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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他用慢动作停留在敏感和阴柔里 ——读马洛伊•山多尔
来源:《世界文学》 | 鲁敏   2024年06月26日08:21

我看书时有一个不太好的习惯:几本书同时开始。餐桌搁两本,床头、沙发各有几本,卫生间则是新到的杂志。虽则便于取阅,也暴露出我挑挑拣拣、不够专致的态度。但这样几条跑道并行的方式,确乎也会有效甄选最中意的“那本书”或“那个人”。马洛伊·山多尔即是在这样类似“淘汰制”的环境中闪闪发亮、超前领跑的,而这一领跑起码持续了随后的一整个季度。

最先读到的马洛伊是译林出版社的试读本。译林社做试读本很讲究,不是他们特别倚重的作家也犯不着这样费劲儿。但我不会因此就轻易给作家加分。我这古怪的读者心态里有一种反方向的势利:出版社越是拚命推送的作家,我反而越会投去疑虑重重的目光。马洛伊的试读本经受住了这种目光。或者说,马洛伊是很适合做截取式、片断式阅读的作家。有些作家不是这样。福克纳不合适。冯内古特也不合适。包括托尔斯泰。有一批伟大的作家都不合适。相对应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普鲁斯特、曹雪芹、萧红就可以截片。这并不带有高下之别。不管怎么说吧,马洛伊从试读本给我的第一个印象,就是他文风出奇地细腻,丝绸之下的女性肌理似的细腻,阳光下溪水反射波光的细腻,让人要眯起眼来,要推得远一点去。这一初步印象在后来的阅读中得到了多次强化。抄摘两小段:

……男孩终于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他自豪而沉重地对我们的疑问做出解答:“真可恨,我父亲夜里死了。”他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神情中带着一股无法模仿的优越感。

那一天,他从早到晚都一脸傲慢,那目中无人的模样简直令人无法忍受。所以,就在那天傍晚,我们无缘无故地揍了他一顿。(《一个市民的自白》第14页)

他们吃得聚精会神,充满食欲,用老年人特有的深沉咀嚼和品味,似乎对他们来说,用餐已经不仅是简单的摄取营养,而是一种隆重而古老的行动。他们格外认真地细嚼慢咽,仿佛在积蓄力量……他们稍微有些吧唧嘴,带着虔诚而忧闷的专注,就像一个人已经没有时间好好吃饭……他们举止优雅,同时又像部落长者一样隆重:既严肃,又不祥。(《烛烬》第94页)

坦率地说,对捏包子似的多皱褶文风,我是摇摆式的喜欢或反感。实际上,这确实也没法给个结论。这就是作家的骨骼与五官,是构成一个作家面貌的单位元素。海明威会让主人公连续做七八个动作、来回十几句对话,却不出现任何形容词。马洛伊相反,其情境是慢动作的,一个名词或一个动作之前分别会有三至五个形容词来放大、定格、反复曝光、交叉成像。

我估计有人会不大耐烦这工笔式的笔触。尤其在纽约客式的杯水风暴、卡佛那因误会而生的极简教派、在泥坑中打滚诅咒的肮脏现实主义或动不动捅上一刀、吃个枪子儿的美国南方写作或天马横行汁液四溅的南美魔幻等分野派别之中,来自东欧小国的马洛伊的确是一种回归式的写作。他的古典体味很浓郁。在互相刷新也各自获得大量追随者的写作风格中,他显得迟缓、落伍、体重略有超标。

马洛伊·山多尔

*

试读之后,我在单位和家里各放了他一本书。单位里的是《伪装成独白的爱情》,家里的是《烛烬》。

放在单位里的书,必须是抗干扰能力特别强的那种书,要适合在等候会议、等一位访客或等一个饭局时读,要足以对抗和过滤那些嗡嗡嗡和哼哼哼。我对《伪装成独白的爱情》寄予厚望,而无疑它也称职并且超标地做到了。大约三四天的零碎时间里,我读完了《伪》。这时候,我又暗中给马洛伊先生盖上了第二枚印章——我没说勋章——文学的观感很古怪,此处蜜糖彼处毒药的规律常常如惊雷响起,因此我采用一个客观的说法:印章。更何况我要加盖的这枚印章,叫做:阴性气质。这其实跟“文风细腻”的观感一样,好与不好,总是因人而异的。但不管怎么说,对性别为男的写作者来说,阴性气质,我认为,是值得注意的。

