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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2024年第5期|王方晨:地啸(长篇小说 节选) 
来源:《红豆》2024年第5期 | 王方晨   2024年07月19日08:00

第一章(1935—1997)

老人小虾的出现,是他父亲始料未及的。

那时候的皂坝头,还是一片水洼。很多野鸟都从水洼里飞走了,他的父亲罗得宝依旧每天坚守在那里,苦苦等候他的母亲。给罗德宝捎信儿的老乡,从二十里外的八大组,已走了一整年,但罗得宝至今没见她的影子。

初冬,他已割了五个大芦苇垛的芦苇。他时常爬到高高的芦苇垛眺望,可他看到的芦苇仍像一片茫茫的大水,在他期待的目光下翻腾不息。

后来他的芦苇垛全部腐烂掉了,但当时确实没有想过为什么要割那么多苇子。他只是不能再割下去了。巨大无边的芦苇荡,渐渐让他感到一阵阵恐慌。

在他住的那座简陋的茅草屋里,堆着上千斤颗粒饱满的大豆。他还采集了很多能吃的草籽。那些金灿灿的大豆,没有一刻不让他思念远在鲁西老家的妻子宋兰香。他们将在这块荒无人烟的退海之地世世代代居住下去。

他一直想象着宋兰香马上就要来到自己跟前,他把她脱得一丝不挂,深埋在大豆里面,捧起大豆撒在她的头上。大豆哗哗乱跳,他年轻的心也跟着乱跳,然后他们就在大豆上面缠绕在一起,狂叫着一遍遍交媾。他们的子孙,一定要在这些美丽可爱的大豆上面开始孕育。

他知道,宋兰香从未见过如此多的粮食。她惊喜的目光就像大豆金色的光辉,将要照亮整座茅草屋。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作为一个孤独的垦荒者,所承受的无比的艰辛也将因此得到报偿。

当时只有二十三岁的年轻汉子罗得宝,很容易被自己的臆想搞得热血沸腾。他躺在芦苇垛顶上,目光所及全都是他的土地。而在老家他只有七亩地,平时免不了出门打短工,替人家耕种。

那七亩地也被大水泡软了。

一九三五年的那场大水,使鲁西的菏泽、巨野、济宁、金乡、定陶等十几个县的良田和村舍,一夜之间化为汪洋。成千上万的灾民纷纷向黄河尾闾迁移。那里有大片大片无主的荒地,但罗得宝一时还舍不下他祖荫的那份产业。在他的计划中,不久之后那七亩地就会变成七十亩、一百亩。可是眼看着一个一个的村庄都快空了,他再也没有耐心等下去。洒泪离乡时,罗得宝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为了拥有更多的土地而背井离乡的。他推着独轮车,一个人沿着滔滔不息的黄河日夜兼程,也不记得到底走过了多长时间。终于有一天,他真的走不动了,就放下车子在河滩上躺下来,迷迷糊糊地让秋阳晒了一天,又让寒露浸了一夜。泥沙在他身下,不住地塌陷着,他好像浑然不知。天亮时,恰巧有一帮逃荒的鲁西灾民从这里路过。他们发现了他。

“快起来!”他们对他喊,并丢给他一块煎饼。他们并不就此止步,而是逐渐地分散在枯黄的荒草丛中。

罗得宝不忘占有土地的雄心壮志,坚持往前走,因为越往前走意味着会有更多的土地为他所有。土地对他具有强大的诱惑力。他落脚在皂坝头的水洼里,依水结庐。浩浩漫漫的芦苇荡包围着他,经常使他想起淹没家乡的那场大水。

天地苍茫,他仿佛正独自在大水上漂浮,漂过庄稼,漂过树木,漂过村庄。他就像苇丛里的野鸭一样守候在那里,要在这块人迹罕至的土地上建设家园、繁衍生息的念头,丝毫没有动摇。

六十一年前的一个午后,困倦的罗得宝,趴在垛顶上睡着了。宋兰香挺着大肚子,来到芦苇垛下,神情可笑地四处张望了一阵,试探地喊了一声:“喂!”罗得宝醒了,但他一睁眼就看到宋兰香穿得臃肿不堪。

虽然已是初冬,一到中午却跟阳春差不多。罗得宝惊喜异常,身子一挺就从芦苇垛上滑下来,扑通一声,双脚落地,还没站稳就要扑上前抱住她,但她不顾脚下尖利的苇茬,一下子跳开了。罗得宝看得出她并不是受了惊吓,而是躲他。他浑身的火苗,立刻就凝固了。

宋兰香头一扭,就朝旁边的茅草屋走去。罗得宝稍停了一下就跟了上去。宋兰香进了屋子,笨重地坐在罗得宝用苇絮垫得厚厚的地铺上,脸色苍白地对他说了一句:“你出去吧,我要生了。”

罗得宝的目光,慢慢地从她脸上移向那些金黄的大豆。每一颗豆子,都在硌他的心,但他仍旧退出门去。宋兰香又喘着粗气说:“你去拿根苇子来。”

罗得宝没问她要苇子干什么。他离开屋子,绕着几个大芦苇垛慢慢转了一阵,然后蹲在芦苇茬上。他也感觉不到痛,但似乎听见脚下的这片土地正在举着无数小小的利刃,高一声低一声地嘶喊。他沉浸在这浩大的嘶喊声里,双手抓住头发。他忽然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他跳了起来,伸手从芦苇垛里拽下一根芦苇,就向他的茅草屋快跑过去。

宋兰香把婴儿的脐带用苇篾割断了。她似乎用尽了气力,在地铺上安静地闭着双眼。

罗得宝烧起火,把大豆煮得稀烂,才给宋兰香盛了一碗。大豆的香味把昏睡的产妇熏醒了。她脸上露出温柔的神情。她看着眼前的罗得宝,对他笑了笑。但她猛地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她慌乱地在茅草屋里搜寻着婴儿。罗得宝朝她咧了咧嘴。她突然变得凶狠了,用力推开罗得宝,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夺门而去。

天已经黑了,支在屋外的锅灶还在冒着点点火光。栖息在芦苇荡里的野鸟,发出一声声颤抖的哀鸣。

宋兰香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着,好像有谁在指引着她。没费多大工夫,就在一片水洼旁找到了赤裸的婴儿。宋兰香记得,婴儿一声也没有哭。她当时不顾一切扑上去,把全身冰凉的孩子捡起来,焐在怀里,直到孩子身子热乎了才松一口气。但腹中一阵绞痛向她袭来,她感到万分饥饿。她的手在地上摸索着,抓了一把快要干透的草塞进嘴里,使劲吞咽。她差点被噎得背过气去,但她终于咽下去了,接着又用手捧水喝。她吃了一惊,嘴里差不多塞满了活蹦乱跳的小虾。她大口地咀嚼起来。小虾新鲜的汁液,很快遍布她的全身,使她精神陡增。

宋兰香回到茅草屋时,看到坐在大豆堆上的罗得宝露出牙笑。宋兰香沉静地把婴儿放在柔软的地铺上,然后小心地紧挨着躺上去。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宋兰香两只眼只看着吃奶的婴儿。

半夜,她看到罗得宝从大豆堆上站了起来,一个人蹲在屋外,吃他煮熟的豆子。他吃得那样响,这使她很惊异。她也很惊异他又吃得那样多。他可能把锅里的豆子全吃光了。她又开始听见他一个接一个地打饱嗝,也是打得很响,而且他的肚子也跟着咕噜咕噜地发出很大的响声。

宋兰香一直没有看他。她感到他在向她一步一步地走近,她极度地紧张起来。婴儿也像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一样支棱起耳朵,止不住地抽搐着。宋兰香本能地弓起腰来护住他。接着她感到罗得宝沉重的身子向自己扑了过来,但她一动也没动。

大豆不住地顺着她的四肢往下滚。她想自己马上就要被深深地掩埋了,也想起了那场一九三五年的大水。她和她的孩子正穿行于汹涌的大水之中。

天麻麻亮时,罗得宝毫无声息地躺在大豆堆上,目送怀抱婴儿走出去的宋兰香。

这一天的早晨,跟以往一样寂静。野鸟畏于寒冷,依旧躲在草丛下的巢穴里。荒原上没有一只早起的动物。

罗得宝忍不住瑟缩起来,孤独的恐惧一下子攫住了他的心。他嗓音嘶哑地叫了一声:“兰香。”可是宋兰香已经离开了茅草屋。罗得宝瘫在那里,两眼茫然无所视。支持他挺到这天前夕的希望已化为泡影,他慢慢地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他像一年前的那天躺在黄河沙滩上一样,心力衰竭。大豆在他的重压之下,悄悄陷落。他又听到了黄河轰隆轰隆的咆哮声。茅草屋也好像被震得不停摇晃起来。

宋兰香并没有弃他而去。

宋兰香在傍晚返回时,罗得宝清楚地从她身上闻到了一股水的味道。确切地说,那是小虾的味道。他已经快被大豆埋住了,他并不想让宋兰香看到他那个样子,而且也不想当着宋兰香的面从大豆里挣脱出来,他憋得发红的脸呈现出一种惭愧的神色。

宋兰香一声不吭地放下婴儿,就出去给他做饭。饭做好了,他已经从大豆堆里出来。他知道宋兰香不会离开他,他的心神似乎安定了许多,但他也觉得自己好像没有了一点儿力气。那时候他忽然有些怕宋兰香。宋兰香做好了饭,盛好了一碗。他在默默地端起碗之前,还冲着婴儿讨好地一笑。

一刹那,他明白过来了。他和宋兰香已用行动定下了一个可怕的契约。他必须承认这个暗影里的婴儿,他们才有可能在一起生活。他在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的宏伟计划,才有可能实施下去。

这个该死的婴儿,就是小虾。

宋兰香的奶水,出奇地充足。小虾长得又白又胖。

严格地讲,罗得宝并不是小虾的父亲,实际上小虾大半生从来没有把罗得宝当作父亲。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了这一生是为寻找父亲而活着的。

有女人在,罗得宝的日子就过得滋润多了。

芦苇荡深处,遍布着一个又一个清汪汪的水洼,那些很少被人骚扰的鱼虾很容易就能捕到。草丛里还有无数的野鸭、野兔和獾。只要下了套子,就绝不会落空。

宋兰香的脸色也比初来时添了不少的光泽,但她对自己一年来的经历,只字未提。罗得宝一次也没有问过。因为已入冬,他在家里无所事事,天天都是一头扎进芦苇荡里拼命地割芦苇。没过多长时间,五个大芦苇垛已经堆起来了。

芦苇荡仍然无边无际,罗得宝身后那些嫩嫩的芦芽,已经悄悄冒出了地面。空中的鸟群,掠下一片片的阴影。罗得宝这才松开手里攥了一冬的镰刀,但他的脊背却再也直不起来了。从此以后,他的目光就习惯于盯着脚下的土地,好像只有这样他才安心。直到六年后,他的大芦苇垛倾颓之前,他再也没有看到蓝天下的垛顶。很多狐兔和别的小动物,纷纷钻到芦苇垛里做窝,甚至不小心把洞打到了他的屋里。

罗得宝捡起去年丢下的镢头,开始在茅草屋周围开垦着一片又一片的荒地。宋兰香的身体早已复原,现在看上去要比罗得宝强多了,干起活儿来也总是把他落在后面。他不由得发出轻轻的叹息。脚下黑油油的泥土就像被蒸熟了一样。罗得宝常常忍不住掉下泪来。他有股冲动,恨不得抓起一把土吃进肚里,但他一直没有那样做。他的视线总是被放在地头的婴儿小虾牵引过去。

成群结队的野兔在远处狂奔,它们惊起的野鸟发出缭乱的叫声。罗得宝的耳朵被春天的阳光照得麻麻的,他搓了一下耳朵,瞥见宋兰香只顾埋头刨地。她每一次用力,肩膀都震得抖上一抖。她离他越来越远了。

罗得宝的耳朵里回响着阳光的嘤嘤声,现在在地面上看到的,已经不是那种像发酵透了的泥土。一群群鸟破碎的影子在他眼里晃,这使他不知不觉地掉转了方向。

罗得宝紧紧地握着镢头。泥土变得那样软。他即使不用力,镢头也会一下子刨到土里去,而他的双脚几乎就像踩在棉花上,使他觉得自己很快就要被埋到胸口了。

阳光开始发出巨大的响声。罗得宝的镢头,忽然变得沉重如山。他咬着牙想着把它再从土里举起来,但是随着宋兰香的一声呼叫,他的力气不可抵挡地四处溃散了。他全身湿透。他蹲了下来,想把手伸向躺在地上的小虾。宋兰香已经赶到跟前,飞快地把孩子抱了起来。

“呵,你这个驼子!”宋兰香愤怒地大声嚷嚷。

罗得宝收回自己的手,在黏糊糊的胸口搓来搓去,说:“我在刨地。”他摸着那里的汗。他觉得胸口已经裂开了,正汩汩地往外冒水。他的手很快被濡湿了。汗水从手指流出来,使手背上的土变成了一些泥巴。“我是在刨地。”他再次小声地为自己申辩。

“哼,刨地。”宋兰香拍着怀中的孩子,“哼。”她踢一下脚边被刨起的土块。它的表面已经被阳光晒得发白了。

罗得宝的身后,留着一行凌乱的脚印。他的双腿深深地插在土里。他挪动了一下,反而插得更深了。那行印迹清晰得就像一道刚划出的伤疤,里面跳动着鲜红醒目的血肉。他忽然捂住脸,低低地哭了。泪水源源不断地流下来,混着沾在他脸上的土。他嘴里发咸、发涩,却又觉得醇厚无比,他不知道那是不是泥土的滋味。但在他哭泣的时候,确实觉得是泥土感动了他。他干脆顺势倒在地上,把身体紧紧蜷缩成一颗大豆。那种姿势,也很像胎儿的形状。

宋兰香不由得对他充满了怜悯。她没有再说什么,抱着小虾向近旁的水洼走去。

罗得宝发现宋兰香正弯腰向水洼不停地呕吐。他的哭声,已细弱如丝。陡然间他觉得心里非常温暖。罗得宝悄悄注视着呕吐过的宋兰香,她把婴儿绑到了自己背上,又去干活儿了。

过了一会儿,罗得宝膝盖支着地,慢慢爬了起来。他远远地跟在宋兰香后面干活儿。此时他觉得心情舒畅多了。他甚至心满意足地微微笑了笑。

接近八月,就开始下大雨。已经过去十天,雨还没有止歇的迹象。

这天夜里,感到就要生了的宋兰香,早早地在地铺上躺平了身子。大雨穿过墙壁和屋顶的茅草,化为一团团潮湿的浊雾,把豆油灯光稀释得像是一点若有若无的晕斑。在这飘忽不定的昏暗的晕斑中,宋兰香默默凝视着坐在角落里的罗得宝。

外面雨声如鼓,房屋的地基也好像被雨水泡软了。

罗得宝恍恍惚惚,觉得身体一忽儿倾向前,一忽儿向后倒。宋兰香在他眼中越来越温柔动人。他这一年来,还是第一次发现她对他这样。他心里软软的,力不能支。

宋兰香的脑袋,突然耷拉在一旁。他分明记得宋兰香在生小虾时,自己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拿一根苇子给她。罗得宝就像被人猛提了起来,他飞身跳出门外寻找芦苇。

无数熊熊燃烧的火球,在大雨中跳跃。透过急如箭矢的雨水,罗得宝看见了一群眼里发着幽暗的绿光的狐狸。虽然他不可能看到更多,但他确信再难有机会目睹这荒原上的壮景。那支狐狸的队伍冒着大雨,在远处涌动。火球悬在半空中忽明忽暗,除了苍白的雨线,什么也照不见。罗得宝又极目远望,也仅仅是发现在不知有多远的地方,飘动着一抹白亮亮的光。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大叫了一声就惊慌地朝屋里赶。

“大水!大水!”他面无血色地叫道,声音都直了。宋兰香紧闭双眼,张着嘴大口喘气。罗得宝也不顾自己满身泥水,扑到床上。他哆嗦成一团,嘴里狂乱地说着:“完了,完了。”

宋兰香下意识地用手推着他。她已经累得不能说话了。恐惧的罗得宝死死抓住她不放。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说什么也要跟他的女人和即将出生的孩子在一起。

急风裹挟着急雨,从门外扑进来。豆油灯马上灭了。罗得宝真切地觉得,自己已陷入了死亡的黑暗之中。但他又鬼使神差地要从冥界中掉过头来,伸手在地铺上摸索着。他摸到了小虾,内心一阵狂喜。宋兰香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在干什么。他把小虾放在漫着水的地上,又在他的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心里说:“去吧,小虾。”

