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2024年第4期|枨不戒:秋日葬礼
枨不戒,作品散见于《山东文学》、《读者(原创版)》、《青年文摘》等,188体育官方ios集《老去的小镇》曾获第31届梁实秋文学奖首奖。
一
高铁坐了十个小时,我双腿酸麻,头脑昏沉,像只塞进竹笼里的鸡。上次回来还是五一,参加爷爷的八十大寿,这次回来,却是参加爷爷的葬礼。爷爷怕死,自打过了六十岁,口头禅就是“我爹只活了六十一,我怕是快了”,话天天挂在嘴边,肥肉和老酒却一天都不断,这担忧就成了挑逗死神的一种暧昧玩笑,他在抱怨中,活过了一年又一年,掉光了头发,又掉了牙齿,最后变成一个弥勒佛般的光头老汉。我以为他会这样一直活下去时,他却死了。母亲说,爷爷是在睡梦中走的,没受一丁点儿罪,头天晚上还吃了半碗蒸肉,喝了二两高粱酒。对于他这个年纪的老人来说,这是最好的死法了。车厢里很吵,前排的三个壮汉在打斗地主,似乎认为嗓门大就代表了牌面大,过道旁边的中年妇女外放抖音,我被迫听了十多集家庭妇女逆袭打脸,都是生活的声音。我站起来看了眼厕所的灯,还是红色,我又坐了下来。我将来应该没这么幸运。
去年过年,我给爷爷买了顶兔皮帽,帽子是黑色的,里外都是獭兔皮,风毛很厚,爷爷很喜欢,我给他照了几张照片。照片里,爷爷戴着兔皮帽,穿着黑色羽绒服,挺直身板坐在太师椅上,咧开的嘴里露出没戴假牙的牙床。拍完照片,爷爷关心起我的人生大事,问我什么时候结婚,说他像我这个年纪时,父亲都两岁了。我说等工作了再说。爷爷说现在大学生不是可以结婚吗,报纸上还有在读大学生生小孩的,你为什么还要等。我一时语塞。母亲连忙过来打圆场,说不工作,怎么知道在哪儿买新房啊?爷爷点点头,说买房是个精细活儿,念叨了两句,就去听《说唐》了。照片我传给母亲,她在楼下的复印店洗了出来,爷爷很喜欢,把照片压在写字台的玻璃下,父亲选这张照片做了遗照。爷爷的死亡已经成了事实,我在理智上清晰知道此事没有任何回转余地,但情感上我根本无法接受,十个小时的时间仍不够我消化这件事。爷爷的社保和身份证已经注销,他的灵魂消失不见,可是我脑海里的记忆是那么深刻,只要一闭眼,我就想起他在太阳下打盹的样子,想起童年时他给我买的铁皮青蛙,当下的真实和过去的真实在我大脑里互相缠斗,让我本来昏沉的头脑变得更沉重。比起混乱,我们更害怕的那些记忆随着时间流逝。在我脑海里驰骋的回忆,不过是因为内疚,长大的我早就忘记了爷爷,现在我却要装作我们从未远离。高铁到站了,我听着广播的声音迷迷糊糊站起来,手刚从行李架上捞到箱子,前排的大哥大手插过来,一把拉出箱子旁边的背包,箱子一歪,跟着掉下来,我一把抢起来,差点闪到腰。
排队出车厢时,腿根酸胀,我忍不住拉了拉牛仔裤。排在前面的女孩回头看了我一眼。她看起来二十出头的样子,身材微胖,穿着一件脏兮兮的肉粉色摇粒绒外套,不是我喜欢的类型。眼神交汇过两次后,为了避免寒暄,我拉着箱子挤过人群,快速冲出车厢。到站前半个小时我就想上厕所了,但厕所一直是红灯,不消说,里面要么蹲着个便秘史超过三十年的大妈,要么是个玩手机玩到忘记时间的小伙子,那会儿我还不太急,所以等得起,没想到一到站,肚子绞痛难忍,下腹的坠胀感让我恨不得飞到厕所。一番淋漓畅快之后,我提裤子,才发现裤兜里塞了个充电宝,裤子比较紧,会让裤子那块支起来。原来那女孩不是对我有想法,而是在警告色狼。活了二十五年,我还没对女孩这么失礼过,真是尴尬,这都怪黄晓华。这裤子是她给我买的。去年生日那天,黄晓华带我去逛商场,说要给我买礼物,她其实忘记了,根本没有准备礼物,是看见导师给我蛋糕券才想起来这事。我说去负一楼买点零食就好,她非拉我往四楼跑,给我选了这条裤子。裤子标价598,质量对得起它的价格,我和黄晓华都分手了,这裤子看起来还像是新的一样。
