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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作家看临潭”采风作品—— 连金娟:绿绒蒿与黑土地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连金娟   2024年08月07日08:15

连金娟,女,甘肃临潭人。鲁迅文学院第四十一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188体育官方ios见《人民文学》《北京文学》《美文》《文艺报》等报刊,著有188体育官方ios集《隐秘的河流》。

太阳出来,冰雪渐融,一簇簇黄绿色的花在流石滩上绽放,那些花朵的大小如女人的拳头,花瓣犹如丝绸,它迎着风在高山凛冽的寒风里高高挺立。它的植株不高,食指一样宽窄的枝叶上通体长着绒毛。小时候我很喜欢用手指去触摸那些绒毛,手指轻轻抚过的瞬间,仿佛滑过婴儿长着绒毛的背部。

山里气候阴冷,山坡上唯一一片黑土地是外婆专门开垦出来的。以前那里没有土地,是一大片的流石滩。山坡上有的石头很大,可以成功地遮挡一头肥壮的牦牛,多半在那些巨石头的脚下总散布着一些稍小一点的石头。小时候我喜欢游走在那些石头的缝隙里,绕绕拐拐像走在一个谜一样的世界里,也会在那些石头的缝隙里发现死去婴儿的尸体。他们身体卡在石缝里,只露出一个圆圆的脑袋,头上戴一顶帽檐很大的小圆帽,把整个脸遮挡起来,这是家人对他们最后的疼惜,怕他们的脸暴露在日光之下。有时那顶小圆帽被风吹走了,就露出脸部来。我看到过一个裸露出来的小脸,他应该是刚离世不久,双目紧闭,长长微卷的睫毛将阴影扑打在脸上,他的嘴微张,一副酣睡的模样。我在阳光下凝视了那张脸很久很久,直到山间的冷风吹来,头顶的鹰发出一阵又一阵尖利的鸣叫。我才意识到这是一张已经没了生命迹象的脸庞,过不了多久,他会腐烂,会被秃鹫叼食,死亡的绝望与恐怖让我心生悲凉。

外婆将黑土地开垦出来,她将更多的精力都倾注在那片土地里,固执地认为那片土地一定会种出金灿灿的青稞来。外婆说她开垦那片土地整整用了两年的时间。两年里她将那里的石头一个个推下山坡,然后用锄头挖起深厚的草皮,赶着牛,架了家里最锋利的犁将土壤翻了又翻。

她做这些时,一株一株黄花绿绒蒿在风中摇摆。她想起第一次来到山寨,就是满山满谷的绿绒蒿在寒风中迎接她。十七岁那年她顺着洮河一路狂奔,这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次叛逃,她心跳得厉害,小腿上布满了植物划破的伤痕。她顺着河岸上的石子路拼了命地狂奔,嗓子快要被烧着了。

在逃跑的前天晚上她端水路过西厢房,听到了一个可怕的消息。她抽大烟的丈夫要卖掉她,他正和里面的大烟贩子讨价还价。

半夜,上屋里的灯亮了。公公敲着房门嚷着家里的耕牛不见了。她的丈夫用被子裹紧病态的身躯,催着让她去找牛。耕牛是她专门放掉的。她急忙穿了衣服,从大门洞提拎了早已准备好的包袱出了门。漆黑的夜里,她没有点燃火把,顺着隐蔽的山路一直往南跑,因为她听说人牙子是从北边来的。

从半夜走到中午,她整个人虚脱了,躲在古闇门的废墟里睡着了,熊蜂和蝇虫在头顶嗡嗡作响。在岷州读书的外公,背着书箱从废墟旁路过。他将书箱放到闇门的阴凉里,放好书箱,他怔住了,不远处躺着的女人让他断定是一具女尸。胆小的外公,在慌乱中将书箱里的书撒了一地。他边装书边哆哆嗦嗦地嚷道:“死人了,快跑,快跑。”睡梦里外婆被“快跑”两字惊醒,一下起身,跑得比外公还快。那个中午安静的山谷被他们的惊叫声打破,惊得天空中的鸟雀嘎叫着乱飞。

外婆和外公顺着山沟一路前行,直至一座高山挡住了去路。外公指着山顶告诉外婆,他的家就在山顶上。外婆抬头望去,高耸入云的山峰云蒸雾罩。那些雨雾是很好的伪装,她想人牙子定不会想到她逃跑到这样偏僻山里的。