小虾向前爬去。罗得宝的胸襟一时间变得宽阔无比,好像所有的重负都一下子丢掉了。他这才从容地朝冥界赶去。

宋兰香碰了他一下。一股温暖的血气扑向他的鼻端。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儿子在他送走小虾之际诞生了。他清醒过来,以极快的速度关上屋门,堵上墙洞,重新点亮了那盏豆油灯。

一九三五年,他踏上寻地路程时的那种豪情,突然重新降临到他身上。面对着床上入睡的女人,他有着说不出的感激。现在的这个家有妻子和儿子,他就是想要这样的家。他收获的大豆将使他的儿子茁壮成长,并承继他辛勤开垦的每一寸土地。接着罗得宝神态肃穆地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他从来没有为此感到一点羞愧,他像在庄严的祭坛上一样朝着他家乡的方向,扑通一声跪下来连磕三个响头,默默祷告一番,然后膝行到女人身边,狗似的慢慢舔食女人流出的血液和分娩出的胎盘。等他抬起头来时,已是泪流满面了。

大雨还在下着。

罗得宝绝对没有想到,在这样的风雨之夜,会有人赶来敲他家的门。也许因为他早已对敲门声感到生疏了,所以他很大一会儿都认为那是雨水击打在门上发出的声音。

宋兰香也听到了动静。她慢慢抬起手,朝屋门指了指。罗得宝疑惑地起身走过去。从门缝透入的寒气让他止不住猛地一抖。当小虾再次出现在他眼前时,他全身都凉了。

一个陌生的长脸大汉,一步跨进门来。小虾正伏在他的怀里。雨水顺着他的裤脚往下淌,一会儿就在他脚下汇成了一片水洼。

“请弄点儿火……烤烤。”他牙齿咯咯地响,艰难地说。可是房屋的主人默然无声。

他只得再次恳求他们:“弄点儿火吧。”

他抱成一团蹲下来。他的目光散乱。他很想看清楚屋里的人,但他一时还很难做到。

宋兰香两眼紧盯着小虾。她没有说话,但转眼看着罗得宝。很快罗得宝就经受不住她的眼神。他神情麻木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气愤的宋兰香一扭头,不再看他。这一阵子她把小虾给忘到脑后了。她克制着自己,向小虾伸出了手。那大汉见状,把小虾递过去。“小虾,小虾。”她叫道,转身就把湿漉漉的孩子塞进了被窝。

“你们太粗心……”大汉脸上露出了笑容,善意地指责他们夫妇,“我在雨里捡到的。”

罗得宝把火生起来了。大汉坐在火堆旁,他牙齿已不再打战了,话也便慢慢多了。罗得宝不愿漏掉他讲的每一个字。他告诉罗得宝,前几天黄河在蒲东县的麻湾决口了。河水冲倒房屋,卷走庄稼,淹及黄河下游的好几个县。八大组挤满了灾民,可是八大组也随之被淹了。他就是从八大组逃出来的。他不择路径,从远处就发现这儿有个土坝一样的黑乎乎的东西,便直着往这儿赶,走近了才看清是个大芦苇垛。

“兄弟,你家卖不卖芦苇?”他亲切地问罗得宝。

罗得宝说:“不卖。”起初他真的没有想到过卖芦苇。话一出口,他心里已经对大汉不存一丝猜疑和戒备了。

“我就是收苇子的。”大汉说。

事实上,几年之后他就摇身一变成了铁板会的大师兄。他的大名李墨川,也传遍了整个荒原。

“记着,再割了苇子,就卖给我好了。”他伸手拍了一下罗得宝的肩膀。

罗得宝的心里热乎乎的。他已经对这个自称是收苇子的人满怀着说不尽的敬意。

“入了冬,你再来吧。”罗得宝说。

“你们皂坝头共有几户人家?”已经暖和过来的收苇子的人问他,“你家种几亩地?”他自己也没有想到,无意中的一句话,就给罗得宝居住的地方起了名字。

罗得宝很想告诉他,皂坝头只有他们一户人家。这座茅草屋前后左右,几千亩几万亩地,都是他姓罗的,是他和他的儿子以及将来还要出生的儿子永远所有。但他觉得喉头哽咽起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收苇子的人盘着两腿,火光映红了他的脸。仔细在这张脸上搜寻,还会发现一些未褪尽的稚气,但罗得宝早把他当成了不起的人物,根本不会相信,李墨川在一九三七年的雨季,还不到十九岁。罗得宝有生以来头一次遇见这样一个让他尊敬和爱戴的人。

在温暖的火光中,收苇子的人又说:“农民头上三把刀,租子重,债利高,苛捐杂税多如毛。”

罗得宝觉得他的声音是那样悦耳。他想,天底下怎么会生出如此灵秀、出口成章的人呢?

“你家日子苦不苦?”收苇子的人问道。接着他又让罗得宝感到吃惊,从他嘴里说出这样的话来:“穷人只有三条路,要饭、上吊、坐监牢。”

罗得宝忙不迭地点头,并不想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收苇子的人又告诉他,在不久的将来,一律取消二地主二东家,生荒三年不纳粮,熟荒一年不纳粮,谁种谁收,谁种谁有。

在火光暗下来罗得宝又要添柴的时候,收苇子的人起身要去外面找地方休息。罗得宝这才告诉他这里没有别的人家。

雨声还是很响,收苇子的人大概也不愿再受雨浇,就答应了罗得宝的挽留。罗得宝从没有过这么充实的夜晚。他根本合不上眼,又加上要照料宋兰香母子,就一直熬到次日早上,但天色仍是昏暗的,雨脚如麻。罗得宝忍不住咒骂了一声。

收苇子的人已经知道昨晚自己来到这里的时候,这里的女主人刚刚生下婴儿,因而心里为自己的打扰感到有些歉疚,便执意要离开。在他正要出门时,他发现小虾的脸上好像呈现着十分喜欢的样子。他犹豫了一下,转身走过去抱了抱小虾。小虾在他怀里出人意料地笑出声来。宋兰香和罗得宝还没有见他笑过。收苇子的人亲了亲小虾,又把他放了下来,然后冒雨离开了茅草屋。只走了二十来步远,罗得宝就看不清他了。

大雨在第十五天上午终于停下了。

少了嘈杂的雨声,整个世界都好像猛地清静了下来。罗得宝出门看见太阳光像血一样,从很近的地方向外冒,浸染着一望无际的大地。时隔不久,那些红光才逐渐地汇聚成一个又大又圆的湿漉漉的太阳,就像他那刚刚生出来的婴儿。

罗得宝站在院子里,还能看到远处没退去的白茫茫的大水。可他开垦的土地因为地势高,存水并不多,豆秧也没有被冲走,远远望去,更是青翠喜人了。他不由得想到,皂坝头真是一块风水宝地,遇上如此大的雨基本上不被水淹。

一天,罗得宝在芦苇垛下面发现一个大洞。收苇子的人这几天住在这里,是确定无疑的。罗得宝猜想,他或许又回到八大组了。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总是不停地想收苇子的人,可他一直没有露面。

秋收的时候,大豆虽然减产,但也足够他们一家人糊口了。罗得宝想着收苇子的人的话,准备再去割苇子,但他一看依然挺立着的大芦苇垛,就泄了气。他忽然想去八大组看看。他知道,那一年从鲁西迁来的灾民就集中住在那里。当初请回乡的人给宋兰香捎信时他去过八大组,过了这么长远离人群的日子后,他也很想出门散散心,而他也确实想探听探听那个收苇子的人的消息。

罗得宝的八大组之行,并不是一无所获。他虽然没能找到那个收苇子的人,但他遇上了一群因歉收而打算结伴回家的老乡,并把他们带到了皂坝头。他当时并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的动机。他倒是很怕他们不跟他走,因此才尽力把皂坝头描绘成一方少有的人间福地。

这群人半信半疑,跟他走进茂密的芦苇荡里,拐来拐去,一直走了很远,才看见他的高高挺立的大芦苇垛。他们赶到之后站在罗得宝家的茅草屋前,四下瞭望,很像是站在一只倒扣的瓦盆顶上。

罗得宝领着他们看了他收获的大豆,又领他们到了他的田里,抓一把土捏一捏,松开再抓。他们禁不住感叹:“这该是多么肥沃的土啊!”罗得宝从他们每一个人眼里都看到了那种感激的目光。他觉得跟他的意图相比,他牺牲一些土地已不算什么了。

宋兰香在这群逃荒的老乡面前,没有掩饰住自己的惊讶。她简直无法相信罗得宝会忍心白白地丢弃大片的土地。罗得宝清醒地认识到,要重新恢复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必须借助别人的力量。宋兰香让他受够了,可他打不败她。如果他的儿子长大,他就不会怕她了。可那势必要等很长时间。他等不及了。不然他就真的会被宋兰香毁掉,而他实际上从来就不甘心,因为他归根结底还是一个性格刚强的汉子。

这一天,罗得宝为自己即将到来的胜利兴奋异常。他跑来跑去,热情地帮人张罗着搭起草棚。等他们全都安顿下来时,天已经很晚了。他头脑发热地回到家里,就像真的换了一个人似的。

宋兰香正和衣躺在地铺上给孩子喂奶。小虾挤在墙角漠然地朝前看着。他总是这个样子,好像并不是在看眼前的东西,而是穿过一切障碍,将目光投在一个神秘的世界里。老了的小虾知道,他常常把目光投在一片大水上,多少年一直是这样,这使他的视线不免带有一些冷森森的水光。从那天夜里他被收苇子的人从大雨里捡回来时,他的父亲罗得宝就发现了他水淋淋的视线。罗得宝觉得一旦碰到它,就像被凉水浇透一样不舒服。但是在这一天,小虾的样子让他觉得特别刺眼。他只是暂时还不能发作出来。

“饭呢?”他坐在一只苇编的墩子上,很想声音再大一点儿,可是空气里没人回答。一股奶香从宋兰香的怀里飘出来,柔和、纯净,但让罗得宝恶心。他又问了一声,却不由自主地加了一句:“还是煮豆子吗?”他知道,他们一家天天都吃豆子。他马上觉得自己不该加上这句话,但话已出口,是不能改变的了。

仍是一阵沉默。罗得宝忽然发现,宋兰香开口笑了。他一哆嗦差点就坐不住了,但他必须挺着,不然又要溃败下来了。

“你该做条炕了。”宋兰香头也没抬,“你不能冻死俺娘儿们吧。”

她一开口,罗得宝就马上明白,自己要怎么做了。“小虾——”他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一些,“小虾,儿啦,给爹盛饭去。”

“你不算算再过几天就要冷了。”宋兰香摸着婴儿柔嫩的脸说,“不做炕冻死俺娘儿们算了。”

“儿啦,听话。”

“这鬼地方刮起风来,就像耍刀子。还天天下雪,谁见过那么大的雪?”宋兰香说,“你倒是不怕冷。冻坏了俺娘儿们,你一个人吃豆子。那你就高兴啦?俺们都惹着你了?”

“让他盛个饭还不行吗?又不是拿不动。”罗得宝嘴里嘟囔着,“他还叫不叫我爹?”他浑然不知地站了起来。

宋兰香不说话了。她肥硕的奶头堵在婴儿嘴上。

罗得宝刚一开门,风就吹进来。他缩一缩身子。风从他的袖口、领口灌进去了。

宋兰香看着婴儿说:“你别出去了。老萧家的生了病,我全盛给她吃了。”

罗得宝在门口呆呆地站了半晌,但他没有返回来。

宋兰香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在她睡眼蒙眬的时候才感到罗得宝悄悄爬进被窝,哆哆嗦嗦地贴住了她的身子。她微笑着伸手拧了他一下。

他虽然觉得满怀屈辱,泪水在他紧闭的眼皮底下突突直撞,但他管不住自己。在他猛地松弛下来的时候,才有一小滴泪花挤出眼角。这个女人让他恨得要死,也让他怕得要死,更让他想得要死。今天的较量,让他明白过来,他有些操之过急了。

皂坝头已经变成了一个松松散散的小村落。大家认为村里应该有个主事的。在老萧的提议下,罗得宝作为皂坝头村大片沃土的发现者,理所当然地被推举为村长。他没有推辞。

现在有了随时从家里走出去的借口,他觉得很高兴。村子虽小但村务不少。男人们冬天无事可干,喜欢聚在一起。他们制定了村规公约,做出很多长远的打算。因为八大组一带时常有土匪出没,老萧他们深受荼毒,在这里也不能不加防备。大家便决定依照别村的样子,也组建一个自卫团,就叫“罗团”。几家共同出资,去八大组买来锣鼓、火铳和刀矛。

整整一个冬天,罗得宝都忙于这些事。宋兰香没有干涉他。她和两个孩子每天躺在烧得热腾腾的土炕上,与前来串门的妇女们闲聊。家里有的是柴禾,可以把土炕烧得烫人。那些妇女都喜欢到他家里来。

但这一冬还没有过完,罗得宝就发现自己大势已去了。在村子里享有威望的不是他罗得宝,而是可恨的宋兰香。不管是家庭、邻里矛盾,还是地界纠纷,他们需要听的不是罗得宝的公断,而是宋兰香随意说的一句话。还有笑模笑样的老萧,已开始威胁他在村里的地位。他说的话老萧反对得最多。老萧还多次拆他的台,改变他的意思。老萧来他家的时候也不是来找他罗得宝的,老萧跟宋兰香说起话来别人简直插不上嘴。

罗得宝止不住慌乱起来,而这产生的后果是严重的。很多人都认为他没有明晰的头脑。操纵村里大事的变成了宋兰香和老萧,但他并不想一赌气就丢掉村长的头衔。因为他内心认为这是他牺牲本是属于他的土地换来的。他当村长也就是对他最先拥有这片土地的肯定。他多少也感到一种安慰。这个名义上的村长被叫了一辈子,而且他还差点儿为此送掉了小命。到了小虾六岁那年的春天,罗得宝在皂坝头村的地位已经岌岌可危。

一种绝望的情绪,不断地困扰着他。他开始彻夜咀嚼内心的伤痛,以及身负的永远也洗刷不掉的耻辱。这使他常常冷汗淋漓。他望着怀抱幼女入睡的宋兰香,很想一下子扑过去扼住她的脖子,但他的胳膊僵硬,什么也做不了。他觉得自己再不采取行动就不可能有什么指望了。

这年的春天,跟往年无异。原野万物萌生,草长莺飞。可是在罗得宝的心头,却盘绕着一团可怕的死气。往年让他感到无比快乐和幸福的耕种,这回没有让他产生一点儿激情。他阴沉沉地干着活儿,背驼得更厉害了。在他耳朵里又响起了阳光的声音,脚下的土又松又软,他一脚踩上去就不由得一趔趄,手中的镢头也越来越重了。忽然他拼足了力气,高高地举在空中,随着镢头的坠落,他听到有什么东西尖叫了一声。罗得宝疲乏地喘着气。他慢慢四下瞭望,一群群的飞鸟像被风卷起的树叶。远处水洼的反光像一把把长剑。他扔掉镢头匆忙往家里赶。老萧这时和他的老婆都在田里敲土块,他们发现罗得宝奔跑的样子像一头驴。他们都笑了。

“村长,”他们向他喊道,“出什么事了吗?”

