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民族文学》汉文版2024年第8期|绿窗:草木归其泽(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4年第8期 | 绿窗   2024年08月19日07:20

绿窗,满族,河北承德人。中国作协会员、郭小川研究会副会长、《读者》签约作家。获首届丰子恺188体育官方ios奖,作品多次入选年度河北188体育官方ios排行榜。

1

腊月底回老家祭祖,听说二舅母肺部感染,病危,从县城回老家了。89岁老人老下也是喜丧,先有一丝落叶归根的暖意,继而咯噔一下,我妈那辈最后一个老宝贝也将被召唤了,姥姥家的烟云时代要落幕了。

老话说,阎王面前喘三喘,这三喘谁也说不上时间长短,按乡俗如挺在外头回去难,要存着一口气回去等,归,便起了震动,像叶子离枝打着旋儿落下,地面也要惊三分的。一种凛然庄严的悲悯韵律徐徐笼罩,“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如闻祈祷,亦如喝令,先秦伊耆氏《蜡辞》正是腊月的祭祀诗,细听是仰仗土地的人最质朴的愿望。人类用意识对自然发出召唤,自然也对生命有所暗示,像猫老归山,雕老归天,灵魂择地而飞,万事有落定的仪式。

树挪死,人挪活,信仰堪比一双强有力的大手。曾经自给自足的村庄,种植五谷,有成群牛羊、赤脚医生、两所小学、砖瓦窑,有木匠、瓦匠、铁匠、织布匠,大场院谷子垛下的爱情,都被连三接四掏空扭曲了。穷困潦倒不能归,枝繁叶茂不须归。抽去四梁八柱的村庄勉强撑着,单一而虚空是危险的,留下的反是勇者,归来的也是有勇气的。

大伯老叔自小在外谋生,也常衣锦还乡,说老下就回家,祖坟处按规矩预留了地方,将和我父亲一样葬在奶奶身旁,傍着坡上的太爷太太、各房爷爷奶奶们安寝。至少清明时节,大家走在初春的山野,婆婆丁羊妈妈开着黄花,忆及年少挖菜、锄草、打场的现场,小辈们相识联通,城乡烟火绵延,多美的辰光。但谁愿意年年下乡祭祀?祖坟东侧有九爷十爷家老坟,若非墓树支着就是个草堆,一两枝花根花闪烁更显落寞。哥哥带我们上山祭祀,总会压一下坟头,说也过回年,也曾是个爷。而墓树渐被白蚁入侵,枯枝像张嘴疾呼的乌鸦,我哥找人伐倒,维持着逝者的尊严。但村庄“坡改梯”时,地主人毫不犹豫将坟包推平,那两支人家就此抹光了痕迹。

不由唏嘘。转而想,我家祖辈也是从山东“老槐树”底下被迫迁走的,那里是先祖的故土,也定然留有坟墓,路途遥远再没能回去,于后人看去那支烟火熄了,而隔山隔水另一处却是郁郁葱葱。走时亦戚戚,不回也绝绝。20世纪80年代举家进城的凤毛麟角,三爷家大卡车载着满满登登的荣耀消失于青纱帐尽头,倏忽四十年了,三爷竟是从未再踏过一次故土。坐在亲手搬石头垒就的老屋里,说无情我不信。生命就是会飞的种子,不断寻找合适的土壤,历经一次次选择与逃离,每一次停留都是暂留,故土之根并不是永恒的。