黄晓华是我真正意义上的初恋,我们是同专业的同学,开学军训就认识了,大三下学期黄晓华开始对我展开攻势,又是给我带奶茶,又是在图书馆帮我占位,我问她是不是喜欢我,她说她考察了三年,觉得我挺合适的,我正好也单着,就同意了。黄晓华不算美女,皮肤黄黑,身材干瘦,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不笑的时候显得很严肃,但我是个善于发现美的人,她那头浓密的秀发总让我浮想翩翩。后来我才知道,这份合适是基于我俩成功保研的基础,黄晓华要的不仅是男友,还得是个永不掉队的战友。我是个被惯性推着往前走的人,黄晓华却是个上进的人,报名考公时我的犹豫已经让她不高兴,在复习的关键时刻,我执意要回家参加爷爷葬礼,黄晓华劝阻无用,拿分手来要挟。我心里正难受,一气之下就说“好”。
父母在出站口接我,隔着人群,我一眼就看到了他们。母亲穿一件红褐色的连衣裙,上面布满大朵红色西番莲,枝蔓张牙舞爪,原本的长发剪短到耳根,烫成红色的小卷,充满了老年妇女特有的喧嚣鲜艳;父亲头发白得厉害,穿着半旧的白色短袖衬衣,站在母亲身边像个沉默的背景板,一见到我,脸上荡漾起微微的笑意,但因为神情疲倦,这笑就有些苦相。意识到父母的老态,我心里涌起一丝悲凉,他们就是我的镜子,再被生活捶打三十年,不,也许只需要二十年,我就会变成他们这样。“你怎么才到?”母亲一个箭步上前抢过我的箱子。同样的年龄,妇女总是比男性灵敏活泼。“晚点了。”我解释。“你中午吃的什么?”母亲的嘴打开了就闭不上。我逐一解答。“你瘦了。”母亲端详着我的脸总结。“我前天才称了,都一百三十斤了。”“我们直接去殡仪馆吧?”我对父亲说。“你才下火车,不回家睡一会儿?”母亲惊讶。“直接去吧!”我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我想看看爷爷。”
汽车启动,街道画卷般铺开在车窗外,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枝江县城却还是老样子,火车站出来是迎宾大道,迎宾大道尽头左拐是文化宫,文化宫尽头是电影院,电影院的背后是实验中学……这个井字形锁定了县城经济文化中心,也锁住了旧时光。殡仪馆在滨江路,江水徐徐吹来,树影森森摇动,灵堂里几个姑奶奶抹着眼泪,休息室里麻将声比哭声还大,表弟端着茶杯出来倒水,看到我,拉着我的手就往院子里跑。“你刚到?”他问。我点点头。他说:“你知道吗?玉莲死了。”我问是哪个玉莲,他说就是小时候和我们同班的玉莲啊。表弟拉我出来,指着旁边的灵堂,摆在门口的花圈上飘着“钱玉莲”三个字,我这才反应过来,表弟说的是哪个玉莲。隔着人头,我把目光探进去,遗像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到。我转身走下台阶,表弟跟着我来到花坛边,从裤兜里掏出香烟,花坛里的两棵银杏叶子已经变黄,我们站在树下,遥望着栅栏外的江水。“她是难产走的,一尸两命。”表弟说,“上午两家人还打了一场,就在灵堂前,闹得鸡飞狗跳的。”