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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如焰(节选)
来源:《芳草》2024年第3期 | 韩松落   2024年07月30日10:22

“是身如焰,从渴爱生。”——《维摩诘经》

1

下午四点,一切照旧,蜀葵照旧开着花,红色,粉色,如果有人愿意数花朵,就会知道,蜀葵没有开出新的花朵,之前开的花也没有萎谢,一切照旧。停在院子里的破旧轿车车头凹陷的地方积着雨水,一只小鸟警觉地在水洼里喝着水,一辆车在院门外停下的声音惊走了它。

霍勇站起来,从屋子里走出去,周队一瘸一拐跟着他走出去,车上的人却已经走进院子了,四个穿着篮球背心和短裤的男人,拎着运动包,晃着肩膀,面无表情,和他擦肩而过。他想起来,刑警队派了几个人,参加全省的职工运动会,他有点失望,准备走回屋子,又一辆车停在了院门外,这次是了,是那辆面包车。

车上的人迟迟没有走进院子,只听到说话的声音,开关车门的声音,铁器滋滋刮在水泥地上的声音。然后是一阵静默。就在霍勇已经忍不住要走出去的时候,四个穿着警服的男人,晃着肩膀,面无表情,走了进来。他们看见了霍勇,却没有和他说话,只跟周队微微点了个头,这是他们表达疲累的方式,毕竟这疲累和霍勇有关。走到院子里,一个警察抱怨:“就不能找个小货车吗,我就一直顶着个筛子,筛子就一直在我脸上蹭着。”

周队开口了:“球长的一截路,给你配个车队。王晋山亲自给你开道。”说完,朝着屋子里喊:“尕马子,消毒水!”一个穿着篮球背心的年轻男人,拿着一瓶消毒药水出来,朝他们喷洒,他们屏住呼吸,摊开手,在药水的水雾里旋转。又一个个摊开手,让尕马子在手上喷洒药水。

第一个喷过消毒水的警察,拍拍衣服,先看看周队,再看看霍勇,说:“找到了。”

周队说:“都找到了吗?”

警察:“也没有都找到,还缺一些,不过已经够了,证据链就齐了,刘法医带回去检验去了。”

霍勇说:“就是她吗?”

警察:“已经检验去了。”

霍勇:“要是她,能给那个哈怂判死刑吗?”

警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还不好说,不过,警察已经把啥都知道了。”

警察什么都知道。警察什么都不知道。所有人也都知道,所有人也都不知道,不知道窄门,宝藏,篝火,不知道黎明即将到来时的呢喃,不知道街两边的房子在曙光里是怎样从蓝变白,不知道死者手抄的歌本贴没贴林俊杰的照片,不知道她的长辫子上别过什么发夹,也不知道坐在长椅上等待消息的男人,今天晚上在哪里喝醉,会不会被人丢出来,在街上蠕动。

也不知道离去的人都有特异功能,可以在万里之外,听见北方的天空里,鹤凄厉的叫声。

2

说起他们几个人的关系,古翠笑了:“我们五个人是一起长大的,幼儿园念的是一个幼儿园,光着屁股一张大通铺上滚,小学念的是一个小学,中学又是同一个中学。我们这地方太小,从幼儿园到中学一起长大的也多,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我们五个人最亲。”

只要说起他们五个人,古翠总是要笑的,不知不觉,笑意就从脸上渗出来。后来,对凶手,她也一定是这样笑着说的。这个,警察不一定知道。

霍勇岁数最大,1984年9月生的,然后是古翠,1984年11月的,邢玉川1985年2月,吴美凤1985年5月,王群1985年6月,再多一个月就和他们到不了一个班上。好像是为了让名字保持均齐,他们就自觉地给邢玉川和吴美凤去掉了姓,玉川,美凤,这样叫,课本上,作业本上,也都是这样写,有的时候,别人叫他们的全名,他们倒反应不过来。四个人里,玉川、美凤和古翠的个子都比周围人要高,玉川高中毕业的时候,长到一米八二,王群一米八,美凤和古翠都长到一米七二,只有霍勇的个子矮一点,刚刚一米七。

但五个人出身并不均齐,玉川家是部队上的,父母都是军官,美凤的父母亲都是政府的,王群父亲是园林局的副局长,霍勇父亲是民办教师,千辛万苦转了正,母亲在水电局后勤,长期称病不上班。古翠跟着母亲生活,从小就没见过父亲,据说他们那里的风俗就是这样的,男的结了婚,生了孩子,或者不等孩子出生,就离家去外地了,有的有音讯,寄点钱,有的没音讯,完全没有,到后来,到底有没有这么个人,都让人疑惑。古翠的母亲一下开小卖部,一下开裁缝铺,有时候神奇地撮合了一桩大买卖,一直在讨中间费,一直没有讨到,有时候到乡下去收药材,半个月没有消息,半个月后,押着卡车,坐在一卡车黑乎乎的块茎上回来了,一个黑皮包挂在胸前,晃晃悠悠。那时候,去过南方的人并不多,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学到的,把装了钱的包挂在胸前,也许是无师自通,颠沛的人从小就在百科技校里。

后来古翠霍勇全班去水上游乐园春游,古翠在游乐园的湖上看到一种游乐项目,用水上的浮板过湖,浮板的面积不小,有点浮力,但是半硬半软,底下也没有根基,板子之间也绝不相连,踩到板子上,借个力,就要赶紧跳到下一个板子上,趁着那块板子没有反应过来,再跳到下一块板子上,跳得好,就顺利地过了湖,上了岸,可以站在岸边看下一个人跳浮板,跳得不好,就要掉进水里,但水也不深,不至于淹死。古翠站在湖边,看着那个板子,就想起自己的母亲,她大概就是这样一块一块板子跳过去,一直跳到现在,还不知道要跳多久,什么时候是个头。古翠站在湖边,竟不忍心踩那个浮板。

但好在是五个人青梅竹马,不是两个人青梅竹马。

五个人各有出身,也各有样貌,各有性格。邢玉川个子高,一身的军人气质,小一号的国字脸,单眼皮,厚嘴唇。霍勇个子不高,皮肤黑,相貌端正,总是阴沉沉的,给人以稳重的假象,一旦高兴了,似乎就变英俊了,似乎身体里有个光彩夺目的他马上要破蛹而出,但又始终没有成功过。王群圆头圆脑,眼睛精光四射,活泼但不幽默,虽然常常和这几个人在一起,却也有点心不在焉,有时候消失几天,甚至加入别的小团体,但最终还是会回到他们这个小小群落之中。但即便和他们在一起,他也隐藏颇多,书包偶尔会有奇怪的物件,他们见过他从书包里拿出过《周易预测》《梅花易数》《在岩石上漂浮》,也看到他拿出过双节棍、机器猫面具,以及黑黝黝的铁块,装着黑色黏稠液体的瓶子,他从没告诉他的朋友们,这些东西都是哪来的,他消失的几天是去做什么了。

