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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4年第7期 | 李高山:难忘的羊鼻子梁
来源:《山西文学》2024年第7期 | 李高山   2024年07月22日08:23

李高山,1957年生,山西神池人,曾经在中共五寨县委、静乐县委、忻州地委、朔州市委、省委政策研究室、省委党校、省委宣传部等单位工作,现退休。

高中毕业50年了,还经常想起当年上学时的一些往事。

我是在老家神池县上的高中。神池是晋西北黄土高原上的一个山区小县。北城门外东北方向一公里处,有一座小山梁,南低北高,西北侧有片小树林,对儿泉沟的泉水穿过树林缓缓流出。东北侧连接着起伏的丘陵山坡,向远处绵延。

这个小山梁叫羊鼻子梁。当年的神池县高级中学就建在这里。梁因校而名,校因梁而靓,羊鼻子梁成了神池中学的代名词,也成为我内心深处永远的记忆。

站在校园可瞭见北城墙上的豁口

1972年春季学期,我从东湖公社七年制学校初中班毕业后,考入了神池中学,即羊鼻子梁,读高中。

这所学校创建于1956年,当时是城关完小“戴帽”初中(小学设置初中班),1959年更名为神池中学,1965年开始招收高中生,中间停招了几年,到1972我们入学时共招到第十班。这里是神池县最高学府,培养出很多优秀人才。能到这所学校读书,是全县众多学子和家长的愿望。

我家居住的段笏咀村,在县城西北方向15华里的地方。儿时随母亲进城,翻过一道山梁时我远远地眺望过羊鼻梁中学,心里憧憬着向往着,什么时候自己也能到这里念书啊!现在梦想成真了,我和母亲都很高兴很兴奋。母亲早早就拆洗好了一床被褥,把哥哥姐姐穿小了的几件旧衣服洗干净缝整齐,给我准备好了行装。开学那天,我早早起来,把家里的水缸挑满了水,认真洗了一把脸,吃过母亲精心准备的早饭——南瓜稀饭和烤得煳黄的莜面角角,怀着又兴奋又不舍的心情,背起行李卷,踏上了通往羊鼻子梁的山路。

沿着崎岖的山路走了将近两个小时,终于抵达学校门口。学校高高的大门朝南开着,东西两边连接着长长的围墙,将外面的庄稼地和校园隔开,看上去陈旧却不失壮观。走进校门,一条沙土路通向里边的教学生活区,东西两侧开阔而空旷,显得很大。路西是零星的树木,路东是一片菜地,菜地前面是体育场。再往前走,顺着山坡拾级而上,西侧是几排高低错落的平房,老师们的办公室兼宿舍,学生们的寝室,都在这里。对应的东侧,是几排教室。教室后面有一排平房,校领导们在那里办公和居住。东、西建筑物之间,隔着宽阔的通道,中央位置矗立着时常冒烟的锅炉房,一个叫九维子的师傅日夜忙碌,保障着全校的热水供应。沿着通道再往上走,校园的最高处,一栋宏伟的建筑横跨东西,像工厂厂房般高大宽敞,里面东侧一小部分是炊事员做饭的厨房,打饭的几个窗口朝西开着。西侧是空旷的大厅,地面上摆着一张乒乓球台子,别无他物。每当开饭的时候,几百名学生涌入大厅,排着队在这里打饭就餐,很是热闹。

站在餐厅门口,可一览校园全貌:台阶式分布的平房,中间道路,四周围墙,绿树与菜地,交相辉映,构成一幅和谐的画面。校园外面,是大片大片的庄稼地,放眼望去,雄伟壮观的北城墙尽收眼底。穿过一片片庄稼地,一条泥土路将校园和城墙上的豁口门连接在一起。三三两两进城和出城的人们,不时地从豁口门穿过。据说北城墙本没有门,后来人们为了出行方便,硬是挖开了一个大大的豁口。我心中感慨,我们的校园真美丽,如同一个小景区,而高处则是一个绝佳的观景台。

我们七二级学生入学后编为八、九、十三个班,同时在校的还有高二年级的五、六、七三个班,六个班共有三百多名学生。当时毛主席号召全国学人民解放军,学生单位不叫班,叫排。我被分到九排。入学不久搞了一次摸底考试,考完试后,我被调整到了八排。后来听说,三个排上面还有连部,八排的班主任王敬老师是连指导员,因为摸底考试八排的成绩偏低,就做了一些调整,我考试成绩比较好,调到了八排。忘记了是什么时候,连部没有了,排也变成了班,以后一直是叫几班几班。