阴性气质的印章,并不是因为《伪装成独白的爱情》中三段超长独白里,有三分之二都是以女性为第一人称。即使在以男主人公为独白者的那一章,其阴柔缠绕、曲折幽深之势依然十分强烈,尤其对于人与人的情感,对相互占有与彼此恩施的探究,是令人惊颤的。马洛伊所塑造的爱情是复调的、变奏的,夹杂有妻性、母性、奴性,有阶层、财富与教养,还有身体、羞耻、逆反等等。我最感惊奇的是,马洛伊对待爱情这一宗古老公案的态度非常之顶真,好像整个生命里,只有对爱的追索才是至高无上的,非得走到穷途末路才不枉来世上这一遭——这是很女性化的。硬汉的世界观里,男人们的情爱总是可收可放的,是阶段性的,是发作一通也就完了的时疫,是必然会被野心权力等取代和覆盖的最小领土。但马洛伊好像不这么看,最起码他在这本书里不这么认为,他笔下的男主人公们也不这么认为。他和他们一起,带着探索的试验性,以自虐式的残酷心态,像进行一桩事业、一门科学与一种文明似的,赌上一生去推进或毁坏他与女人们的爱。

这样的塑造,有时令人难以相信。但马洛伊会千方百计、异常耐心、反复堆砌着地来证明这一点。他确实会让我想到普鲁斯特,这二位有莫大的共同点。我后来在译者余泽民所写的套书总后记《流亡的骨头》里也读到,马洛伊年轻时颇倾心于《追忆似水年华》。是的,他们在内在是通的,他们根本不在乎别的男人们所在意的那些利禄功名与大千世界。才不呢。他们认为,最昂贵最复杂最值得精心侍奉和消磨的,只有一个:人与人的情感。

*

前面提到马洛伊这套书的总后记撰写者、当然也是推手与译者的余泽民先生,这里我要停下来,稍微多写两句。

阅读者对外国图书引进者、译者的感激之情,是怎么表达都不为过的。尤其对写作者而言,对全球范围内不论经典还是新作的汲取与观照,更是不可忽视的重要成长途径。日常交往中,如果碰到译者,我都会显得有点絮叨地反复表达这一点。当然,像任何一个领域一样,翻译家也有各自的特质与专擅,其中最佳类型是眼光、技术、勤奋的复合叠加。余泽民当属此类。

我与余泽民的认识,是在《十月》杂志社二○○五年左右召开的一次“小说新干线”笔会上,当时他是作为新锐作家参加的。他身型宽阔高拔,一头卷曲长发,比一般的女性都要长,颇是引人注目。短暂笔会过后,就再无交道。但这些年,我看到他原创的小说《纸鱼缸》、行记《碎欧洲》等的刊行。但更主要的、也是影响更大的,是看到他作为匈语文学引进者与译者的作品。前前后后,我陆续读过他翻译的《宁静海》《垃圾日》《赫拉巴尔之书》等译作。后面两本,国内的宣传推介很多,这里不多谈。稍微讲一下《宁静海》。

宁静海是个地名,远在月亮之上,是阿波罗11号带着阿姆斯特朗的登月地点,而且这片海也并非真有海水,而只是块小盆地,也即人类从地球上肉眼所见的黯淡黑斑——匈牙利作家巴尔提斯·阿蒂拉以“宁静海”用作书名,也许是来喻指一个永恒的心灵黯影,也许可以理解为像阿姆斯特朗那样,为了摆脱重力束缚,追逐一种永远不得其所的自由。

固然“宁静海”这一书名比较吸引人,但其作者对我而言是相当陌生的。阿蒂拉是一九六八年生人,是匈牙利的年轻一代作家,几年前曾应上海作协之邀在中国短期居住访问。我之所以买下此书,最主要是基于对余泽民的巨大信赖。老实讲,这种信赖跟他本人并无多少干系,认识或不认识他都不能够加分。翻译者的文学眼光,到底缘何而来,也很难讲得清楚。但我先看了余泽民的译者序——清晰、广博又纯正的审美趣味,让我一下子就晓得:对了。绝不会错的。我当即买下此书,此后多次阅读,并四处跟人推荐,在报纸上开阅读专栏时也特地写过《宁静海》。

二〇一七年十一月,我在北京的一次与翻译有关的国际会议上再次碰到余泽民,他的身型似乎更为高阔了。两个月前,他的新译作《撒旦探戈》刚刚推出,这一期间,他会在国内做一些活动。由于《撒旦探戈》那繁复、暗黑、铺陈、跳跃的“地狱参观指南”式的风格与体格,已成为翻译界人人侧目的“高难度”项目,余泽民在后记里对此也大吐苦水,说是“噩梦一般”的翻译经历,翻完就再也不想再碰了!“现在我真想跺脚、喊叫、砸东西、摔书,再也不想看到它!”简直就是一场虐恋,当然收获也是巨大和甘美的。这段时间,人人看到余泽民都是大谈《撒旦探戈》,或高叫说此书有致幻效应,或顶礼膜拜说刷新了阅读经验等等。几层人群之外,我却有点“不合时宜”地向他提起《宁静海》,余泽民自是高兴,同时又有点惋惜地说:好多人不知道《宁静海》呢。