少年时期的吴美凤,一直是圆脸,却长着一对古画上古典美人才有的花瓣唇,和脸型完全不搭,被她的表情动作一调剂,却有一种娇憨之意,但班上同学谈论起同学相貌,却又从来不把她放到美女之列,大概因为她过于稳重,又一直担任学习委员。她的相貌起变化,是在去了国外之后,圆脸变成了瓜子脸,眼神也明亮妩媚许多,几乎判若两人。古翠在照片上看到后来的她,穿着打高尔夫的白衣服,在蓝天绿草间站着,异常奔放地大笑,觉得非常陌生,几乎要再三揣摩,在她脸上寻找线索,却从来没问过她,是整容了,还是生活环境和着装变了,还是以前为了学习,始终藏着自己。事实上,也是从来没有机会问。

古翠发育得比较早,标准的瓜子脸大眼睛,只是有点老相,又长年累月梳着大辫子,在大辫子已经不流行的年代。她倒是挺活泼的,玩笑不断,邢玉川的外号“串串香”,霍勇的外号“黑剑客”,都是她给起的,她的问题在于情绪非常跌宕,常常是笑着笑着就走了神。他们几个人都知道,她有一种迷信,觉得太高兴了,笑得太张狂了,就要有坏事发生,而且多半不是落在她头上,是落在她母亲头上。于她而言,这个迷信是有依据的,她八岁时,在外面疯玩了一天,笑得胸口都痛了,回到家,却看到母亲腿上被剪刀戳了一个口子,头发衣服也非常凌乱,至于这口子是她自己不小心,还是别人戳的,她从来没说过,古翠也从来没问过。她不敢问。

邢玉川是五个人的头,从小到大,什么事都是他挑头。爬山、下河、游水库、钓鱼、钻防空洞、在野外点篝火烤野食,都是他起头,用的东西也多数是他带来的,他也不让别人为难,就说那些东西都是公家的,食堂里拿的,仓库里要的,从俱乐部借的,分享就变得无比正当。霍勇想当然地相信这是公家的东西,古翠就多少有点怀疑,部队的食堂,再丰富,再大方,也不会长年累月备着各种缀着葡萄干的小点心、烤串和汽水。但邢玉川就是能够散布下一种气氛,似乎这样最应当不过,他们只要能接受他的好意,就是有所贡献。因为,他是在搭建一座友谊的战壕、帐篷或者堡垒,战壕是谁挖的都不要紧,要紧的是有人响应,可以和他一起静静待在战壕里,不然,这战壕就白建了。

在班级里,邢玉川似乎又是两样,他也热衷于起事、召集,但要他从头到尾跟下来,他又似乎没那么热忱。高二的时候,学校要办文艺汇演,班上几个男同学,打算组乐队排演零点乐队的歌,没有乐器,演奏能力也非常薄弱,只是有这么一个念想。邢玉川从部队俱乐部借了全套的乐器,邀请了会乐器的战士来为他们教授,甚至借了俱乐部的剧场排练,为了让这一套动作顺利完成,还让邢玉川的父亲在单位做了报备,把这项活动纳入“军民共建”活动中。乐队排练了三个月,最终顺利上了台,尽管在台上演出时,吉他贝斯鼓全都合不到一块,主唱也声嘶力竭破了音,却照旧获得第二名。后来,校方在文艺汇演的报道中写:“这是平阳二中第一次摇滚乐演出。”

临时乐队几位成员高兴得发了狂,演出结束,他们一定要凑钱请邢玉川吃饭,顺带捎上美凤、霍勇和古翠,但邢玉川并不愿意领这个情,拒绝了聚餐,以非常平静,但也老气横秋的语气对他们说:“怕影响不好。”

那几年,学校里的“军民联谊篮球赛”“军民元旦联欢会”“青春杯足球赛”,多半和邢玉川有点关系,但邢玉川一旦牵好线,就立刻隐身,只让学校老师和部队联系。有人要谢他,他也只是幽暗一笑,仿佛那事和他没有关系。

但对美凤、霍勇和古翠、王群,他却异常热忱,有始有终,似乎他生活的第一要务,就是要和这几个人在一起,在一起,不停地在一起,无论如何也不会厌倦。甚至,在那种热忱里,还蕴藏着一种危机感,那就是,他似乎早就明白了,他们只有这段时间可以在一起,以后必定分离流散。有人提醒他:“你组织着这几个小年轻钻防空洞窜老林子,万一出了事,你担不担得起责任。”邢玉川一愣,似乎从没想过这个问题,那之后足足有一个月,他再没招呼这几个人上山下河,但一个月之后,他就把这个提醒置之脑后了,他找到那四个人,宣布“我复出了”。

四个人曾经以为这是最当然不过的,直到他们长大一点,懂得识人。他们很小就见过邢玉川的父亲,虽然部队出入不方便,见面的频率没有那么高,但也不算陌生,到了十四五岁,心窍开了,再见到邢玉川的父亲,突然明白了,邢玉川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人。他的父亲很小就参军,从部队上了军校,虽然现在有了点身份,但也还是一脸热忱的样子,一直记得几个小朋友的名字,和他们家里的情况,每次见到他们,很自然地坐在他们中间,自然摆出“在群众中间”的画面,跟每个人提问,给这个鼓励,给那个加油,“我们霍勇也可以打篮球,又不是专业打球,不要管那么多,兼顾好学习就可以了”,“王群你给我看看手相”,“古翠你让你妈妈给我们食堂找点好的土豆来,现在这个菜铺子已经有点拿住我们,不把我们当回事了,什么发芽的烂掉的土豆都给我们供。”

改天也果然让人上门和古翠的妈妈联系,从她这里买了土豆,虽然不大可能让她做长期供应商,却也让古翠妈妈小小赚了些钱。即便这一单买卖,也跟他们的长期供应商打了招呼,说是要“照顾一下儿子的同学,解决一下燃眉之急”,强调同学这一层关系,也是要说明非亲非故,不用担心抢走地盘,那边供应商也就痛快答应了。但这一笔买卖,大大提升了古翠妈妈的口碑和影响力,她再做别的事也就容易了,至少半年,古翠妈妈把皮包挂在胸前,到处收钱。