罗得宝压根儿没听到。空气都好像让开了道,供他顺畅地往前跑,简直收不住步子。老萧对老婆说:“村长快把身子搞垮了,他不爱惜自己。”村里没谁知道罗得宝深藏内心的苦闷。他们误以为,他夜里太过于迷恋男女之欢。他那萎靡的眼神,莫名其妙地独自微笑,很容易让人产生这种误解。

罗得宝远远看见他家门前没有一个人。他抑制不住心底的激动,两腿打拐,绊得他几乎站不稳。这时候,他闻到了一股焦煳味。确切地说是羽毛或毛发烧焦的味道。这种味道是从他家里传来的。他不清楚宋兰香在干什么。

忽然他心生一阵恐惧,好像宋兰香早有防备。她马上就会拿着烧红的火棍,劈头盖脸地朝他打来。但他马上告诫自己,不管发生什么,他绝不能手软。于是他放慢脚步,一声不响地走上去。屋里没有宋兰香的影子,只有小虾在揪他妹妹的头发。罗得宝一下子明白过来。这是老天特意给他的一次机会,是老天把他从田里叫回来的。他再也不能错过了。还没等小虾转过头来,罗得宝就狠狠地捏住了他的后脖颈。小虾胡乱踢动着两条小腿,一声也叫不出来。罗得宝环顾屋内。他看到一股青烟,从炕头的锅灶里冒了出来。他不由得咧开嘴,笑了一下,然后伸手揭开锅盖,把瘦小的小虾塞了进去,又用宋兰香和面的瓦盆,压在了上面。

小女孩一动不动地看着罗得宝做着这一切。

罗得宝心里充满了一种残酷的快乐。小虾在锅里并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罗得宝想,宋兰香回来之后将会继续烧火。她将最先闻到她儿子被煮熟的香味。他弯腰把小女孩抱起来,又顺手往灶里扔了一把柴禾,才转身走出去。罗得宝带着他的小女孩回到他刚才干活的地方。他坐在那里,满怀着柔情,一点儿一点儿地把女儿被烧焦的头发弄下来。“好闺女,”他喃喃地说,“爹就指望你。爹会给你逮只小鸟玩。”

一道影子伸到他跟前。他吃了一惊,抬头看见老萧站在那里。“今天晚上该你巡夜了。”老萧告诉他,“你别忘了。”

“你说什么?”罗得宝耳朵没听清,他心不在焉地摸着女孩的头。

老萧就又告诉他一遍。

“还是让老黑巡吧,昨天下半夜他没起来。”罗得宝烦躁地说,“再说,我是村长。”

老萧围着他走了走。

“你是村长,”老萧说,“你该作表率。让人抢了粮食,连种子都没有,怎么种地?咱都得饿死。这,你知道的。”

罗得宝很不想再听了。他把手插进土里,向一旁扭着头。

“你不能像小孩儿。”老萧说,过了一会儿他走了。

罗得宝松了一口气。老萧走远了,他就躺下来。土地大口大口地吮吸着温暖的阳光,又吐出一团一团颤动着的蜃气。罗得宝恍恍惚惚地在那里睡着了。

等他醒来已是日落西山。他突然倒抽了一口凉气。他想这一天自己究竟干了什么。他手脚发冷,一阵阵地抽搐着,试了几次都没有站起来。而且他还发现他的小女孩也不见了。他急得在地上乱爬,大声地叫个不停,很快把村里人引了过来。

这天夜里,罗得宝低垂着脑袋坐在炕上,始终不敢看宋兰香一眼。

小虾没有死。小女孩是宋兰香在他睡着时抱回来的。现在他们跟另外两个孩子挤在一起,默默地注视着他们的父母。

小虾后来听他母亲叫了他一声:“过来,孩子。”她把小虾搂在怀里,搂得很紧。她忍不住哭了。她的哭声越来越大。那是真正的悲痛,一发不可收拾。在她痛彻五脏六腑的哭声中,小虾似乎看到了一道幽暗的流水,有一群溯流而上的鱼虾,不停地闪烁着细碎的磷光。

这是一九四二年,跟小虾出生相关的那条大河,在河南省花园口决口,泛入淮河。四年有余,但小虾还是感受到了走近这条河的冲动。他隐隐约约知道,他的亲生父亲,就在这条大河上以船为家,顺水漂流。他小小的年纪,已多次与死亡擦肩而过。当他想从哭泣的母亲怀里走开时,他就远远地离开了他的孩提时代。他不慌不忙地走到墙角,抓起一把菜刀,在手里掂量一下,又不慌不忙地走到罗得宝跟前,冷冷地说了一句:“我要杀了你!”

罗得宝刚才不曾留意小虾在干什么。现在他甚至没闹清是怎么回事,那把菜刀就直直地砍了过来。菜刀砍中了他的胳膊,又一下子崩开了,随后重重地跌在地上。宋兰香马上收住哭声,猛地扑过去。小虾还要再去捡刀,却被他母亲死死抱住了。

“娘,你放开我,”小虾说,“我要杀了他!”

罗得宝扑哧笑了一声。

小虾不但没有砍伤他一根毫毛,反而受了他的耻笑。小虾发觉自己的力气太小了,他因为生自己的气,而禁不住两眼含泪。

罗得宝慢慢摸着自己的胳膊。“来呀,小子。”他笑着还向他勾着指头说,“来呀。”

小虾狠狠地看着他。后来他不笑了,他翻过身去。小虾擦干了眼泪,一声不吭地走到一旁坐下了。他脸上那种阴沉的神色,几乎使宋兰香不能相信他还仅仅是一个六岁的孩子。而在他六十岁时,他就已老得不成样子了。他离群索居,住在村头水洼旁边的一个小屋里。据说那儿就是他刚生下来时,被他父亲罗得宝遗弃的地方。那时候的皂坝头已面目全非了,甚至没有人敢肯定他家老宅的位置。他每天都要老态龙钟地围着水洼转悠几圈,然后就依着墙根坐下来,迷迷糊糊地回忆自己苍老的一生。除了他的儿子,很少有人来打断他。

几十年前,老人小虾屋旁的那个水洼比现在大多了,就像一个波光潋滟的小湖泊。水洼里还生长着丰富的鱼虾,简直成了村里人的鱼盆。因为原野上水洼星罗棋布,又互以沟沟汊汊相连,村里人常常能够在水洼里捕到许多大鱼。它们像傻子一样,呆头呆脑,绝不会被捉鱼的人吓跑,有时反而迎上去咬人的手。

小虾从小就喜欢泡在水里。他因此获得了极大的乐趣,而他最喜欢的还不是摸鱼。水洼里有一种蟹,是蟹中珍品三疣梭子蟹,生性昼伏夜出,特别是在月光如水的夜晚,成群结队地从水洼里爬上来,一齐攀到芦苇、小树上去掬月光。很多时候,它们都把小树或芦苇给压弯了。当年的小虾,为捕蟹想出了很多花招。他头一天夜里先在水洼旁边插满一排排枝条,第二天再去摘。这蟹子只会上树不会下树,只好乖乖地待在上面了。如果没有月光,小虾就先捉一些萤火虫,用纱布包起来挂在枝头,这些三疣梭子蟹也会被引诱上岸。小虾只要能抽开身,就先往水洼跑。他可以听到水底众多的鱼啦虾啦梭子蟹啦在窃窃私语,也可以听到遥远处若有若无的呼隆隆的水声,有时候他好像还听到一个水上的人,在抑扬顿挫地呼喊号子。从这里回家时他总能够带回一些吃的。他父亲罗得宝也会弓起身子,吃他捉来的蟹。他对父亲充满了鄙视,以至于后来发展到对父亲所做的事,比如在田间劳动,也充满了鄙视。他逐渐养成了游手好闲的毛病,这也是宋兰香万万没有想到的。

小虾初次向他父亲罗得宝奋起反抗失败后并没有偃旗息鼓。因为他清楚意识到他俩力量的悬殊,便决定采取另一种方式,那就是无时无刻都不让他父亲忘掉他深深的敌意。他无所顾忌。他知道他仍处在母亲的羽翼之下,他父亲是不敢轻易惹他的。到了这年的夏天,小虾觉得自己竟还没有长成大人。他焦急不安,但想不出增加力量的办法。

天气很热,太阳烤得地上起火。人们都躲到屋里去了。小虾大清早就跳到水洼里,只把一颗脑袋露在水面上,用手慢慢扒拉着水来回游动。他的两道短短的愁眉都快拧到了一起。过一会儿,他就像个光溜溜的小蛤蟆似的,一个猛子扎下去,在很远的地方才露出头来。他整整一上午就是这样度过的。太阳都快把他的头给晒爆了,小虾又钻到茂密的芦苇丛里,面对着水洼上缕缕的热气发呆。村子一片死寂。小虾在困倦中觉得村子悄悄离他远去了。他沉到了水里,接着被水呛了一下。他赶紧冒出水面,使劲喷了一会儿鼻子。他又看见了村子。这时候,小虾发现自己身旁有一条通向芦苇深处的小水沟,他不由得走了进去。苇叶密密地交织着,蓝色的天空被挡得严严实实。一股凉爽的微风,顺着水沟吹过来。苇叶沙沙地响了一阵。小虾忽然想到,这条水沟通向很远的地方,也许是通向一条大河。他不禁兴奋起来,他当即决定,离开村子去找他的亲生父亲。

小水沟弯弯曲曲的。不大一会儿,小虾不知道走了多远。在这遮天蔽日的芦苇荡里,小虾感到非常轻松,像水中的一条小鱼,因为他暂时抛弃了对罗得宝的仇恨。就要见到他的慈爱的亲生父亲的幻想又一个劲儿地鼓舞着他。尖尖的苇叶像悬起的一把把小刀子,从他身上划过,留下一道道浅浅的印迹,但他一点也不在意。小水沟有时候会变得很窄,他就硬着头皮往芦苇丛里钻,连眼皮都给刮破了。被他惊起的鱼儿,跳出水面,撞到他身上,他也没心情去理。小水沟变宽一些的时候,他回头一望,无数好奇的小鱼竟跟在他的后面,挤满了水面。但他不想多作停留,于是带着鱼群向前走去。走啊走啊,小虾觉得离他的目的地越来越近了。他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突然小虾的耳朵灵敏地捕捉到一种不同的声音,他停下来,仔细辨听。鱼群也慢慢沉静了。小虾弯着腰,悄悄拨开苇丛,走出水沟。他都快晕倒了,他看见了一个陌生的男人坐在芦苇荡里吃东西。那个男人的样子让他感到亲切无比,他不由自主地含了满眼的泪水。可是小虾没有往前走也没有惊动他。男人吃完了,抹抹嘴,就在原地躺下来休息。小虾离他很近,一伸手就能摸到他。小虾希望他能扭头发现自己,小虾想告诉他自己是他丢失多年的儿子,可他又打起轻鼾来了。小虾心里非常难过,躲在芦苇后面,一动也没动。幸好那个男人只睡了一小会儿就醒来了,他站起来把芦苇分开以便分辨方向。明亮的阳光射过来,就像丢进幽暗的芦苇荡里的一块白东西。他开始赶路。小虾也不管他要到哪里去,在后面跌跌撞撞地穷追不舍。走了一阵,那个男人放慢脚步,摘下草帽,扇起风来,又猛地转过身,警觉地注视着芦苇。可他只发现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孩差点撞到自己,便忍不住笑了一声,重新把草帽戴上。小虾刚才只顾追赶,被他突然转身的动作吓了一跳,但现在想躲也躲不及了,只好在他跟前站住。

“你是哪个村的孩子?”那个男人和气地问他。小虾嘴紧闭,眼里泪水直打转。等了一会儿,那个男人伸手在他脑袋上摸了一下,问:“你是不是出不去了?”

小虾觉得他被那个男人的气息包围了,且迷醉地体味着这种气息的温暖。

那个男人见他很古怪的样子,就说:“那你别跟着我了,我还有事。”说完转身又向前走。

小虾停在那儿,在看不见那个男人时,却又顺着动静悄悄跟上去。那个男人很快又发现了他,支他走开,可他过一会儿又在背后不远的地方出现。小虾什么话也不说,一心盼着他能认出自己。但是那个男人一直走出巨大的芦苇荡,都没有表现出一点儿就要认出他的迹象。他简直伤心透了,让他更伤心的是他又回到了皂坝头村。

那个男人站在水洼边,眼望着他家屋旁那座高高的小山一样的大芦苇垛,脸上掠过一丝微笑。曾经让罗得宝朝思暮想了很长时间的那个收苇子的人,在他看来就像是从天而降。他激动得坐卧不安,眼里也闪着少有的亮光。在收苇子的人的要求下,他应声从家里跑出去召集村里人。不大一会儿,人们用巴掌挡着阳光走来了,他们还各自带着大刀和长矛。

现在收苇子的人的身份是铁板会的大师兄。他朝门口一站,那些人就看见了,齐声欢呼起来。皂坝头铁板会的神案,就安在罗得宝家里,大师兄与众会员拱手相拜,互道寒暄之后便就地设起坛场,满屋子都烧上香。大师兄身穿长袍,体态风雅,宣讲起神谕来,精辟透彻,声若洪钟。村里人还没见过这么威风的人物,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小虾更是看迷了眼,张着嘴,一口大气也没有出。大师兄的英姿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里,在他的一生中一直历历在目,常新如昨。

这天晚上,大师兄仍旧住在罗得宝家里。

小虾透过五年前的雨水,又一次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一张对他微笑的慈祥的面孔,而且又恍恍惚惚觉得自己正躺在温暖的宽阔的怀抱里。虽然大师兄至此都没有再抱他一下,他仍感到两个人是那样亲近,就像是长在了一起。他是大师兄身上的一丝肉、一滴血,他在大师兄的体内自由地游动、浮起,像水里的一条小鱼。

大师兄跟罗得宝说了一阵话,就从怀里掏出一本旧簿子交给他看。罗得宝诚惶诚恐地拿在手里,凑着豆油灯光,看了半天,只见上面密密麻麻的,净是些黑点红点,还以为是记的账呢。大师兄见他不懂,就翻到后面的一页,告诉他,上面哪个是他的名字。他很纳闷。

“我没欠过谁的,”他问,“写我的名字干啥?”

宋兰香也伸头去看。“他爹!”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惊慌失措地叫了起来,一把抢过本子,嚓一声,把那张纸给撕下来。“这是黑红点,我听老萧说可不得了!还是烧了吧。”说着,就举着纸,往豆油灯上凑。

“慢着。”大师兄急忙拦住她说,“这是我师弟从别人那里搞到的,还要还给人家。我跟罗村长有老交情,才专门拿来告诉他的。”

宋兰香着急地说:“这可怎么办?他爹黑点多红点少,离死期不远了。”

大师兄要过那张纸,慢慢地说:“那就少做坏事,多做好事,积德行善,将功赎罪。”

罗得宝看着他俩的神色,吓坏了。他嗫嚅着:“我没亏了谁呀。我很安分哩。”他不由得看了一眼炕上的小虾,又转过头来对大师兄说,“大师兄,你救救我吧。”

大师兄把那张纸夹在本子里,郑重地说:“你要求铁板神救你。我是救不了你。我在你家避过大水,我要报答你。现在我就算尽力了。神说要多行善事。多行不义必自毙。”

“还说什么?”

“神说皂坝头来了一群天兵天将,你要善待。”

“可我没看见。”罗得宝说,“我是肉眼。”

“你看见了。”大师兄肯定地点点头。

“这几天没有谁来村里,”罗得宝使劲想想说,“除了大师兄。”

宋兰香插嘴说:“前天八大组有个什么清丈队,要来村里量地,村里人把他们赶走了。”

“对。”罗得宝恍然大悟地说,“他们准是化了装的,可我们认不出来。”

大师兄半闭着眼只顾说:“天兵天将还要来,你们不能阻拦。他们千变万化,爬山过海,飞檐走壁,随时都会来这里。神说夜里也不能乱敲锣鼓,以防惊了大驾。你顺了神的旨意,黑红点簿上,就会加红点,你就会增寿延年。你还要赶快告知别的村子,要挖沟培埝,村村相连。”

“老萧跟别的村子的人很熟。”罗得宝说。

大师兄略停了一下,继续说:“国难当头,有钱出钱,有粮出粮,有心尽心,若有不轨,黑点添上。”说着两眼一睁,长出一口气,问了罗得宝一句,“你懂了吗?”

