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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文学》2024年第8期 | 白勺:通荡巷的黄昏
来源:《四川文学》2024年第8期 | 白勺   2024年08月21日08:05

通荡巷一头连着县衙,一头连着琼楼。赵府在巷子偏西的地方。去县衙须得半袋烟工夫,而琼楼,出了红漆大门远远就能瞧见。每到黄昏,德广少爷便端了张木椅,在门前的石狮子旁一坐,巴巴望着西边的巷口。有人问,德广少爷看什么呢?德广少爷的手朝前一指,婆娘!又有人问,德广少爷吃了饭么?德广少爷应道,婆娘!再有人喊他,老爷叫你困觉了。德广少爷的声音于是亮起来,婆娘!夜幕低垂,琼楼开始点灯。一阵阵淫言浪语,胭脂香味向这边飘过来。德广少爷的脸上便荡漾着天真的笑容。

那个夏日黄昏,巷道的热气还未散尽。正对面那棵老槐树上,几只知了聒鸣不休,比赛似的。德广少爷站在树下,仰着头,似乎在寻找声音的来处。忽地,一阵悦耳的嬉笑声传来,让他周身如柳枝轻轻划过,瞬间酥软得不行。转身一瞧,几个女子从那巷口拐出,朝这边娉娉婷婷地走来。经过他身旁时,那穿紫色旗袍的女子,扭头觑了他一眼。德广少爷口含指头,愣住了。待她们走出数丈外,德广少爷仿佛清醒过来,撒开腿脚,追了上去。其中一个叫小娥的发现了,道,春红姐,那呆子跟来了。几个便笑得前仰后合。春红道,瞅了他一下,就当真了,真是个呆子。

一到琼楼,她们直接进去了。进门之后,春红还是回头张望了一次。德广少爷站在门外,怔怔地看着她们逐一消失。正是晚膳时分,三太太有些着急,遂着女佣雁儿去寻。赵天贵老爷倒是不慌,应道,又不是三岁孩童,饿了自然会回来。不管他,我们先吃。三太太便有些气愤,吃什么吃,你心大,我不能和你比,毕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不过你应该弄清楚,他是你们赵家的独苗。雁儿也不再看老爷的脸色,急急出门寻去了。

当年大院开基时,请了三寮有名的风水先生。先生问,取人丁,还是取富贵?赵太爷道,两样周全,岂不更好。先生在幽城踏看数日,最后面露难色道,恐怕要去城外了。如果取富贵,倒有一方宝地。赵太爷想,实在左右无法顾及,那就选后者。有了银两,多娶几房姨太,哪有生不出孩子的道理?思虑再三,才定在了这通荡巷。先生又道,门正对面种棵槐树,或许能起点效果。这通荡巷左边,到了这,便缺了一角,像一口牙齿掉了一颗。谁也不敢砍了树挨着建房。

这棵槐树也没多少效果。几代单传。到了赵天贵这代,就十分惊险了。大太太不能生养。十几年来各种招数使尽,始终未添寸男尺女。娶了二太太,好不容易怀上了,待婴儿出生时,脚比头先出,折腾半日,母子一同命丧黄泉。赵天贵等不及又娶了三太太。三太太吃了一箩筐草药,五年后总算有了“收成”。可是,这德广少爷落地时,脐带圈在脑门上。接生婆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赵府上下不知情,自然欢天喜地。然而,随着德广少爷渐渐长大,大家发现,少爷常常目光呆滞,无论你怎么逗他,他也说不了几句话。大太太把家事托付给三太太,将自己关在一间小屋里,每日吃斋念佛,不闻世事。三太太怂恿老爷再娶一房,赵天贵死活不从了。因为再娶,若是如故,落人笑柄。不娶,倒也稳妥了,让街坊邻居背后指指点点,闲言碎语,要了他的命的。

雁儿好不容易拽着少爷回到了家。从此,少爷口中时不时蹦出一句:婆娘!黄昏时,只要不下雨,他便在门前坐着。老话说,母子连心。三太太到底读懂了他的心思,脸上露出些光亮来,心内道,广儿会想女人了,真好!一日,当着老爷和雁儿的面,三太太道,广儿也成年了,该有个家室了。我看不用请什么媒婆。外面的人不知根底。雁儿在府上多年,人品实诚,两人常又一处,伺候起来方便。雁儿去年也见了红,取个黄道吉日,把这事办了。赵天贵不语。三太太掉头问雁儿,你愿意么?雁儿连腮带耳一阵通红,低声道,我还小呢!说着,低头捂面,满心欢喜地去了。