也有人对古翠妈妈说:“你们家女子成天和那几个高干子弟玩,小心些,别吃了亏。”古翠妈妈说:“能吃什么亏呢,邢团的儿子,吴主任的姑娘,那都是跟我们翠翠一起长大的,能吃什么亏呢,学习也是他们学习好,不存在拉我们家翠翠的后腿。”那人说:“不是你想的那个亏,但凡能吃上那个亏,干脆嫁到他们家,那还好了。我说的什么呢,我们这周围都是什么人,他们周围都是什么人,跟着这种人家的一起玩,以为所有人都是这样的,说话细声慢气,弹钢琴看书,你好他好,再见古德拜,那就回不来了,再回过头来,连个‘X你妈’都说不出口,根本搞不过咱们身边这些吃下野粮食的,将来吃大亏呢。你看张慧她妈,跟着爹妈下放到咱们这儿的,跟隔壁的驹驴毛一家吵开架了,嘴里扭扭捏捏地说的都是‘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我在一边看着都急死了,我上去就照着驹驴毛一句‘亏哈你先人的你把你妈X死了’,鼻子上再一锤,鼻血糊上一脸,比啥都管用。”古翠妈妈若有所思,她听得出来,所有人天然地知道,他们和邢家吴家不是一个水平线上的人,将来更不可能追上他们,但也没有把这话告诉古翠,她在浮板上跳了几十年,知道古翠霍勇以后恐怕也要如此这般跳几十年,不如先乐上几年,不乐这几年,以后也还是要踉踉跄跄跳几十年。

霍勇古翠没有想那么远,他们能够用来参考的,不过是他们已经活过的十几年,他们对将来的想象,超不出十五岁时对十六岁的想象。何况,每天都是崭新的,都有新的经验,而且是五个人一起经历的新经验,巧克力的甜,苏慧伦孙燕姿周杰伦林俊杰的好听,醉酒的放纵感,都是先落到一个人的耳朵眼睛里,再折射到另一个人的耳朵眼睛里,再折射回来,已经沾染上了几个人的温度,几个人的惊喜,那都是加倍再加倍的。

“你们在一起,最高兴最难忘的是哪一次?”有人问过,可能是凶手,可能是别的人,也可能很多人都问过,肯定都问得漫不经心,因为没有人会真正关心一帮孩子小时候的事,就是随口一问。古翠还是认真地想了想,认真地回答了:“那太多了,都记不起来了。”

还是记得起来的。八岁时,小学二年级,在学校里,一起学做风车的那个下午。是夏天,学校旁边的大树上,突然出现了蝉,不知道是从哪里飞来的,还是很早就埋伏在地下了,总之,夏天第一次有了蝉,有蝉的夏天,比以往炎热,孩子们就在教室里,听着蝉声,做着风车。霍勇说自己还记得当时的对话:“玉川说,‘我们这里要变成南方了吧’,王群说,‘北方变不成南方的,北方顶多就是像南方’。”古翠试图纠正霍勇的记忆,她记得那天王群不在,在玉川说过“我们这里要变成南方了吧”之后,是老师对他们说“北方变不成南方,地理方位是不会变的,北方顶多就是像南方。”霍勇没再试图坚持,就说:“把几个娃说的话,盯住纠正什么,小学老师就是这样,什么都是她对。”古翠打趣他:“你爸爸是中学老师,中学老师就自动变好了?就不是这样了?”

但有蝉的夏天,只有那么一次,第二年夏天,蝉声就没有了,蝉没再出现过了。吴美凤说,那是路过的蝉,蝉还是要到南方去的。邢玉川说,也许蝉不小心吸了不该吸的树汁,中毒死了。他们一直在等下一个有蝉的夏天,一直没有等到。后来,古翠曾经暗暗期待,时间就定格在那一瞬,蝉永远没有来,他们永远没有长大。除非蝉再来了,蝉声再起,他们才可以解除封印,哪怕轰然老去倒地身亡,也完全可以接受。

还有十二岁时,邢玉川想去县城(那时候还是县城,还没升级成市)外的一座引水高架桥上看看,但几个人都不知道那个高架桥该怎么到达,只是经常远远看到,落日下,满月里,一座孤独、高峻的引水桥,是明信片里才有的画面。他们就早早出发,朝着引水桥的方向走,先后经过大片的麦子地、一片白杨树林,一个散发着臭味的村子(后来他们才知道那个村子里有几个巨大的养猪场),一座被荒废的小白楼(后来他们才知道那是畜牧站曾经的办公楼),试过许多歧路,问过很多陌生人,终于在下午五点到达高架桥,在引水桥伸出那座高坡之前,其实是一条引水渠,渠两边有宽阔的白土路,路两边长满高大的白杨树,树叶金黄,不停地往下落,似乎永远落不完。邢玉川说:“欧洲那些林荫道也不过如此吧。”王群说:“你又没去过欧洲。”邢玉川说:“起码电视里看过,将来我们肯定能到欧洲亲眼看看。”后来,提起那次出行,霍勇说,那次去引水渠,是八个人,还有三个是隔壁班上的同学。古翠说,她不记得了,她不记得还有别的人。是的,世界分成了两部分,他们,和别人。

如果非要说出最难忘的,还是有。十七岁,冬天,寒假,邢玉川、霍勇和王群,约了初中时代的同学到学校球场踢球,他们有的已经参了军,有的没考上高中,去读了技校,有的已经在做生意了。一旦不读书了,这些人立刻显出了成色的差异,但差异还不大,也不过就是抽烟喝酒,多了些口头禅,何况,有差异也被青春抹平了。那天下了大雪,雪后初晴,太阳照在白雪上,把白雪变了颜色,先是粉红,后是金黄,他们就在淡淡的粉红和金黄之中踢球,也不是踢球,只是撒野,没有章法,没有秩序,最后连你队我队都分不清了。他们的叫喊声,在雪后清旷的大地上回荡,球场周围的白杨树和槐树上,不时有喜鹊或者乌鸦停下来,又被他们的叫喊声惊飞。后半段,县城音像店老板的儿子来了,他带来一架超大的录音机,在球场边放歌,放的是吴美凤提供的《铁血摇滚》磁带上的歌。那两张磁带,是吴美凤说自己要学英语,练听力,让家里人买的,其实里面的歌,没有几句能听得清歌词。但那套盒带,不只有磁带,还有两本小册子,附有中英文歌词和乐队介绍。古翠想说这些歌难听,但她不想让吴美凤扫兴,更是知道自己的喜好和吴美凤并不在一个水平上。听着听着,到那些歌和眼前的白雪、红日、白杨树、飞鸟揉在一起,她也觉得那些歌好听了。