罗得宝赶忙点了一下头。实际上他仍很茫然。

大师兄一弹手指,蘸了一下豆油灯熏在墙上的烟子,掀开那旧簿子点了一下。“你瞧,”他说,“孔家灶村的孔凤阶黑点满了,不出三朝,小命定然归西。”

罗得宝见状,不禁打了个寒战。大师兄替他指出了一条活路,令他不胜感激。他忙着侍候了一阵大师兄才到炕上躺下。这一回大师兄没有推辞。罗得宝尽心给他一个人收拾了一条小炕。大师兄把黑红点簿子塞进衣服里才躺下来。

屋外蚊群如雷,屋内热似蒸笼。一屋子的人汗流浃背,各揣心事,耿耿难眠。幸好后半夜有了些凉气,他们才渐次进入梦乡。

但一种窸窸窣窣的声音,在黑暗里响了起来。大师兄警觉地睁开眼睛,声音却没有了,过了一会儿又传入耳中。大师兄发现大炕上面,缓缓蠕动着一个黑影,他已断定不是罗得宝,也不会是他们夫妻在亲热。这时黑影从炕上溜到了地下。原来是小虾。大师兄便以为他要撒尿,但他蹑手蹑脚地向自己走来了。大师兄赶紧装着睡着了。小虾稍停一下,就悄悄把手伸向他的衣服。他在找大师兄放起来的簿子。大师兄正疑惑他要干什么,他已经拿着簿子走到了豆油灯那儿。他看见小虾踮着脚尖,试了好几次向墙上摸去。小虾肯定是想去蘸墙上的烟子。接着大师兄看到他在小心地翻弄那本簿子。从他眼里射出一道灼灼的亮光,都快让大师兄看清他的与年龄极不相称的阴沉沉的脸了。他还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好像那口气已在他胸中闷了许多年。后来小虾又把簿子放回了原处。他没有马上走开,因为相信大师兄睡得很熟,就悄悄爬上炕去,一边蜷缩在他身旁躺了下来,一边还用小手摸了摸他的轮廓分明的长脸颊,把他弄得很痒。小虾忍不住抽噎了一下。大师兄虽然很想把这个古怪的孩子搂在怀里,但又怕他受惊,便只好挺着身子,一动也不动。小虾在那里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就又回到自己睡觉的地方了。

这时候罗得宝突然发出了一阵呓语。他梦见他的大芦苇垛訇然倒地,夹杂着无数发霉变黑的大豆,沉甸甸地把他埋住了。

土地清丈队到皂坝头村之后,重新把大师兄在五年前那个风雨之夜对罗得宝说的话当众宣讲了一遍。取消二地主、二东家,在皂坝头村只是空谈,因为他们一直在为自己耕种,并没有牵扯不清的问题。

罗得宝已有幸得了神谕,心里害怕黑红点,便对清丈队不敢怠慢,人家说要丈量哪块地他就带人家去量哪块地。地界清理妥了,剩下的大片无主的荒地也被清丈队以“段”为单位编好了序号。他们返回八大组之后就可以根据调查的情况安置外来的垦户了。

十里之外孔家灶村的孔凤阶,被八大组的八路军处决的消息已经传到了皂坝头村。罗得宝惶惶不可终日,很想知道自己在那本黑红点簿上的情况,但他也非常清楚,如果村里的老萧、老黑等人不去按照大师兄的吩咐去做,他罗得宝是没有丝毫办法的。幸亏他们这些人很听宋兰香的,夜里有人进村也不再像过去一样,不分青红皂白一个劲儿地敲锣打鼓、狂呼乱叫了。罗得宝暗暗感激宋兰香顾念夫妻情分。

这年的年底,各地的铁板会已土崩瓦解。皂坝头村因地处偏僻,消息不灵,几个铁板会员照例不时地设坛拜神。直到第二年七月的一天,大师兄亲率一队人马从皂坝头村经过之后才停止活动。

罗得宝很痛惜错过了与大师兄重逢的机会。他当时是在家,但一点儿不知道大师兄的队伍来到了村里,还在一个空院落里稍作休整。他听说后急忙赶了去,人已走院已空。大师兄虽然在皂坝头村停留的时间很短,但仍被村里人认了出来。铁板会已不存在的传言得到了证实。连大师兄也都改头换面了嘛。他们当时并不知道大师兄真名李墨川,是一位让日军闻风丧胆的八路军锄奸队队长。李墨川依仗自己对这一带的地形了如指掌,来去如风,人马出了村,一眨眼就销声匿迹在村东北的大芦苇荡里。

罗得宝一心记挂着黑红点,没有见到大师兄,便神情沮丧地从空院子回了家。他刚一坐下,屋外就传来了一阵嗒嗒的蹄声。宋兰香出门一看,有一个男人牵着一头矮矮的驴来到眼前。那头驴上低头坐着一个穿花衣服的年轻女人。宋兰香见她衣服鲜艳得很,便止不住盯着她。

那牵驴的人含笑打了声招呼:“大嫂,你见没见有什么人从这里路过?”他指了指驴上的女人,“八大组的人都转移了,我得把她送走。”宋兰香如实说:“我没看见,你进来喝碗水吧。”牵驴的人急着说:“哎呀,她是俺们领导的家属,在俺手上出了事,俺可担待不起。”

罗得宝在屋里听见了,就说:“你们向前走吧。他们都进芦苇荡了。”宋兰香返回屋里,放低声音对罗得宝说:“你去带路,也让他们省点事儿。”罗得宝不想去,就说:“我也没看见。”“那我让小虾去。”宋兰香喊,“小虾!”

小虾不在,一时又找不到他,宋兰香便想把那二人支走,可她又改了主意,回头对罗得宝说:“他们要是想找大师兄,你就算帮忙做了好事。”罗得宝就说:“我去看看也行。”

罗得宝走出屋,一见那女人光鲜鲜的,不由得一笑。“跟我走吧。”他说,“指指总比不指强。”

不久,老萧铁青着脸走来了,一进屋就问:“罗村长领的谁?”

宋兰香告诉了他一遍。

“什么人都来,这村子早晚得毁在他手里。”老萧捏着大刀柄,使劲晃着,“我不管铁板会怎么样了,我的大刀可是嗖嗖地响。”

宋兰香到了晚上才发现,小虾不见了。因为小虾平时贪玩,白天总待在外面玩,晚点儿回家并不让人在意。可是今天宋兰香左等右等不见他的影子就急了,忙沿街喊了一阵,又去村头喊,问了很多人,他们都说没看见。宋兰香知道小虾光着屁股,蚊子已经响起来,如果一晚上待在外面,被蚊子咬也咬死了。村里人听说后都帮忙找,可闹腾到半夜也没找到,只好等天亮以后再想办法。

宋兰香一夜没睡。天刚放亮时,由远及近传来了一阵涨潮似的声音。起初还以为是远处的潮水,但很快就听出异样了。罗得宝跑出去了,宋兰香也紧跟着跑出去了。在朦胧不清的光线里,那漫长的地平线上,密密麻麻地涌来了一支巨大的蟹群。它们背负着一团团透明的泡沫,一齐发出那种壮阔无边的沙沙声,天玄地黄,慨然浩叹。村里人也都跑出来了。他们惊异地站在门前,站在村头,站在场院里,眼看着这支蟹群越来越近了。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咸腥的气味。蟹群已经漫过了离村头最近的田埂。在它们暗红色的背甲上,全都隆起三个明显的疣瘤。人们根本想不到,在他们生活的这块近海的湿地上,竟会有如此之盛的三疣梭子蟹。他们迷惑起来,又因为迷惑而头脑发昏,又因为头脑发昏而使一九四三年七月的一天早晨变得异常沉闷、滞重。

就在他们快要喘不过气来时,蟹群后面响了一枪。尖锐的枪声就像锋利的刀刃一样,将所有的人从头到脚一切为二。一种不可言状的恐惧,使人们浑身发抖,同时也驱走了意识中的混沌。

一股黑压压的人流,向着皂坝头村铺天盖地而来。他们的脚步,踏过野草、灌木和庄稼,踏过张皇逃窜的蟹群,一眨眼的工夫,就从村子里席卷而去。之后村里村外,遍地狼藉。无数蟹子,或丢了双螯,或折了脚爪,或裂了背甲,躺在那里苟延残喘,无声地向外吐着一串串易碎的泡沫。这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赤血般的日光,充溢着天地间的每一道缝隙。腥风四起,令人作呕。到了中午,那种腥味,更浓重了。宋兰香夹杂在割苇子的人群中,一次次弯腰想吐。她这一辈子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多的人,也不知日本兵是怎么弄来的。现在她很想看到一个本村的人。她记得村里的男女老幼全被日本兵赶出来了。当时大家还站在一起,但在人群中谁也顾不了谁,很快就走散了。他们被赶到村外的大芦苇荡前,按照日本兵的要求排好队,每人领到了一把镰刀。

日本兵要割光芦苇。可是在皂坝头村人的眼里,芦苇荡连绵千里,远接大海,从没有想过能见到芦苇荡的尽头。可是日本兵敢想。不到中午,民夫们就割出了两三里远,在背后留下了一个广阔的光秃秃圆形场地。

芦苇荡里的蟹群,仍旧继续奔逃,而使芦苇荡一直在响。空地持续向前推进,日本兵也在不停地持枪威逼着人们加快速度。那些不堪劳累落在后面的人,旁边的人就再也没见他们赶上来,谁也不敢回头看一看。

一片片的芦苇倒下去,掩盖住蟹的残肢断体,也掩盖了割苇子人的脚印。日光当头照着。因为人人都是弯腰向着东北方向割苇子,那背上就如开着一家烧饼铺,谁都觉得自己的身子,已烤熟了大半。

宋兰香口干舌燥。她割到了一片水洼,便顺势往水里一倒,耳边好像立刻听到“吱”的一声响。一种前所未有的爽快,传遍了她身上的每一根神经。她突然决定不再站起来了。水进入了她的嘴,进入了她的皮肤。她等待着自己的躯体被水充满的那一刻。她将振翮高飞,飞过她辛勤耕种的田野,在一个幸福清明的国度里降落下来,永远与人世间的灾难无关。但她忽然改变了主意。在这个纷乱的世界上,还有她无限惦记的小虾,还有她的另外几个子女,她与世上所有人的恶缘、善缘都还未尽。于是宋兰香用力撑着水底的泥沙,拼命地直起身子。一串串水珠,在她身上乱跳。雪亮的日光照着,使它们晶莹透明,但又很快让它们化为一团白白的水汽。宋兰香透过缭绕在整个空场地上的湿气,发现皂坝头已经离她很远了。

这是夏季的午后,在骄阳下长时间割苇子的民夫又累又饿。很多人因得不到休息,也像宋兰香一样一声不响地趴在了地上。日本兵尾随其后,不停地来回走动,随时用枪上的刺刀戳着倒地的人。

宋兰香的镰刀,丢在水里了。她刚想伸手去找,一个日本兵打着饱嗝,走了过来。宋兰香不由得后退一步,可是日本兵停住了,可怕的木然的脸色也缓和下来。他长着大大的眼睛,因看清宋兰香是个水淋淋的女人而笑了笑。宋兰香觉得从他眉宇间流露出的神情,很像昨天那个骑驴的女人。他摆了一摆枪口,示意宋兰香跟他走,她不敢违抗,就跟了上去。来到一个刚搭起的芦棚前,宋兰香看见一口支起的大锅。她断定他们是想让她做饭,这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芦棚里的日本兵,进进出出,他们轮换着在那里乘凉。又一个女人被带了进来,宋兰香仔细一看,见是老萧的女人。她哭哭啼啼的,一群日本兵围上去耻笑她,把她推来搡去,还不停地向她身上扔死螃蟹。

后来日本兵闪开了。芦棚的里面走出来一个很威严的军官。他不满地嘟噜一声,伸手从一个士兵怀里抓起一杆枪,把枪口插在老萧女人的两腿间。日本兵全都屏息地看着,芦棚前只剩下老萧女人嘤嘤的哭声。她想把枪口拿开,可她丝毫拿不动。随着一声响,老萧女人身子一震,双臂张开,“嗷”地一叫,跳了起来。日本兵哄堂大笑,高兴得拍屁股打腿。老萧女人倒在地上,哭声依旧不止。那军官好像很满意自己的恶作剧,手一扬返回了芦棚。

有两个日本兵走上去,把老萧女人扯到大锅前。大锅里盛满了开始发臭的螃蟹。火生起来了。宋兰香悄悄劝慰老萧女人不要再哭,可是老萧女人呜咽难止,宋兰香也就不劝她了。

大锅里的腥臭味扩散开来。一群群的大苍蝇,嗡嗡地飞到大锅上空,像一块块变幻不定的乌云在盘旋。浓浓的恶臭,把那些打瞌睡的日本兵也给闹醒了。他们捂着鼻子,走到大锅前探头一看,又赶紧捂着鼻子跑开。

老萧女人终于不哭了。宋兰香克制住自己的呕吐,继续生着火。大锅里的水,烧得更热了。那腥臭味也就更浓了。它们一次次有力地把蝇群顶开,蝇群又一次次顽强地压过来。

日本兵在空地上乱跑。那个军官站在芦棚前,大声地咒骂着,好不容易才把几个士兵叫到跟前。他向他们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阵,他们也就分头走开了。他自己则坐在芦棚前阴影里一把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旧椅子上,掏出望远镜,姿势端正地朝远处瞭望起来。

没有人让宋兰香和老萧女人熄火,她俩便只好一直守在那里。宋兰香已经被大锅里的腥臭憋得满脸通红,头上的虚汗顺着脖颈往下淌。突然她的鼻翼猛地颤动一下,接着好像全身所有的管道,都已扩张开了。她感到一阵舒畅。空气里的腥臭已被另一种奇特的气味所代替。宋兰香起初还不知它是从哪里来的。她只顾大口地呼吸着,甚至忘记了危险,直挺挺地从大锅旁站了起来。

七八个小小的身影,在空场地上四处狂奔。他们一边发出惊慌失措的尖叫,一边发出浓郁的香味。轻盈的火苗,在他们的头上燃烧,被日光照得好像什么也没有。宋兰香心里撕心裂肺地喊一声:“我的孩子!”就想冲上去,但被日本兵挡住了。她看着那些身影仍在跳跃,像一只只火球一样滚来滚去。这些火球以一万倍于太阳的烈焰,照亮了整个芦苇荡。除了日本兵没有人再敢看一眼。就连猖獗的蝇群,也因畏于眼睛被灼伤,而远远地逃走了。宋兰香眼前一片空白,竟不由得趴到了一个挺立不动的日本兵肩上。

那个军官用望远镜可以看到很多别人看不到的细节,比如孩子的表情以及火是如何依次从孩子的头毛、眉毛、鼻子、耳朵烧到脚跟的。通过观察他还看到,如果从头部浇下的汽油不流到胸口,火就会中途熄灭,因为人体内的油脂还没能够及时地融化出来,结果会给孩子造成更大的痛苦。

这个军官,名叫蟠井次郎,战败回国后看破红尘,偏居乡间一隅,曾致力于研究佛学和日本茶道,一九九五年十月八十二岁时死去。

民夫们在日本兵的威逼下,接连割了三天芦苇。一片片茂盛的芦苇被夷为开阔的平地。第四天,多数民夫因吃多了螃蟹又无干净水可喝而坏了肚子,屁股后面淅淅沥沥,流个不止,割苇子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蟠井次郎大为光火,当场击毙了两个虚弱不堪的老头,但是仍有一些人不管怎样催赶,就是挥不动胳膊了。每一根芦苇都好像变得更加坚韧起来,而镰刀的刃早就卷了,即使割到腿上,也只能留下一道凹痕。蟠井次郎试图用望远镜看到芦苇荡尽头海面上配合“八大组合围”的日本军舰,可他看到的苍翠如洗的芦苇荡似乎并未缩小多少。他心里非常清楚,割苇子的进度事关全局,贻误战机的后果非同小可。一想到还将去见那个乖戾暴躁的华北派遣军司令冈村宁次,蟠井次郎背后就直冒冷汗。

三万日伪军清剿过八路军驻地八大组,海上又有日本海军封锁,八路军现已无路可退,只有这片芦苇荡暂可藏身。扫平了芦苇荡,也就是扫平了八路军及其后方机关的最后一块藏身之地。

蟠井次郎急得团团转。

整个芦苇荡臭气熏天,犹如人间地狱。接近中午的时候,一个民夫突然发现苇丛里躲着一个孩子,便赶快使眼色让他跑,而他自己倒受了提醒。逃吧!于是这个民夫一丢镰刀,腰也没直就一头钻进去向前逃。他这一跑不打紧,可很多人也跟着往芦苇荡里钻。一时间,人群骚动起来。但是日本兵的枪声也随之响了。芦苇被密集的子弹一根根拦腰打断,唰唰扑地。

空地边缘的骚动首先平息了,而跑进芦苇荡里的民夫们并没有停下来。一大群日本兵嗷嗷叫着紧跟着冲进去,持枪乱射一通。不大一会儿逃跑的民夫一个个中弹身亡。芦苇荡里渐渐只剩下镰刀迟钝的声音。

日本兵挑着发热的枪口,准备退到空地上,可他们一眼看见了那个孩子。他身上长满了红疱,怔怔地站在那里。一个日本兵向同伴挤了一下眼睛,就歪着嘴对他瞄准,但他一动不动。

枪响了,扑哧一声,打在了孩子的脚下。孩子猛地一跳。那个鬼子又开了一枪,孩子又跳了一下。日本兵都笑了起来。孩子刚站稳,十几管枪就一起响了。子弹顶起的泥浆,把孩子掀翻在地。孩子好不容易爬起来,枪又响了。他像一条大泥鳅一样,在地上翻腾。日本兵简直笑得喘不过气来。可是没等他们再次扣响板机,那孩子就已经跳到他们身后,被一丛芦苇挡住了。日本兵不甘心让任何人从他们眼皮底下逃掉,即使是一个孩子。他们发疯地对着芦苇荡扫射了一阵,就一起向前追赶。那孩子在绿色的苇海里仿佛一条小鱼,不容易被人发现。被惹恼的日本兵又发出了那种野兽般的嗷嗷狂叫声,但他们一直追出很远也没能将他射中。