雁儿走后,赵天贵才吭声,像自己的闺女,这怎么行?三太太刹那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亲上加亲了,哪有不行的道理?德广少爷似乎听懂了他们的话,口中不停地喊:妹妹……巷口……红衣服……他把春红穿的旗袍看作红色了。老爷和三太太一时未解少爷的心事。

转天用过早膳,三太太叮嘱管家多买几个菜,又叫雁儿不要出门。老爷不知其意,也懒得去问。碗筷一放,便去了县衙。张县长找他议事。昨夜一宿,三太太几乎没合眼。老爷怎么会不答应这门亲事,难道有什么玄机?请媒人牵线,那多半图着钱财来的。老话讲,知人知面不知心。心善还好,若碰上个恶人,自己总是先走的,将来广儿怎么办?雁儿处了多年,肠肠肚肚看得真切,两人过日子放心。千思万想,这事该抓紧办。也不再择日,明儿先简单搞个仪式,免得夜长梦多。

到了巳时,德广少爷正要往外跑。每当此刻,像是赴约一般,他得和巷子里的几个半大男孩玩一种纸票的游戏。三太太让管家喝住少爷。德广少爷哪里会听他的,一味地向前走。三太太只得自己追过去。走近前后,上气不接下气道,今日你哪儿都不许去,在家好好待着。他还是想溜。三太太便伸手,作势要打他的样子。德广少爷多少还有点怕惧,乖乖地跟她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三太太立即唤来雁儿。先把少爷按坐在床沿上,又牵雁儿坐他身旁,然后道,雁儿,今日你和少爷就待在这屋里了,懂我的意思么?到时再取个好日子,帮你们风风光光办一下。少爷的情形,你是清楚的,把他这辈子交你照顾,你愿意么?雁儿明白三太太唤她来的目的,心里早有准备。但一闻此言,还是脸如火烧,觑着少爷,轻轻地点点头。接着,三太太将雁儿的左手放到德广少爷的右手上。德广少爷大概知晓她们的意思,手一甩,喊了一声:妹妹!然后起身,破门而出。他要玩游戏去了。此时,谁也劝不住他。

三太太先是一愣,随后追了出去。雁儿在床沿上呆呆地坐着,两行泪水如断线的珠子,滚落而下……

赵天贵老爷回到家,听说三太太自作主张办少爷的事,十分气恼。找到三太太道,这么大的事情,你也不知会一声。三太太道,跟你说也是白说。你还能答应了?赵天贵道,答不答应是另一回事,我横竖还是一家之主。三太太本来心口窝着一股气,见这般怼她,将手中的蒲扇一甩,道,这下好了,遂你的愿了。赵天贵就不敢再多言。

过了半晌,不知是心火旺,还是天气热,三太太浑身不自在,又捡起地上的扇子,“啪啪啪”地扇起来。看那节奏,虽然还在气头上,毕竟拾起扇子,给了他台阶下,赵天贵便宽慰她道,你不用烦恼,我道上的朋友多,只要我放出风声,还会娶不到儿媳么?三太太道,你整日只知浪荡,一大早魂都不见了,哪有心思关心他的事?你又叫我怎么和你说?赵天贵应道,昨日后晌,张县长差人来说,要我一早过去。以为是商会的事,谁知是倭人要打过来了。

一语未了,三太太忘记了刚才的不是,吃惊道,倭人要来?他们来做什么?这幽城贫瘠逼仄,民众艰辛,能捞到什么好处?赵天贵道,只要有人的地方,他们都不放过。三太太又问道,这种事找你,你能顶哪门子用?他应道,人家也是好心。三太太有些迷惑,怎么个好心?他迟疑了一会儿,答道,上头的意思是,如今战事吃紧,这小地方就不派队伍过来了,要县保安团去对付。虽然可能是一小撮倭人,但倭人凶顽,凭保安团那几杆烧火棍,怎能抵挡?张县长建议我们,挑些贵重之物,尽快去山里躲一阵子。这动荡年月,我说哪里还有净土。两人便沉默了。不一会儿,赵天贵想起了什么,叮嘱道,人家把这事悄悄透露给我,千万别捅了出去。若造成民众恐慌,抢物逃命,乱作一团的态势,上头追究下来,张县长怎么好交差?

