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2024年第5期｜灰娃：借山而过
灰娃，1927年生，陕西临潼人。1939年到延安，在儿童艺术学园学习、工作。1946年跟随部队转战晋冀鲁豫地区。1948年因病先后在南京、北京住院治疗。1955年入北大俄文系求学。1960年到北京编译社工作。1972年开始写诗。
怀乡病
花朝之晨樱树枝叶间重复着
一声接一声，无名鸟儿离别之音
飘零忧伤，渴求着什么
神的使者已然长眠，自由之魂
厄运岂能就范，漂泊流徙
面对现实现世，还在追问
万千奥义依旧难安；听！
秭归那不死之歌，凄恻啼归
在天空震慑狂吼，余音紧追缠绕
可谁还在流亡不归？听其言辞铿锵
仍然为饱受折磨的现状独战
梦碎之人，莫把年华耗尽
生命密码已编织成斑斓悠长的日子
铭刻在心上，谱写在歌里；怀乡病患者
何须为局部哭，难道不是
人的一生都在催人泪下，吞声饮泣？
听那自由歌后百灵之春时隐时现
隔溪余韵悠扬飘忽
星星之火也在扩展光焰
形 态
思念长 人断肠
恍惚梦里不肯落地
下降、升起，反复地
等我去一同登高，青桐树下
期待银色火焰喷薄
胭脂花、剪秋萝已开满水岸
那儿宫殿崇丽巍峨，阔叶森林
自绘影像比本身更神秘更莫测
白云、月亮沉入水中宁定不动
墙面缀满秋叶，暮光又将它
染成古典色调，这让人有些那种
温雅的忧郁和感伤，窗外的
枫树叶簇深藏着一对白羽秀鸽
轮唱，重唱，那样柔曼，那样惆怅
站在窗前听银白杨、榉树絮语细声细气
听夤夜滴露；漫山树叶
仿佛通宵都在飘摇零落，大朵云滑过
蓝色月光里万物明灭闪烁
那琐细无名的思念
是什么腾空飞翔，乡间大路上
皮革头箍镶嵌黄铜明扣
离弦的箭高昂着头冲开气流
她美颜额上鲜红缨穗起伏跳荡
飘扬招展颈项两侧，旗帜？火焰？
浓密，宽阔，舒长，飞扬激荡
雄性之美，英雄气概
思忆总牵惹暗殇，而我的怀想
次第展放花冠的一株玫瑰花树
更兼马儿一串儿铃铛绕颈
清音幽韵一路，一袭奇香氤氲升起
自云乡放射下来银色光线
亮了危崖险滩
还期许什么
或许隐秘天意，或许梦的应验
眼见伸开羽翼我的马儿它飞向
蜡梅、幽兰香氛，微醺的我听着
天堂之音，伤感的平静一缕光照临
饱经惊骇的心才得安歇，不意我的马儿
一跃冲向星云故乡，玫瑰色火焰凌空燃烧
逆风前行，携带觉醒激情
许久许久以前
我的那些琐细的无名的思念
是久远的，经年的……
带着创伤心灵的芬芳
难得的日子，仿佛一只相思鸟儿
躲进荼靡花丛幽寂阴影
与自己聊天、忆往，夜夜走入无从察觉
销蚀关于人、关于灵魂记忆的噩梦
被经受污名、人性摧残穿越时间
感恩宇宙大神赋予我向神靠拢天性
独自和天使的忧郁哀咏低涌于废墟
暮霭里神的信使夜莺、秋水仙的歌
神秘、空灵、忽隐忽现振荡于苍穹深处
你听见心灵洗礼的感召震撼吗
却说词语被锻为铁，我这眼瞳随之就火焰闪耀
心中常夏、含羞草绽放魔幻银紫色小花
生于乡野、水岸这些小生命，安详，梦着
曾立于往昔名士、猛士、闺秀、淑女案头
见证眸子凝望的深沉邈远；顾盼
闪映其高贵及风致；也感应诗韵缭绕的
祈祷；也聆听缄默的幽邃；在人性困境极端
长夜，这些琐屑日常，庄严、虔敬、宁谧，叹息
交织为织体，在这短暂的诗意体验中
会意个体质地级别相逢命运时的沉浮
借山而过
其他都只是细节
那就还不是我想要的
既然故事还未结束
你的暗示小心翼翼
吹送拂晓的清鲜新凉
而逼近了
一朵浪花翻到生活里
沉醉
在隐秘的烦恼
春 剪
心窗上光芒往复穿插
两汪静水流深，谁能解读？
那些直击人心的价值思索呢？
推搡、冲撞回声惊醒夜梦
