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学》2024年第7期|王国平:森林深处
王国平,《光明日报》高级编辑、文学评论版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一枚铺路的石子》《汪曾祺的味道》《纵使负累也轻盈——文化长者谈人生》《路上的风景:张锦秋传》《一片叶子的重量》《文学的目光掠过新闻的湖面》等作品。曾获徐迟报告文学奖、中国新闻奖、全国报纸副刊年度精品一等奖等奖项。
二〇二三年八月,跟大兴安岭撞了个满怀。
一头扎进森林的深处,发现这个世界以另一种妖娆的身姿,展现在眼前。
按照自然资源分布和行政区域划分,大兴安岭山脉被辟为内蒙古大兴安岭林区和黑龙江大兴安岭林区。我们这次的目标是内蒙古大兴安岭林区。从呼伦贝尔一路前行,途经根河、得耳布尔、莫尔道嘎……,“得耳布尔”意为“宽阔的河谷”,而“莫尔道嘎”是“骏马出征”的意思,这么一解释,画面顿时就敞开了,旷远无垠,奔腾不息。路上还见了“得上”“根白”的指示牌,一打听才得知说的分别是从得耳布尔到上护林、从根河到白鹿岛的路。这些名字第一次闯入脑海中,也将刻印在脑海里,时不时被翻检出来,摩挲,回味。
到大兴安岭有回家的感觉,森林散发的气息让人有天然的亲近感。可为何这么快就远走了呢?距离去大兴安岭已经两个月了,仲秋的一个午后,我猫在北京的一间斗室里,开始“纸上谈兵”,真是有点恍惚。我想把自己最想说的话放在文章的开篇,请大家接受我的一声劝告——来大兴安岭吧!
来大兴安岭,处在森林深处,首要的感受是呼吸这事多少有点不太一样。
我家里有一个“创意灯具”,通上电源,用小小的遥控器操作,灯或亮或灭,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遥控器上有个按键,两个红色心形图案叠加,写着“呼吸”二字,按一下,灯具有节奏地明暗交替。这是工具化、机械化地模拟“呼吸”,所谓“创意”仅此而已。
在内蒙古大兴安岭,呼吸当然不需要借力,是实实在在的,是不拐弯的,是身心舒畅的一个通道,也是一次充分的犒劳与奖赏。高达百分之七十八的森林覆盖率,八百三十七万公顷的森林面积,十多亿立方米的活立木总蓄积,多么厚实的背景,为身处其中的每个人的呼吸护航。
一个人呼吸的质量与成色,跟他所处的位置相关。河边的呼吸,融入了两岸花草树木的气场,犹如河流涌动时激荡起的涟漪,萌动着青涩的生命力;海边的呼吸,是一个清理身体的过程。记得当年采访百岁高龄语言学家吴宗济老先生时,他说及自己刚降临人间,就患上了严重哮喘。这是一道坎。有位中医出了个主意,说吹吹海风或许可行,这样肺部可以吸收带有盐分的水。于是,他的父亲就派人每天清早抱着宝贝儿子到山东烟台的后海沿吹风。老人享有期颐之年,与幼时的这场海边“呼吸工程”或许有一定的联系。河边的呼吸、海边的呼吸,都是岸上的呼吸。森林中的呼吸,请允许我借用一个生造的词来形容——“森呼吸”,这是被彻底包裹的呼吸,是全部沉浸其中、完全置身其中的呼吸。身处大都市,比如早晚出行高峰的地铁里,一个相对密闭的空间,很可能是人与人交换呼吸。在大兴安岭,人是跟一棵树、一群树、全部的树交换呼吸。树的呼吸,将人的呼吸淹没了、消融了,人在森林的怀抱中无拘无束,无挂无碍,自由遨游,没有争夺,没有区隔。人在森林中的呼吸,就如同重返婴儿时代,找回天然的匀称、知足的安稳,找回人类幼崽刚刚接触世界时那种由衷的欣喜。“森呼吸”,必然是深呼吸,是自在和惬意的呼吸,是具备生命质感的呼吸。“森呼吸”,深呼吸,生生不息。