过了数日,赵府来了一大帮人。老爷托人物色姑娘之事,终于有了结果。姑娘虽然不是出自大户人家,倒也生得眉清目秀,知规懂矩。议事前,管家领着姑娘的家人和叔伯,到府上各个地方走走看看。见了四周的环境,他们一时变得言语不畅,行动迟钝了。三太太细瞧了姑娘一番,又观察了其他人,觉得还有些靠谱,便让雁儿去唤回少爷。雁儿轻声道,少爷玩着游戏,我哪能扰他?三太太道,还能由着他的性子来么?快去,平日里他最听你的。雁儿道,能听我的,也不是这种结局了。声音细到只有她自己方可听见。不满归不满,三太太的话还是要听的。临走时,她又死死盯了那姑娘一眼。

德广少爷一看这阵仗,或多或少知其意了。姑娘也算是聪明人,一瞅少爷,心便凉了半截。她的家人和叔伯倒是没流露丝毫的不悦,仿佛只要是个人就行了。于是,三太太牵着少爷的手,一面朝姑娘走去,一面道,你看姑娘标标志志的,又不是你妹妹,这回该满意了。许是想起了上次牵手雁儿,这一而再、再而三逼他,少爷气涌脑门,还未到姑娘身边,便挣脱了三太太的手,操起身旁的一张竹椅子,往地下一摔。德广少爷长得魁梧,有几分蛮力,竹椅一下散架了。碎片横飞,撞到了人的身上。雁儿捂嘴偷笑了一回。

这一发作,唬得三太太不敢张罗少爷的婚事了。可是,德广少爷口中常念“婆娘”两字,又在黄昏时坐在门前,张望巷口。老爷想,这其中定有什么蹊跷。午膳后,大家七嘴八舌理论,猜来猜去也没个头绪。后来,雁儿记起那日找寻,见到少爷时,少爷木桩似的仍在琼楼前站着。三太太吃惊道,难道迷上了里面的女子?雁儿应道,多半是这样。三太太一听,顿觉头顶响了个焦雷,气得从椅子上跳下来,叫道,一个窑子里的女人,还敢踏进我赵府的门?到时我们脸皮不知往哪搁了。绝对不行,除非我死了。我死了,你们怎么演戏都行。说着,转身质问着少爷,你啥时惹上了她们?德广少爷“咯咯咯”笑了几声后,喊道,婆娘!三太太差点没晕过去,口中反复念叨着,真是猪油蒙了心。

相反,赵天贵老爷表现得非常冷静,不慌不忙道,情况还没有摸实,不要盲目下结论。退一步讲,哪怕真有这么回事,可能终究还得认了。我们又不是没有努力过,月头那件事,我向人家扯东扯西的,解释了半日。没顺他的意,下次恐怕不是摔椅子了。青楼女子,听起来不顺耳,但并非个个让人嫌恶。谁生来就愿意干那种勾当呢?还不是因为生活所迫。一席话,又让三太太镇定下来,细细一想,觉得还有几分道理,便只好埋怨道,这幽城十来八条街的,为何偏要在巷口开婊子行,见了鬼了。大家缄默。临了,三太太叹息道,我真是前世造孽太深!

经过一番打听,是叫春红的,琼楼的头牌。那天黄昏和她一起的几个姐妹,简单描述了当时的情形。于是,三太太悄悄地见了春红。春红的房间里,摆放着木琴、二胡、竹笛之类的乐器。还在楼下,三太太便听到一阵阵琴声,清脆而伤感。春红的确有几分姿色,一颦一蹙,皆牵动人心。又待人礼貌周全,一点也不像个烟花女子。一席对话下来,三太太不知不觉竟对她产生了几分好感。

