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忖“义”及其“展开的方式”
约在十年前的一篇文章中,李建春说:“迄今的写作,很明显是分成三个阶段了。我称之为:诗的阶段(1990—1999)、真理的阶段(2000—2013)、真理的形式阶段(2014年以后)。……第三阶段真理的形式,与真理‘若相应若不相应’(语出《大般若经》)。真理的形式超越宗教,直接以诗文在道义的需要中,就是修养和积德,以质直柔软的心,无所求地、力所能及地做一点,有为和无为互为基础。既然一切都是真理的形式(包括真理自身),而真理和光同尘,在某种隐匿中才最彰显……”(《立场——有何个人可言》,2015)李建春对自己的人生作重新界定,在“真理的形式”此第三阶段之中,他的写作获得了一种自由,过去在“福音的诗学”之中,诗歌在主题、素材和视野诸多方面,受到了一定的限制,现在,他的写作超越了宗教,而以一种更广阔的文化视野、一种回归传统的诚挚为出发点,作品的趣味、风格和境界均产生了很大的变化。在他写作的历史中,《等待合金》(2016)一诗我觉得非常重要,似乎是他对未来自己的一个期许:“雨蒙蒙的天,总是出人意外,不能自已/雨蒙蒙的天,我当在合适的位置/我背着教具到郊区上课,只能讲别人,不能讲自己/一连两天的课,从新石器时代讲到战国/我教我的学生艺术的由来/依次讲石器、玉器、青铜器,教他们认/簋、卣、尊、鼎,我备好了模范,等待合金熔液注入”(八月廿九,课前)。过去的内耶外儒,今天他对佛对儒的多方修习,对文化、历史和宗教的一再探究,他现在的写作如同一个空阔的模子,在“等待合金熔液注入”,而这个“模范”能成就怎样的诗歌形态,是令人期待的。
在《有趣的时代已经过去》一诗中,李建春说:“有一些义,是风景展开的方式。/有趣的时代已经过去。竹林/疯狂地泼墨冲击边界。/我不能用一种谋生的姿态,/哪怕我事实上只是求生——/在看和被看之间,在时间/尘埃的积淀中,我思考山水。”读到这里,我觉得那个对“真理”的表述在他的写作中仍然存在,这种表述现在被称之为“义”,是写作始终要面向的东西,只不过与年轻时代(“有趣的时代”)对“义”的某种确定性的虔诚持守相比,诗人更注重对“义”的广阔的“展开的方式”的思忖,在此思忖中,自然山水、现实存在,均成为诗人眼中的“图”中的“风景”。《语图》几首,诗人对着“图”(美术作品)说话(有的其实是诗人身边的实景,被想象为“图”),而不是直接言说“现实”,这固然与诗人的工作环境有关(他在美术学院任教,他从事美术批评,他常常面对“图”),但更重要的成因来自于一种创作理念:诗人不宜直接对“现实”表明批判性态度。“义”之“风景”是广阔的,现实不宜作为批判的对象,而应作为观望、沉思的对象,诗如是言说,为呈现更多的美与真实。
《浮山玉居图》在想象上与女性、身体和性密切相关,但读来饶有趣味。类似的写作我们在洛夫先生(1928—2018)的名作《长恨歌》(1972)中似乎见过:“……/她是/杨氏家谱中/翻开第一页便仰在那里的/一片白肉/一株镜子里的蔷薇/盛开在轻柔的拂拭中/所谓天生丽质/一粒/华清池中/等待双手捧起的/泡沫/仙乐处处/骊宫中/酒香流自体香/嘴唇,猛力吸吮之后/就是呻吟/而象牙床上伸展的肢体/是山/也是水/一道河熟睡在另一道河中/地层下的激流/涌向/江山万里/及至一支白色歌谣/破土而出……”但《浮玉山居图》似乎无借古喻今的企图,更无现代主义诗人对当代现实的批判性,只是有那“物”的色泽、质地给想象带来的挑动,诗人悬置了那些类“真理”或“理想”的东西,努力在“语言”中言说存在之“无名”。
在另一则创作谈中,诗人如是说到“诗”“语言”和“真理”之关系:“诗不是真理。尽管我追求了一辈子的真理——我意识到,那是语言的错觉和生活的需要。生活需要真理但诗歌需要对立。亦可称之为道之反(反者道之动,让道动起来)。因此拒绝想象的境界和对他人有所教益的想法。追击和描绘黑暗、荒谬、不义,如果无力做到,宁可感伤,也不提供假象。创造性语言是对无名、未知的探索。可名和已知,已建立天人和社会秩序,它是镶嵌,让你不能动弹。因此,诗不是善良的理想,是绝对……诗或诗人接受无名的加冕而不是真理或人言。”(《拇指书》,2021)诗,不是真理的语言对应物,诗的创造性在于对“无名”的真诚言说。对于现在的李建春而言,“真理的形式”即“无名”,真理是圣书中的“太初有道……”(《约翰福音》1:1),也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道德经》第一章)当诗歌写作不再急切地言说自我、陈明“真理”和批判现实,诗恰恰可以获得一种“逃逸”的姿态,诗人也会获得在想象和语言的创造性运动中而有的“逸乐”(诗人柏桦有此概念)。
这种写作只是表明了李建春对诗更大的等待,他已经历了人生的多重境界,对“真理”的寻求多于常人的努力,他不想再看到当代诗对许多事物的浅薄表白(“假象”),故他在写作中的“逸乐”不是潜逃,只是其中的承担更深、更大。《湿地寒林图》的最后部分是:“……等待一种情感。我却注意到:/一律刷了白石灰的幼林/站在雪地上,白色之上的白色/跌破理想;但有一株/鲜绿的火焰……/不知是何灌木,与山茶相似,/托住白雪的密集恐惧症。/山坡下的人群的服色/活跃在几棵白蜡树下,斑驳的雪草,/每一块坪都踏、看不够;/秀骨的竹筠,一身干净,/避让的弧度,叶手摩挲、呼救……”“等待”什么?又为何“呼救”,其实此诗连接着诗人另一首《早春》(2020):“我抑住悲惜/尽量延长察看这早春寒林的时间。/……震动,祈祷,呼吁,/在钟万山之灵秀的一片竹林中悬挂。/鸣唱的,我听出是一种鸫鸟。/也有灰喜鹊,麻雀的吵叫,黄鹂细弱兴奋,/从荆棘丛中窥见晨白。/农人开口吐痰,他能与这片丘陵一样荒凉。/远山浅淡迷雾,边线需要分辨,/樟树、桂树茂盛的本性,不如松树的针叶珍贵,/松树的皴皮。/龙鳞片片,难以言说的民族气质。……”这首《早春》有一个伟大的主题,即诗人所说的:“今天的神圣即是如此,不撒谎。”但诗人的言说方式是,“抑住悲惜”,让“图”与“物”说话。诗的意趣和创造性在于呈现无名与未知。即使是“追击和描绘黑暗、荒谬、不义”,也应当以诗的方式来承担。
李建春现在的诗,是想象和语言面向存在多维度展开的,其局部常常细致到“冗长”“琐屑”,但以他目前的诗学来看,这是必要的,也是值得尊重的。而同样值得尊重的是,作为一个当代中国的对写作极为严肃的诗人,他对“真理”的寻求与“义”的承担,在一个较同时代人更为深远的向度上。他独特的诗歌写作方式,只是此向度的一种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