我妈在城里住两年,清明我仍心慌慌,坐大巴颠两三个小时回村,默默和哥坐老屋窗下吹了一阵冷风。叶芝说“有种疲乏,深如墓穴”,灵魂咕咕叫,抽离故土的母亲也安慰不了的。后来母亲居老家,我哐哐回,将我于城市水泥缝生出的虚根、假根、气生根抓一起,也不及新翻泥土的湿气,青芽参差不齐一惊一乍的欢喜更甜人,惶惑感遁迹了。蛹一样蜷炕头呼呼大睡,天蒙蒙亮时有人进院,我撩开窗帘,是父亲,带着幽微的山风气,娴熟地从木叉上摘“水筲”。山居二十年了还惦着回家挑水?我赶忙下地,开风门喊,“爸,进屋坐会儿。”他却自顾自把扁担横上肩膀,出大门,隐入薄雾了。三十年前就吃上自来水,木叉早烂掉烧火了,是梦,便去摸木叉,竟硬朗地支着。呼啦一下真醒了,窗帘厚厚挂着,是梦中梦。

木叉水桶扁担,代表旧时代困苦的生活碎片,温暖也微凉,我从未忆起,梦却替我记着,还能驱动意识。原来根性的东西始终坚固地存在,保留气味,死亡也无法毁灭。就是故土,我的胞衣,原胚,我吐故纳新的洞穴。归家就是打破与重构,是炼石补天。而故乡正渐渐失掉老味和形状,少有人走的路终将布满荆棘,充斥瓦解的危险。

但在有危险的地方,亦生长着拯救的力量。

荷尔德林关注着存在。陶渊明描绘了存在的场景。乡村还保留着它葱绿的良心。总有倦鸟一往情深,也总有人会拨开荆棘,窥见通向故乡的路。

2

二十年紧锁的大门,二舅母一推就开了。烟霭沉沉,思乡路重度烫伤,六个儿女携家带口也忙不迭归家,漆黑的城乡之路一擦就亮了。

村里多了一盏灯光,一炉烟火,那沉寂塌陷的角落瞬间支棱起来。尘土扑腾着四散逃去,小虫子隐匿得更深,风将消息贴着墙根灌进一家家门槛,乡邻一家不差地先后涌进二舅母院落,泪擦了还生,饥渴多年的老皮肤不停地对握、摩挲、传递温度。二舅母眉头密集的栅栏松弛些了,灯忽明忽暗也挑一出淡淡的欢喜,也召唤着远道的亲戚。

大雪未化,旷野黄白黑漫卷,棒秸捆一戳戳甩过去,干草堆赶着蓝光紫光闯进油画里,默默发酵的粪堆儿奔放而跳荡,标志性的鸳鸯二三只微微侧一侧肩膀,皱褶里的村庄就变幻几回,头道沟、二道沟、三道沟、四道沟,抻出白亮亮的分叉揉进大道,出发与归来者都是一只只颠簸的船。扎实的雪味、微霜覆盖下秸秆的甘甜味、来年的五谷丰登之味,一股脑扑过来,我深吸,姥姥家味道。

我三个亲舅,两个叔伯舅舅,都是大家庭,亲戚关系盘根错节,微微一震四邻八舍晃荡。可姥姥家这个词我还能叫多久?一问恍然。我们这一辈离开,姥姥家没人叫了,村庄自动摘掉这个虚名,村庄不断摘掉许多雷同的虚名,自然薄了瘪了。姥姥家原是某一时间段上的专有地理名词,第一次感觉这词沉甸甸的。

春节中的姥姥家于我更像富贵者的画布,有着《在斯万家那边》细碎繁华的光影,密匝匝荡着酒味的人群、菜香四溢的花园城堡,使我的幼年在无休止推碾子的驴式生活阴影中,触摸到绯红的光。外村甚至镇上还是煤油灯时代,窄小土路,姥姥家因有煤矿、砖厂,村里有宽阔大马路,有电灯、驻军、汽车、俱乐部、电影甚至大电视。我们为挤上牛车爬一回坡道而兴奋,表兄弟姐妹们却是攀上大卡车风一样奔镇上;我们是泥火盆,后半夜茶缸酸菜缸都冻成冰碴,人家电灯锃明瓦亮,炉筒子吱吱热得冒汗;我们一年半载来一次电影车狂欢夜,人家一月半月就能去矿上礼堂看,先知先觉。我埋怨过我妈,为何要嫁到穷山沟?