后来,又去了解春红的身世。据说,其家父原先经营一家绸布庄,生意虽然不咸不淡,但养活一家人绰绰有余。没承想,父亲后来学了歪样,嗜赌成性。有一次被黑道算计,抵了家当后,还欠下大笔赌债。她母亲本来疾病缠身,被这事一弄,急火攻心,结果身亡命殒。债主仍不放过,每日磨刀蹭斧,上门逼债。无奈之下,父亲将小春红卖了。买主转手又将她卖给琼楼的老鸨。在琼楼养了几年后,老鸨也不管不顾了,赶紧让她接客。开始,春红心有不甘,寻死觅活的。久了,倦了,便心甘了。三太太听完,眼睛竟有些潮湿,不禁心生怜悯和一丝心痛。

那日上午,赵府上下布置得红红艳艳,声声喜乐不绝于耳。春红身着红装,从轿子上下来,迈着碎步,款款地进了赵府。赵天贵老爷和三太太脸上挂着笑容。一向不参与家事的大太太,这日也来凑热闹,还给新娘备了一份厚礼。登门道喜的亲戚朋友络绎不绝。小娥邀了一群姐妹,也来喝春红的喜酒。张县长当场盛赞老爷是个“开明人士”。

德广少爷整日“咯咯咯”地笑着。当新娘子到他身旁时,他不懂也不顾规矩,立即掀了春红的盖头。一看,果真是她,德广少爷便喜得拍手打掌。

次日天刚放亮,春红便起来了。三太太也比素日起得早一些,在院子过道上撞见了,有些惊诧。三太太问道,昨日辛劳,何必起这么早,凡事雁儿会来打理的,你尽管休息好了,便细细端详起春红来。春红双眼布满血丝,脸色灰白,显得十分憔悴。春红低了头,轻言细语道,许是换了床,一宿没睡安稳。房内的事,我自己会料理的,雁儿一个姑娘家家,多有不便。又客气地同三太太话别,然后一径往盥漱室去了。

三太太昨夜也是睡得稀里糊涂。等送走最后一批客人,盘算好账务,一切安排妥当,整个府院安静下来时,便是亥时二刻了。大热天的,满身汗水浸透,洗头洗澡一番侍弄后,已入深夜。躺在床上,又因白日里过于兴奋,一时难以入眠。当意识渐渐模糊,将要进入梦乡时,蓦地又被好奇心驱使,一骨碌爬起来,蹑手蹑脚往东厢房去。房内的灯光依然亮着。三太太将耳朵贴在窗沿上,听到一阵阵轻微的鼾声,那是少爷鼻孔传出来的。三太太摇了摇头,回身睡觉去了。

不承想,刚一合眼,梦就跟过来了,没完没了的。有时几个梦相互交叉在一起,这个梦还未结束,另一个梦又开始了。有的梦还挺长,像戏文一样,有完整的情节,半途小解一回,睡下后竟然又接上了,而且大都是噩梦,要不遇见有上体没下体,或者有下体没上体的鬼了,要不溺水、迷路、跳崖了。其中有一段,梦见一片树林,然后少爷和少奶奶突然出现了,两人像是被谁招引,在林丛躲来闪去,无论自己怎么呼唤,却充耳不闻。她想追过去,可两腿像挂了重锤似的。一急,便醒了。起来瞅瞅窗外,月已西垂,大概五更天了。她又悄悄地来到东厢房。一瞧,灯居然还亮着。她照旧将耳朵贴在窗沿上,这回除了鼾声外,还听见一声呵欠。三太太回到正房后,再没合眼了。

三太太伸头左右看了看,然后将门关严实。转身,对刚刚穿好衣裳的老爷道,这广儿真不懂事,三世没睡过觉一样。赵天贵老爷伸伸懒腰,又用手掌轻拍了几下额头,答非所问道,一晚上折腾来折腾去,你不想睡别影响人家。本来喝高了,头昏脑涨的。三太太气道,我现在是说广儿的事,只晓得喝、喝、喝。老爷只好随口应道,你还能指望什么?三太太一愣,半晌才道,不指望什么,娶儿媳干吗?他为何没日没夜地口念“婆娘”?老爷道,那你问他去。三太太不语,一屁股坐在竹椅上,喘着粗气。

德广少爷不再去游戏了,整日黏着春红。春红进屋,他也回房;春红出门,他也不坐,甚至上茅厕,他也在外面守候。有时惹得春红心内十分焦躁,但转念一想,他并无恶意,加上刚入府门,就没有发作。一天中,春红一般用弹琴奏笛来打发光阴。德广少爷虽然听不出个子丑寅卯,也坐在旁边,看着她傻乎乎地笑着。