分班的同时,认宿舍,认教室,师生互认,选班干部,评助学金。每个同学都申报了自己的家庭情况,我由于父亲早逝,家大人多孤儿寡母,考试成绩还不错,在王敬老师的主导和同学们的支持下,担任了副班长兼学习委员,评上了每月5元的最高等级助学金。当时一个月的伙食费是7.5元,我的助学金就够多半个月的伙食费。我感受到了学校的温暖和同学们的友善。

一切都很新鲜,一切都很陌生,我的高中生活开始了。

“你的字儿实在好……”

1972年,羊鼻子梁中学对教学抓得很紧,全面开设了语文、数学、政治、物理、化学、英语、体育、音乐等课程。当时的老师们有从大城市下放来的,有大学毕业分配来的,他们大都学养深厚,知识渊博,倾其所有向我们传授知识,言传身教带我们成长。

王敬老师是本县南辛庄村人,山西大学中文系毕业,风华正茂,年轻气盛,一心要把八班带成先进班,什么工作都想走在其他班的前面,包括唱歌比赛、打篮球等都不能落后,课上课下都抓得很紧。他讲语文课,特别重视写好字和写作文。安排我们每个星期写一篇作文,星期五交卷,第二个星期用一节课进行讲评。第一学期时,有次讲评作文,王老师一脸愠怒,打开一个同学的作文本,抑扬顿挫地大声念着他写的批语:“你的字儿实在好,犹如脱缰的野马到处跑。不是本子限制了,你还想往天上跑?同学,黄金时代,应当珍贵,混来混去,下场可悲。我这样费尽心思写批语,你切莫走马观花装箱里!”当时我们入学不久,同学们互相之间还不很熟悉,不知道这是哪位同学的作文本,都被王老师的慷慨激昂震住了,大家大气不敢出,气氛很紧张。后来当事同学告诉我,他看到王敬老师写在黑板上的粉笔字工整中带有连笔,遒劲有力,十分仰慕,就暗暗模仿王老师的笔体写字,自己感到很得意,没想到当众受到了批评,满腔热情被浇了一盆冷水。他心里很受伤,学习的热情一下子减退了,甚至想过退学。这件事情提醒我们,批评人要注意方式方法,做到动机和效果相统一,否则可能会事与愿违。从那以后,我特别注意一笔一画写字,写了几十年也写不好,我觉得写字是一种天赋,光靠练是不够的。

王敬老师讲课很认真,备课很充分,站到讲台上,左手拿着课本,右手拿着粉笔,一副忘情的样子,边讲边走动,边讲边往黑板上写关键词,无论是说文解字,还是内容解读,信手拈来,恣意剖析,洋洋洒洒,妙语连珠,讲着讲着就把我们带入了课文的情境当中。印象很深的是讲鲁迅的杂文,讲古文,《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曹刿论战》等,有些句子我现在还能背出。特别是讲解毛主席诗词,《沁园春·雪》《长征》《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等等,那么深远的意境,那么优美的词句,我深切地感受到了文字之美、文学之妙,听得如醉如痴,不知道他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词汇,那么丰富的想象!很受震撼,佩服极了!

我尤其感谢王老师对我写作文的指导和鼓励。从第二学期开始,几乎每次讲评,都把我的作文作为范文,点评一番,表扬一番,要同学们向我学习。有时甚至让我帮他批改作文。王老师的欣赏和表扬,提高了我在班上的地位,也极大地增强了我的自信,增添了我学习的动力,使我的高中生活充实而快乐。

印象比较深的老师还有讲数学课的刘正中老师和张相汉老师,讲英语课的朱葆华老师,讲政治课的张裕老师,等等。

刘正中老师是晋城人,辅仁大学毕业,年纪比较大,只身一人在神中任教。上课时总是膊弯里夹着大大的三角尺和量角器,提前走进教室。上课铃声一响,便饶有兴致地开始讲课。一会儿侧着身子边讲边在黑板上解题,一会儿转过身去在黑板上画几何图形,身上落满了粉笔灰,也全然不顾,直至下课铃响起,才收起手里的教具,先拍拍双手,再拍打衣服。在讲数学的“极限”概念时,刘老师口里念着“无限大无限大无限大……”,两手摊开一直向外伸张,又念着“无限小无限小无限小……”,双手收拢慢慢地合回,嘴角处溢出了唾沫,他也浑然不知。