那个扣眼里别着栀子花,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的女孩,会变成产床上紫胀的尸体,我不相信。花坛边的瓷砖刚修补了,地上有一堆碎砖、小石子,我捡起一块石头,在手里掂了掂,朝栅栏外扔去,石头变成一只白鸟,高高划过马路,飞进江堤。“她嫁给了谁?”时隔九年,我终于又问起玉莲。“一个人渣,开县际巴士的。”表弟扔掉烟蒂,啪唧吐出一口浓痰。
二
我们家是从问安镇出来的,父母年轻时是镇上供销社的员工,后来供销社倒了,父亲开了一家杂货店,卖些日用品和文具厨具,后来又租下旁边的门店卖衣服鞋袜,生意越做越红火。初中毕业后,我们全家搬到县城,我正式成为城里人。枝江靠酒厂闻名全省,县城背靠长江,三面环山,好山好水种出枝江特有的小粒高粱,配上清冽的长江水,酿出清香爽口的枝江大曲,酒厂建在县郊的荒地里,把整段国道和问安镇都笼罩在酒香中。我们的小学,就建在酒厂的对面,我和表弟上学,只要一看到酒厂的烟囱开始冒白烟,就知道快迟到了,叼着发糕死命往学校跑,书包里的文具盒在背上颠得哐啷哐啷响。玉莲是班上住得最远的,每天却是第一个到,她爱穿一件白底印银色梅花的衬衣,头发高高绑成马尾,老师提问时总是第一个举手。小时候,我和玉莲的关系并不好。玉莲是班长,除了帮着老师收作业,还监督纪律,我和表弟总是迟到,还喜欢在上课时讲话,玉莲看不惯我,经常向老师打小报告。我也看不惯她的正儿八经,给她取了个绰号叫“小报”,我每次一喊她“小报”,她就气得用小纸团砸我。
小学里的孩子分两个阵营,一半是镇上孩子,家里要么是职工要么是商贩;一半是乡下孩子,家里是附近村子的农民。我是镇上孩子的领头羊,玉莲是乡下孩子的表率。玉莲家住在村子最远的山坳里,上学要走半个多小时,她家里还有一个弟弟,爸爸有病常年要吃药,妈妈帮酒厂的一个职工带小孩,平常住在雇主家,爷爷奶奶打理田里庄稼,玉莲放学回家还要洗衣做饭。班主任每次表扬玉莲时,都是同一套话——“你们看看人家钱玉莲,家里条件那么差,学习之余还要做家务,成绩都比你们考得好。”我们笑嘻嘻听着,心里不以为然,玉莲的表情也不是骄傲,而是一脸隐忍。也是,谁喜欢在大家面前被揭伤疤。母亲很喜欢玉莲,说她聪明,又勤奋,将来一定会成器。我说:“那我呢?”母亲白了我一眼,说:“你只要不淘气我就谢天谢地了。”在带着酒香的白烟中,我们打打闹闹度过了童年,酒厂现在还在,只是烟囱不再冒白烟,江边建了化工厂后,水质严重受影响,酒厂不再自己酿酒,而是分销从四川买来的散酒。
表弟拉我到江边大排档吃烧鸡公。地方不远,就在滨江路尽头的小吃街。中考我考了全市第一,被县一中免学费录取,父亲高兴得给所有亲朋好友打电话,在镇上酒楼大摆谢师宴,家里本来在县城就买了房,父亲把店铺转让了出去,在县城盘下一家超市,问安镇的老家,我们只有过年才回去看看。一中的管理最严,高中三年我除了学习就是学习,根本没有时间回乡下,等到爷爷奶奶年纪大了,父亲把爷爷奶奶也接来县城,我的生活和问安镇彻底切割。
“玉莲怎么这么早结婚?”我问表弟。
“不上学,可不就得结婚吗?”表弟用牙齿咬开啤酒盖。
“以她的聪明劲儿,怎么没挑个好点的?”我问。高中的时候流行交笔友,玉莲给我写过一段时间的信,印着水墨图案的信笺纸上,玉莲的字纤细秀丽,将她在工厂的生活娓娓道来,诗词引用信手拈来。我实在想不通,以她的眼界、她的野心,怎么会嫁给一个开县际巴士的半文盲?