不论去什么地方,不论什么时候聚会,邢玉川都要所有人拿着课本和作业,一起复习功课和写作业,每次也都要重复他的理由:“在这种地方看书写作业,记得最清楚,可以用我说过的联想式记忆法,背一个公式的时候,盯着一棵树,假设这个公式就是这棵树,这样记得最牢。几个人一起复习,互相提问,效率也最高。”其余四个人都不大愿意带着课本作业出门,觉得那太煞风景,但邢玉川又往往补上一句:“不然家长就觉得我们在一起什么都没学到,再出来就没那么容易了。”几个人通常是带着“要想吃糖先要吃药”的心态,带上课业,也会认真温习,因为,静默着,低头翻书写字,确有一种难言的温馨。

温习功课的中间,邢玉川偶尔也会拿一两首诗给他们看,那时候徐志摩、戴望舒正流行,邢玉川有次拿给他们的,就是徐志摩翻译的一首诗,《我们是七人》,原作者是华兹华斯。邢玉川说,这诗是他在《语文报》上看到的,原诗应该很长,《语文报》上只有这么一段,光看诗,不知道写的是啥,解析诗的老师说,原诗写的是个故事,华兹华斯到乡下漫游,遇到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就问她,有几个兄弟姐妹,小女孩说:“我们是七人。”实际上,七个兄弟姐妹,已经有两个夭折了,但不管怎么问,她都说“我们是七人”。

那几句诗是:

一个单纯的孩子,

过他快活的时光,

兴匆匆的,活泼泼的,

何尝识别生存与死亡?

其余四个人听得懵懵懂懂,不知道邢玉川为什么突然要提起这首诗来,光看这几句,似乎也并不优美。邢玉川急着解释诗的意思,越说越急,最后索性说了句:“算了。”那四个人不知道,这几句诗经过这样的转述,其实近乎誓言。

只有少数几次没有带作业,往往是在考试之后,或者假期的尾声。例如高二的一个周末,刚刚考过期中试,他们几个人,趁着霍勇父母不在,聚在他家做饭吃饭,饭菜上了桌,邢玉川突然要喝酒,在众人的劝阻声里跑了出去,再进门的时候,两只胳膊紧紧裹着运动衣,神秘莫测的样子,随后一掀衣服,一只手握着一瓶二锅头,藏在衣服里。那瓶二锅头,由三个男生均分,但最后,大部分被邢玉川喝掉了,有点醉意之后,他呆呆地流下泪来。其余四个人不约而同安静下来,王群轻轻拍了拍邢玉川的背,也并不说话。古翠却又感到一阵难以言传的暖意。

第二天,正常到校,霍勇去邢玉川的桌上拿笔记来抄,却在最后一页,看到几句话:“在最欢乐的时候,笑容戛然而止。在欢宴之中,突然有一种明亮的忧伤破空而来,迫使你我不得不提前退场。”霍勇判断,那是邢玉川新写上去的,他们几个的笔记都是抄来抄去,几乎每天都要在几个人手里过一遍,周末之前,霍勇还没有在邢玉川的笔记上看到这段话。

霍勇拿了笔记,翻到最后一页给古翠看,两人面面相觑,十几年的相处,他们自以为非常了解彼此,但看到邢玉川感伤的这一面,还是有点猝不及防。霍勇就以为邢玉川遇到了什么事,古翠也有点疑心,但阻止了霍勇去跟邢玉川问,她就是觉得非常好,似乎他的破碎,把她破碎的一面给补上了。

所有这些,霍勇和古翠的记忆都不大一样,也许是性别不一样,也许是角度不同,处境不同,两个人看到的记住的,都不大一样,以至于两个人常常要互相补充互相纠正。比如笔记本后的短诗,本来是霍勇拿给古翠看的,多年后,古翠记得这事,霍勇却完全不记得。有时候,连他们自己也有点诧异,人的记忆竟然可以如此摇摆不定,如此容易丢失和被篡改,但十年二十年过去,冬雪也像是春花,白马也像是黑马,肥皂泡也终于坚如磐石,指鹿也可以为马,到底是踢足球还是打篮球,到底是徐志摩翻译的还是戴望舒翻译的,到底听的是U2、九寸钉还是周杰伦、王力宏,都不要紧,他们分不清,别人更加分不清。

但终归,最主干的那些事是不需要订正的。高中毕业,邢玉川去了西安读大学,吴美凤去了北京读大学,都是和部队没有关系的学校,反而是王群去了洛阳读了军校。霍勇和古翠落榜,但没有人觉得意外。整所学校,每一届学生五百人,高三那届,算上补习生,足足一千两百人,能考上大学的,至多七八十个人,考不上是寻常,考上才是不寻常。

临别时,王群在霍勇的毕业留言册上,写下两句诗:“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大一和大二的第一学期,玉川寒暑假回来,还第一时间来找他们,把几个人聚在一起。大二的第二学期,空军部队大调整,他父母所在的那个部队搬迁到了另一个省,他们自然也跟着搬过去,从那以后,玉川再也没回过平阳,也渐渐从他们生活里消失了。没有了玉川这根线索,吴美凤和王群虽然也还时常回来,却也慢慢断了线,偶然几次聚会,都有点心不在焉。再后来,剩下四个人的友谊也难以为继。霍勇和古翠,是通过QQ朋友圈,知道一点他们后来的事,玉川大学毕业之后,先在广州工作了一段,后来读了研,再后来去了美国弗吉尼亚大学,吴美凤大学毕业就去了美国,一直读到博士。她和玉川分别在两个州,相隔不远,但极少联络和见面。

古翠搜索过邢玉川的名字,同名同姓的人很多,古翠一条一条打开看,终于确定,那个邢玉川博士就是他了,他名下有十几项专利,偶然回国,在大学讲学,协助几家知名企业做过几个项目,但再没和他们联系过。