忽然芦苇荡变得稀疏了。那孩子只顾跑,没想到竟闯入了一片开阔的红荆滩。日本兵紧追其后,孩子眼看无路可逃,子弹飞过来他摇晃了一下,就跌倒在一簇红荆丛前。他惊慌失措的眼睛猛地瞪大了,因为他发现了红荆丛的根须下面竟隐藏着一张人脸。

八路军驻八大组后方机关人员,能从一九四三年血腥残忍的日军“大扫荡”中得以逃生者寥寥无几。当时的小虾并未意识到自己接下来的举动,给了藏身在红荆丛下的人创造了一次绝好的逃生机会。他在李墨川低低的视线里像红色的小兔子掉头跑开了,他选择了另一个方向。

日本兵忽略了这块红荆滩。这时候他们已经从这个突然冒出的孩子身上断定,潜逃的八路军就隐藏在附近。他们只要跟上他,就有可能一下子找到八路军的藏身地点。蟠井次郎也随后带着一队日本兵赶来了。一个伪军追在前面,不停地向小虾呼喊:“站住!”可是小虾依旧没命地跑。他跑到了一个水洼边,眼看就要扑进厚实的苇丛里了。

蟠井次郎举起手枪,子弹朝着小虾砰地射出去,小虾腾空翻了个跟斗。又一颗子弹打过去,小虾几乎停在了半空中。芦苇荡星星点点地闪烁着美丽纯净的光辉,好像张开了怀抱迎接他的到来。但他身子一展掉到了水里。他又站了起来,只是站着,一步也走不动了。日本兵看见他一点点地往下陷,很快就只剩下了一个后脑壳,最后连后脑壳也看不见了。

日本兵没能走近水洼,因为水洼边上是很大的泥潭,走进去就很难拔出腿来。

这一天,民夫割苇子割到了这里。蟠井次郎从这里开始了严密的梳头似的搜索。

在这次日军“大扫荡”中,罗得宝失去了三个孩子。孩子们被点天灯的惨状,一直停留在他的脑海中,使他忘记了无边的劳累。“大扫荡”还没有结束,从皂坝头村四下望去已望不见芦苇了。劫后余生的人们躲在家里,就如刚从风中飘落下来的冰冷的死灰,徒劳无望地等待着元气的恢复。庄稼也被日本兵的铁蹄毁掉了。现在季节已过,种什么也都无济于事了。村子一天到晚地沉在死寂中,家家的烟囱难得冒烟。

日军战线在黄河南、黄河北来回摆动,偶尔有一些侥幸逃生的人来到村子里都是自己找地方藏起来。这天夜里,罗得宝、宋兰香夫妻二人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打门声,还以为又是一个逃命的人。宋兰香说:“锅饼在窗台上放着,你要饿了就拿去吃吧。”可是打门声更急了,罗得宝双腿哆嗦着披衣下炕。刚拿掉门闩就有几条剽悍的黑影猛扑过来,把他牢牢扭住了。宋兰香见状也慌了,忙上前阻拦。他们已将罗得宝抛到一头瘦驴上。“别叫!”他们压低声音嚷道,“这事跟你没关系。”

几天以后,了无生趣的罗得宝回了皂坝头村。跟他同来的还有小虾。他们父子二人一前一后,从八大组方向走进村子来到家门口时,宋兰香简直把他们认作了两个鬼魂。罗得宝并不明白那些抓他的人,为什么又把他放了。当时瘦驴驮着他走了很长时间的路,他晕晕乎乎的,失子之痛和连连的惊吓,使他万念俱灰。那伙人在路上一声不吭,罗得宝只听见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和赶驴的声音。来到一个地方,他们把罗得宝往一间矮房子里一关就全走开了。他既不哭叫也不想逃,老老实实地在房子里待着。一天夜里,他被拉了出去。他断定自己大限已到,浑身乏力,自己觉得像一捆干柴。他们把他带到野外一个荒洼里。他听着枪栓哗啦一响就紧闭了两眼,等着枪声把他从干柴中解脱出去。可是一个人奔跑着赶来向执行枪决的人耳语了几句,他们就一同离开了。等他们走得很远,罗得宝才睁开眼。他发现小虾竟在自己身旁坐着。

这段经历的意外结局,再次让罗得宝生命的航船失去了驶向壮烈的机会。他注定这一辈子要活得像一根蔫巴草,孱弱的蔓上长满了总是扎伤自己的芒刺,而这次战争赠予他的不朽的硬刺还在他右脚上那两根结着紫色痂癍的丑陋的残趾。

一九四三年的冬天,日军又在这一地区发动了一次空前绝后的“大扫荡”。皂坝头村兵来将往,鸡犬不宁。被战乱吓怕的罗得宝决定举家迁归鲁西故乡,那里还有他的多年不通音信的老父和兄弟。此间村里的老萧、老黑他们已大张旗鼓地打出了“皂坝头罗团”的纛帜,团员已有二十五人,除本村人之外还有七八个是夏天被日本兵抓来割苇子时留下的。

老萧、老黑听说罗得宝要走的消息后,便赶到他家阻拦。

“村长,你不能走。”老萧开门见山地说,“你是村长,你一走会让人心不安。”

罗得宝从八大组回来后,脸上的神情总是漠然。他的一条腿在炕沿吊着,像垂着一截木头。“我还是村长吗?”他阴阳怪气地笑了一下。

老萧看着怀里的大刀。他摸摸刀刃,手有点儿哆嗦。“现在已经不是村长不村长的事了。”老萧说,“就是一个小孩儿,也得留在村子里。”

“小虾,”罗得宝动一动他那条吊在炕沿上的腿说,“去,你去问萧大叔,你是八路军的小孩儿,你想走,萧大叔放你吗?”

“我是好心劝你。”老萧努力让自己显得心平气和,可是他的目光却一下阴沉起来,“你要想想,日本人害了咱村八个不懂事的小孩。惨哪!你也丢了两个儿子一个小闺女。他们还毁了咱的庄稼,让咱冬天挨饿。他们早不让咱过日子了。我不信你能走得开。”

“是呀,你也很可怜,老婆不是疯了吗?”

老萧脸色发白,摸着刀的手往下滑了一滑。

“兰香,”罗得宝下逐客令了,“兰香,你把炕烧热点儿,让他萧大叔上炕坐坐。”

老萧、老黑一听,便一起向门口走去。但老萧忽然转过身来,带着风声一步跨到炕前,伸手摁住了罗得宝的身子,并用凉冰冰的刀片托住他的下巴,说:“你说吧,要不要死在村子里?”老萧眼里放着凶光。

“兰香!兰香!”罗得宝忙叫,可他不敢动。

老萧说:“我看你是早活腻歪了,整天鬼似的。我今天就成全你。”说着把刀把往上一提。

“兰香!”罗得宝还在叫,“兰香你快说话,告诉他们这是咱自家的事儿。”

宋兰香麻木地坐在灶口射出的火光里,好像什么也没听见。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刀口已压进罗得宝的皮肤里了。

罗得宝见叫不动宋兰香,就把眼直直地看着老萧。“萧兄弟,你替我想想。” 罗得宝说,“我爹都六七十岁了,我得回去看看。”

老萧说:“贼不灭,家安在?回去可以,但不是这时候。”

罗得宝说:“你先拿开刀,刀把我割疼了。老萧,听我说,你才是自卫团当家的。我不管用,就放了我吧。行行好。”

“少说几句!”老萧说,“兄弟们今晚还得赶到钟离口。你想走,除非……除非你是墙脚下挖洞的老鼠。不!除非你真不是人!!”

罗得宝蓦地一笑,淡淡地说:“那好,我不是人。”他安详地合上眼睛,让自己躲在黑暗里。

下巴底下的刀落下去了。老萧按他身子的手也松开了。他摸了摸脖子上的刀痕,然后就像睡着了一样一动也不动了,但他仍觉得自己就像摆脱了什么束缚,浑身轻松,满心愉悦。他很高兴自己这样回答了老萧。但是随着一道寒光的闪过,一股冷气,从罗得宝吊着的腿上传了过来。他“啊呀”尖叫了一声。在他还没有真切感受到那种钻心的剧痛时,老萧、老黑已经走进了夜色里。罗得宝瞪大眼睛,看着那两截断指,在地上跳跃,好像它们并不是自己的。它们很快沾满了泥土,滚到宋兰香的脚边不动了。

整个冬天,罗得宝都没出门,但罗团在村子里的时候也很少。老萧带领着自卫团团员们,四处偷袭日军据点,拦截日军运输车辆,最远的时候能跑到一百多里外的丽津县城。春暖花开的时候,自卫团团员的大刀、长矛、火铳全都换掉了,人数也增加到三十人。

伤愈的罗得宝,时常在田间停下干活儿,久久地凝望着这支不小的队伍,从远处走来,又向远处走去。残趾头的脚仍在隐隐作痛。罗得宝发现,温热的泥土对消除这种痛楚是有很大好处的。他很喜欢赤脚插在土里,但不能有任何人在场,当然包括宋兰香和小虾。断趾后的罗得宝,再也没有提起过要搬迁回鲁西。

一九八六年夏天,七十四岁的罗得宝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宋兰香和他的子孙还以为他会立下葬入老家祖坟的遗言,却不料他竟说出这样一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话:“别送我走,我要在这里睁眼看着你们活!”

罗得宝被埋到昔日的大芦苇荡里。它的大部分现已是国营黄河农场的高产稻田。

绿浪翻涌的时节,那些身强力壮的农场工人,没谁会听到几十年前无边芦苇荡的呜咽,也没谁会听到,一个被命运摧垮的男人的灵魂,正迎风哀鸣。

曾让皂坝头村东北的大芦苇荡发出恶臭味道的死蟹、人的尸首,又让一九四四年夏天的芦苇荡,生机蓬勃得透着一股疯狂的劲头。那大片的青翠和茂盛,在炽白的日光下,令人炫目和不安。小虾跟随罗得宝在芦苇荡深处,亲眼看见了罗团七年十个月的历史中一次最为惨烈的激战。

他俩从村子里走出去的时候,宋兰香正和一些女人忙活着把蒸熟的馒头往地窖里搬。那是她们预先为罗团的胜利准备的。老萧、老黑经过长达两个月的细细谋划运筹,选择了那片大芦苇荡作为战场。开战的那一天,也就是去年无辜葬身在那里的上百个男女老幼的亡灵的祭日。村里的每一个人,都在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这年的初春,皂坝头一连遭到日军三次“清洗”,老萧的疯女人因不知逃命而被日军逮住豁开了肚子。村里只剩下残垣断壁,但日军一走人们就会从各个角落出来重整家园。老萧总结教训,尽量不在村庄附近与敌人交火,也不轻易把队伍拉回村子。

一天,他带着自己的两个孩子来到罗得宝家,想让宋兰香帮忙照看。宋兰香一口应承下来。他临走时对罗得宝说:“村长,咱自己的账先别算了。等打光了敌人我赔你两个脚趾头。”

这时候的罗得宝,还没有想起要跟踪罗团。他认为一个男人说话应该算数,但他实在想不出什么时候才能把敌人打光。老萧走了却把自己的两个小孩留在了他的身边。他认定老萧最终会赶来履行自己的诺言。可是老萧打过义和庄之战后,村里便风传罗团全军覆亡。那些哀伤欲绝的女人,像丢了魂似的在村子里不停地荡来荡去,站在这里哭哭,站在那里叫叫。

罗得宝的残趾又开始疼痛起来。他怀着复杂的心情,一瘸一拐地走出村子,将右脚深深地埋在沙土里,但疼痛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慢慢消失。义和庄在黄河北岸。他凝神眺望了许久。村里一群要去义和庄为义士们收尸的女人,从他眼前路过。她们随身带着火纸和祭食,神情肃穆,不像在村子里那样哭哭啼啼了。领头的是老黑的女人。前天罗得宝还见她胸前被鼻涕泪水沾湿了一大片,看起来亮光光的,而现在她从头到脚都收拾得干净利落。

罗得宝一下子受到了提醒,便拔腿追了上去。只有他自己知道要去干什么。

可是她们在半路上竟与死里逃生的罗团相遇了。老萧率领着众好汉,从远处走过来。她们一声不吭地停下脚步,在男人们没有走近之前,悄悄把手中的祭品丢在地上,但仍是站成一堆。罗团见到她们也站成一堆。两堆人相视了片刻,老萧就说:“一块回家吧。”

罗得宝起初跟在女人的后面,但他慢慢落下了,想跟在男人后面,又觉得不合适,只有不前不后地走着。那些男人全都板着脸,没有一个人说话。他也不认路,眼睛只看着自己的脚。布满断草、脚印和坑洼的路面,在他的视线下一截一截地向后面移动。后来罗得宝发觉一只又硬又沉的大手搭在了他的肩上,他只是莫名其妙地哆嗦了一下,并没有躲开。

老萧对他小声说了一句话。他觉得只有自己听到了。老萧在向他表示感谢。罗得宝不抬头也不说话。老萧又把手拿开了,他身上散发出一股弹药混合着土的气味。罗得宝把肩头往上挑一挑。

进了村子,队伍自动解散了。男人们跟各自的女人回了家。那些在村里没有家的男人全都去老萧的空院落里驻扎下来。老萧径直去看两个孩子。晚上罗得宝找出去年从日本兵那领到的那把割苇子的镰刀,蹲在院子里全神贯注地磨了起来。磨镰刀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里清晰而响亮,像有一把细长的利剑在飞速地割风。老萧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的身边,但他没有抬头看他,手也没有停下来。

“村长,”老萧郑重地说,“跟大伙儿走吧。”

嚓!嚓!罗得宝只顾磨镰刀,并不吭声。

老萧又说:“咱们一块去杀日本兵。只要你敢挺腰跟他们干,你就不会再觉得活得窝囊了。老罗,你不知拿刀劈人的滋味。你向他们发一枪,别看他们张牙舞爪,可这一枪就算打不到他们身上也会让他们变个样子。子弹穿个窟窿,血一冒,叫的那个声音跟挨打的狗差不多。走吧,村长。把这一辈子的恶气,一辈子的腌臜,全都痛痛快快地放出来。你要活得嘹亮,就不能把小命看得那么重!”