张相汉老师是本地人,间断性地代过一段数学课。他的板书很工整,讲课很有耐心,性格很好,不发脾气,很少批评学生。有几次他在台上讲课,前排有学生眯着眼睛呈睡状,他就拿个小粉笔头扔过去,边扔边说:“不要睡不要睡,呛球的又睡着了!”我们就会意地发出笑声,感到很亲切。

朱葆华老师,东北吉林人,听说曾就读于同济大学和辅仁大学。小老太太,衣着整洁,满脸慈祥,一口普通话,背后同学们昵称“朱老娘娘”。当时英语课时安排得不多,好像每周一次,朱老师总是提前进入教室,热情地和同学们打招呼,嘘寒问暖,等上课铃声响了,就走上讲台,用英语开始讲课。每次开课时重复的几句是:“请起立!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请坐下!”这几句英语,我现在还会说。其他讲了些什么,当时也没学好,后来也没处用,全忘光了。记忆里只剩下微笑慈祥的朱老师。

张裕老师是副校长,本地人,给我们讲政治。当时没有课本,是临时选定的一些学习材料。印象深的是讲授《共产党宣言》,还有恩格斯的《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开始我们连文章的标题也弄不懂,连路德维希·费尔巴哈是个外国人的名字也不知道,文字也感到很拗口,一脸迷茫,听不进去。慢慢地跟着张老师的讲解,才了解了大概内容,知道了一点马克思主义的ABC。

还有石仑山老师、熊绍勋老师、赵云武老师、尹振水老师,等等,都是外地人,有的名牌大学毕业,博学多才满腹经纶,口口相传名气很大,校园里见到让人肃然起敬。可惜我没有福气,未能听上他们讲课。物理老师王建英、化学老师刘建生、体育老师张丑生,也是外地人,都很敬业,讲课很认真很投入。他们从四面八方来到在神池,在这块富饶又贫瘠的土地上辛勤耕耘,播撒知识的种子,开启了当地众多青少年的心智与智慧,为祖国建设培养了大批人才。

当时的校领导对我影响也很大。郝明校长,是位资历深级别高的老干部,好像是岚县人。冬季学期同学们在宿舍里生火取暖,要到一个堆放柴禾的地方取秸草,毛手毛脚经常就撒落到地上。我从宿舍到教室、从教室到食堂的路上,常常看见郝明校长弯着腰捡拾地上的秸草,边捡拾边念叨:“这些灰娃娃们!”俨然像一个慈祥的长辈,跟在晚辈后面收拾残迹。我没有和郝明校长面对面说过话,他可能不认识我,但他留在我心中的形象很高大。

高中期间,除了认真学习学校安排的课程外,我还半懂不懂地读了好多课外书。两年学习,收获很大,终身受益,可以说为我以后的发展进步奠定了坚实的文化基础。

我被水罐车闷倒了

当年强调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遵照指示,学校在抓好教学的同时,每个学期都要安排勤工俭学活动,组织我们参加劳动。

记得我们班一共有过四次大的勤工俭学活动。一次是1972年春季学期,到东湖公社苍儿洼大队薅谷子(间谷苗),住在村子里劳动了半个月。一次是1972年秋季学期,自己动手维修校园的围墙。下午放学后,同学们有的到五里地之外的南瓦窑背砖,有的在校园里烧石灰、拓土坯。各班分段包干,开展劳动竞赛,热火朝天地干了一个多月,数公里长的校园围墙“旧貌变新颜”。第三次是1973年春季学期,到南山脚下的碾槽沟村,打开灌木丛种树,把灌木柴禾运回学校生火用。第四次是1973年秋季学期,参加全县绿化朱家山的大会战。