所以这里,也顺便快速介绍下这本可能被忽略的匈牙利文学佳作。其实《宁静海》可以大致归类为成长小说,但整体基调极为酷烈,主要写母子关系。书中的母亲,一位没落的贵族后裔,曾经是相当出名的性感话剧演员,十五年来,由于遭受当局不公待遇,她足不出户,石头一般地囚禁自己的身体,更以强烈的爱憎来囚禁儿子的灵魂与爱欲。母与子之间的纠缠、控制、戕害,其极端程度,超出所能想象的人伦之底线。但《宁静海》又不仅仅止于此,由于作家及其家族所处国度的时代背景,其父辈们所经历的匈牙利自由革命、叛国罪与牢狱之灾、体制变革与解体、驱逐出境等,家国命运的动荡在小说里有着浓厚的经验投射,比如,小说中母亲的病态自囚,很大程度上即是因为意识形态压力下的后遗症,一种自我遮蔽与保护过度,包括对流亡在外的女儿,尽管其尚在人世,但母亲却恶毒地替她做了个衣冠冢——这显然不是恨,而是失控的、无法表达和纡解的爱。类似的令人发指般的细节,书中触目可见,全书不见片刻“宁静”,反而布满刺激性的阴郁、毫不遮掩的暴力与野蛮。看罢全书,再回头瞅瞅书封面:一只布满犀利血丝的大眼睛(德国现实主义画家克里斯汀·夏德的作品局部),再瞅瞅作家像(嘴叼香烟带有毁灭气息的侧影照)。此种残败与颓废的取景,着实两两相宜。

抱歉话题似乎有点扯远。但或者仍在话题之内。一个国度的文学作品,一定会是千百种面孔,远方的人们常常只能得窥其一二。但推广者的视野则要广阔和庞杂得多,他的筛选与推荐,是如此重大,仿佛又如此主观和偶然,从事后的、旁观的、历史长河的角度来看,这简直就是具有某种“危险”乃至“惊悚”意味的工作。我简直不敢想象,如果译者的眼光发生某种倦怠与偏移,或者考虑到某位作家的趣味是否时过境迁,或者他的体量是否太过巨大等等吧,随便哪一个小小的齿轮发生失误,那我们会错失多少像马洛伊这样的大师及其文本啊。从这个角度而言,世界范围内各语种的经典,其诞生与传播,真的都是一条条布满陷阱、荆棘与岔道的漫长道路。

*

话再说回来吧。译林所系统引进的这一套马洛伊·山多尔共有五册,译者共有四位,而接下来我要讲的这本《烛烬》与《一个市民的独白》,恰系余泽民本人所译。好了,现在具体说说被我放置在家里的《烛烬》。

由于对《伪装成独白的爱情》一书的先期印象,我对马洛伊有点儿小小的不同意见,可能是出于女性写作者的一种对抗感。我素来更倾向于异质的最好能粗粝一些的阅读。《烛烬》恰恰呈现出某些异质。书的开篇,相当之冷峻,带着一种饱经沧桑、欲言又止的世故,这正是我最中意的衰老智性了。我很高兴,有着隐约的预感,打个不雅但又很想这么说的比喻:就像黑毛野猪拱嗅到泥土深处的松露。

我提前半个小时上床,就着二〇一六年的台灯看马洛伊点亮于一九四二年的烛光……午夜十二点了,人体生物钟和智能电子钟都在提醒我关灯睡眠。我毫无个性地顺从了。但睡眠失败。书中的那一对老友,那一对正在走向死亡、在死亡之前最后一次长谈、谈论他们一生中最重大的忠诚与背叛的老友,在我的脑海里不断地打转,我怎么可能打着鼾声入睡。我气坏了,掀被而起,愉悦着多久不见的生气:为着一本书要半夜爬起来啊。多快活多值当的失眠。

不连后记的话,《烛烬》只有二百一十二页,看到凌晨三点四十五,结束。我很庆幸我是把这本书留在家中阅读,可以让我如此放肆与痛快。

文风就是一个人走路的样子,很顽固。马洛伊在中间部分,又回归了他细腻委婉的基调,像烘烤小可颂面包,一层一层地刷黄油,一层层地起酥皮。他回溯了这对老友少年时代在高级贵族寄宿学校里的友谊,这一段非常地动人,带有回忆与消逝的悲怆,像含着热泪在写。马洛伊从来都不会选择简单纯粹的感情,爱情是复杂的,友谊则可能更复杂……比如这一次。