我数着几道沟,弟说甭数,四道沟到了。村头坡上一拉溜蔬菜大棚勾起旧忆,那曾是砖厂 。某一天大家声音颤抖着传递一个骇人的消息:一男叼着烟卷踏着履带正说得起劲,机器魔鬼般启动,他一个趔趄倒下,双腿被卷进制砖机搅拌泥浆的涡轮里,众人和他一起号叫,拼命抢夺他的身体。轰鸣声止,他的大腿已纠缠在里面,县专家医生两小时后才会到,整个车间,那个山坡就是地狱时刻,充斥着窒息的哀愁。工友们好几天脸色煞白不敢上班,我一个无关的人也心惊胆战。几十年了,透过整齐的蔬菜大棚,似还闻见砖垛缝隙渗出的血腥味与呻吟。先出头的村庄享受着进步,也先历经了痛楚,比别的村庄多了些筋骨与沧桑。半年后《血疑》大流行,煤矿俱乐部大电视开放,百多人挤着观看,迷恋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我也在人群里,听表姐们与男生们打情骂俏,气氛自由。某男生买了西瓜,我第一次吃细细啃到露了白,一男生大声嚷:“谁啃的,太会过日子了!”那人想不到被嘲讽的女孩不会忘掉那深刻的窘迫,但忘记了他的样子。就像人们早忘了从涡轮拽出来的半截人,也或抑郁、感染,不久归隐山林了。而砖厂仍日夜轰鸣,家家盖大瓦房娶媳妇,一律卧砖到顶,供不应求,想当“窑驴子”挣钱得托人,颇红火了几年。但后来因环保砖厂撤销,挨着的煤矿资源衰竭更早就停了,繁盛的村庄骤然空寂褪色了。

主街、房子大致从前模样,没有白墙彩画标语小广场,也没遇到人影,村里过于安静甚或萧瑟,有被忽略遗弃感,也或被掏空后的大喘息期。二舅家大院当年算得上阔绰,多年空置也显窄破小了。冬眠的蚯蚓嗅到一股子湿暖气,急急苏醒拱出了地面,祈望桃花夹道,却被冷冷的黑白底色又冻麻了。我生出这样的失落,但也庆幸,时间没有吞噬掉村庄的曲线,篱落上轻轻一按,逝去的壮美错落抽枝了。

姥姥家首次作为整体步入我的故土版画了,我的一半基因在这里孕育,这是我的来处,我的土壤,我的光源,且以二舅母落叶归根的生死方式郑重打开。

二舅母正倚着炕头被子垛张望,惊讶地笑了。

3

那一晚是家族生死存亡之夜。

一炕的人饿得起不来,顺着小玻璃窗盯着黑洞洞的天,恨不得抓几颗星星化成大饽饽咬上几口。有弱而急促的敲门声。姥爷费力爬起,挪到外屋开门。

一束星光堵住了门口,一个瘦小的男生,穿棉袄,光脚板,发如草,傻笑着,后背绑着沉重的袋子。是二舅。后来想他是《双旗镇刀客》里的枭雄,在灰蒙的光中,弥漫街口的风沙中坚立着,嘴唇干裂,眼神嗜血,未待抽刀,獠牙支起的饿鬼们纷纷遁逃。

20世纪60年代“三年困难时期”,野菜挖没了,糠吃没了,树皮扒光了,烀青芽土豆的一家子中毒了,吃煤渣、观音土的梗阻了。姥姥把野菜稀汤给孩子们吃,自己饿得细脖颈支不住脑袋,前仰后合,跌跌撞撞,被恶童编话:

大脑瓜子小细脖,干吃饭,不做活儿。

舅舅们想冲上去撕扯,拉不动步。姥爷悲叹:“这一家子完了,明天都爬出去要饭,死活听天意了。”天意就是二舅。二舅在金矿挖石头,常遭受磕打,大灾之年以为凶多吉少了,他却突然现身,还背着口袋!炕上一溜脑壳支起来。二舅说是石头,脑壳们咣当垂下了。“我挖到矿石了。”

大冬夜,二舅在棚屋冻醒了,就着半片月光,拎着镐头光脚跑出去,鞋早硌成碎片了。白天撒尿发现的河沟,冰下隐现着碎光,他心急火燎刨。也有另一个版本,矿老板仁慈,知道家家等着救命粮,遂分了些矿石当工钱。

欢呼,脑壳们又扭动了。姥姥用破棉袄前襟擦拭二舅的两脚血污,以冷水慢慢搓拍,直到脚底板长出钻心的疼。姥姥放心地歪在炕沿昏睡了。

我见过土法炼锡。在姥姥家玩时,一群人忽然风一样跑了,矿山扔废料,每人捡一兜含锡的块条,锤成碎块,搭石灶,烧硬柴,轮流用马勺煮,化水后倒土坑里,凉了成锡锭,卖个块八毛的。有矿就有机会,有希望就有力气,二舅领着大家连夜碎石,磨粉,细箩淘洗,熬煮,化成金水倒小土坑里,得一小块金疙瘩,马不停蹄去镇上了。

“你二舅那是个英雄人物,没他,没你姥姥家。”老舅家小勇说过不止一次。若二舅不回家,都饿死了或流离失所了,大姨就做了童养媳,母亲也难说。二舅是舞台上的白袍小将,背插四杆大旗威风得很。那大舅呢?

大舅也是英雄。参加抗美援朝,炮火连天耳朵震聋了,仍勇猛向前,中弹倒下,幸好偏了一指头宽的距离,留得性命,一直在家静养,体质孱弱。大舅救国,二舅救家,老舅后来奉养姥姥姥爷,都有血肉情怀。

二舅后来率先结婚生子,在镇上“道班”管理苗圃,对大家族多有照拂,需要拔草栽树,家族的年轻姑娘们都去了。一排砖房干干净净,二舅母做饭洗衣烧水,蓝花衬衫、瘦削的身影有民国味。二舅笑眯眯坐阳光下喝茶,看着一池池树苗,鸟雀叫,蝴蝶飞,伴着姐姐们的歌语,像慈悲的佛爷。

“你二舅最疼人,看谁都跟眼珠子似的。”母亲说。其实二舅和老舅脾气都不小,好的时候搂着脖儿走道,一个被窝睡,饽饽互相咬。说不好立刻酸脸,都结婚了脾性不改,到我们家前一刻热烈拼酒,两肋插刀赴汤蹈火的,过一刻话不投机,撂下酒盅下地,任凭我妈我爸喊拽,一个往上跑,一个往下撅,气哼哼各自搭梁回家了。后半夜就后悔,比着起大早熬菜贴饽饽烫酒,端一处嘎巴一碰,亲哥爱弟又黏成一个人了,没什么是一杯酒整不好的。

二舅因自己冻坏了腿脚,就共情我父亲的哮喘病,“他老姑父大冬天穿单裤跑山撵兔子,冻出病根了,让俩孩子暑假来好歹捡点煤够烧一冬。”夏天我和姐姐就住二舅家,捡了半个月煤。天不亮我俩迷迷糊糊上山了,跟着大表哥走,以为还早,好多人已挎筐拎口袋挤在巨大的煤堆旁,抢占了最好的位置,晨光静谧蕴含着躁动。倒煤渣的车冒着烟轰鸣着来了,人群骚动挤起来,煤车倾倒了,他们立刻闯进烟尘中哄抢,连搂带搬,手脚并用,眼睛贼亮,能在暗黑视野下快速分辨煤与镁石,大块搂完了就撤,等下趟车。靠煤吃煤,他们每年捡煤也能卖好几车,挣下家业和媳妇,大表哥也如此。我跑不动,只在捡剩的煤堆里挖寻,块小也闪闪发光。每天一身脏黑回家,二舅母早留好了饭菜,“吃饱饱的,有劲儿。”我和姐狼吞虎咽。也没捡多少,大表哥把自己捡的扔过来,凑成一毛驴车,亲自赶着送到我家,除夕我家炉子热烘烘,父亲首次不喘不咳,还屈尊帮我们包饺子,兴奋地讲起了打灰狼的故事。