大兴安岭的“森呼吸”是需要条件支撑的,也是需要捍卫的。二〇一五年三月三十一日,历经连续六十三年的开采,内蒙古大兴安岭国有林区全面停止天然林商业性采伐。停伐的仪式就是在根河林业局举办的,这里建有停伐纪念地。我们看到弯把子锯和斧头被绳子给绑上了,它们曾经在一棵棵大树前是很威武的,现在强制性休息了。“最后一棵树”是个景点,躺在地上的这棵树,是一个历史性节点的象征。还有一个小型的露天博物馆,陈述着岁月的印痕。曾经的森林工业生产是个什么流程呢?一共九个字。“采”,就是采伐,单人拉的叫“弯把子锯”,两人手拽的叫“大肚子锯”;“集”,将木材从砍伐点拉到运材的装车点;“装”,以前是人抬肩扛,后来使用绞盘机架杆装车;“运”,有河溪流输、冰道运输、牛马套子运输、森铁运输、汽车运输等不同方式;“卸”,贮木场生产作业的首道工序;“造”,利用造材工具,按照一定的价值将原木截成一定长度的木段;“选”,将原木产品按照一定的材长、树种、材种规格进行分选;“归”,按照不同的树种、材种、材长、径级、等级分别归楞,做到两头齐;“销”,就是木材销售了。如今,这些内容都“上墙”了,属于历史知识和经验总结,被送入回忆的轨道。
“大兴安岭是全球变绿的重要力量。”这句话,刻在当地一家酒店的墙上。也就是说,如果我们在哪个地方遇到一个好天气,可能就有大兴安岭这片大林子的贡献。
大兴安岭人说,自己以前“砍树”,后来“看树”,现在是“看树”。第一个“看”,是看护的意思;第二个“看”,取欣赏之意。两个“看”,其实是相互叠加的。不好好看护,哪有心情和底气来欣赏?没有欣赏的心境,何以看护?
给我们的“温馨提示”中有这么一条:“请勿随意折取采摘林间植物,切勿品尝食用陌生野果、林菌。”在会议手册上见到这个内容,是头一回。
在林区,经常能看到一些富有规劝意味的标识牌。比如,“树活一张皮,需要您的呵护”“人怕伤心,树怕剥皮”“人要脸树要皮,文明就是你”……一句赶一句,恳请不要觊觎树木的皮,为树木留下一条命。
“为了家花的美观,破坏自然景观,家花开得再好,心情也不会太好。”大家都说,一朵花能给人带来好心情。但这朵花是怎么来的?这个先决条件要弄清楚。这一句,就像是谈心,公与私、大与小的关系,让一个生活化的场景说透了。
“金莲花儿虽是宝,不做药材也挺好。”人最好不要那么“实用主义”,老是惦记着什么都要拿来“用”一下。就让金莲花儿“无用”一下吧,那么大手大脚盛开一回,彻头彻尾为天地留下一缕清香。
大兴安岭是一个自足、自洽、自在的系统,而且是顺时针有机循环的。一棵树,自然地老了,倒下了,那就躺在原地,回归泥土。但是枯倒木并非从此就“躺平”了。它们的内部组织呈现海绵状,保存着相当于占自身质量五至七成的水分,这是自个儿给自个儿留了一手,是可以“续命”的。大兴安岭的枯倒木又遭遇困境,部分地面三十厘米以下就是冻土,根系下探力不从心。上下不行,没有关系,那就左右开弓,倒下的树依然横着生长。是的,在森林深处,生命力是显在的,也是顽强的。
问题是,大兴安岭每个年度留给一棵树生长的时间太不充分了。“冷”是这里的一个标识。“五十八”这个数字与根河紧紧贴合在一起。因为这里的极端低温是零下五十八摄氏度!年平均气温也在零下五摄氏度左右,全年无霜期不足百天,被称为“中国冷极”。中国冷极,真是冷极了。根河还有个冷极湾,河谷湿地的河流走势,竟然形似草书的“冷”字。大自然以河流为笔墨,在大地上进行艺术创作,就这么有灵性,当然也是任性。