外婆跟在外公的身后,攀爬她一生见过最高的山峰。山里的雾很大,外婆冷得牙齿打颤,登上山顶,傍晚的天空下呈现出一片绝好的牧场,灌木和怪石嶙峋的石滩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冰雪。外婆蹲下身,她看到黄色的绿绒蒿,它的花枝半截埋在雪里,花朵像水晶一样刺破冰雪探出身躯来。她与其中一株静静地凝视了好长时间,轻轻剥去枝干上的雪壳。外公告诉她,书本上叫它“绿绒蒿”,山里人叫它“野牡丹”。现在开的这种叫黄花绿绒蒿,到六七月份还会有开红花的绿绒蒿,八九月份在青石山顶会开蓝花绿绒蒿。她觉得那是她平生见过最特别的花朵,它会呼吸,会说话,在寒冷中颤动的花叶仿佛告诉她要绝地逢生。

春雪后,外婆就数着日出期待绿绒蒿开花的日子。她爬上山坡,在那些流石滩里仔细数着绿绒蒿的花株。等她看到去年开过的花今年又在原地开放,就兴奋地跑去对外公说上大半天。她认真地描述着每一朵花的样子,激动之余用炭笔一笔一笔地描绘下那些花的容颜,将它们烙在绣布上。天气晴朗的日子她坐在廊檐下,在阳光下仔细比对丝线的颜色,乘着风一针一针扎出绿黄色的绿绒蒿。

山里老下雨,雨滴顺着屋檐一滴一滴不断地滴落。外公在炕桌上为学生批改作业,外婆就着花窗里的光亮将那些绣好的绿绒蒿枕面缝在枕头上。冷风吹得厉害,吹得外公的书纸哗啦啦作响。外婆向外公诉说起她的梦。她梦见大片的绿绒蒿盛开在屋前的流石滩上,她将其中一枝采摘拥入了怀中,雪就将她的全身染白了,她被冻醒,肚子一阵痛。

那年秋天绿绒蒿结种子的时候,外婆生了一个白净的女儿。外婆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那是她生命中的第一个孩子,她在她没出生之前缝好了各种碎花的小被,在每一个小被子上缝制了一朵绿绒蒿,在每一件白色的婴儿肚兜上缝制了同样的花样。他们的孩子叫香蒿。香蒿是我未谋面的姨妈,她在第二年的春天死了。关于她的死因,听家里人说是当时来势汹汹的一种痢疾,那个春天山寨里好几个孩子都染了这种病,他们都没能活过来。

大雪在山间飞舞。外婆抱着她死去的女儿,抱成了石塑的模样。她双目呆滞,紧锁双臂,任谁都无法从她的怀里抱走她的孩子。外公说要给孩子换一件新衣服,外婆才松了手,刚一松手,身旁的村人就抱着孩子夺门而出,将她安放在山坡隐蔽的石头缝隙里。反应过来的外婆,疯也似的一路狂奔,雨雪里她在那些缝隙里拼命地寻找,泪水与雪水都快要冻结在脸上,她的心都快要碎了。那个时节绿绒蒿还没有开花,只有植株在风雪里摇摆。在寒冷的风雪里,外婆扑倒在绿绒蒿上,她的手使劲撕扯身旁的绿绒蒿,幸好绿绒蒿的根扎得很深,而它的枝干又特别的坚韧,它忍着悲悯着另一种痛。

这之后,外婆又生育过两个女儿,她们同样莫名其妙死于某种疾病。孩子的不断的死亡让外婆外公变得麻木,快速地老去。外婆焚烧掉那些孩子用过的被褥、衣服、鞋子,她再也没有刺绣过一朵绿绒蒿。她变得面容憔悴,整齐顺滑的乌发开始变得凌乱。山寨里的人说,在午后总能听到外婆趴在流石滩哭的声音,有时村人看见她坐在绿绒蒿花丛中发呆痴笑。

“真丑,好烦人。”外婆总嫌弃我的母亲没有之前几个女儿好看。那些孩子离去后,她开始每夜被梦魇淹没,在梦里她抱着那些夭折掉的孩子一路狂奔,和一种无法说清的神秘力量赛跑,不断地奔跑,不断地咒骂夺走她孩子的神秘物。只是她很是力不从心,抱了这个丢了那个,她总是被这样的梦魇折磨、惊醒。她心如枯草,再抽不出一丝水分滋养身边的人,她疏于对我母亲的照顾。她总觉得自己快四十生的这个女儿也会被可怕的神秘物带走,保持最开始的无情,才没有之后撕心裂肺的疼痛。