深陷迷样命运感无光无声
心室 太空如此被闭锁
总将爱与美的光霭花气推荡
总为风雪行者递上热汤
隐怀了世上悉数苦难、伤害
以宗教情怀提炼自己痛苦的纯美
风神 才情殊异依旧，几人读懂？
独自舔舐伤口，与自身内在撕裂
生命根性 夜空马蹄声 家园倒影
恰是我们幻梦含念想的古远钟声
这爱过的身体……
谁家拨弄七弦琴 这夤夜
酿出光阴味道
留下些模糊絮语
逐梦的脚步我也该停一停
这儿到处阴影幢幢，在阳世
一腔烈焰不顾一切燃着
把爱的钟声久久叠印在
山川大地，秋的蓝焰吟诵天意
只想随它去幻想，发呆，无欲无求
思索香草，爱拂晓的光
爱洒满银色露珠的叶子
月光如水，我捧起一束雏菊，蓝紫
阵风的练习
也曾领略浩瀚洋面
风浪波涛时空交汇中
乘风蹈海与成队异鸟
高高低低低低高高
飞过大洋去
未见家园篱栅
也非自家彼岸
幻灭却庄重
感伤还明悦
心绪薰衣草尖儿银紫
我找到了星辰草开花的河湾
今天停止前行最当紧
微风阵阵，有声沙沙
小心翼翼，若有神在
山 山
丁香冷山紫 映满了灵魂的雄蕊
光影的戒子四下里漾开
织一袭骑马来的春光
整个大地全通向彼此
你举高梦领飞去了 你占卜灵魂墨色
没有说完，宝贝山山，你的好梦
日子也径自后退不着痕迹
我有些深深淡淡的失落
我不想这成为忆旧
唉，净落下思念了
如果我是你，如果你是我
我们是否曾站在
信风中
喂养沉默无花的果实
愿命运依然见证
远去了的光阴
尝花吟草，静坐闲话
今始方知须品须读
凄迷往昔，也曾测度天意
待到落花旋飞，冷香徘徊
仿佛北国凄风
在残垣陈迹间叹息
落花风吹拂的幽馨
被不可猜解的潜流
卷走着，一面承接经年风霜
如老酒、沉香，余味醇厚
活得荒谬、错愕
爱得神明君临、灵觉昵近
低沉如地之琴缭绕回旋
梦里遇见神深邃亲切的目光
神走了，不再垂顾罪愆地方
拂晓我到园子为神栽了玫瑰、灵香草
由树木草色、天象季候思忖天地神灵
我们的夤夜冗长，发自黑的根
仰望寥落远星，埋怨起天意
在这白的琼花、李花纷纷扬扬的三月
天上灯火窃窃细语我的花冠
星月天光辉映，心
随着悠悠响起的钟声
梦眼惺忪，气度逾王侯
神一样，从冰蓝的光气穿越
沉浸在迷迭香灵芬的神秘清馨
听自己良心以沉默言说
绿天堂
还以为
重又传来泉水响动、水车声
燕子也回到我们檐影
佛见笑就会发芽
这会儿可倒好，又当何处去
种植菩提、月桂、香柏树
我们向往的梦被埋葬之后？
别再哭，谁说爱与痛能分手
来吧，带我去有丁香玫瑰
梧桐、山毛榉幽深浓阴絮语窸窣
松涛柏浪起伏里鸟鸣闪烁
涌泉河流依山势荡波
日夜重复着农人、土地沧桑哀歌
银色迷离夜，梦之夜
流萤集结忙活，小蓝星星
小小精灵们反复拂过我眼影
我呢，坐在月神梦里飘过来荡过去
我最初的梦，我依然爱
我的星辰，照临我第一束光
唤醒我的牵挂，我的眷恋
我的爱与痛，我的怕与惊……
丁香丛里的疯人
初夏一丝儿清和
大榉树下独坐，暮色渐浓
幽细纤弱孤伶一声虫鸣
人的意绪也如烟似雾
像思念一位亲人，我思念一方水与土
那儿森林、山川、湖河、云烟
在蓝色月光里闪烁
轻唱着无数歌谣，藏匿有
成千百的人、鬼、神之纠葛
而当山洪咆哮，吞吐天、地、人
悉数忧戚痛苦，星辰之乡彩云萦回
想着出发去消散爱的疼痛之旅
柠檬花开溢香幽谷
白桦林、白杨林低微响声中
这一年清和季降落这里
整座整座山峦繁密高耸着老松林、橡树
处处林梢蓝色烟霭缓慢旋绕
一似灵异，又如幻影，那密林幽境
什么鸟儿低沉轻柔而醉人的歌
总是带有山林之神的忧伤，听着
叫人一吐心中愁绪，又似岁月深处
回忆思念的缱绻柔情，今夕
劳累困顿的心安歇在白杨梢头鸟窝