无论霍勇还是古翠,后来再没遇到过邢玉川、吴美凤这样的人。他们也没有机会遇到这样的人,慷慨、宽容、大方这些词,似乎从他们的生活里消失了。从幼儿园开始,他们互相骗,自己骗,一直骗了十几二十年,直到这个骗局终于维持不下去了。但他们在这场青春骗局里养成的习惯还在,还在慷慨、宽容,以及渴望慷慨、宽容。那个人对古翠妈妈说的话是谶语,也是诅咒,他们吃了大亏。

对他们来说,友谊不需要成本、只需要青春的时代过去了。

3

古翠和霍勇是2011年结婚的,他们结婚那年,有一首歌正在流行,冷漠和云菲菲唱的《这条街》。

“有多少花开花谢阴晴圆缺/依然想你当初的笑脸/你给我留下了无尽的缠绵/珍藏在我心间/如今已时过境迁沧海桑田/你已不是当初的少年/我永远怀念你/陪我走过的每一天。”

古翠非常喜欢这首歌,在街上听到之后,记下其中几句歌词,让霍勇去网吧,在网上找,并下了MP3存在手机上。但每次听到这首歌,以及这一类的歌,她都立刻想到,邢玉川、吴美凤和王群,大概是不会听这种歌的,少年时代就不会听,现在更没有可能。她知道他们的口味。和邢玉川在一起的那些年里,从磁带时代到CD时代,他们听的看的,都是邢玉川供给的。他带着他们听周杰伦、林俊杰、王菲、莫文蔚、五月天、杨乃文、赵学而、窦唯、U2、Suede、斯汀、布兰妮、Oasis、TakeThat,给他们借《辛德勒的名单》《拯救大兵瑞恩》《泰坦尼克号》的DVD。他异常热情地承揽了这项任务,毫不犹豫地觉得,他喜欢的,他们必定也喜欢,他们也觉得,他喜欢的,他们必须要喜欢。但邢玉川对他们的影响,是高度依赖他在场的程度的,一旦他不和他们在一起了,他们听的歌和看的电影就断了顿,甚至连路径都很难接续,他们不知道上哪里去找那些歌,又如何辨别好坏。更何况,在“他们”以外的世界上,歌没那么重要,一旦他们风流云散,他和她就要走进歌没那么重要的世界。

起初是街上放什么歌,他们就听什么歌,后来是网吧和QQ上传什么歌,他们就听什么歌。没多久,周杰伦和Suede全面从他们生活里退场了。有一天,古翠打开自己手机上的歌单,一眼看过去,不外是香香、杨臣刚、王强、冷漠、云菲菲,还有各种各样的DJ曲,突然意识到,他们的精神生活,开始显形了,他们回到他们应该回到的位置上了。她不太敢接受这件事,只好抱怨霍勇:“你看看你,听的都是啥?吵不吵?”霍勇直指要害:“那你让邢玉川给咱们发些歌过来,他听的歌就不吵,再吵也不吵。”但说完了,霍勇又觉得不大合适,似乎在抱怨邢玉川,可邢玉川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甚至古翠,甚至霍勇自己,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没有人做错什么,所有人都是顺势而为。

如果不把阴魂不散的邢玉川考虑进来,霍勇和古翠过得还好。高中毕业后,霍勇补习了一年,第二年再考,还是没考上大学,上了个中专,周围的人都说不划算,早知道这样,不如初中毕业就上中专。中专毕业,霍勇的父亲,动用了毕生积累的关系,竟把霍勇送进了水电局,而且是正式工。深究一下,是因为霍勇父亲有几个学生,在县上和市里任职。通常情况下,学生有了身份,就和老师疏远了,但霍勇父亲之所以还能够得到他们,还能说得上话,是因为他擅长书法,一直培养学生写书法,那几个学生,越往上走,越要写字明志以示淡泊,就一直和霍勇父亲有来往,并以“师徒”“书友”身份相称,几个“师徒”经常凑在一起,还形成一种支撑和监督,常常互相问“你给霍老师把事情办了没有?”“你去看霍老师没?”其实就是瘠薄的一点面子,一点腔调,这点瘠薄的面子,竟也成了一股巧劲,帮助霍勇父亲不费分文把事情办成了。

古翠的妈妈没有这些依傍,但好在在县城生活多年,到处都有熟人,也有一点巧劲。古翠高中毕业,先给办待业,又报了县工会和劳动局合办的就业培训班,一口气学了电脑操作、裁缝、理发几种技能,算是重新上了一遍学,有了应届生身份,有了这个气口,再找了几次人,就被派遣到教育局当临时工,想转成合同工,一直没转成,后来辗转在几家单位当临时工,最后是在商务局新成立的小公司里打杂,遇上商务局被挖出了贪腐窝案,受到连累,整个公司被遣散。当初那个气口就没有了。古翠就在小区楼下,找了间没装修的房子,简单收拾下,开了间理发馆。和霍勇结婚的时候,理发馆已经营业两年了。古翠不能不觉得,自己终归步了妈妈的后尘,在各个浮板上跳来跳去,也不知道理发馆这块浮板,又能让她站多久。

那时候,古翠的妈妈已经跑不动了,没有力气下乡收药材收土豆了,于是改做裁缝铺,年纪大了,眼睛不好,裁缝也做得马马虎虎。因为当初选铺面的时候,古翠妈妈图便宜,选了商业街朝北的铺面,常年阴冷,光线不好,暖气也和朝南的铺面不是一条线路,远远不如朝南的热。古翠就把裁缝铺的生意不好推给铺子的朝向和位置:“让你当初不要选朝北的,你也不听。”后来她让霍勇给裁缝铺换了个节能灯,大白天也亮着。古翠自己时不时过去帮忙。有一天在裁缝铺,拿着剪刀剪布料,剪着剪着,慢下来了,那个剪刀让古翠有了异样的感觉,古翠突然明白了,她和霍勇,跟邢玉川、吴美凤和王群,从根子上就不是一个水平线的人,只是那时候,青春遮掩了一切,让大家的差异没有那么明显,青春也给了他们一个叛逆的理由,让他们可以信心百倍地鄙视这一套“出身论”。但人和人的差异简直是生铁铸的,是剪刀形的,剪刀分岔处的一毫米,是剪刀开口处的一公里,甚至那豁口还在继续扩大,继续扩大,扩展成十公里,一百公里。别人早把这一点看得清清楚楚,只有他们自己不知道,也有可能,只是她和霍勇不知道,邢玉川和吴美凤、王群,都知道迟早有这一天。想到这些,她不免有点感伤,和他们分离,邢玉川也会那么感伤吗?可能不会,他们的友谊,和时间地点紧密相关,那段时间,那个地点,他们正好是他的材料,在没有更好的材料之前,他也愿意退而求其次,就地取材,并且沉浸其中。有一种人是游民,每到一个地方,都能迅速安家安心,心安就是家,但世界上属于他的这种地方,有无数个,他们对自己有严格的纪律,不会为任何一个家或者临时的家沉溺和感伤。这样想非常残忍,但也只有这样想,她才能更好地接受离别。