二舅也爱讲。他体弱提前退休,每日盘腿坐炕头,月季花一朵接一朵地红,他一茶缸接一茶缸地喝热茶,一锅子接一锅子装旱烟,瞅我们笑,露出镶边的金牙,“我当年比你俩还小,光脚在岩石上凿,跪着一步步背出碎石来……”接着在窗台“当当”一磕烟袋锅子,是开场的醒木,要讲七侠五义了。我们挤在炕上听,开始二舅也算声情并茂,但越来越细雨迷离,自言自语,一如歇晌的秋虫跌进草丛,头也沉下去打起了呼噜。

我怀疑二舅也不知七侠五义的最终命运,用低到听不见的声音糊弄过去,自古英雄出世皆浩荡,晚年暗淡不知所终。我求学在外时,二舅忽然离世了。但那自我沉迷的眼神,长期盘腿造成的罗圈腿形象,绝不模糊。或许不是盘成的罗圈,而是年少时光脚在冰面上刨石头,冻透了腿魂。二十四孝里的“卧冰求鲤”不过演绎,二舅赤脚在冰上跺出深陷的脚窝是真实的。

像两只脚灯,一走一闪亮,二舅母相中二舅的虎实劲儿,一大家子的负担也不怕,甩着两条大辫子窈窈窕窕来了。

4

二舅母坐着的地方,正是二舅常坐之地,二舅早已山居,月季花不知所终。

归有因,先走的说了算。二舅在山上虚位以待多年,舅母千山万水化成灰也得回去,当然要囫囵同穴,完整并骨。虽则各有木屋,算磨合期,待木烂肉为尘,干干净净两把老骨头,并行地老天荒。那观念根深蒂固。

二舅母生得白静,耐看,但你细瞅,左眼紧闭,右眼则珠圆玉润,清澈慈慧,有圣母般的温良。小时看二舅母的眼睛不曾引起惊诧,也看不到她忧愁,只觉生来便如此,像猫头鹰睁一只闭一只,是能耐人。长大后偷盯了一回,那只眼皮塌陷,好像包裹皮没有东西可裹,就瘪着掩上了。

母亲说你二舅母太能咬牙挺了。二舅母生大表哥的月子里,上火眼睛发炎红肿了,也没当回事,当回事也没钱治,二舅又远在矿上,导致眼疾恶化,发黑流脓流血了。疼,舅母打滚,撞墙,踹窗台,狂乱抠挠炕席,指甲断了,席刺扎进皮肉扎进指甲里。十指连心那疼都弱了,眼珠有更丰富的神经末梢,被那黑乌鸦一下下啄,一寸寸哀叫排出房檐刺进黑夜,颤得我妈心尖都白了。

两年后我妈因嗓子发炎引发重病,姥爷害怕,放话谁家给治好病,我妈就嫁谁家去。我家老太爷接了病人,以针灸加炮制草药,一周好了。我姥爷说就是那人瘸腿聋哑也得嫁。我妈在堂屋针灸,留针静候时,隔壁间隐隐有京胡声,如“清泉石上流”驱散了紧张与麻痛感。一会儿挑帘出来协助老太爷拿药,竟是眉清目秀的青年,太爷长子的二孙,热河省医专毕业,竟是天赐好姻缘。要是我妈早嫁过去,太爷崇尚“穷人吃药,富人花钱”,二舅母定会得到精心治疗。