季节的天平在这儿是倾斜的,不曾公平公正过,还那么地理直气壮。上了年纪的人,常年不脱棉裤。老人离不开棉裤,如鱼儿离不开水,真是怪事。“洒水成冰”还是个冬季旅游展示项目:端上一盆冷水,使劲向空中抛洒,在空中做抛物线运动的水,被超低气温捕获,瞬间成冰。一眨眼的工夫,洒出一盆水,收获一串冰。就像一个魔术。
被寒意架在脖子上的大兴安岭的树,都在静候一个窗口期,每年也就三个月左右的时间。一旦感知到大自然发出的信号,哪怕很微弱,大兴安岭的树也会支棱起来,敲着锣、打着鼓,夜以继日,加班加点,吮吸大地、阳光、雨露的营养,让自己再强壮一圈。这个时候的整个森林,节奏当然是欢快的,甚至是激昂的。长大是一件光荣的事,值得大肆铺排。窗口期倏忽而过,大兴安岭的树就沉寂了。它们将汲取的能量积攒起来,站成队,排成排,携手抵抗那太过结实的冷,抵抗一眼难以望到头的冷,领受寒意的捶打、暴击,来一场贴身的肉搏。
每一棵树都是幸福的、可爱的,也是伟大的,还是威武的。
大兴安岭有多少棵树?无以得知,反正是树和树依次排开,没有尽头。莫尔道嘎国家森林公园还有个“一目九岭”的景点,站在观景台上极目远眺,只见山连山,岭连岭,岭外有岭,真是一片岭海。内蒙古大兴安岭林区还有九十四万公顷是从未开发的原始林区。树那么多,并不让人厌烦,而是让人感觉眼前的景致太喜人了。叶圣陶一九六一年到过大兴安岭,在文章中提及乘坐小火车看树的经历,“车窗外就是树木,树木外边还是树木,你说单调吧,一点儿也不,只觉得在林绿之中穿行异常新鲜,神清气爽。古人栽了几棵梧桐或者芭蕉,作诗就要用上‘绿天’,未免夸张。这时候我倒真有‘绿天’的实感,要是掺些想象的成分,竟可以说映人衣袂都绿”。我们在莫尔道嘎也乘坐了观光小火车,速度很慢,给人留出时间看树、赏绿。在森林深处,与一棵树对视,彼此是平等的,很用心地交换着“礼物”,当然是精神意义上的。人毫无保留将心事告诉树,树忠诚守卫人的秘密,故而有“树洞”一说。望着一片林子,与温热的翠绿拥抱,身心舒坦,时间的步子也明显慢了半拍。
古人有“望峰息心”的说法,想必“望林息心”也是成立的。
森林深处,基本上没有手机信号,也没有网络,后来我们一行人还遇上停电和停水。这下好了,“人为”的都卸下,“人为的人”退场,“自然的人”开始上岗。
躺在森林小木屋的床上,我就想,这是一张位于森林深处的床。森林是人类文明的一个摇篮。我就躺在摇篮里。空气是温润的,四周宁静无声,世界似乎回到了原生的模样。应该干点什么呢?好像什么也不用干,就这么待着,把自己交出去。
随身带着学者程虹的著作《宁静无价——英美自然文学散论》,有一个小节的内容是“森林:天然的游乐场”。她写道,在英美自然文学作家的心目中,“森林树木已经成为大自然的化身,成为与令人躁动不安的现代化都市的鲜明对照物。树木所具有的已不仅仅是其物质价值,而是其无法估量的精神价值。希望看到满目的绿意,希望能够与树沟通已经成为不可剥夺的一项人权”。
与树沟通是人的权利,何尝不是一项义务。
那天和五岁的女儿文文一起在北京的龙潭公园闲逛。走着走着,突然她说:“爸爸,我们来抱树吧。”这是什么意思?我的第一反应想到的是“报数”,思维还停留在那个经典谐音梗笑话里:军训时教官让报数,一二三四……有人一脸蒙,迟疑地走到一棵树前,紧紧抱住。女儿还没有完全被信息和知识“规训”。她的身上,藏着人类原初的情感。我的那部分已经遗失了。我很感动,觉得这是一个真正的好创意。我们俩合围抱树,一棵树接着一棵树,感受着树的体温和气息。我们很欢乐,玩着一个太有意思的游戏。
拥抱大树,收获心静。在一个闷热的夏夜,美国作家斯科特·桑德斯难以入睡,起身来到院中,双手环抱着一棵大树,心中顿感安慰,“因为那感觉如同拥抱着他久经风霜的老祖母”。
到森林深处“抱树”,是不是可以成为一个旅游项目?