他们其实都不可能接受离别,离别伤害了他们,弥补这种伤害的方式,就是更紧密地依偎在一起,保住这个战壕残存的遗址。不然,这个世界就太虚无了,那将近二十年的欢聚、亲昵都太虚无了。2011年,霍勇和古翠结婚,距离高中毕业,已经八年过去。

没有媒人,没有提亲,没有这些过场,直接就领证结婚了。婚礼就在水电局餐厅举办,一共十五桌,婚房是水电局低价销售的房子,说是商品房,其实还是福利房,古翠妈妈给买了全套的家具电器算是陪嫁。听到婚礼消息的人,都觉得有点奇怪:“他们不是已经结过婚了吗?还是我记错了?”

霍勇那边,遇到过同样的提问,霍勇还推脱一下,似乎自己跟古翠在一起,不是因为他们这个小团体,不是因为他们从幼儿园时期就在一起。他想让人觉得,即便没有这个小团体,他也能找到对象,甚至还努力表示了不满:“她就是个子太高了”,收到的回答是“你咋不说是因为你个子矮。”

古翠还是梳着大辫子,婚礼上,把辫子盘起来,就算是盘过发了。婚礼上,反复放着《这条街》。那天婚礼上,还有个花絮,酒席行进到中间,有一桌亲戚,发现桌上有个人谁都不认识,也说不清是谁的亲戚朋友,光是埋头吃饭,什么菜上来都是第一个伸筷子,就把这事悄悄告诉古翠妈妈,古翠妈妈听了,不动声色过去看了一眼,的确不认识,退到柱子后面,跟报信的亲戚说:“算了,让吃吧,反正席上的菜最后都剩下了。”过了一会儿又反应过来了,悄悄跟亲戚说:“你跟桌子上的亲戚说,把手机钱包看着些,不要公开说,就在QQ群里说一声,反正两个群你都有呢,脸上不要给脸色,千万不要给脸色。”亲戚说:“直接赶走不就没有这些麻烦了。”古翠妈妈说:“人到了这一步,也是不得已,让补充些营养吧,再说了,大好的日子,不要生气,不要闹,不要吵,不要有事情。就悄悄吧。”

有一段非常好的日子。古翠和霍勇都知道这是好日子,也不能不觉得,这段好日子和那段友谊密切相关。他们再度严格遵守了中学时代的生活方式,找歌听,不是别人听什么,他们就听什么,也找电影看,县城的读书会、摩托车协会、钓鱼协会,他们都参加了一遍,甚至霍勇父亲的书法培训班,他们也去充过门面,每到节假日,特别是元旦春节,霍勇的父亲还带着他们,上街去给人义务写春联、写灯笼。当初邢玉川带他们去过的地方,他们也都去过了,引水高架桥、防空洞、水库、发电站、野花山谷。也去了南方,听到了久驻在那里的蝉声。春天,夏天,秋天,冬天,依序过去,每个季节都能找到相对应的旧事,也都能找到相应的地点。他们都知道这是好日子,直到霍勇生病。

小打小闹地病了一段时间,当作感冒治过,也消停了一阵子,最后,还是确诊了,住了半个月院,出院,再住半个月院,出院,再住院。往后就是那条很漫长的路,一周三次治疗,被尿素氮、肌酐、血红蛋白、血小板、白细胞、脉血液气体、尿比重这些名词围着,把自己的数据和正常数据区间牢牢记着。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已经是2015年,霍勇和古翠都有城镇职工医保,水电局又是所谓“好单位”。“好单位”给霍勇调整了岗位,没有具体任务,可以不用到岗,县城的这些单位,不到岗的大有人在,但只要是不去医院做透析的日子,霍勇仍然到单位转转,总之,不让管事的人为难。

“好单位”和医保,可以缓解一点不安全感,缓解不了疾病本身带来的失衡,眩晕,乏力,出血,食欲不振,恶心呕吐,频繁起夜,以及最严重的——“当不了男人”,这些症状让人失去关注别的事物的能力,过分关注自己,不断放大已经露出苗头的各种想法。霍勇以前不失眠,得病之后常常失眠,只要起夜,后半段就睡得七零八落,但这个病,有时候免不了频繁起夜。有一天夜里,霍勇起夜,经过客厅,在窗前站了一会儿,那时候是秋天,夜雨夜风把柳树摆动,柳树甩着一头的绿发,像是海底的某种植物,就在他站在那里的片刻,风雨越来越大,柳树越摆越狂,柳树的绿发东一下西一下,晃得他恶心,那种恶心非常清晰,他甚至能感觉到它是从大脑某处发端,一个肉色的螺旋,在头脑深处旋转到失去控制,然后依次传递到脸、耳朵、脖颈和食道,最后到达胃。他居然被这些看不到摸不到的东西打垮了,被眩晕感和无力感按住了。他被一种悲情征服了。

生病第二年,他终于对古翠提了离婚,没有吞吞吐吐,而是异常郑重,他简单说了几条理由:已经有欠债了,不想连累古翠,还有一条,就是“不能当男人了”,这两个现实推导出了离婚的势在必行,也带出了一个结果,这个结果也是更重要的理由:他这个状况,迟早要走,拖个几年再走,就把古翠拖老了,再婚再嫁都不容易了,不如早早做打算,离婚,分开,古翠早点找个伴,他走也走得安心。

古翠知道他的思想来源,《爱心》杂志上,有无数的尿毒症、白血病、癌症故事,每个有了绝症的人,都要高尚地提出离婚,每个妻子或者丈夫,也都高尚地拒绝了离婚,两个人互相支撑。她师傅的理发馆摆放着《爱心》,她的理发馆也有《爱心》,客人不多的时候,她坐在理发椅上看过那些杂志,她知道这些疾病的所有套路,也知道霍勇的套路。

“离了婚,你一个人就能把债还上吗?离了婚,你的病就能好些吗?”

“还上还不上,至少不拖累你了。”

“我没有那么急着找个伴,我现在不是有伴吗?”

“你这个伴迟早要走。”

“你走了再说走了的话,不是现在已经稳定住了吗?”