“这是命。”表弟灌了一大口酒。
中考那年,玉莲爷爷去世,她奶奶在学校门口摆了个早餐摊贴补家用,卖发糕,卖糍粑,卖粽子。玉莲早餐就吃家里卖剩的吃食。中考时她吃了隔夜的粽子拉肚子,原来模拟考能上一中的,结果只勉强过了二中的分数线。玉莲爸爸早就有言在先,考上一中就读,考上普高就去打工。乡下人固执地认为,只有重点高中才能考上大学,二中这样的普高读三年只是浪费钱。玉莲进了镇上化肥厂,倒也不气馁,工作之余还在坚持看书,《名人传》《远大前程》《海上花》,她的书看得比我还多,年底厂里搞庆典,她毛遂自荐,写了一篇稿子,还被厂长当众夸奖了一番。信里她跟我说,厂长把她调到了宣传部,她再也不用下车间了。这也就一年的工夫,玉莲是个有想法有本事的姑娘。
“那个男的是厂长亲戚,是个偏脑壳,家里搞运输,有好几辆巴士,彩礼给了二十万。”表弟闷声说,“她爸那会儿已经是尿毒症,每个月透析都要花几千。”
“她弟弟呢?”我干巴巴问道。
“靠她的关系,也进了化肥厂。”表弟喝完一杯,又说,“结婚后,那男的开巴士,玉莲就在车上卖票。前年我坐车碰到了她,她认出我,不要我票钱,我把钱硬塞给了她……她爸把二十万彩礼拿去给她弟弟买了房,她出嫁时一分嫁妆没带。大家都以为彩礼至少会拿出一半,没想到她家做得这么绝,那男的吃了大亏,一不高兴就打她出气。”
我嘴里的啤酒慢慢没了滋味,一时说不出来话,火锅早被江风吹冷,吃到嘴里油味很重。我和表弟喝完了酒,烧鸡公没吃完,也懒得打包,沿着滨江路往回走的时候,风从领口钻进来,透心凉。表弟之前守了一夜,我让他回家补觉。西边的太阳还没落山,一轮透明的弯月已经挂在东山,跨进殡仪馆大门的时候,我瞥了一眼,玉莲的花圈已经不在了,看来他们已经谈好了价格。
我的淘气没有一直维持下去,到了小学四年级,我对表弟那些捉青蛙钓龙虾的勾当已经不感兴趣,我上课时不再调皮捣蛋,玉莲却还是一双眼睛盯在我身上,专门挑我毛病。上初中后我们被打散了,我在一班,她和表弟在二班,平常见面的机会并不多,摆脱了玉莲之后,我反而有些怅然若失。初二市教育局举办作文比赛,我和玉莲被选中,代表学校去市里参加比赛,教导主任带队,我们站在校门口等车,有人叫我,我一抬头,逆光中,一个高挑的女孩笑着朝我走过来。玉莲和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她抽条了,长长的脖子长长的腿,走路一蹬一蹬的,像只白天鹅。她的脸也变尖了,显得两只眼睛更大更黑,唯一不变的是清爽的气质。我心里一动,愣愣看着她。在我的注视下她的脸缓缓爬上一层红晕,像极了夏天荷塘里绽放的粉色莲花。我笑着调侃她,说她变文静了,她也不生气,抿着嘴只笑,等到前面女生转过头来和我说话,她那爽脆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埋汰起小时候的我来。