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艳:我和荻港村
2023 年夏天,朋友建议我再版《荻港村》。这本书出版至今,已过去了十五个年头。其间,我从杭州到斯坦福、莱克星顿,再到华盛顿特区,读书、教学、照顾父母等,忙忙碌碌。自长篇小说《辛亥风云》出版后,我就停笔小说创作了,一停就是十年。2020年夏天,我恢复了写作。2023年初,我在北京出版社出版了诗集《风和裙裾穿过苍穹》。最近又将出版小说集《极光号列车》,创作状态仿佛回到了从前,让我欣喜和安慰。
重新回到《荻港村》,仿佛回到了那年盛夏,我与浙江省作家协会文学精品工程,签约了一部描写浙江农村的长篇小说《许村》。许村从前是海宁县的一个村庄,如今是海宁市的布衣名镇。我祖籍浙江海宁,虽然从祖父一辈已离开海宁,读书生活在北京和上海,但海宁就像梦一样萦 绕在我脑海里。我想写许村的理由,就在情理之中了。然而一次莫干山 之行,我去参观一个千年古村庄,忽然感觉我要写的就是它——荻港村。
决定写荻港村后,我把许村的资料搁到一边,重新开始收集新资料。虽然我从小生活在都市,但我对农村一点不陌生。我上初中时,每个学期都要去农村学农、劳动:挖塘挑土,插秧割麦。有时躺在露天蚕匾里数天上的星星,至今记忆犹新。我对农村的感情,就是那时候培养起来的。我喜欢江南村庄的田野、菜园、古桥、河流,以及成片的桑树林。我也经常去乡下亲戚家,与村妇们聚在一起聊天儿。在我眼里,大部分农民是勤劳而单纯的,他们身上有一种淳朴的美,常常让我想到人和土地的关系,想到原始风情画。
每次去乡下亲戚家回来,冬天我就会带上他们自己打的年糕和米粉干,夏天他们会送给我自己种的瓜果蔬菜。我总是满载而归。记得小时候,我还跟随亲戚家的兄长们一起上山打野猪,“砰砰”的枪声对我格外有诱惑力。我喜欢与他们在山林中转悠,心里有一种草莽英雄的感觉。
亲戚家的兄长们个个都会弄枪舞棒,武术技艺高超。我曾跟武术名师习武十多年,练习刀、剑、拳和内功,然而我很难在小说中用到武术。写《荻港村》时,我却驾轻就熟地运用了进去。
湖州荻港村,不像周庄和西塘那样闻名遐迩。它是那么古老宁静地安卧在运河边上,任风霜雨雪剥蚀着它的每一寸土地。它的历史就像村庄中那条曹溪河,从远古汩汩流淌而来。这里曾经出过五十多名进士和一百多名太学生、贡生、举人,人文积淀是那么厚重,正好契合我心中的思路和想法,也正好适合我小说中的人物扎根于此。
八月底的天气依然炎热,村领导引领我走遍了整个村庄。那古桥、流水、桑树林,那村西门窗斑驳的古老房屋、村东竖起的栋栋别墅,以及现代化建设的公园等,都正好与我心中的图景吻合。我第二次去千年古村时,已到了寒冬腊月时节。一个人重新踏上这古老村庄的土地时,比第一次有了更苍凉的感觉。我站在外港埭走廊上,望着汩汩流淌的曹溪河,忽然意识到我的小说主人公与这条河密不可分,小说中整个村庄的生生死死,也都与这条河密不可分。河承载着整个村庄,而那些人物的悲惨命运忽然闪现在我眼前,让我情不自禁地掉下眼泪来。
我在寒风呼啸中,仔细观察了整个村庄的地形,以及已经为数不多的农作物。我还在大黄狗一阵阵的吠叫中,惊恐不安地走进村民家,采访老人和农妇。外港埭走廊虽然已经没有了从前的繁华,但不少中老年村民天不亮就到这里的茶馆来喝茶聊天儿了。那天我起得特别早,天蒙蒙亮就到外港埭走廊来了。那个茶馆从前有个好听的名字:彩云楼茶馆。
彩云楼茶馆里四张八仙桌,几只长条凳,破旧的朱红色雕花木门,依稀还能看出当年的繁华。茶馆正面墙上,毛泽东主席的像已贴了几十年。右边八仙桌旁,是通往二楼的木梯。木梯破旧不堪,不仅颜色完全褪尽,连楼梯栏杆的柱子也断了几根。走上去,木梯会吱吱嘎嘎地响。木梯旁的墙上,一股霉腐味扑鼻而来。
我与这些老人已不再陌生。他们叫我小顾,有个调皮的老人叫我“顾顾”。来彩云楼茶馆喝早茶聊天儿的,大多数是村里的男人,只有两三个农妇。农妇们一边聊天儿,一边编织毛衣,哈哈的笑声溢满茶馆。男人与她们打趣儿,她们就笑得更加欢乐了。当我转向她们提问并做记录时,有个农妇要求我把记录的念一遍给她听,以证实我的记录是否正确。她听后点头笑道:“对,是这样,没错。”
天大亮后,聚在彩云楼茶馆里的村民们渐渐散去了。我在通往宾馆的路上,从八字桥到秀水桥,再从秀水桥到名人故居时,突然觉得这部小说的历史有了扎实的根基。后来我在图书馆找了些相关资料,又阅读了采访笔记,就抑制不住自己的创作激情了。那天我确定以《荻港村》为书名,并且写下了上部“夏天”的引言:
一个炎热的下午,阳光炙烤着大地。衰老的迪杰卡伏在我脚旁,观望着门口嬉戏玩耍的小狗们。它们叫着、咬着,兜着圈子,尽情地享受青春的欢乐。有那么一刻,我与迪杰卡的思绪都回到了从前。它想起了它的第一个恋人,想起了它青春的狂热与天真。而我呢,则想起了童年时光,那仿佛是眼前的事。一眨眼,我怎么就是一百岁的老男人了呢?村里人有叫我老寿星,也有叫我寿星婆的。我一点不生气,男人嘛,有些就是越老越像女人。
这情和景、人和动物的开头,看似热闹却是主人公内心苍凉的独白。我满意这样的开头,它确定了我的叙述方式和创作基调。很长一段时间, 我关起门来写这本书,每天都和笔下的人物厮守在一起。在这部小说即将完稿时,我在《文艺报》上看到它被列入了当年中国作家协会重点作品扶持项目,这让我十分欣喜。
其实,每部作品都有它自己的命运。这次重新出版,几乎是原貌,没怎么改动。通读初版,令我感慨万千。的确《荻港村》就和它的千年古村庄一样,经历过风雨的浸染和剥蚀,却有着屹立不倒的精神内核。这正是我十分看重它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