“那都是假的。”

“你是从《爱心》上看的吧?”

“《爱心》上不这么写,也得这么做啊。”

“要是人得个病就离婚,那也上不了《爱心》了,正因为能上杂志,说明这么做的人不多。”

“那是他们太自私了。”

“你高尚得很。”

“我不高尚,我现实得很。”

两个人绕开了疾病、债务,以及“不能当男人”这几个事实,开始讨论离婚的概率、媒体报道的真实性,以及他们的选择是现实还是不现实。因为疾病和债务是铁一样的事实,没有办法讨论,只有如何应对这一点,还有一点讨论的空间。最后他们发现,他们进入一个死角,那就是他们一直在关注“别人是怎么做的”,从小到大,他们都在“别人是怎么做的”这里面打转。邢玉川曾经是这个“别人”,给他们提供了一些范例,同时也剥夺了他们自己进行探索的习惯。如今,轮到他们自己做决定了,他们只有独自寻找参考,看看别人是怎么做的,但不论是《爱心》杂志,还是电视里的《人间真情》,其实都在用无数“别人”的故事,暗暗告诉他们,做选择这件事,高度依赖外部条件,他们的条件之下,确实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两个人互相拖着,也能上杂志,也是“人间真情”,两个人分开,高尚一把,也能上杂志,也是“人间真情”。这其实是同一个结果,不管他们牺牲了一个人,还是两个人都牺牲了,结果都差不多,两个人最终都得葬送。普通人,只要遇上这种事,就已经在毁灭的边缘了,所有的动作,不论高尚的,还是下流的,都是无效的,可他们非这么做不可,非要做出一点“避免牺牲”的动作,才能让自己稍稍安慰。而有些人,从不会面对这种选择。

反复讨论了半年之后,去民政局谈了几次,最终办了手续。因为古翠最终看出,霍勇的确觉得自己死期将至,自己不是他,体会不到这一点,其次,霍勇觉得,主动提离婚,是高尚的、讲义气的,以及“邢玉川知道了也会支持”。在持久的争吵、讨论之后,古翠想,不如成全霍勇的自我期望,反正,她有把握,以他们的感情,结婚和不结婚一样,离婚和不离婚也一样。

他们的约定是,房子和房子里的东西都归古翠,霍勇搬回父亲母亲家去。但他们没有马上分开,从小到大,天天在一起,已经像是双胞胎了,甚至是双胞胎里最凶险的一种,连体双胞胎,骤然切断,恐怕两个人都要送命。要分开,但得慢慢分开,每天把连着两个人的皮肉割开一点,每天痊愈一点,每天死一点点心,每天消除一点折返的可能,每天往前走一点,每天分一点属于两个人的感情到别的地方去。一点一点,两个人从笨手笨脚,到逐渐得心应手。这是一种悲哀的技术,每用一次,自身就垮塌一次,但他们比任何人都更果断地运用着这项技术。

霍勇不去医院做治疗的时候,就到古翠的理发馆去,在供顾客等待的长椅上坐着,看着古翠忙碌,有时候帮着给洗头、递毛巾、扫地,以及给顾客倒水、添水,有时候去交水电费和工商税。新发展的顾客,不知道这个男人是谁,就免不了跟别的客人问:“那个成天坐在长椅上的男人是谁?他等啥着呢?”“坐在长椅上的男人”代替了“前夫”这个称呼,成了霍勇的标签。后来,霍勇觉得那条木头长椅太硬了,不论自己坐着,还是顾客坐着都不舒服,就趁着水电局搬办公室,跟办公室的人说好,要了一个淘汰的沙发,搬运到了古翠的理发馆,从此,他就是“坐在长沙发上的男人”了,但人们说起他来,还是“坐在长椅上的男人”。

仅仅分开是不够的,如果分开后还相处着,不给古翠找个去向,当初离婚的理由就不成立了。办完手续,走出民政局的时候,霍勇就跟古翠说:“明天就到《信息天地》上登个征婚启事,我已经问过了,登一下五十块钱。”第三天,由某打字复印部制作,印制粗劣、免费分发的《信息天地》上,就多了一条征婚启事:“女,34岁,身高1米70(刻意少写了两公分)。”此后的一年多时间,霍勇不停地催促古翠去相亲、找男朋友,甚至自己托人给古翠找对象,还几次三番去古翠妈妈那里,让古翠妈妈也动作起来。有时候消停一阵子,要不了多久,就又卷土重来。他们人际圈子里的人,渐渐都知道了他们的事,免不了慨叹几声,说几句“了不起”“不简单”。这些评点再反馈到霍勇这里,就让他的决心更加坚定,帮古翠找对象的动力也就更充足。

古翠陆续去见了几个人,每次见完面,都跟霍勇详细讲述见面的情况,霍勇也跟她一起分析,这个人“是不是过日子的人”,觉得有必要进一步发展的,霍勇会打听男方的情况,有没有赌博,有没有家暴,外面有没有债务。见的第一个人,就是他们去高架引水桥时,经过的那个养猪场的场主的儿子。头两次见面,古翠感觉这人还比较务实,虽然偶然有点劲劲的,会竖大拇指自夸,也可以理解。不过,让古翠愿意去见第二面的,是这人的履历,他当过兵,也是那种小国字脸单眼皮的长相。第三次见面,这人就拖着古翠去会朋友,喝了几杯之后,突然丢了魂,有了怪异的举动——目光呆滞,双手撑在身体两侧,整个人像上了发条一样,向左边颠一下,又向右边颠一下,不知是有什么暗疾,还是有什么奇怪的习惯。古翠就再没和这人见面。没多久却接到这人的短信,说养猪场发生了猪瘟,周转不灵,要跟她借两万块。古翠和霍勇头凑头地看了那条短信好几遍,心跳加速,不知道是不是招惹了什么不合适的人,又该怎么回绝借钱的事。最后,还是霍勇做了决定:“干脆就不要回短信。”那人有一段时间销声匿迹,但八个月后又发来了短信:“猪肉涨价了!我们翻身了!再也不用低三下四求人了!做生意就是这么痛快!刺激!”古翠看了短信,暗暗松了口气,庆幸自己没和这人过多纠缠。