那次比赛,我拿了个二等奖,玉莲拿了个优秀奖,老师把我们的作文用毛笔誊抄在红纸上,在公告栏贴了一个月。我心神浮荡,忍不住联想——我们的名字并排站在一起,像是红色囍字请帖上的一对新人。后面我们经常在校园里碰到,晨读时,午餐时,去小卖铺买东西时,每次见了我,她都会停下来,用一双笑眼注视着我,我心里一片激荡,却说不出话来,只能笑着朝她点点头。初中时也有同学谈恋爱,两个人彼此都有意,用信笺纸写信传情,在周末约着去江边散步,冬天时互送围巾手套。圣诞节,我买了一双红色手套,偷偷摸摸请同学转交她,一个星期后,她回送了我一条蓝色的手织围巾。但我从来没有给她写过情书,她也没有说破,手套和围巾里的卡片上都写着——To my best friend。
那条腈纶线织的蓝色围巾早就不在了,而我也已想不起她的模样。我看着爷爷的遗照,心里突然泛起一阵恐慌,我会不会有天也会忘了爷爷的模样?答案我不敢想。
三
爷爷在我回来的第二天上山,虽然现在已改为火葬,父亲和小叔还是按习俗找来了八大金刚抬棺,爷爷的骨灰盒放在租的黑漆柏木棺材里,被八个系着白腰带的中年男人抬到墓地。墓地在镇东头的磨盘山,是爷爷生前选的,群山环绕,瞭望长江,是块风水宝地。骨灰盒放进墓穴后,师傅封上水泥,大理石墓碑上爷爷的照片在阳光下反着光,看起来像个弥勒佛。八大金刚带着棺材回去,我们跪在地上烧纸。玉皇大帝的红色头像在火苗舔舐下卷曲、变形,最后变成纸灰飘起,随着热浪往人脸上袭来,除了新式纸钞,还有传统的黄表纸。火光中听不到纸的惨叫,只有死亡的辉煌盛宴。
“老爹,给你多带点钱,遇到看门的,你就用钱打发,在下面想吃就吃,想穿就穿,随便花,不够了我再给你烧。你在下面要保佑家里的几个孙儿,保佑他们学业有成,工作顺利,早点成家立业。”父亲一边烧纸一边念叨,仿佛要烧到地老天荒。
表弟急躁,把黄表纸一叠一叠放进去,纸没摊开,把火压熄了,姑姑骂他烧纸都不会,他嘿嘿一笑,拉着我往外走。墓穴旁边是一条水泥路,两边种着一人高的柏树,隔十几米立一个水龙头。远处姑父用烟头点燃万字鞭,红纸包裹的鞭身像一条被激怒的蛇,在地上翻滚蹦跳,刺鼻的火药烟雾中,红色纸屑飞得到处都是,有几粒都越过水泥路,蹦到了我的脚前。太阳已经升得老高,烤得我心烦意躁,中午的席面上,我需要两瓶冰啤酒。水泥路那边,仪式已到尾声,大家脸上带着笑,姑姑和姑太太在讨论五七烧包裹,小叔等着火熄了,把带来的五粮液放到墓碑前,母亲和婶婶在商量怎么处理爷爷的衣服……这些话飘荡在墓碑前,有商有量,仿佛爷爷能回答一样。爷爷要是不死,这会儿正好跟我们下山去吃席,今天绝对没人拦着他的酒杯;可爷爷要是不死,我们这群人,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整整齐齐凑在一起?