几次勤工俭学都很辛苦,也很艰苦,锻炼了我们的体质和意志,增强了组织纪律和团结互助意识。我印象最深的是参加绿化朱家山大会战。

朱家山位于神池县境内中间地带,东西走向,将全县隔为南北两块。南至管涔山脚下,丘陵、河谷、平川交错,北为大面积黄土丘陵,间接有些盆地。那一年县里决定,动员县直机关干部职工,附近的农民群众,开展绿化朱家山大会战。我们班集体住在山下的义井村里,每天带着干粮,早出晚归,往返二十多里路,到山上挖坑、植树。工地上红旗招展,人山人海,高音喇叭里不时播放着指挥部的通知,通报着工程进展情况,表扬着工地上的好人好事,还不停播放催人奋进的革命歌曲。老师带着我们和别的班开展劳动竞赛,校长又要带着全校走在别的单位前面,我们使出浑身的力气挥汗大干,多挖坑多植树,抢时间抢进度。傍晚收工的时候,累得都快迈不动步了,可是还得走十多里下山的路,才能回到住地,吃上晚饭。

有天收工的时候,看到前面路口停着一辆拉水的汽车,水罐上面挤满了人,好像是要准备下山。我们几个同学像是发现了救命的稻草,瞬间爆发了力气,撒腿跑到汽车跟前,挤着扒到了水罐上面。司机师傅见状,几次劝说水罐上的人下来一些,否则他不敢开,怕途中有人摔下来。可是挤上去的人谁也不愿意下来。司机没办法,就一直不启动车。僵持了一会儿,几个大人对我们说:娃娃们坐到水罐里面去吧!我们一听,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就在大人们的推扶下,从水罐口子爬进了水罐里面,坐在湿漉漉的罐底,觉得很舒服。车子启动了,我们先是感到很颠簸,东倒西歪的,一会儿又觉得气紧头晕,想呕吐。坚持到了山下村里,车子停住,我已经浑身瘫软,坐不起来了。原来是水罐的口子垂直向上开着,汽车开动后水罐内缺氧,我们几个被闷倒了。大人们伸下手把我们拉上来,我晚饭也没有吃,晕晕沉沉睡了一夜,第二天感觉好点了,又上了工地。

在老师同学的共同努力下,那次大会战,我们学校被评为先进单位,受到了县里的表彰。而我被水罐车闷倒的经历,也成为人生中难忘的一页。

“一道道山一道道水”

紧张的学习和劳动之外,学校的文体活动也很丰富很频繁。班里好像每天上课前或下课时都要集体唱歌,隔段时间学校还要组织歌咏比赛。

王敬老师特别想夺第一,常常拉着手风琴带我们练歌。班里的文娱委员张玉枝同学,可能小时候就练过唱歌,能把准调子,嗓音又好,领唱的事就由她承包了。还有位女同学叫朱宝玲,天生嗓音清脆,唱了几次后,就由她和张玉枝共同领唱。开始是她俩唱一句我们跟着唱一句,后来就由她们起个头,全班同学一起唱。当时我们会唱的歌曲也不多,记得主要有《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社会主义好》《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北京的金山上》《南泥湾》《打靶归来》等红色歌曲,有些歌曲在上高中前大家就会唱。

为了取得好成绩,王老师要求学唱新歌,主要学了《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还有几首毛主席诗词谱写的歌曲和陕北民歌。我天生五音不全,不会识谱,缺乏唱歌方面的艺术细胞,一首新歌大家都会唱了,我还唱不好,从来不敢单独站起来唱歌。印象最深的是学唱陕北民歌《山丹丹开花红艳艳》,“一道道山来一道道水,咱们中央红军到陕北……”随着张玉枝和朱宝玲清脆的领唱,教室里响彻着婉转激越的嘹亮歌声。大家齐声唱过几遍后,王老师说不能有“南郭先生”,点名让部分同学单独唱。每当这时,我就一脸窘态,唱不下去。为了弥补短板改变形象,我一有空就轻声哼这首歌,哼着哼着从词到曲记在了心里,别的歌不会唱,这首歌成了拿手戏,至今兴致来了就唱出声,唱着就想起了当年的高中生活。

除了唱歌等文艺活动外,学校的体育活动也很丰富。每周按时上两节体育课,体育老师带着我们跑步、做操、打篮球、吊单、双杠、骑木马,还组织拔河。这些活动大多我都不擅长,印象不太深。

印象深的是打篮球和打乒乓球。体育场上,每天早晨和傍晚,都有同学在打篮球。隔段时间,班级之间、年级之间,就要组织篮球比赛。我们班的陈金平同学,个头挺拔,英俊潇洒,常常穿一身蓝色或红色运动衣,在篮球场上跑来跑去,左冲右突,动作娴熟,球艺高超,纵身一跃,就投进一颗二分球,不时赢得阵阵掌声。他活跃的身影犹如一道亮丽的风景,吸引着众多同学的目光。