古翠见过的第二个人,蹲过两年监狱。蹲监狱也是有鄙视链的,这个人蹲监狱的理由,似乎在鄙视链的顶端。介绍人说,之所以蹲监狱,是因为捅了人,之所以捅人,是因为对方的宅基地的事,打了他的爹妈,他忍无可忍才动了手。古翠就犹犹豫豫地见了面,见面没几分钟,那人就说起自己捅人的事:“别的再能忍,打我爹妈我能忍吗,我不能忍。就是可惜了,将来我的后代不能考公务员了。公务员考试也确实不公平,爹妈有问题是爹妈的事,怎么能和儿女的前途绑在一起呢?这不是古代的连坐吗?再说了,前科也要看是什么前科,孝顺爹妈犯的事,这能算前科吗?就算不表彰,起码也不能影响后代考公吧?”古翠听他一口一个“后代”,以为他已经有了孩子了,就问了一句:“你的娃多大了?”那人翻了一个白眼:“这不是才要和你生呢吗?”古翠身子一顿,上半身往后一撤,不知回什么话才好。第二次见面,还是没几分钟,就又扯到捅人的事情上:“我捅的那个人,命真大,主要也是太胖了,刀子进去捅的都是脂肪,刀子往出拔的时候我低头一看,刀身上都是黄油,他的伤口往外翻翻着,也是黄油,一滴血都没有。”古翠没有再去见第三面。

也有短暂相处过的,是师范学校招生办的老师,岁数不大,只比古翠大两岁,已经秃顶,且结过两次婚。古翠也托介绍人问过男方两次离婚的原因,都说是性格不合,不是因为家暴,也不是因为赌博酗酒,周围人见了他,也都是“老师老师”地叫,两个人在一起,也看电影、听歌、散步,但古翠总觉得哪里不对,也可能是反常的人见多了,就总是期待下一个人也反常。后来是霍勇从别人那里听到,老师的前两任妻子,都是自己的学生,和学生结婚的同时,还和别的学生说不清道不明。那这个人也不能继续处了。

还见过一个,三十八岁了,一直和自己的母亲住在一起,这人出来和古翠见过两次面,他的母亲就在家里晕倒了两次。小城怪事多,充满喜和乐。

在水上游乐园看浮板的感受,又回来了,古翠原本以为,自己至多在谋生这件事上跳跳浮板,却没想到,连感情世界,也要跳浮板,感情世界里的浮板,比谋生领域里的浮板还要漂浮,还更不可靠,或者站不上去,或者她根本就不愿意站。她像是站在墨黑的深渊之上,四顾茫然。

这天,古翠和霍勇盘点过这些相亲对象之后,霍勇突然停了一会儿,望着远处,用了一种悠远的、平淡的语气说:“我还挺想邢玉川的。尽管邢玉川不要我们了,看不上我们了,但不得不说,邢玉川这人是真好,方方面面都好,没有一点儿不好的地方,我岁数越大,越知道他有多好,经历的人越多,越知道他好在哪里。他看不上我们,不要我们,有他的理由,是我们不争气,配不上他。他是从天而降,把我们一辈子的运气都给耗光了。我们其实根本不应该有这么一个朋友的,现在你让我说邢玉川是‘朋友’,我话出口之前都要犹豫一下,其实就是他从天而降,往四周一看,能抓的也就这几个人,就抓上一起玩吧。我们配得上的,就是我们瞧不起的这些人,我们能够得到的,也就是这些人,瞧不起也没办法,平阳就这么大。”古翠是第一次听到霍勇承认自己和邢玉川的差距,这是他以前从来不承认的,霍勇的父亲,因着技艺在身,有一种小城文化人的孤傲和执拗,打心眼里相信“高手都在民间”“高手都在武林外”,自己就在民间,就在武林外,算不算高手,你自己品,一旦出山,肯定一鸣惊人。到了霍勇这里,虽然他不写字也不画画,但还是继承了那种傲气,莫名地觉得自己是沉厚的,在什么地方天然地接上了文脉。能听到他承认自己的不足,的确不容易,但也说明,他们撞上的南墙有多硬,撞得有多痛,痛到足以让小城里的怪人觉醒。

一种流言开始在小城里蔓延。这个时候,平阳已经从县升级成了市,虽然城市的规模跟以前相比,并没有增大多少,但从县到市的改变,让这个城市在心理上增大了,县级的流言就变成了市级流言。这个市级流言的核心内容是,霍勇和古翠是假离婚,因为霍勇生了病,需要钱,他们不得不离婚,后来发现相亲是个生财之道,就组成诈骗团伙,古翠出去相亲,霍勇在背后指挥,古翠要钱要物,要到以后拿回家,两个人一起用。流言到了古翠妈妈这里,古翠妈妈毫不留情:“那能是假病?那能是假离婚?你们为了买个房子假离婚,当官的为了把老婆送出国假离婚,就所有人都是假离婚?”霍勇估计,这些流言多半是相亲失败的男方以及介绍人散布出来的,却找不到源头,无从辩驳,简直悲愤交加:“就给的那快过期的牛奶,真空包装都漏了气的小米绿豆,他以前老婆穿过的衣服,几张购物券、电影票,还是指定了在哪里用,还得先花现金买够一百两百的东西才能用的,这都能算是要钱要东西?我们还回去的是啥,我们给的是白沙烟,买的是七匹狼的衣服,我带着两个徒弟上门给当免费电工,给他家装修的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布线。”问题是,一旦霍勇出面讲了这话,“我们我们”的,越发显得他们像一个团伙,贪的都是小利。人们嫌弃贪,不嫌弃坏,不嫌弃恶,嫌弃的是没贪着,更嫌弃的是贪着的也是蝇头小利。

到了这一步,离婚不离家也不行了,不管两个人想着如何分开慢一点,也都不行了,无论初衷如何,他们都解释不清。这个世界不爱听,听也听不懂。

按照当初的约定,霍勇搬到了父母家,古翠住在他们住过的房子里,房本名字也早改了,再没有什么牵扯了。霍勇仍旧时不时到理发馆去坐着,打打杂,只不过,以前是只要不治疗,都去理发馆,现在变成三四天去一次。微信上也还是有联系的,有时候每天聊,有时候也稀疏了。古翠在做什么,和什么人在一起,霍勇也不完全知道,两个人也是刻意地有所保留,一旦毫无保留,后面的这一番折腾,也又失效了,会有更大级别的流言出来。

古翠的那些哀痛,那些寂寞,后来都说给谁了呢?她反复咀嚼邢玉川、吴美凤和王群和他们的往事时,对面都是谁呢?可能是凶手,也可能是还没来得及成为凶手的人。

……

(全文请阅《芳草》2024年第3期)

责编李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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