“山上的水好冰人!”表弟说。公墓卖的檀香掉色,握了后两只手心都是红的。
“这里接的是山里的泉水。”我说道。
这地方我们小时候常来,那会儿磨盘山还没有建公墓,小学每年春游秋游都是来这儿。山顶有一棵树龄超过八百年的桂花树,树上挂满红色绸带,山脚下有家历史博物馆,学生不用门票,看门的老头儿总是打瞌睡,展柜里有一个凤纹的红色漆盒,玉莲特别喜欢,把纹路描在作业本上。
“你这次回来待多久?”表弟问。
“不知道,票还没买。”
“那你干脆多待几天,我们去莲湖玩一趟。”表弟提议。
“莲湖有什么好玩的?”我使劲搓着手心的染色,兴致索然。
“那里野鸭子多,我们一起开车过去,可以打点野鸭子。”表弟笑着说。
“野鸭现在是保护动物,抓住了可不得了。”我不是很想去。小时候表弟撅着屁股在沟渠里钓龙虾时,我从来不去,一是怕晒,二是怕脏。我最多只能接受在小溪里钓鱼。
“没事儿,别人发现不了的。”表弟一副经验丰富的样子,看来是已经实践过了。
“我就算了。”我摇头拒绝。
“小时候我们在一起多高兴。”表弟一脸沮丧。
表弟说的高兴,是指我们背着大人在江堤上骑自行车,一起去供销社后院打枣子,在昏暗的录像厅看黄飞鸿电影,那种高兴,过了年龄就不适合做了。我小时候身体不好,长到七八岁还是个药罐子,表弟就不一样,生下来像小牛犊子一样壮实,说起来我是哥哥,但其实一直是他带着我玩,捉鳝鱼,粘知了,钓鱼摸虾,他样样精通。我们从幼儿园到初中都是同学,他没考上高中,初中毕业去了技校,读了两年出来工作,已经在县郊的酵母厂上了七年班,按道理,他也该谈女朋友了,却还是一脸孩子气。
“下个月我要走了。”表弟说。
“去哪儿?”
“去俄罗斯,是工厂里的安排,这个机会只给工龄五年以上的老员工,拿到这个名额可不容易呢。”表弟说着,露出沾沾自喜的神色。
“你又不会说俄语。跑那么远?”我打击道。他长这么大还没出过问安镇,这么一副天真的性子,出了国谁放心。
“不会俄语也没关系,反正吃住都在工厂里。再说了,厂里配着翻译。”表弟满不在乎说道。
“你还是把俄语学学,多学点东西没坏处。”
“我爸这边,我是通过气了,就是不敢跟我妈说,她胆子小,想得又多,我怕她不同意。”
“她不同意你就不去吗?”
“都定下来了,怎么能不去?”表弟说,“我不像你,在外面读书,什么世面都见过了,我到现在连武汉都没去过,每天都是在工厂里。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像是被困死了,生活一眼望得到头,现在有了出去的机会,我总要试一试。”
这话简直不像是从表弟嘴里说出的,我认真打量他,原来不知不觉中,他已经长大了。这些年,我学校里的事很少和他讲,他也没和我讲过工厂里的事,学校里的风花雪月和工厂里的两班倒,有什么可讲的呢!玉莲倒是和我讲过,可是我听多了也就懒得听了。
“姑姑能理解的,”我说,“她总是盼着你好的。”
“可是隔了四千多公里呢。”表弟苦笑。
对面父亲朝我们招手,我拍了拍他肩膀,转身往外走。
“你知道吗?”表弟在背后喊住我,“那会儿,我也喜欢玉莲。”
“我怎么不知道?”我惊讶。
“可惜她看不上我。她只喜欢你。”表弟嗤笑。
四
表弟还是跟姑姑说了,当着全家人的面,姑姑哭着狠狠擂了表弟两拳。父亲和小叔来回劝解,姑姑终于止住眼泪,她虽然不再哭,却也不和姑父、表弟说话。我知道她脾气,这会儿气得再狠,只要表弟撒娇卖痴闹一番,这气也就消了。母亲拉着姑姑坐到麻将桌上,偷偷给她放炮,姑姑连着胡了三把,脸绷不住了,开一丝笑意。剩下的人也都坐到桌子上,一时间乒乒乓乓,只听见碰牌的声音。我不爱打牌,就在旁边看牌,顺便帮他们算账换钱。姑姑气儿松了,不再堵着表弟,结果却把枪口对着我。