镰刀的白刃映出了一道夺目的星光。罗得宝眨巴一下眼。

“命是什么?不就是一抔土一口气吗?”老萧继续说,“咱就拼了,把这抔土撒了,那股做人的豪气还在呢。听我的,村长。攥把土,再捏巴,也是这抔土。捏得太紧了就成了块死疙瘩。”

镰刀已经锋利了,可罗得宝还在磨。

“跟自己人过不去,有什么意思?”老萧又说,“谁不是苦水里泡大的?朝前看,过了这场大难就好了。咱既不是八路军,也不想总这样下去。血洗了仇怨,啥都了结。咱还要种地,还要帮着活人。土里长出来的庄稼,咱心里才叫熨帖。”

罗得宝用拇指摸一摸刀刃,刀刃发出了细小而清晰的响声。“他萧大叔,你还记得吗?”罗得宝突然冷冷地问道。

老萧不解,想了一想,也没能答上来。

罗得宝又冷笑道:“我知道你已经忘掉了。”

老萧说:“我没忘,是你把大伙儿从八大组带到皂坝头的。”

罗得宝重重地说:“你到底还是忘掉了!哼,一个男人家。”

老萧不说了。罗得宝又开始磨镰刀了,嚓!嚓!嚓!星光在刀刃上舞作一团。

“好吧,”老萧叹了一口气,他从罗得宝身边走开两步又转过头来说,“我欠你的,我会还你。”

罗得宝用的力很大。他感觉得出来,自己每向前推一下,那刀刃就会变得更加锋利。

老萧并没有马上走。他的口气非常和缓,说:“可我萧大个子说不定啥时候就会让子弹打死。如果是那样,村长,兄弟对不住你了。”

罗得宝手里的镰刀,发出一声啸。

半夜时分,老萧率领队伍离开了皂坝头村。在他们走后不久,罗得宝就踩着他们的脚印,趁夜色跟了上去。很长一段时间,老萧都没察觉到队伍后面有人跟踪。他们离开皂坝头村后,打了不少恶仗,吃了很多苦。死人是经常有的,吃了败仗也是难免的。可是老萧一次次地从危难中逃脱了出来,好像真有铁板神暗中保护,使他刀枪不入、逢凶化吉。

作为一个旁观者,罗得宝也渐渐明白了老萧的队伍与敌军各自的智慧和愚蠢。他甚至有很多次想从自己隐藏的地方走出去,告诉老萧应采取怎样的战术,攻打敌人的哪个薄弱环节。他也想告诉敌人,怎样将这伙勇于反抗的中国农民一网打尽。但他克制住了。他冷眼观看着战斗由发起到白热化,再到结束,专等着老萧在枪林弹雨中倒下来。或许老萧永远不会倒,但罗得宝这样守着,感到心里踏实。他体味着由自己顽强的意志,给他带来的活着的感觉。虽然整天蹲踞在草丛、墙旮旯、壕沟里,他难免瘦下来,但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对自己的生命质量感到满意。有时候他会发现在不远处蹲着一条狗,那条狗比他还要专注地望着战争的场面。它在等待战争这个怪物生产出来的尸体。那温热犹存的血肉激起的欲望,在结实的狗皮下面汹涌,这使它虽然看上去蹲立不动,也如风驰电掣了。

罗得宝起初十分厌恶身旁存在着这样一条喜食人肉的恶狗。他举起随身带来的那把锋利的镰刀,一再驱赶它,但它总会在跑开不久后又跑回来。渐渐地即使那狗的目光与他有些相似,他也不以为意了。他亲眼看见老萧打了几仗,不光兴趣越来越浓,连惧怕也丢在了一边。他甚至很大胆地潜伏在日军的工事一侧。老萧撤走了,日军刚追上去,他也就出来了。

罗得宝暗自认为,老萧杀日本兵杀上瘾了。他的队伍差不多是五天一大仗、两天一小仗,几乎没有休整的时间。罗得宝在跟踪罗团的最初一个月,从濒海的皂坝头村到八大组,周围百十里地范围内的所有村庄几乎都跑遍了。老萧率众打了辛镇,又急转直下,半天工夫赶到了小清河边上的大广子渡口。他们隐藏在河边齐腰高的蒲草丛里,罗得宝疑心他们想在夜间渡河。大广子渡口对面有一处孤零零的岗哨,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得见。

这时候的罗得宝,由于患了痢疾,已经相当虚弱了,但他并不想一个人回去。况且这里到皂坝头村有多远,他一点儿都不清楚。他待在一个覆盖着茅草的土坑里,蜷曲着身子,这样还好受些。臭味从他黏糊糊的裤裆里一缕一缕地散发出来,飘至他的鼻端。他毫无办法。待了不久,他觉得肚子又响了,屁股下面的土都浸湿了。他想起去年被日本兵赶着割苇子时吃螃蟹后人人遗矢的情景,觉得现在的状况还不如那时候。他一定不能让老萧他们看见,不然他们会耻笑的。从大广子渡口吹来一股携带着米饭香的微风。罗得宝不由得感到饿了。他小心地探出头来,朝大广子渡口看着。那里零乱地散布着七八座土房子,有一处日本兵的军营,用铁丝围着。

老黑出现了。他一身种田人打扮,肩挂着一个破布袋,在河岸上慢慢走着。罗得宝猜他是去渡口摸虚实的。河边的蒲草丛里,却一直没有动静。一个时辰过后,老黑回来了,一闪就不见了影子。罗得宝两眼发花地等着。老黑突然又走了出来,接着又有五六个自卫团团员走出蒲草丛。他们分散开去,罗得宝还发现蒲草丛在向前晃动。他想他们大概不想渡河打对岸的岗哨了。他还一时判断不出老萧的决策是好是坏,那些人已经走出很远了。

罗得宝从土坑里爬出。他不知道,蒲草丛里留在原地的人,此时已将枪口对准了他头发蓬乱的脑袋。

老萧这才发现跟在队伍后面的竟是他欠了两根趾头的罗得宝。他伸手压低了身边那位团员的枪口,使了个眼色,一群人就跟他弯腰向前移动。罗得宝察觉蒲草丛里发出响声,就赶忙退回土坑。等他再爬出来时老萧的队伍已掉转方向,朝正北开去了。罗得宝紧跟慢赶,才没被他们甩得太远。路上他不时捡到一两块干粮,他不知道那是老萧特意让人放下的。

老萧的队伍在离皂坝头村不远的地方停下来。罗得宝不堪病痛折磨,先跑回了村子。当他站在宋兰香面前时,已是形销骨立,那种满面风尘的样子,不能不让宋兰香认为他刚刚从阴曹地府归来。他对自己一个多月的去向只字不提。这时候的宋兰香已视他为可有可无的人,他的心思转移,二人之间倒相安无事了。

老萧的队伍随后就到。老萧当然还要来罗得宝家看看他的孩子。罗得宝好像抬不起头一样,脑袋低低地垂着。他和老萧心照不宣,简短的问候也是多余的。宋兰香一眼就发现了老萧的异样。他失去了往常的那份从容和看到孩子后的欣喜。他显得焦躁不安,虽然他在掩饰着,但仍然流露出来。

“我要打一仗,”他脸色沉沉地对宋兰香说,“这一仗非打不可。”

“可你并没有停下来。”宋兰香疑惑地说。刚才她在缝一件小孩衣裳。这时候她的手不能很准确地将针扎在布上了。

老萧抓着自己的头发,过了一会儿,转向罗得宝。“快了,村长,”他疲惫地说,“我就选在北大洼打。在七月里。没多长时间了。”北大洼是村里人对村东北那片大芦苇荡的俗称。

宋兰香立刻感到了他话语里的不祥。“萧兄弟,”她内心忍不住慌乱起来,“你们可不能跟日本兵死拼。咱得留着人哩。”

罗得宝的嘴角,挂着一丝嘲讽的微笑。他慢慢站起身,默默地走了出去,在窗口蹲下来。他没听到屋里的说话声。刚才宋兰香六神无主的样子,在他眼前不停地晃。老萧的样子,也在晃。他隐隐感到老萧的气数将尽,虽然现在老萧还是干得那样轰轰烈烈,但他吃得准,老萧快衰颓下来了。他想起田野里中弹的兔子,那最后一跳将是很高的。老萧虽然表面上毫发不损,但他的那颗心,已神不知鬼不觉地中弹了。这发奇妙的子弹,出自罗得宝那颗坚韧的心。实际上在那年的冬夜,老萧抡刀削断他的两根脚趾的一刹那,子弹就飞快地发射出去了。它紧紧地跟在老萧的背后,历经八个多月的时间,终于将老萧射中了。罗得宝尝到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快乐。他从窗口旁走开,漫无目的地在村子里游荡。他来到了村头的水洼边,忽然看见小虾正在那里玩水。

“小虾,”罗得宝温和地叫了一声,蹲在水洼边,“过来,孩子。”

小虾抬头看了看他。

“我给你好吃的。”他说着就在身上摸索,但他什么也没有找到,“我再去八大组赶集时,一定给你买好吃的,就给你一个人买。糖啦,花生啦,馃子啦。告诉我,你喜欢什么?”

小虾感到这个人非常陌生。他像头一次见到这个人一样。他不由得向水中退去,水就从他的膝盖,漫到屁股下面。罗得宝见状,很失望地叹了口气。他站起来想走开,却一转身踏进水里,连鞋子也没有脱。他伸手抱住了小虾。小虾身上冰凉,水还很冷。他抱着小虾走上来。

“你不是我的儿子吗?”罗得宝放下他,紧盯着他看,“爹只剩下你一个儿子了。你还记得你的弟弟是怎样被日本兵烧死的吗?哦,我想起来了,你根本没看见。你是个命大鬼。”他把目光移向芦苇荡深处。现在的芦苇刚长到三四尺高,连小虾这样的小孩都挡不住,等到了七月半就能藏得下千军万马了。

小虾看见罗得宝暗红的眼角冒出了一颗泪水。他感到浑身冷森森的,刚想拔腿跑开,却让罗得宝一把捏住了小手。罗得宝扯着他离开水洼。他的手都快被捏碎了,这使他疼得咬牙。他们回到家门口,小虾趁罗得宝不备,奋力一挣,跳到了屋里。

“我爹要杀人了。”小虾气喘了一阵,才说。

老萧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走了出去。“萧兄弟,”宋兰香追到门外,“萧兄弟,记住我的话,咱可得留着人。”老萧没有回头。

罗得宝被水浸湿的鞋子里,吱吱哇哇地响着。那声音令人厌恶。他在炕上躺下来,可怕地微笑着。宋兰香走回屋里。“得宝,”她说,“你可不能这样缠他萧大叔。”

小虾低声说:“我爹要杀人。”

宋兰香眼里,含着恳求的目光。“啥样儿的硬汉也经不住你这样缠。你就让他一心一意地打敌人吧。不打光敌人咱家没好日子过。他也是为咱的孩子报仇。你要有良心就不能那样做事。”

罗得宝感到一阵快意。他蹭掉脚上的鞋。“冤有头,债有主。”他随口说一句。

“我爹要杀人。”宋兰香又听见小虾说。

罗得宝扭动着自己右脚上的两截难看的残趾。他低低地一笑。“瞧,过来瞧瞧,是谁给弄成这样的?”他说,“是谁把我弄成这样的?以前我不也是一条好汉吗?可我现在成了这个样。”

宋兰香恨恨地说:“你要杀人,那你就等着好了。大师兄可以杀了你,老萧也可以杀了你!”

罗得宝一脸古怪的笑容。“别吓唬我了,大师兄放了我,萧兄弟更不会杀我。”他转过脸去,过了一会儿又转回来,“我不配让萧兄弟杀。可是萧兄弟该还我的趾头。他说了,快了,快完结了。”

宋兰香她摇着头,不禁发出感叹:“天哪!天哪!”

罗得宝又说:“我给你们留了空儿,我够仁义的啦。”

“天哪,天!”宋兰香继续叹着。

“小虾,把爹的鞋子拿出去晾晾。爹身子虚得很,要好好养一养。”

十一

从这一天算起,整整两个月的时间,罗团都在为北大洼之战做充分的准备。他们想方设法惹恼敌人,引起敌人的注意。为达到这个目的,甚至采取了极为残酷的手段,或者将捉来的日本兵开膛、剖肚、挖心后再丢到日军军营附近,或者将那倒霉蛋折磨个半死,再让他身上缺着某个部件逃回去。开始的时候,老黑认为老萧发疯了,而后来他们每个人都红了眼,各出奇招,显示出了不同凡响的创造力。因为八路军锄奸队队长李墨川曾跟老萧打过交道,上级便派他前去阻止罗团的行动。罗团神出鬼没,李墨川费了很大周折才在一个村庄的旧房子里见到了老萧。可是很不幸,老萧认为李墨川曾经欺骗过他,便对他很不信任,话语中隐含着一种敌视。李墨川苦口婆心地劝说,一无用处,反被老萧、老黑说了一顿。他们并不认为自己过分,因为他们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打活靶”(以活人当靶子)、“红烧人肉”(把许多人关起来烧死)、“挤豆浆”(刺刀刺入人腹,再踏上脚,使血水四溅)、“拖活人”(把人拴在马尾上拖死),以及油煎、锅煮、割鼻、剜眼、活剥人皮等酷刑,都是日本兵对中国百姓开的先例,而老萧他们只不过照葫芦画瓢,择其一二而行罢了。

李墨川本伶牙俐齿,倒被老萧他们说得很茫然,结果在临走时又被逼答应借给罗团四五套八路军的服装。老萧需要这些军装,因为他觉得日本兵很可能对他们这帮草寇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李墨川当然不会随便向外界乱借军装,但罗团仍然以别的方式搞到了几套。

这一年日军已呈颓势,不轻易出动大股部队,只以小股精锐突袭村庄。而皂坝头村远在海滨,与日军集结地又隔着好大一块八路军根据地,所以罗团大半活动都与预想效果相差甚远。眼看七月将近,老萧、老黑心急如焚,马不停蹄,四处出击。他们自己都觉得快疯了,脑中有根弦绷得不能再紧了。皂坝头村也快疯了。每个人都在盼望着血祭亡灵那天的到来。大芦苇荡也快疯了。唰——唰——一刻不停地从芦苇荡深处,发出狂躁不安的声音。

罗得宝望眼欲穿。他的身体已经复原。他也许比任何一个人都感到兴奋。

这一天,村里的女人全都集中在他家的院子里。那口支在地上的大黑锅,是去年日本兵煮螃蟹时用的。宋兰香带头忙活,又是蒸馒头,又是烧水。

日光如灼。罗得宝坐在屋内的最暗处,眼望着女人们在白花花的院子里走动。他莞尔一笑。他想了很多事情。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笑。

宋兰香走进来了。她把袖子挽得高高的,胳膊上沾着面粉。她在埋头找什么东西。罗得宝轻轻叫了她一声,她没有听到。她拿起一根粗粗的擀面杖,用手从这头到那头握着擦拭,突然罗得宝拦腰抱住了她。“死鬼!”宋兰香小声骂道。罗得宝抱得紧紧的,还用手摸她的肚子。“兰香,你还年轻。”他激动地粗喘着,“我也不老,我才三十一岁。咱还会生儿子。皂坝头还是咱的,地都是咱的。”

宋兰香使劲扳着他的手指。“死鬼!你说什么?”她挣脱了,匆匆走出去。

过了一会儿,罗得宝松松散散地下了炕。他脸上竟失去了往日那种阴鸷的神色,刚才由于激动而泛起的一丝红润,还没有完全褪掉,这使他看上去亲切了许多。他变得非常平和。

蒸笼上冒着白烟。女人们揭开笼盖,稍晾一晾,就围着朝大篾筐里扔馒头,之后又往屋后的地窖里搬运。地窖曾经让罗得宝家几口躲过很多次大难。罗得宝拿出那把镰刀,默默地想着。他走了出去,发现村东北的天空,被芦苇荡映得绿绿的。

小虾正在女人堆里钻来钻去。这一天,在他看来如同一个特殊的节日。虽然他早就感受到了笼罩在村子上空的紧张气氛,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内心一阵阵地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愉悦的战栗。他母亲和那些女人全都默不作声,对他的奔忙视若无睹。当罗得宝的视线掠到他身上时,罗得宝马上意识到自己找到了唯一的同伴。他向小虾走过去,轻轻拍了一下小虾的黢黑的屁股。小虾回过头来。

“你想不想去找你萧大叔?”罗得宝问他。小虾眼望着罗得宝。他从来就不相信这个被他叫作爹的男人。“这儿是娘儿们待的地方,我领你去找萧大叔。”罗得宝又说,朝芦苇荡的方向看一看,“你萧大叔早在北大洼等着了。”前天夜里自卫团团员们自告奋勇的情景,又在小虾小小的脑海里浮现出来。

那些被老萧挑选到的人,五人一组分成三个组。在场的村里人都明白,他们是自愿送死的。他们年轻的强壮的尸体,将铺成一条通往北大洼的复仇之路。这三个小组编好之后,老萧说:“去跟家里人说句话吧。”可是他们仍旧原地不动,一言不发。小虾认得里面有四五个人是他本村的。沉默持续了许久,老萧拱手说:“兄弟们上路吧。”

那些人听了,迈起脚步向村外走去。他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了。老萧突然追了几步,他跳上一截土墙,向村头喊:“记住,兄弟们,咱们天上见!”声音在寂静的村子里回荡不已。小虾身上火辣辣的。他真想跟上去,可不知怎地,他觉得两腿沉甸甸的,很难拔动。罗得宝小声说:“走吧,别让他们看见。”小虾随在他的后面,来到村东北,一头扎进芦苇荡。他们在一个没水的地方停下来,罗得宝就开始割苇子。他割出一块圆形的场地,个子矮矮的小虾,就看见了一块圆圆的发绿的天空。

“别站着,帮帮忙。”罗得宝叫他。

二人在空地中央堆起了一个芦苇垛。从芦苇垛顶上朝四下眺望,整个闪光的芦苇荡就尽收眼底。小虾还从没有爬过这么高。他不由得感到一阵眩晕。罗得宝用大拇指蹭一蹭他的镰刀。他相信镰刀的锋利未减,才把它重新别在腰上。小虾挤眼的样子让他笑了起来。

“你没胆量,”罗得宝说,“你像只兔子。”他朝远处的村庄看了一眼。村庄变得很小了。芦苇垛像浩瀚无边的苇海里的一座小岛。

小虾尽力镇定下来。他发现芦苇荡里镶嵌着一个巨大的古怪的图案。定眼看了一会儿,就觉得那图案呼呼地旋转起来。

“那是八卦阵,”罗得宝告诉他,“是你萧大叔他们割出来的。我知道他从八大组请了一位老风水先生。这八卦阵能把日本兵搞迷糊喽。你萧大叔在那里待了半天了。”

小虾挺一挺身子,就要往下溜。罗得宝伸手抓住他,说:“别动!咱一块儿看着。”

小虾望望他。他的脸色又有些发沉。他在尽力使自己缓和下来。小虾不溜了。

天气很热,在芦苇垛顶上就更热。芦苇荡里一点儿动静都没有。罗得宝忽然问小虾:“你不想听我讲点儿啥吗?”

