北疆贩马集团续门被满门抄斩,但主人的遗孤被五名忠仆救了下来。这些义士一路躲避追杀,南下进入了武威城,只为了让少主子能够活下来,他们在十几年的光阴中,一直隐姓埋名,不事声张。另一个层面,待这个孤儿长大成人后,他又决意去救别的孤儿,去拯救沦落在险境当中的红军,也就是西路军战士。实际上,那时的中国也形同一名“孤儿”,内战频仍,山河破碎,民心瓦裂,急需要一种不畏死、不屈服的少年精神,去收拾残局,去重振魂魄,去寻找光明之未来。这个故事当中频繁出现了一个切口,问这个孤儿原本姓什么?回答说,姓续。什么续?答复说:续命的续,续香火的续。——我以为,这才是《凉州十八拍》真正的精神底色,也是整个故事的脊梁骨。
是的,就连我这样的作者也在一遍遍地追问,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立场、判断、爱憎和取舍,让那一帮野性未泯、披毛戴革的死士放弃了杀戮,丢掉了血腥,在当年的凉州咀嚼着痛苦,将耻辱和仇恨当成了一种日常的拌料,谨守着内心的律令,却又按兵不动,寂寂无名?忠义是一粒陈词,习性只是借口,生存也不过是推托,当那一道深夜的弧光划过时,我认出了布满夜空的那一种巨大情愫,其实就是深情主义。
因为赶路,因为奔波,也因为生活,我们往往躬身于日常的琐屑当中,我们时常屈膝于一地鸡毛的尘烟里,忘了直起腰板,忘了举首问天,忘了扪心自问,包括我们这个时代的人际、交往、阅读与书写,甚至是想象力和进取心,渐渐地滋生出了一层苍苔、一抹锈迹。但是,那些在长路上的趱行之人,那些马不停蹄的驿使,偶一驻足,便会看见巨大的夜空泌下来一粒又一粒璀璨的星光,如水,如蜜,如酥油,如恩情。
这种深情主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