“晓华这回怎么没来?”姑姑一边码牌,一边问。上次爷爷做寿,黄晓华同我一起回来,家里人都见过她了。
“她忙着复习呢!”我一时语塞,想说分手了,又怕她们刨根究底,只好用忙这个万金油来敷衍。
“晓华这个姑娘好,”姑姑感叹,“人上进,说话做事也麻利,阿辉和她在一起后,懒散的毛病都被治好了。”
“晓华智商高,将来生的孩子也聪明。”堂妹跟着打趣。
“阿辉你什么时候结婚啊?你爷爷生前还在念叨,说怕没看到孙子结婚就走了。”旁边姑奶奶也凑过来。
“我们工作还没定呢。”我狼狈地回答。
“你们准备考哪里?”小叔关心地发问,还没等我回答,他又自言自语道,“还是近点好,大家互相之间还能照应。”
“现在考公的人这么多,哪里能挑拣?考得上就不错了。”现在回答的是父亲。
房间里的气氛热闹起来,把表弟带来的冲击完全盖了过去,我坐在这里已经没有必要,他们要的是话题,并不是真的想听我的想法。香烟的味道熏得我头昏脑涨,我趁没人注意,偷偷出去了。
表弟瘫在沙发上玩手机,见我出来坐了起来。
“被催婚了?”表弟坏笑。
“你倒是好,这一下出去,没有两年回不来。”我羡慕地说。
“迟早要来的,我妈前段时间逼我相亲,我没去。”表弟叹气,“现在县城里男多女少,有男孩的家长生怕被剩下打光棍,相亲成风。”
我睇了眼表弟,一米七五的个子,肌肉紧实,浓眉大眼,怎么看也不像是滞销品。
“你不会还想着玉莲吧?”
他不作声。
“算了,人总要往前看。”我劝表弟,“都没开始过的事。这男女之间,没有发生过关系,就不算有关系。等你真正谈了女朋友,你就会忘了她。”
大二那年冬天,玉莲来找过我。她在电话里跟我说的时候,我吓了一跳。高中我们做了一年笔友,一开始通信频繁,每个星期写一封,后面功课太忙,我的回信就变慢了,她的信还是雷打不动地寄来。渐渐地,我的新鲜感消失,她写的那些琐碎日常实在无趣,我说要专心学习没空回信,她也就不写了。高考后的升学宴,她也过来了,穿着一件白色连衣裙,腰掐得细细的,笑着恭喜我考上大学,上了两百块礼金,还送了我一支钢笔。母亲看到玉莲眼睛一亮,拉着她说话,问她考了哪个大学,玉莲一脸尴尬,没吃饭就走了。那以后,我就再没见过她。我是曾经对她有些好感,但那是初中时候的事了,那样的好感,我后来也有过几次,玉莲不再是唯一,也就在我心里慢慢失去位置。电话里,玉莲的声音温柔如水,那些回忆在我心里渐渐苏醒,我有些好奇,几年没见,不知道她现在长什么样了?女孩子工作以后,都会变得时髦。
玉莲来的那天正好是圣诞节,寝室里有女友的都出去约会了,我对着镜子捯饬了半天头发,穿了一件同学的皮衣,结果出了宿舍就下雪,我站在路灯下面等玉莲,全身都冻得发抖。我一边抖腿,一边想去哪儿吃饭,雪花扑簌落下,玉莲白天鹅般的身影在碎雪中飞扬,这样聪慧骄傲的女孩子,得去吃西餐才合适,坐在昏黄的落地窗边,桌子上摆着红玫瑰……幻想随着玉莲的到来戛然而止。她穿着一件绿色灯芯绒棉袄,衣襟上隐隐有几点油渍,染烫过的头发半截黑半截黄,枯草般梳成一个低马尾束在脑后,下半身则是黑色的紧身裤配着白色高筒靴,蜡黄的脸上带着局促的笑。我幻想过无数次见到玉莲的场景,只是没想过是这般,这是玉莲,又不是玉莲,时间把她身上的光彩打磨干净,站在我面前的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工厂女孩。