在学生食堂空旷的大厅里,时常摆放着一副乒乓球台子。课余时间,王敬老师经常叫上几个同学去打乒乓球,有时我也跟着去观看。高二年级的常守贵、董俊同学球艺高超,王老师打不过,就躲避着不和他们打。我们班的王玉柱、十班的孟凡辉同学可能小时候练过,能陪王老师打出回合。王老师每打出一个漂亮球得了分,就高兴得手舞足蹈哈哈大笑。每吃了发球或应对不当丢了分,就面呈怪相呵斥对方:“你这臭球,怎么打的!”观战的同学会心一笑,很开心。

我对文体活动先天禀赋不足,后天兴致不浓,常常是能少参加少参加,能不参加不参加,别的同学在外面热闹,我躲进宿舍或教室看书。很多的课外书,就是利用这种时间看的。

“早上铜铃铃,中午红绳绳”

高中的伙食比在东湖上初中时好了很多,不用自己带什么吃什么了,而是由食堂统一供应饭菜。饭菜比较简单,早上一碗小米稀饭,一个玉米面或高粱面窝头;午饭有莜面或高粱面河捞,还吃过一段烘干了的玉米面细面条,当时叫“钢丝面”,还有全麦面馒头,偶尔还吃顿白面馒头、大米饭。就饭的菜蔬,有半碗土豆茴子白烩菜,里面放点咸盐和黑酱,有时也能看到油花花闻到油香味;晚饭又是稀饭和玉米面、高粱面窝头。尽管不够丰盛充裕,我们也感到很受用很满足,戏称“早上铜铃铃(玉米面窝头),中午红绳绳(高粱面河捞)”,每天都精神饱满,劲头十足。

当时我们正是长身体费饭的时候,消化功能特别好。尽管学校想尽办法让我们吃饱吃好,有时还会感到饥饿。我们的教室南面,隔着操场,有一大块菜地。秋天的夜晚,总有些同学悄悄潜入那片菜地,扳起一颗茴子白就地生吃,或者拿回宿舍里食用。我也出去过好几次,把茴子白扳倒拔起来,掰掉边上的叶子,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咀嚼,又甜又香的味道至今还能想起来。

有一次中午食堂吃大米饭,当时凡吃白面大米都是限量供应,一个人不能超过9两。我把一位请假同学的饭票拿上打了两份,直径足有7寸的大碗满满两碗白米饭,就着半碗烩菜,一会儿就全吃光了。这是我一顿吃过最多的饭,一生难忘!

班里有个叫邸金贵的同学,个头不算高大,饭量却不小。有次吃早饭时,班长恶作剧开玩笑,和邸金贵打赌:能不能吃进5个窝头?吃进去了就班长请客,吃不进去就自掏饭票。邸金贵欣然应战,我们几个同学围着观看。当时邸金贵已经吃进一碗稀饭一个窝头了,面对班长买回的五个窝头,又狼吞虎咽大口吃起来。不一会儿四个窝头吃进去了,上课时间也快到了。邸金贵拿起第五个窝头,咬上一口在嘴里嚼半天,很费劲地咽下去,又咬一口,嚼半天,咽下去,终于全吃进去了。当时我们年少无知,没有想过这样吃万一撑坏了怎么办?好在邸金贵同学也平安无事。

我们的寝室坐北向南,木门木窗,进门一铺顺山大炕,十几个同学同榻而眠。春夏之际,凉爽舒适,到了冬季,寒冷难熬。门窗密封不严,寒风冷气直逼室内,地面结着薄冰。整个屋子就靠一铺火炕取暖,炕头上的同学往往烫得睡不住,炕尾的同学却冷得睡不下。前半夜灶火烧着还略好些,到了后半夜,灶火熄灭,屋里就像冰窟一般。为了抵御寒冷,我们常常两人合睡一铺,把两床被子摞在一起,再搭上棉衣、皮袄,相互依偎着取暖。

“城灰渣”和“村猴子”

“城灰渣”和“村猴子”,是村里学生和城里学生互相给对方起的绰号。

我们班共有54名同学,其中来自县城的有20人,农村的34人;男同学39名,女同学15名。

县城的同学大都衣着得体,干净利落,显得比农村生精干。他们自小共同成长,彼此间早已建立起深厚的情谊。进入高中这个新环境,自然而然地聚在一起,毫无不适感,展现出胆大活泼的一面。有的在言谈举止中,还会流露出一种优越与自信,让人感受到他们的逞强与张扬。我们叫他们“城灰碴”。