等二舅回来,二舅母的眼珠就剩下一点残渣,仿佛鸦遗落的粪粒。好好的美妇毁了。二舅母个高苗条,能唱会跳,一到过年、元宵节、五月十三关帝庙开戏,她早早收拾利落,甩着辫子袅袅婷婷出现在乡镇街头,唱张五可、小白玉霜,也唱李铁梅,不扮装也上相,不涂沫自有红晕,眼神随锣鼓铙钹炯然一定,春山秋水截不住,心气极高的。自打眼睛坏了,嗓子哭哑了,她再也没出现在戏台上,也不照镜子,热爱的大辫子剪短,随手一抓抿在耳后,默默干活儿。

二舅说去后梁捋榆钱儿去,跑到树下掉起泪来,像委屈不甘的小男孩。他觉得无颜面对舅母那只眼睛,那是不张嘴的责备,不愤怒的抽打。二舅母等榆钱儿下锅熬粥,才发现二舅趴在树下,手上都是擂打树干的创口。

二舅母不怨二舅,不怨社会,也不怨命不好,就说命里该有的一个劫难,渡过了就顺了,这一遭把罪受够了,以后没病没灾。这等宽慰管用,二舅回家了,但望一眼二舅母空荡荡的眼睛,又啜泣起来,泪线流到碗里。二舅母端过二舅的碗一口气喝完,又重新盛了一碗递给二舅。

“我最疼的时候怎么忍?就想着你在冰上拼命刨金子救全家,双脚差一点儿残废,你的疼从脚底往上蹿,我的疼从头上往下跑,你没有一点儿委屈,我也能咬紧牙关。老天爷还给我留一只好眼,一面看不着,转转身不就看见了,没缺没少。”全凭秉性豁达支撑,生活质量无损,二舅母也成了家族女能人。大家习惯了二舅母的坚韧,习惯了她瘪着一只眼睛的倾斜生活,上田下地煎炒烹炸,不曾耽搁少做,也习惯了二舅温软地和二舅母说话的口气。阴雨天二舅母眼疼,眉头微微一皱,二舅早递过一根烟卷,点着,二舅母吸了一口,没呛着,疼轻了,烟瘾成了。

此后二舅看谁家孩子都跟眼珠子似的。父爱母静,子安家和。老疙瘩小军却一直记挂着母亲的眼睛,买大房子接老妈来住,带她到北京大医院看,能否移植眼球恢复视力。可惜年头太长不能了,只好嵌了一只假眼球。

那个凹陷突然撑起来,美也苏醒了,五官圆满,六十六岁的二舅母立时年轻了。她端详着镜子,凝视眼珠的光泽,蓦然回到明眸皓齿的少妇时代,指尖挑成一朵兰花,“慢闪秋波仔细观瞧,见自己生来的俊好似鲜花一样娇……”我因此想,习惯是可怕的,以为不能更改的状况,或者可以做一些事情的。所以我去姥姥家也在想我的母亲,忏悔一些该做没有做的事儿。

小军接二舅班,养老责无旁贷,但小军说,还是因为弟妹好。弟妹秀外慧中,全心照顾老奶子,啥都不说,说啥都听,孙女也一样哄着靠着奶奶。每月二舅的退休金一下来,二舅母坐车四处看其他的孙辈,钱撒没了回来,心满意足。在一场喜宴上见到八十八岁二舅母,站着抽烟,红绒棉袄紫绒帽,吐出缭绕烟圈,颇有一支高挑的灯盏看芸芸众生之意。

二舅母用一只眼睛的微光照亮人生小道,多年后我才发现花木深处的光芒与疼痛。想,不妨抛却第三只眼第六感观,再捂上一只眼睛,添酒回灯,看这世间少了什么多了什么。一半是繁华,给出光;一半是静默,生出力量。

……

(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4年第8期)

Baidu
m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