她喊了一声我的名字,笑容里依稀还有过去的影子,可是寒暄起来,她蹩脚的普通话就显得格外陌生,而她努力想要克服这种陌生感的镇定却让她的努力变得可笑而滑稽。我开始慌张,兴奋如退潮般散去,随之到来的是羞耻,要是同学看见我和玉莲这副模样,指不定怎么编排笑话呢。玉莲说她想在武汉找个工作,问我有没有渠道。我说没有。她又问,能不能帮她找个地方住。我说我也没租过房子。她眼里的哀求我不是看不到,可是租了房子之后呢,她会不会有事没事来找我?她会不会把我的好心当作旧情难忘,干脆以我女友的身份自居?大雪中音乐声袅袅,往来的男男女女拿着玫瑰花和红苹果,笑靥如花,我的心里却焦躁不安,像只落入陷阱的老鼠。我已经做好了玉莲借钱的准备,她却没有开口。“省城工资高,开销也大,你之前在问安那个厂待得好好的,怎么突然想换?”我不耐烦地问。“我就是想出来看看。”玉莲笑。“山的另一边还是山,海的那一边还是海,工厂都是一个样,我觉得你还是待在问安比较好。”玉莲点点头,说她去火车站住一晚,明天就回去。看着她挎着大包的身影消失在风雪里,我有些羞愧,却并不后悔。也许是幻想戳破了,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想起过玉莲。
“你就是这么想的吗?”表弟从沙发上跳起来,照着我眼睛就是一拳。
“你疯了吗?”
“你配不上她的喜欢。”表弟咬牙切齿道,“小时候你还是个人,怎么长成这么个无情无义的玩意儿!”
“你骂谁呢?”我冲上去,抱着表弟扭作一团。
晚上亲戚们离开,母亲忙着收拾茶杯,打扫地上的烟蒂、瓜子皮,父亲拿着碘伏棉签给我消毒,我看着电视里的《大话西游》哈哈大笑,一笑就扯到伤口,可越是扯着痛我越想笑。
“你们两个今天怎么回事?”父亲板着脸问。
“闹着玩呢!”我看着电视不眨眼。
“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的票。”
“怎么这么急?”母亲放下扫帚,拿了一瓶牛奶过来。
“要复习啊!”我接过牛奶,笑嘻嘻对母亲说,“我觉得考公也蛮没意思的,找个公司上班也不错。”
“那怎么行?”父亲说,“下了决定的事,就一定要做到,怎么能半途而废?”
“打工哪比得上铁饭碗啊!”母亲也在一旁劝。
我笑笑没说话,看着屏幕里的至尊宝和二当家跑来跑去,不知怎地,就想到了玉莲。小学时表弟和我去镇上录像厅看碟,每次都会带上玉莲。我们一开始都看《古惑仔》,但玉莲说《大话西游》好看,表弟就换《大话西游》。那会儿我们以为是喜剧,把《大话西游》翻来覆去地看,现在我知道是悲剧,但再也没人陪我看。
来的时候是母亲和父亲接我,走的时候还是他们送我,车开进火车站,我从后备厢拿出行李,表弟没有来。他到了莫斯科之后,应该也不会想我。过去的一切,已经离我越来越远,就像海子写的诗——“该得到的尚未得到,该丧失的早已丧失。”可是除了向前走,别无他法。我慢吞吞走进车厢,刚坐下,裤兜里的手机响了。我连忙拿出来,却是黄晓华的短信。她让我回学校时在南门给她买杯接骨木海盐咖啡,说她今天痛经不想下楼。我望着窗外,脑海里奔马一样跑过许多杂念,一会儿爷爷收音机里的评剧唱段,一会儿是玉莲稚嫩的笑脸,一会儿是黄晓华浓密的长发,挤挤挨挨,无穷无尽,最后化作一团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