相比之下,来自农村的同学则显得更为朴素。大都衣着朴实,形象并不张扬。初来乍到,由于彼此之间不熟悉,大都表现得比较内敛,以谦卑的态度面对新环境,遇强则示弱。被称作“村猴子”。

王敬老师组建班委会,从城关生中选了4人,农村生中选了4人。班长李德全、团支部书记王玉柱、文娱委员张玉枝、劳动委员李长青,是城关生;副班长兼学习委员李高山、体育委员陈金平、伙食委员郝守华、卫生委员麻海全,是农村生。这样的组合,既把握了数量上的平衡,又发挥了城里同学的优势。

在班委会的引领下,“城灰渣”和“村猴子”们互相磨合、互相影响,结成了一个团结友爱的班集体。

班长李德全入学时已近18岁,属于大龄学生,年少气盛,责任心强,敢作敢为,霸气十足,是典型的“孩儿王”,王敬老师的得力助手。班里的大事小情,他都能插手处理,王老师倚重他,同学们也服他管。

城关生中不少是干部子弟,有几位同学的家长还是县里的领导干部。李长青同学的父亲是县人民武装部部长,张玉枝同学的父亲是武装部副政委,薄争鸣同学的父亲是县人民法院院长。这些出身于干部家庭的同学都很谦虚低调,不张扬不显摆,尊重他人,友善待人,相处中给人一种舒服的感觉。当时正值部队在地方“支左”时期,武装部的领导位尊权重,声威很大。李长青和张玉枝悄无声息融入同学当中,带头遵守学校各项纪律,带头参加班上各种活动,丝毫没有表现出家庭的优越感,同学们也没有觉得他们有什么特殊。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那个年代的党风和社会风气。

我和李长青关系甚好。我们有着许多共同语言,对很多事情的看法一致,常常在课余饭后一起散步,倾心相谈,分享彼此的思想与感受。有个周末,他还带我到家里玩耍。那是我第一次踏入县武装部的大院,第一次见到那么宽敞的住房,其实也就是3间平房,收拾得比较干净整洁而已。他的父母非常热情好客,一会儿给我倒水,一会儿给我递水果,硬是留我吃了饭才离开。

那时由于学校宿舍紧缺,城关生不住校,每天早自习前到校,晚自习后离校。应该说他们跑得很辛苦,特别是冬季学期,挨冷受冻,很受罪,为农村生安心住校学习做出了牺牲。但在当时大家好像没有这样的认识,城关生没有怨言,农村生也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农村的同学同吃同住,相对联系更紧密,关系也更亲近。有几位同学和我关系尤为要好,有空就聚在一起,谈天说地,共享干粮,共度时光。有次我们把宿舍里的水桶放在灶火上,你拿出小米,他拿出土豆,还有莜面、猪油,自己动手煮了一桶和子饭。那香气四溢的葱花猪油和子饭,味道美极了,至今想起来还回味无穷。

来自南庄子村的郝守华同学,家里人口少不缺粮,每个星期都带来一布袋子炒面,和我们分享,我没少吃他的炒面。我们俩睡觉的地方紧挨着,冬天冷得不行,就合盖两床被子睡一个被窝里,抱团取暖。

男同学和女同学的关系有点微妙。那时候,无论是班级还是整个学校,都弥漫着一股“男女授受不亲”的氛围,男生和女生互相不说话。不是大家不想交流,而是心中那份踌躇与顾虑让彼此望而却步。若是谁胆敢和异性同学说话交谈,往往会遭到周围同学的取笑,使当事人尴尬不已。正因为这样的氛围,彼此之间便形成了一种神秘且朦胧的距离感。大家心照不宣地保持着这份距离,又心照不宣地互相关注。

农村的女同学中,我对詹改枝和朱宝玲的印象比较深。詹改枝紫红色的脸庞棱角分明,脑后扎着两个马尾小辫,性格直爽,快人快语,学习成绩比较好,也勇于表现自己。有时数学老师讲完题后问大家“会了不会?”詹改枝就抢着举手回答:“会了!”给大家留下深刻印象。