只是外婆从没想到,这样疏于照顾的孩子却在一天天见风似的长。“她是谁家的孩子,长得这样快。”在不做梦的时候,她使劲抚摸着小女儿的头,一直摸到她躲避。

她总觉得她是另一个世界的孩子,或者是别人家的孩子。她的孩子都在梦里,她们都那样的娇小,那样的柔软。

母亲说,童年里有一天她从黑土地带回一块快要风化掉的布条,她用那块破旧的布条扎了一束山里的野花讨好似捧给外婆。外婆的脸瞬间凝固了,那个布条她再熟悉不过了,那是她第一个孩子死去时裹着的被单,那上面隐隐约约还有她刺绣的痕迹。她刚将花放外婆手里,就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叫。她被外婆的哭声吓到大哭。

那夜的月光很亮。外婆半夜摇醒了外公。她们拿了窗檐下的镢头和铁锹出了门。外婆和外公乘着月色,在那些石头缝隙里仔细地寻找他们夭折孩子的尸骨。他们冒着被村人忌讳的方式,将那些孩子的尸骨寻找出来,在附近挖了坑埋了进去,他们做完这些的时候,晨雾渐起,牦牛已经开始上山啃草。他们告诉山寨赶牛的人,他们要在这里开垦一片土地种植青稞。

赶牛的人摇摇头走了,他觉得外公和外婆就是痴人说梦。青稞都长在山脚下的河谷里,这样阴湿高寒的地方怎么会长出青稞。外婆拔掉那些草皮上盛开的绿绒蒿,她拔的时候很用力。绿绒蒿的根很深,她每拔一株,手掌都被绿绒蒿的枝干捋得生疼。她已经没有了当初对它的喜爱和怜悯。她边拔边嘟囔:“听别人说,你和那些害人的大烟花是同一家人,你们没有一个是好东西,没有一个。”外婆疯狂地拔掉那些开得正旺的绿绒蒿,推掉那些不大不小的流石,再安放她五个孩子在大石头前,开垦了土地。她将土里的石头、草根一一清除掉,将周边的绿绒蒿也一株一株地拔出来晾晒在山坡上。

播种的季节,风向东吹,风向南吹,外婆的牛艰难地翻起来黑色的土壤。她从木枓里抓出一大把的青稞,撒入黑土地里,有些青稞种子被风带着飞到绿绒蒿身边,在它的身旁开始了艰难的谋生之路。撒好种子,外婆用牙齿锋利的猫儿刺将地圈起来。村人觉得那个曾经眼眸清澈、说话低沉、性格温顺的女人不见了,那些孩子的夭折让外婆变得性情古怪。

母亲梦见外婆在梦中赠予了她一朵红色的绿绒蒿,那是她见过最艳丽的花朵。她将自己的梦告诉了外婆。外婆惊呼着询问母亲是否怀孕了。母亲告诉外婆已有三个月的身孕,这次回娘家,就是要分享这个消息。“啊真好,有孩子多好。别走,可别再离开我了。我要在山顶垒一座玛尼石,我的外孙要长命百岁。”外婆每天弯腰捡石头,田埂上的,河滩里的,沙石路上的,她都将他们小心地拣起垒高。阳光正好,绿绒蒿在她身边静静地绽放。外婆垒起玛尼石,为自己的孙子,为世间所有即将出生的孩子祈求吉祥平安,她笑着对母亲说,那些夭折掉的孩子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梦中,她的心安静极了。

大雪纷飞,大河封冻。外婆踩着厚实的冰面,背着她为婴儿缝制的棉被、棉袄走过河来。她看着熟悉的洮河想起她十七岁那年逆河奔跑的情景,想起第一次在高山上见到绿绒蒿的样子,想起她绣的那些绿绒蒿,她心里满是对新生命的期盼。在母亲生产的日子,她每天都会祭祀家神,半夜起来询问母亲的身体状况,甚至迷信到不让一些属相生猛的人靠近母亲。

大雪停止纷飞,阳光透过厚厚的云层映在了花窗上。母亲的眼里,那天的太阳变成了放大的绿绒蒿,一朵一朵只往她眼里撞。羊水将我滑向外婆,她抱着我不断地端详,不断地抚摸。“太像了。”母亲当然明白外婆说的是谁,只是她坚信她的女儿定会如山间的绿绒蒿,有着顽强的生命力。

黑土地里种植的青稞黄了,外婆要将它们收回家。她在劳作时坐在一块大青石上。我放眼望去,那片土地里稀稀拉拉长着几根芨芨草一样的青稞。外婆一根一根仔细将它们用手拔了起来,她的鞋帮上裹着黑色的泥土。外婆时不时直起腰回头看一看我,她的脸上满是褶子。山间没有风,只有绿绒蒿种子爆破的声音,我听到那些种子四散开来,落地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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