小虾不吭声。

罗得宝往脸上抹一把汗。“你总是不愿意跟我说话是不是?”他说,“你总是那样瞅我,会把我瞅烦的。”

小虾眨巴一下眼。

“小虾你听我说,我可不是个窝囊人。当初想要很多地,我就一个人从老家跑来了。整整一年,我连个人影都没看见。我吃的苦比喝的水多。可一想到这些土地都是我的,是我的儿孙的,我就觉得什么样的罪都能受得了。你知道吗?是你娘把我毁了。她把什么都毁了。”罗得宝说着就向远处望去,身子像凝固了一样,停了好长时间也没有再开口。芦苇垛上的苇叶被太阳晒得打着卷。小虾听见苇叶在瑟瑟响,觉得罗得宝也不喘气了,但罗得宝忽然又转过头,变得气咻咻的了。

“你是个冤家,杂种羔子!”他一把抓住小虾,“你让我沾了一身腌臜。你和别人一起毁了我。什么大师兄、老萧、老黑,还有日本兵,连一根草都想毁掉我。”

他松开小虾,从身边抽出一根芦苇搁在手指上,狠狠地扯来扯去。手指马上被划破了,血流了出来。他可怕地笑了一声,浑身发抖。“你看,你看。”他把手指举到小虾的脸上。

小虾睁大着两眼,不知怎么办好。罗得宝却又把手指拿回去含在了嘴里吸吮。一会儿手指的血迹干净了,只留下一道苍白的创口。他慢慢沉静下来,眼里也不见了那种狂乱的神情。

芦苇荡被日光照得鲜艳夺目,宛如一大块透明的碧玉。时间一点点地流逝,罗得宝出神地坐在那里,半天动都不动。

这时候,一颗子弹从天上掉到罗得宝的脚边,升起一小股弯曲的青烟。他马上醒过神来,扭头朝村子的方向望去,陡然间村里枪声大作。他兴奋地拉小虾的手,说:“快看,他们把日本兵引过来了。”

小虾抻直脖子。他看见一大片蝗虫似的日本兵朝村庄压来。

“咱村子要遭殃了!”罗得宝着急地说,“这么多日本兵,这么多日本兵。”

有四五个穿八路军服装的人在日本兵的前面跑。那是老萧前天派出去的自卫团团员。“你看吧,你看吧,老萧竟让人送死。”罗得宝又说,“村子还得跟着遭殃。”

但是日本兵没有进村,自卫团团员把他们引到了村子东面。

枪声一阵阵地响,又有两个自卫团团员倒下了。剩下的三个团员边跑边朝后开枪。日本兵紧追其后。在芦苇荡前最后一个团员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对日本兵大喊着。他的枪已经不冒火了。罗得宝听不清他在喊什么,日本兵没有开枪,但一步步向他逼近。罗得宝为他捏着一把汗,可一眨眼工夫他就不见了。他跳进了芦苇荡。日本兵持枪扫射了一阵。芦苇被打得乱飞。

枪声平息了。日本兵停在芦苇荡前,不敢贸然闯进,过了一会儿,就开始慢慢往村子里撤离。一个不祥的念头,在罗得宝脑中一闪:村子真的要大难临头了!

芦苇荡里又突然跳出来一个自卫团团员的身影。他砰砰地向敌人连开几枪。日本兵慌忙掉转方向,但他又飞快地跳了回去。一阵密集的扫射过后,日本兵仍旧停在那里。罗得宝看见他们正发疯地用刺刀向地上乱戳。那是一具自卫团员的尸体。它肯定被戳得满是窟窿了。

这时候,又有一个人跑出芦苇荡,他大叫着。几个敌人随声倒地。而日本兵的还击也不迟缓。那个人摇晃了一下也栽倒了。日本兵的头目挥一挥东洋刀,就有两个士兵走上前去,要把那个中弹的自卫团团员拖过来。没想到他又高高跃起,这两个士兵躲闪不及,全部被他打倒了。他站在那里,并没有马上逃掉,他竟向日本兵招手。

日本兵被激怒了,便一齐扑上去。这个自卫团团员边打边往芦苇荡里退,退到芦苇荡里不远,罗得宝就发现一股鲜血,像水面的浪花一样从绿色的芦苇荡里向天空溅。罗得宝想,他肯定死了。

稠密的芦苇,阻挡着日本兵的视线,使他们无法判断子弹有没有将那逃窜的人射中。他们因受到芦苇的羁绊,追击的速度很难加快。在他们踏平的道路上已留下了好几具自卫团团员的尸体,可是在他们前面仍然有人边向前奔逃,边向他们开枪。

罗得宝在芦苇垛上看累了。那场景渐渐让他感到一阵疲顿。在他看来那是一种游戏。

日本兵终于走近了芦苇荡深处的那个巨大的图案。罗得宝猛地振作起来。接着他听见枪声响成一团。日本兵纷纷倒下来。他们马上停止追击,慌忙躲避苇子丛里射出的子弹。稍作停留,日本兵就发起了猛烈的攻势。他们把苇丛里的枪声压下去以后,就来到了自卫团团员们割出的苇道上。这时候罗得宝发现老萧跳了出来。他向敌人打过几枪,就顺着弯曲的苇道飞奔。被子弹打飞的苇叶在他身后就像一支鸟群。

苇墙夹峙的苇道,错综复杂。日本兵追来追去不知不觉陷入迷魂阵中。自卫团团员们忽隐忽现,把日本兵打得晕头转向。他们已经无法集结在一起,只好盲目地胡乱开枪。子弹像骤雨一样啪啪地落在芦苇垛上。小虾神情专注地向阵地盯着,冷不防被罗得宝一把抱在怀里。罗得宝使着很大的劲,让他喘息都很困难。他挣脱着,但他仍能清楚地感到罗得宝在发出一阵阵的颤抖。罗得宝还发出了一种古怪的笑声。他想扭过脸去看看罗得宝的眼,但他被抱得太紧了,脑袋挤在胸和手臂之间,无法动一动。一颗子弹,嗖的一声打来,擦破了他胡乱摆动的手掌,又从罗得宝的肩上打过去。罗得宝一闪身子,差点松开胳膊。他重新抱紧小虾。他的一只手握住了小虾的脸。小虾的牙齿,抵着他的手指头。他被咬了一口,但他握得更结实了。小虾猛烈地扭动身子,像条光滑的打挺的泥鳅。罗得宝渐渐感到小虾的动作越来越小,小虾在他的怀里慢慢软了下来。在罗得宝的眼前,出现了更为惊人的场面。很多日本兵忽然同时趴倒在地,在同伴的掩护下以他们的身体向一片片的芦苇辗去。苇道两旁的苇墙一倒,苇道就连成了一片,逼得老萧他们一个劲儿地往后退。

罗得宝把镰刀拿在手里。他脸上的肌肉止不住地突突直跳,使他的面目完全走了样儿。一时间芦苇荡里,血光闪闪。他的双眼像被什么罩住了,暗红一片。激烈的枪声好像突然从他耳边消失了。他听见的只是一片大水的呼啸。他又觉得自己浮在了茫茫的大水上,忽上忽下地向未知的地方漂行。

他从芦苇垛顶上滑了下来,脚一沾地,就不择路径向前快跑。他钻进了芦苇丛里。芦苇像鞭子一样抽在他的身上,缠住他的脚,刮破他的脸,但他全都不觉得。他看见一把燃烧着怨毒的利剑,正穿过芦苇荡里的幽暗疾驰而去。

已经被摧毁的八卦阵上,死尸横陈。还有一些伤兵躺在那里不停地发出痛苦的呻吟。厚厚一层的芦苇下面,流的不知是血还是水。罗得宝趴在地上四处翻捡,膝盖陷得很深。那种吱哇吱哇的声音一直跟着他。虽然他迷乱的目光根本分辨不出那些死人的面孔,但他还是在死人堆里发现了血迹斑斑的萧大个子。

“兄弟,我来了。”他心里默念了一句,竟止不住悲伤起来。他伸手在老萧身上摸了一遍,最后落在了老萧的脚上。他慢慢弄掉老萧的沾满泥污的鞋子,可是他拿镰刀的手却哆嗦个不停。老萧微微地睁了一下眼。“别不忍心。”他的声音太轻,像一个小气泡,刚冒出咽喉,就静静地破灭了。罗得宝的镰刀终于对准了老萧的脚趾。他想老萧不过是个死人。他用不着不忍心。

这时候,一个女人呼叫一声,从他背后扑来。他猛地推倒她。“滚开!”他低吼道。那个女人马上翻身爬起来,死死抱住他。她有很大的力气,让他觉得腰都快被勒断了。他只好用镰刀把狠狠地敲击她的手。“滚开!”他又吼,眼里喷火。“你不能这样,他爹!”那女人喊道。

罗得宝冷笑了一声。苍天有眼!他为什么不能那样做?他要的只是别人还他的两根趾头。他非常清楚自己要做的事,放弃了这次机会,只会给他的一生留下一次更大的遗憾。只要举起镰刀重重地朝他的女人砍下去,那他就自由了。他什么也不怕了。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内心坚如磐石。他的双手,不会再那样不争气地哆嗦了。正在他要下手时,有个又冷又硬的东西,顶住了他的背。

镰刀吧嗒掉在地上,溅起了几点棕红色的泥浆。他没有回头也知道这个用枪口抵住他的是谁。随着镰刀的落地,他觉得自己脆弱的脊梁骨马上被无情地打穿了。在那个焦黑的弹孔里,风像凄凉的喇叭一样,断断续续地吹了起来。

十二

李墨川无法说服老萧,只好暗中相助,但他还是晚来了一步。

战斗结束后,日本兵在芦苇荡里撂下了二十几具尸体和十余名伤兵,罗团也只剩下七八个人。老萧大难不死。他中了三弹,一弹伤了腿,一弹刚擦着心脏的边儿,一弹打碎了锁骨。伤养好后,他的一条胳膊就不那么灵活了,平时也不用它,总让它耷拉着。在他养伤期间,李墨川曾两次来村子,争取罗团参加八路军,都被老萧以“你打你的我打我的”为理由拒绝了。老萧知道八路军是穷队伍,在李墨川第二次离开村子后,他就跟众人商量,各家凑集五六百斤杂粮,派了两个人用独轮车直接送到了八大组。

转眼过了年,遍地都是短短的嫩黄的芦芽,含进千年的日精月华似的,四处闪着硬实的碎玉般的光,但它们很快就会变成翠绿的,并将坚挺地密密麻麻地占据近海的每一片水洼。清明未到,阵阵激荡的苇涛已在人们耳中隐约响起,宛如北大洼的余怒从未得到平息。

没人想到罗团会有三四天的工夫留在村子里。春天像从半空中撒落的棉花,暖融融的,缠缠绕绕的,几乎能使人触摸到了。不过是稍稍在家里减轻了些疲顿,老萧就再次率众走出村子。但他忽然战栗起来,分明觉得是自己把春天从村子里带到了渐渐复苏的大地上的。那是曾历经万般劫难,但仍未被败坏的大地。一股暖流从他脚下的土中不可抵挡地顺脚涌了上来。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融化掉了。他将成为一粒微尘、一点水渍,在那浑厚的土中,蓦然消失,再也无迹可寻。他急遽地喘着,果然感到自己已完全融入了蔚然的泥土的气息,并在无边的大地上蒸腾如云。

大伙儿只顾往前走,并没有察觉到老萧的异常。他们像老萧一样,谁也不肯向背后的村子回望。村子经过了多次战火的涤荡,仍然生活着他们的女人和孩子。在他们穿过一片片田野之后那也许就是真正的春天了,他们将会发现女人们和孩子们的脸上,已经增添了些微的红润。而现在他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们在跟随老萧穿越田野。在过去的几年里,这样的穿越已经经历过很多次,但他们依然在穿越。田野里已有了参加劳动的人,当这支倔强的队伍从田野上穿过的时候,他们都会停下手中的活计远远地注目。“他们在找敌人。”人们说。

老萧的神情,重新恢复正常。他听见自己沉沉地踏在土里的脚步声了。泥土像在发酵,踏上去噗噗地响。

一九四五年初春,在田野上劳动的人寥寥无几,罗得宝倍显孤独。他几乎半天也不举一下镢头。这块地已经荒了不少年月,需要重新开垦出来。“小虾,你信不信?你萧大叔找不到日本兵了。”罗得宝拄着镢头把对小虾和另外两个孩子说,“可他们还在找。”小虾跟另外两个孩子全都站在新翻起的凝血似的泥土里。那支队伍越走越远,仿佛已经走到了天的尽头,但他们还能看得到。罗得宝莫名其妙地露齿一笑。他不易察觉地伸出干燥的手掌,分别放在了孩子们头上,轻轻摩挲着。孩子好像忽然僵住了,一动也不动。“他们会找到敌人的。”罗得宝说。

这时候,孩子们什么也看不到了。除了浑黄的厚土和沉静的天空之间的那片混沌,在他们的视野里什么也没有了。可是罗得宝又把手从他们头上拿开了。他举起了镢头。孩子们静静地看着他。镢头高高地落下来,迎着阳光像猝然坠下了一块晶莹剔透的冰,使他们的眼睛不由得一眨。但他又一次举了起来,由于举得更高,驼着的背也像陡然直了。他们似乎头一次看到他是如此的高大,他们屏住气息惊异地望着。而随着镢头的落地,他的心中一震。整个大地都已此起彼伏地涌动起来,仿佛有一颗掩埋在地下的巨大的种子,正在持续不已地膨胀着,眼看就要破土而出。罗得宝有些站不稳当了。

“我要在这里种上大豆。”他说,“大豆会把你们养成小猪。”豆荚重新在他的耳中炸裂。豆粒重新在他耳中弹跳。在这些声音的后面,他还听到了大地深处的沉沉的低啸。这低啸,也并不是现在才开始响起,而是从未止息,虽然也仅是若有若无的,但仍让罗得宝真切地听到了。他站稳一些,像在应和什么似的,长长地嘘出一口气。他的脚深深地陷在凝血似的土里,他猛地拔了出来。这时他感到了手心里的湿润,便把镢头把握得更紧了。

在小虾成为一位老人时,面对屋旁那个平静的水洼,似乎还能看到那一天父亲脸上突发的热情。穿过几十年的岁月,小虾的目光依旧能够看到很远。在这目光消失的地方,还有一群男人正在不停地走下去。但毕竟过去了几十年,小虾也不能不察觉到自己目光里的苍老。

十三

一九四五年的初秋,罗团最后一次出征。大伙儿开始发现老萧心神不安起来。终于有一天,老萧对大伙儿说:“回去,回去种地。”

路上,老萧一直是满脸悲壮,缄默无语。他的肩头倾斜得更厉害了,几乎让人相信马上就会掉下来。走到一个叫东营的小村子时,正赶上夜晚。有人提议找个人家住下来。老萧却不同意,他想早一点儿回皂坝头村,大伙儿只好再往前走。在东营村北一大帮人迎面赶来,也看不清是谁的队伍。罗团在一边给他们让路,那帮人走近了,忽然喊一声:“下枪!”便把他们紧紧围住了。他们措手不及,等那帮人走后,已是两手空空,想再追也没用了,只好垂头丧气地再往前赶。赶了三四里地才发现老萧没在大伙儿中间,慌忙回到原处,那帮人已无踪影。