橡树枝叶间栖居着一双白鸽
没有人知道，这些时候
我心底里美善的谦敬低低沉吟
不由低下头，心中不朽的灵魂
有些迷醉，有些念想
有些神往……
空 荡
我想知道神的构思
遥远动人 射下来缕缕银色光焰
无一丝声息 我梦着幽细不出
这密林昏暗壅塞
走着走着 微明闪烁其词
大星星亮了
“我把灯火点着啦
喀丽玛索不要怕”
草地时间
满眼草花晃摇呼喊
波光水音送走年月碎屑
负伤的心性怎样疗救
“你我穿越千年心意相通”
吞噬着泪，我，别哭，你哪知道
爱，微醉微醺，仿佛梦在河谷
紫花苜蓿丛中；爱，大颗眼泪
涌上来，两朵坠露的花魂
爱，郁郁沉沉，古木色调，沉香味
你以为心是专为拥吻抱爱？
被话语坠入窨井，跌跌撞撞
张起我凄美的羽翼，踅回破碎漩涡
盛享心中凄凉，沉潜孤独忆往
以大寂寞孤自叩响原乡
前世的心声恍惚轻荡
九十二
一
鸟儿优选栖息之所
天鹅、鹤、鹭结队飞临
贵族身份才被确认，这儿水草野花
山水黄土依循隽永情思生息
蓝色炊烟为屋顶、晴空平添渺茫之美
夜气清明，繁星为她披上一袭
银灰晚妆
月色里野鸢尾、矢车菊梦境缤纷
水中顺风起舞可是柽柳？
二
为山顶戴上雾的花冠又是谁呢？
闪亮的夏日，天空飘着雨丝
钟声在大气中缭绕，时光慢板庄严
神意，内敛，冥想，静谧
自然之神的杰作，我成长的林苑失落
优雅贵气先就随天鹅与鹤离去
也没有人再见过闲雅孤傲踱步的鹤
并非嫌她遭逢祸殃困顿，是
厌弃她被堕落沉沦
三
这儿新的主人摒弃锈色、老、旧，慕仰时新
唯烤漆、镀金为上
与江湖术士、艳星、发福的兽角
眉来眼去，衣裙猝然放大落地
喜爱以开心的花朵点缀生活
由一席盛筵赶往另一场灰草盛宴
无忧也无虑，拒绝困惑与质疑
刷新的数字令其着迷沉醉
崭新连体别墅“咯噔”一声矗起
四
那个午夜，谁往她脸庞黥面刺青？
樱园斧声丁丁彻夜未停，什么人冬夜里
把梅林花枝统统丢进污水？
千年古树龙钟老林连根拔除
受尽惊吓我的心，在阴鸷咆哮声下哆嗦
灵魂始终庄重，殊异，独处
我可怜的梦与怕铸就了一首序曲
透着生命的线索和信息，不可仿，也无法
相分共享；潜匿在我灵性的隐秘回廊
五
我已不再漂泊于露水
天岸边缘一朵云艳红艳红
像一个玩笑，而我是一只梦幻彩蝶
奋力扑去一辆满载鲜花的车……
懵懂无邪已燃作灰烬
岁月交响曲也消失于莽原
依稀梦里世事无忧，生命、爱又何其快
转眼白头，天尽头一片云，淡紫色
梦？哪儿见过？
浇 祭
一
天使的回声飘忽往还
令人深陷失却家园的沉潜
天使的翅膀呢，歇息在神义里
或许着意偏爱风涛起伏
鸟鸣闪烁的古意回音
历朝历代冥思深想智者的灵台
在往昔王公贵胄娉妃丽人
狩猎踏青尝花宴饮
而今这绵延广大的古松柏林
二
阴沉桀骜，悲凉怒目，纽结着
重重伤痛，咆哮着狮王的震怒
灵与魂巨大磨砺的姿态神情
这会儿浓阴轻摇下
紫色阴影里，天使张开翅膀
穿过我，去迎向在天空千回百转
舞出流畅柔韧的曲线
那英迈出众的鸽子；迎向
斜风细雨振翅归来
三
绕梁啁啾的燕；人暗想
兴许就此飘向天边去了
然却不是，天使迎向人
而人的风景已然凋零
只剩梦影，竟被亲兵火器
碾轧粉碎，至今人地两寂寞
神爱人，将那个夜英魂升天
炳妖人间 镌刻世上
神差天使飞越万水千山，觅迹寻踪
四
让人重返家园，神爱人
遣送美善心灵予人间
将深邃的智慧
赋予高贵的灵魂
是让煎熬、呼救、哑口、哭泣
在大地上肆意流转的吗？
神性之光照临宇宙，人应当自问
人性灾难的轮轴，谁还在加紧转动？
人怎样面对神？怎样回答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