朱宝玲圆脸大眼,嗓音好,清脆响亮,听到她的说笑声,就会想到小说里写的“银铃般的笑声”。由于嗓音好,王老师安排她经常领着我们唱歌。

城关的女同学中,印象比较深的有宫新花,身材高挑,面容姣好,齐腰的长辫垂在脑后,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未开口就先脸红了。还有阎新华,身材适中,皮肤白皙,常常是老师刚走上讲台准备讲课,她站在教室门外喊“报告!”,嘴里似乎总在咀嚼着什么,让人忍俊不禁。

印象最深的女同学是张玉枝,我们有过半年的同桌经历。为了同学之间互相学习,有个学期王敬老师安排我俩坐同桌。前面说过张玉枝的父亲是县武装部副政委,我和她坐同桌心里很高兴。上政治课的时候,老师在上面讲《共产党宣言》《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同学们在下面没有书本,也没有参考资料,一头雾水地听着。张玉枝就从绿色军用挎包里掏出从家里带来的学习材料,打开放到课桌中间,明显地是让我和她一起看。尽管互相不说话,但心里都懂对方的意思。我就凑过去看着她摊开的学习材料,有原文,有解读,很解渴,很受益。上数学课的时候,我也有意把做好的题放到中间让她看,特别是有次数学考试,我把卷子放到中间,边答题边让她看。考完试后,有一天刘正中老师找我谈话,操着浓浓的晋城口音说:“高山同学,帮助同学要在平时帮助,不能在考试的时候帮助!”我辩解说没有故意让她看,可能是我做题时她无意看到了什么,搪塞了过去。张玉枝后来参了军,再后来随父母回到了河北老家工作,我们一直断断续续保持着联系。

城关生和农村生之间有时也闹点小意见。当时每个星期六的晚上都要开班会,找出一两个不遵守纪律的同学,像迟到早退了,上课说话了,上自习吵闹了,在教室里抽烟了,等等,都要在会上做公开检查,大家进行批评。以上那些不遵守纪律的行为,每周都有发生,城里的同学也有,村里的同学也有。由于班干部中城关生的话语权更大一些,所以每个周六晚上的班会上,几乎都是村里的同学做检查,受批评。我从小谦卑做人,不惹事不好胜,虽然有时也觉得不太公道,但看见班长他们几个意见一致,王老师也同意,就没有发表过不同意见。时间长了,村里的同学心里不平。最后一个学期时,几个要好的同学找我,希望我在班干部开会时为农村生说话,替他们“出头”。

我经不住他们的怂恿,在一次班干部研究周六晚上让谁做检查时,发表了不同意见。班长等人提出人选后,我说根据我的了解和大家的反映,这个星期违反纪律的人有好几个,有在教室里吵闹的,有上自习抽烟的,你们应该也都知道是谁。不能每次开会,都让村里的同学做检查。这样不公道,村里的同学们有意见。我说完后,大家不吭声了,班长拉下了脸,阴沉沉的,王老师好像也不高兴。此后借故批评过我好几次。过了一段时间,这些不快也就烟消云散了。

我们毕业后,王敬老师又带上了新的班级,各位老师又给新入学的学生讲课,就像跑马拉松一样,开始了新的一程。八班的同学们各奔东西,各展所长,走向社会,创造自己的新生活。有的回村创业,有的在城里打拼,有的上学深造当了教师或干部,有的参军或当了工人,也有的下海创业成为小老板。大家都积极上进,努力活好自己,展示精彩人生。也有几位同学因病早逝,离开了人间。由于交通通讯等多方面的原因,有的同学慢慢地没有了信息,但不少同学还是保持着联系,无论是远方的电话问候,还是偶尔的相聚畅谈,彼此都能感受到那份深厚的同窗情谊。每当有同学家里有了婚丧嫁娶等大事急事,大家都会不约而同前去帮忙,庆贺或分忧。这在神池小县城里成为口碑相传的佳话。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间50年过去了,我们由一群意气风发的同学少年,变成了含饴弄孙的夕阳红,神池县也追随着伟大祖国前进的步伐,发生了沧桑巨变。羊鼻子梁早已成为县城的一部分,周围的庄稼地变成了街道和楼房,对儿泉沟填平了,南低北高的坡势也取平了一截,羊鼻梁中学更名为神池县第一中学,迁到了新的校址,县职业中学的大楼耸立在原来的校址上。然而在我的记忆深处,那个站在校园高处可以瞭见北城墙上豁口的羊鼻梁中学,永远高高的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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