少年时代的亲昵里,他们双方都带点同性爱的粘着感,是打着卷儿的旖旎淡蓝色,有时还带着不加克制的固执与歇斯底里:他们爱对方绝对超过爱自己。到了他们的青年时代,社会性的元素从封闭的门缝里像毒气一样地弥漫进来了。金钱、阶层、晋升或没落、出世或入世、放荡或自律,各种分割线,开始无情地宰割和划分开这对细皮嫩肉的少年。友谊开始驶入暴风骤雨的河海,最致命、最俗气当然也是最结实的部分:女人,也在这时登场了。

但马洛伊很清醒,他绝对不会在爱情上多废口舌,他对爱情的看法在《伪》一书里已经完全交待、呈堂供证了。他现在所要向世人重点揭露的是:友谊,两个男人的友谊,像金子一样沉甸甸地坠挂了他们整个一生,使得他们弯腰驮背,一步步向大地深处迈进。我多次向同行推荐,推荐语总是像中学生在归纳中心思想:这本书,他把“友谊”这东西,写到骨髓里去了、写到南极写到北极了。你看看吧。

是的,马洛伊语调平静,几乎是一种厌倦式的平静。他把一辈子的友谊都召回了,集中到这个烛光摇曳的晚上,细细地反复抚摩、揉捏,剥去伪饰的皮毛,挑出每一根哪怕是最小的骨刺,然后他把最后剩下的那一丁点友谊之肉,文火慢烤,什么调料也没搁,除了时间之盐,当然,还配了红酒,配了烛光,最终还辅以甜点,做成永别老友亦是永别人间之前的最后一道晚餐。

而他们共同的女人,曾经就坐在他们餐桌上所空出的那个位置。整本书中,她都坐在那里、坐在生命与死亡的那一边,连墙上原来挂着的她的肖像都被摘下。她以缺席的方式陪伴着这两个以不同方式爱她、并以不同方式得到、又以不同的方式抛下她的男人。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更爱谁或者更恨谁,还是两个都爱、两个都恨。唯一可以解开这个秘密的是她的一本日记,自她多年前去世后就再没有人打开过。晚餐之后,丈夫和情人都同意,把这本日记投入壁炉,让她骄傲的内心一直那样神秘莫测地骄傲下去。他们同样选择在他们应得的悬疑与折磨中骄傲地死去。

《烛烬》所写的这种男性友谊,有一个很重要的或者说决定性的背景:跟主人公的身份,干脆直说吧,即马洛伊本人的身份阶层有关。

马洛伊出生在奥匈帝国行将终结之际,他的家族在当地历史悠久,受人尊敬,是典型的老派欧洲贵族,但很显然,在后来的两次世界大战以及若干轮次的资本洗牌中,这样的家族往往会历经各种分化与流变,从望族到小资本家到中产者到破落贵族,这过程中,他们保留着精神上的高度自洽,竭力葆有着原有的社交习性与生活格调,这与外部的泥沙俱下、平民化与实用主义的普罗趋势往往会形成一种隐喻或实质上的异位感。马洛伊本人更是如此。他成年后的整个写作、爱情、职业与生活几乎就是一部没有完结篇的欧洲流亡史……后记里对此有较为详尽的记录,此处略过不谈。我想要提请诸位注意的只是:这样的出身与经历,使得马洛伊看待他人与自我、看待自我与世界、看待友谊和爱情、看待财富声名等问题的中产阶级取向。

对此我很难进一步地解释,或者这只是一个阶层论、出身论的顽固迷信。我只以本书的主题为例。《烛烬》对友谊的理解,就是十分布尔乔亚的,关键词就是:自尊与他尊。自己珍爱的东西,一定觉得别人会同样或更加地珍爱;并一定会以不易觉察的体面方式去谦让、退出和牺牲。哪怕其代价是终身的不原谅与血淋淋的至死都新鲜的巨大痛楚。

《烛烬》我后来又快速通读了一遍。这时由于梁文道、邱华栋等的推荐,许多人都在阅读和谈论马洛伊了,他的三本书一度占有了好几个月的各种榜单。我反而有点很小心眼地失落:似乎他的书只应当在一个中等客厅大小的范围内默默传阅。我甚至觉得这可能也是马洛伊的想法。

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向往热闹、趋近光亮和火源的作家。他因缘际会,他四处流亡,他被禁止在本国出版,他失去心爱的儿子,他的藏书全部被毁,他当选为院士,他的名字被当局用来命名一个重要文学奖,他拒绝人群欢呼敞开怀抱的回归,他用子弹在异乡结束他的生命。弹簧般跳跃的生涯啊。马洛伊压榨般地品味每一寸苦涩,他用慢动作停在敏感和阴柔里,在这种停留里,他产出孤独,并把这种孤独转化成层叠的素色花瓣,装饰在一个老派布尔乔亚左侧方位的衣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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