乐于游戏,是大自然赋予人的一项能力。在大兴安岭,我还玩起捡石头的游戏。森林深处,有小河小溪,石头分散两边,湿漉漉的,大方袒露自己的质地。英国画家安吉·卢因与一位作家合作推出了一本《卵石之书》,她在“序言”中说:“卵石同最最渺小、最不起眼的植物一起,定义了整个风景。”石头原来是组建风景的一个核心要素。我们往往在平时就错过了身边太多的美好。
捡石头,看形态、色泽和手感,也看眼缘。从莫尔道嘎带回家的一块石头,猪腰子形状,深褐色,放在灯光下看,两端是半透明的,隐约间有一缕清亮存焉。这块石头就在我的书桌上,它是森林深处的一声问候。
在大兴安岭森林深处看日出,见证这一天太阳问候大地的情景让人难忘。位于得耳布尔林业局生态功能区的卡鲁奔山,是看日出的好地方。凌晨四点左右,我们起床,从山下的康达岭林场帐篷和集装箱民宿区乘车出发,十几分钟就到了山上的观景平台。前一天,就在这个观景平台上,我们眼见的是一大片的湿地,还有远近或清晰或朦胧的山峰。“层层叠叠的山峰连绵不断”,这几乎是写景时自动生成的句子,到这里不适用。山与山之间是断裂的。有的小山包自个儿独立出来,有点旁逸斜出的意思。大兴安岭人给这小独山取了个新名字,“单不楞”。此刻,太阳行将升起,昨天洋洋洒洒的湿地,有些浑不吝性格的“单不楞”,都让云雾给罩住了。眼前的世界都简化了,云雾之上,东方的一抹亮色正在酝酿,谋划一个高光时刻。日出原本是一个“规定动作”,是一项既定的制度性安排。太阳却不这么认为。它将日出设定为一个“自选动作”,每天变换着新的行头,规划新的图景,于是这个光影游戏让人百看不厌。说日出是个光影游戏也不太对,其实这是一件很庄重的事。日出是生命的欢歌,是向整个世界发出的使命召唤:新的一天就要正式开始,好好迎接吧。日出时想必是有声响的,一首有节奏、有旋律的交响乐,恢宏、壮丽,当然也可能是无规则的,噼里啪啦,“时间在扯皮中度过,作品在混乱中诞生”,经历一场撼人心魄的搏斗,终于突出重围,跳跃出来。那个瞬间,我取下眼镜,想着还是让眼睛与清晨柔软的光线亲密接触。还能干什么呢?还能说什么呢?感觉自己已经离开了“此时此地”,到了“彼时彼地”,想了很多。具体有哪些内容,又说不上来。
二〇二三年八月二十四日,我记住了这个日子。这一天,我在大兴安岭的森林深处迎接太阳。
回程,我们步行,在一片白桦林里穿行。阳光洒在身上,很亲切,像老友重逢。
太需要如看日出这样与生命相关的仪式了。大兴安岭可能是完成这些仪式的最佳选项之一。如果你同意,那就请来大兴安岭深呼吸,请来大兴安岭抱抱树,请来大兴安岭捡石子,请来大兴安岭看日出,请跟大兴安岭交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