可怜的老萧一世英雄,到头来竟落了个生死不明。罗团起于老萧,也因老萧而终。随着他的消失,罗团的使命也就结束了。从一九三七年冬天算起,罗团存在的时间共七年十个月。

几天过后,大伙儿疲惫地赶回了村子。他们在这几天里分头找了很多地方,都没能打听到老萧的下落。老萧急着要赶回村子的情景,一遍遍地出现在他们眼前,好像他早有预感。他终究没有躲过自己命中的大难。他们根本想不到,老萧迫切的心情实际上只是为了尽早地履行自己的诺言:他要亲手给罗得宝削下自己的趾头。人们有理由相信,老萧在与日军浴血奋战的日日夜夜,一直都在承受着罗得宝的重压。他没有输给日本兵,更不能输给罗得宝。他不想耍赖。可是在那帮流匪劫持他的时候,他不可能不做出一点反抗。他的同村人走了三四里路,竟没有发觉他丢了。他是不是在被劫的那一刻,突然产生了巨大的转变呢?他是不是因怜悯罗得宝而故意借此践约呢?另外那伙人为什么劫他?他这几年杀人如麻,是否树敌于己呢?这些都是疑案。

大伙儿把老萧中途被劫的消息告诉给人们,之后村子里一片恸哭声。罗得宝在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总是精神恍惚、目光涩滞,脖颈不停地无规则地搐动,每天都像幽灵一样在村子里和野外转来转去。人们远远地避开他,唯独老萧时不时走近他,跟他说上几句。“再等等吧,村长。”老萧对他说,“我那两个孩子,还在你家放着。”罗得宝死死地盯着他,让他陡生寒意。现在罗得宝跟着众人一起哭泣,也许哭得更为悲切,但没有人注意他,也没人理他。他知道别人仍对他耿耿于怀,而他并不指望自己的哭声会把别人吸引过来。

虽然如此,村里大部分人仍旧徒劳地相信,老萧有一天会突然来到自己的眼前。过了这年的春天,村里人才开始商议抚养老萧的两个孤儿的事。老黑等人认为不应该把孩子继续放在罗得宝家里。宋兰香抚养这两个孩子久了,打心底不愿他们离开自己。她曾经被战乱夺去了三个孩子,更不想再失去这两个,况且又是她所尊敬的老萧的遗孤。可是村里人的理由比她的多,因为他们是为孩子着想。罗得宝与老萧生前的恩怨未解,人们无法相信孩子会在他的家里健康成长。这两个孩子一个六岁,一个五岁,并不理解村里人的苦衷,一听要与宋兰香分开,便常常啼哭。村里人商议定了,便一起来罗得宝家劝说宋兰香松口。宋兰香仍旧执意不肯,他们不免面露难色。

罗得宝一直在屋里的角落里坐着。那是他惯常待的地方。只要家里来人他就会主动坐到那里。在一片沉默中罗得宝忽然开口了。“大伙儿就听兰香的吧。”他说得很从容。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敢相信罗得宝说出这样的话,除非他另有所图。罗得宝没容别人发问,又感叹了一声:“萧兄弟仁义哩,他是我见过的最仁义的人了。”

村里人还是充满疑惑地看着他。“我知道你们不会相信我。”他显得非常伤心,“我只是想尽尽心。萧兄弟也亲口对我讲过,要把孩子放在我家里。”宋兰香同众人一样,对罗得宝心存疑虑,而听他这样说后,便不由得向他投去感激的目光。

罗得宝表明了态度,虽不知将来怎样,村里人也只好把由谁来抚养孤儿的事,暂放下不提了。不料这一放竟是许多年。在小虾二十三岁时,老萧的大儿子也十九岁了。不管罗得宝当初决定支持宋兰香抚养老萧遗孤是基于什么样的念头,他现在是越来越感到跟不上趟儿了。他本想抓住什么,但他终于发现什么也抓不住。一切都如年轻人一样健步如飞,而唯有他越来越步履迟缓。老萧的儿子应征入伍,一下子强大到他无法比拟的地步。那个十八岁的姑娘萧苇儿也肥硕得如一条巨大的泥鳅,整日扑扑棱棱,使他连靠近也不能了。他再次陷入了无边的焦躁里。他开始不由自主地自言自语,并时常像追尾巴的狗一样,在原地打转转。

十四

这一年,鸟飞了,鱼跑了,草不结籽,豆不长荚,可是小虾有本事让饿得发晕的父母时不时吃上一顿饱饭,更没让萧苇儿姑娘挨过饿。村里人见萧苇儿依旧那样胖胖的,都感到万分惊奇。但创造出这个奇迹的人,不是远在天边的大人物,而是皂坝头村不务正业的小伙子小虾。他长着一对尖耳,腮上无肉,瘦削矮小,只有两只胳膊长长的,挥动起来倒显着几分优美。村里人都知道,小虾从八九岁就学会了偷鸡摸狗。他像是会障眼法,不想让人看见别人就甭想看见。皂坝头村现在也不是孤零零的了。往北有韩疃村和黄河农场,往东十里有望海村,往南八里有海王庙。小虾的名声传遍了周围的十里八村。他们不为萧苇儿的胖和红润感到惊奇,而为小虾能够轻易搞来吃的诧异。

罗得宝和宋兰香各在一条炕上躺着,软塌塌的,像没气儿了。小虾走进来时,他们二人的视线就在他身上交合了。他先给母亲拿出一块窝头,又端过去一碗水,然后才朝罗得宝转过脸来。罗得宝讨好地向他微笑着。他高高举着另一块窝头晃了晃。罗得宝的喉咙猛地一紧。他本想爬起来,可是力气积攒得很慢,身子没能移动。他认为小虾是会把窝头扔到炕上的,便颤抖着等待那一刻的到来。小虾十分熟悉他的那种眼神。那是一条饿狗的发绿的眼神。小虾饶有兴味地观赏着。等观赏够了才将胳膊一抛,可是那窝头却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脱落了下来,滚在了地上。罗得宝马上将半个身子从炕上探出去,伸手抓那沾土的窝头。

萧苇儿依着窗子,捂着嘴咯咯笑了起来。小虾看见她身上的肉在跟着动。

罗得宝抓住窝头,停也没停就往嘴里塞。他也跟着笑,含糊不清地、呜呜地叫着。小虾朝萧苇儿使了个眼色。他先走出去,萧苇儿后出去。罗得宝翕动了一下鼻孔。他闻到了一股肉香,非常真切。没嚼烂的窝头在他肚子里被胃液浸润着,渐渐散发出热力。他爬下炕走出屋门,灵敏地嗅着空气,顺着那一缕肉香向前走。村子里了无生机,就像一头气息奄奄的老牛,伏在地上等死。路上他还看到地上坐着很多饿得脸色灰绿的人。他们连抬高一些目光的力气都没有了,所以只能看见罗得宝慢慢走过去的一双脚。这双脚到达村头的一片芦苇丛边,就停下了。罗得宝隐藏在那里,从芦苇中间,看见那姑娘正大口地嚼着一块紫红色的狗肉。罗得宝的涎水猛地流出来,他觉得自己肚里长出了两排尖利的牙齿。他刚想不顾脸皮地说一句“让我尝一口吧”,就见小虾一边含笑地满意地看着萧苇儿的吃相,一边向她的腰伸出了胳膊。罗得宝马上屏息不动了,静静地观察着事态的发展。

萧苇儿腰上的衣服撩起了一角,露出一片滑腻腻的皮肤。罗得宝的眼被那片油亮的白光刺了一下。小虾的手已停留在那儿了。萧苇儿下意识地扭了扭。她咽下嘴里的狗肉,对小虾说:“哥,你别摸我,我嫌痒。”但并不躲开。罗得宝看见小虾的神情紧张起来。小虾呼呼地发出喘气声,眼里的火苗子冒了出来。他突然一提屁股,就把萧苇儿搂紧了。“松手!”萧苇儿吓了一跳,用空着的手打小虾,“松手!”

可是小虾欲罢不能,一使劲儿就把萧苇儿顶倒在了地上。“我要娶你。”小虾用发抖的声音说。他开始手忙脚乱地解萧苇儿的裤子。萧苇儿丢了手里的狗肉抓住小虾的脖子。小虾的目光纷乱,虽然他已憋得满脸通红,但仍没有放弃自己的企图。“我要娶你,亲亲萧苇儿。”他又说,却不能把声音发得很清楚。“我不干。”萧苇儿坚决地摇着头。小虾又说了一遍,但忽然瘫在了她身上,并出了一口气。她推开小虾,爬起来就走。

罗得宝看呆了,他也忍不住面红耳赤。萧苇儿低头从他身边走过去,但并没有看见他。萧苇儿走进村里了。罗得宝想一想,就钻入苇丛。

“我能帮你,小虾。”罗得宝意味深长地对小虾说。小虾微微一惊,没有理他。

罗得宝又向前走了一步说:“小虾,我真的想帮帮你。”他暗自为自己的一项新的计划感到一阵阵的兴奋。

“呸!你偷看!”小虾腾地站起来。他向苇丛外走去,又回过头来说,“老不死的!”

罗得宝独自待在苇丛里,神情沮丧。过了一会儿,他发出了一声冷笑。他的目光落在那半块满是泥污的狗肉上,肉香透过泥污依旧浓郁,他捡起来一把塞进嘴里。他觉得那狗肉出奇滋润、味美。他细嚼着,肉糜增加了他的幸福和愉悦。他在街上经过的时候,似乎看到所有的人都在张大了鼻孔,朝着他猛嗅。

罗得宝一家重新陷入饥饿之中,因为小虾不再从外面带回吃的。小虾和萧苇儿见了面就像不认识一样,两个人相互躲着。小虾晚上就搬在屋后地窖里睡。没有吃的又不想挨饿,宋兰香就挣扎着从炕上爬起来,叫上萧苇儿,一块去地里挖野菜。地里早就光秃秃的了,泛起的盐碱白花花一片,想找根茅草都难。这块退海之地有一种黄蓿菜,长出来的嫩叶味美可口,一旦老了就变成一把苦涩的干柴。宋兰香和萧苇儿钻头觅缝,弄到的只是这种东西。他们拿回家用水泡发了再煮,可萧苇儿吃不下,吃了也是吐。

“我快饿死了,我快饿死了。”萧苇儿哭道。

宋兰香摇晃着来到地窖。小虾目光直直地在那里躺着。“小虾,我的儿。”宋兰香说,“快起来,弄点儿吃的,你妹妹不能吃那个。”

小虾不说话。宋兰香摸摸小虾的额头。“记住了,小虾,你是苇儿的哥哥,你不能欺负她。”宋兰香说。她已看出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有时候,萧苇儿自己也出去挖菜。如果有幸找到一棵苦苦菜或酸拉草,她会忍不住自己吃掉。这一天她在地里走累了,就坐下来休息。她的眼前发花,红道、黑道、蓝道,轮番出现。她没有察觉她的养父罗得宝随后跟了过来。

“苇儿,大爷求你一件事。”罗得宝对她说。

萧苇儿振作一些,以便能听见罗得宝的话。“小虾要跟你好,你就应了他吧。”罗得宝说,“你这是救了咱全家哩。你能忍心看着你大爷、大娘活活饿死?大爷、大娘拉扯你兄妹几个长大,不容易哩。”

萧苇儿虚弱地说:“可是……可是……没人能看上小虾。他都这么大了连提亲的都没有。跟他好,我就毁了。”

“看你说哪儿去了?你怎么能毁了?没人提亲,你就更应该替大爷、大娘操点儿心。”罗得宝说。

“做别的行,就这个不行。”萧苇儿说。

“这个不行,咱就等着饿死吧。”罗得宝说,“大爷、大娘拉扯你们也不图你们报恩,可咱得活过去啊。”

“大爷大娘的恩,我萧苇儿记着。”她的脸上,没有表情。

“咱还得指望小虾,这是救我也是救你。那狗日的有神通哩。”

“那我就死。”萧苇儿小声说。

“你死不得!”罗得宝忽然嚷道,但他马上又让自己缓和下来,“我不信你会忍心把你大娘扔下。你大娘疼你和你那当兵的哥哥,村里谁都知道。”

萧苇儿沉默了一阵,她站起身来说:“我去问问大娘,她让我跟小虾好,我就认命了。”说着就要往村里走。

罗得宝一时没了主意。萧苇儿已向前走了六七步。“等等!”罗得宝又叫她。

萧苇儿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下了。罗得宝踢掉鞋子指着自己右脚上的残趾说:“苇儿,你来看。”

萧苇儿并没有转过脸去。她早就见过罗得宝那两根丑陋不堪的集中他一生的羞耻的脚趾。

“这是你亲爹给削去的,”他阴沉地说,“是你亲爹干的。他欠我两根趾头。他死得太早了,我却替他抚养孤儿。你说你认命了,好姑娘,要你这样做也是命哩。我遭的难都是命哩。”

萧苇儿也听说过她爹和罗得宝的那段孽缘,但没想到从罗得宝的嘴里听的却分外觉得惊心。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就快步向前跑去。罗得宝望着她在不远处又停留下来。她抱着身子坐在了地上哭。

罗得宝长出了一口气。他裸露的残趾,被深秋的阳光照得麻酥酥的。很多年前他躺在地上的那种陶醉的感觉蓦地回到了他身上。嘘——光秃秃的大地也在轻叹,这奇妙的声音,浑然包围着他。

晚上,罗得宝家灯影绰约。家里好长时间没有点灯了。今天晚上罗得宝亲手把灯点上,豆大的灯光刚刚照见屋里人的脸。宋兰香从罗得宝反常的举动,预感到今晚将要发生什么事。罗得宝给萧苇儿拿了一块黑窝头。萧苇儿接过来就吃,吃完了就在那里呆呆地坐着。

“苇儿,”宋兰香不安地问道,“你怎么了?”

罗得宝插嘴说:“饿久的人刚吃上饭就这样。”

宋兰香看着他说:“他爹,缺德是要遭报应的。”她的肚子空空的,话中失去了应有的分量。

罗得宝说:“你睡吧,说话白费力气。”便给萧苇儿使了个眼色。过了一会儿,萧苇儿慢慢地站起来。

宋兰香慌忙叫道:“苇儿,过来睡,天黑了哪儿也不能去。”

萧苇儿没有回头,她说:“我就出去一下。”

“我说过了,哪儿也不能去。”

罗得宝说:“她不就是要出去一下嘛。你这大娘管得也太宽了。”

“我就叫你陪我睡,你这就给我回来。”宋兰香挣扎着起来说,“你不听话,我就打你。”她抓到炕上一把小扫帚。

萧苇儿向屋门走去。宋兰香使劲把扫帚扔过去,但她的力气太小了,扫帚轻轻打在炕角上。“回来,苇儿。”她气喘吁吁地再次向萧苇儿唤道。

萧苇儿转身扑到炕上。“大娘,”她哭着说,“你就是俺亲娘!”

宋兰香疼爱地搂着她说:“挺着点儿,好闺女。过了这场大难咱找个好人家,体体面面地嫁出去。咱不能为一口饭把一辈子搭上。”

“娘,我亲娘!”

“等你过好了,你的好汉爹在天上也会高兴。千万不能一糊涂犯下大错,补都补不回来。”宋兰香很累了,话说得很轻。

萧苇儿泪光满面地抬起头,望着宋兰香。宋兰香给她擦擦泪,可她停下哭。“娘,让我去吧。”她说,“我愿意去。”

宋兰香还想阻止她,可她已经走到了门口。萧苇儿开门走了出去,罗得宝也随后出去了。他刚要关门的时候,宋兰香拼足了力气,从炕上翻身下来。她带出的风把摇曳的灯光给吹灭了,屋里马上漆黑一团。罗得宝看不清她是否摔倒了。“苇儿!”她还在叫。罗得宝哐啷一声把门关上了。她重重地扑在门上。“他爹,”她哀求道,“他爹,行行好吧。”

罗得宝听了没有马上离开。宋兰香在他跟前的态度总是很强硬的。她这样求他,让他不由得感到一阵快意。宋兰香哭了。罗得宝在走开之前,没忘了把门从外面牢牢地挂上锁。

罗得宝绕到屋后,他没看见萧苇儿。一丝微薄的光亮,从地窖里透出来。他赶过去轻轻地掩上了地窖的门洞。他守在那里,想到很多年前,他头一次跟踪老萧时,也是在一个月黑天。夜幕上繁星低垂,星光流转,有着一种说不出的神秘。罗得宝凝神倾听着天上的絮语。他微微一笑。他想如果老萧在天上,是会看到人世的一切的。也许此刻老萧穿着一件宽大无比、轻柔透明的白衣裳,从星际间飘然而过。

……

(节选)

王方晨,山东省文联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老大》《公敌》《老实街》《花局》《大地之上》《背后》,小说集《凤栖梧》《不凡之镜》《王树的大叫》《祭奠清水》《艾先生几多鱼》等,共计九百余万字。曾获《小说选刊》年度大奖、百花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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