中元节那天,民众隐隐约约听到了一阵稀疏的枪炮声。没多久便传开了,日本人打了过来。他们只派了一小队兵力,为首的叫铃木四郎。张县长领着几十名保安团人员,在龙角山一带阻击。装备落后是一方面,关键是这些人精神萎靡,毫无斗志。平时欺压百姓,个个双拳能捏出水来,碰到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倭人,远远地放了几枪,便四处逃窜。张县长被流弹击中,受伤被俘。铃木队长仔细瞧了瞧,竟是张县长,真是喜出望外。攻城前几日,铃木四郎派了暗探,对幽城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在押解途中,张县长瞅准机会,挣脱敌手,跳下山崖……

正午时,铃木四郎的部队占据了县衙。日本人的到来,幽城的大小街巷立即弥漫着紧张的气息。三太太骂道,这些天杀的倭人,挑这个时辰,是来抢七月半的纸钱了。老爷叮嘱赵府上上下下,往后在外头,要多留个心眼。没事千万别出门。又特别叮嘱雁儿,你把少爷盯紧了,他有点愚钝,怕一不小心惹上是非。雁儿酸溜溜地答道,只要盯紧少奶奶,就万事大吉了。少爷粘身草一样,黏着少奶奶,哪还需要看住?

春红感觉日子慢得让她喘不过气来。她每日躲在房内,看看书,弹弹琴。疲倦时,便起身来到窗前,将窗页打开。从窗口望出去,越过一排黑瓦房,远远地能望见那座双龙桥。江面浩阔,船只往来游动。她喜欢晴日里依窗遥望。若在晨间,朝霞把它映照得无比灿烂。可灿烂里,古老的石拱桥完全袒露,让人的心境又陡然变得复杂。而黄昏,暮色会给双龙桥蒙上一层晕黄,这晕黄像是抹去了那衰败的形迹,伤感是伤感,却未夹杂其他的情绪。日头悬在后面的山顶之上,又使黄昏时分显得缓慢起来,如那一江流水。

春红弹琴的时候,三太太偶尔会倾心听一段。那琴声,犹如一滴滴饱满的水珠,洒落在含苞欲放的花朵上,又依依不舍挂着丝儿往下落,缓慢、优雅,却带着一丝凄凉。三太太虽然对器乐一窍不通,但多少能听出些味道来的。三太太是个戏迷,年轻时隔三岔五去天乐戏楼听戏。一出《西厢记》,常让她泪水涟涟,不免一番悲春伤秋,感花叹月。私下里,甚至会哼上几句:此一去鞍马秋风君自调理,路途遥自量力你要惜身体。饮食热冷自留意,天寒风凉多添衣……所以,琴声里流露的不满情绪,三太太也悟出来了。

用完早膳后,三太太支开德广少爷,单独找春红说说话。三太太问,身子骨还好吧?寝食都习惯吗?春红只点了点头,没作答。三太太又道,来府上有些时日了,我这做父母的,也没问你个寒温,实在……一语未了,春红赶紧答道,不不,你们对我够好的了。这里什么都好。我也好着。三太太于是问她,广儿对你好吧?春红又点点头。三太太道,其实他心眼蛮好的,只不过人有点傻气。

顿了一下,三太太接着问道,你们晚上一般都睡得比较早吧?春红知晓她话内有文章,但心中苦楚又不好意思倒出来。每晚戌时未过,德广少爷便独自呼呼大睡,像个死猪一样。春红细声道,我会翻翻书,习惯晚睡。三太太便露出了话意,你对赵府的家世或许了解一些,一连数代人丁单薄,所以我想早点抱上孙子。想了半晌,春红才答道,像我这薄命之人,这辈子本打算在风尘里过了,没什么好期望的。三娘一番诚意,我实在不敢辜负。肯定又花了不少钱财,才把我赎出。我当然想能有孩子,一来对得住你们,二来我也喜欢孩子的。只不过,只不过这种事情我一个人……春红低了头。三太太知其意,淡淡地说了一句,他傻里傻气,你可以点拨他的。春红先是摇了摇头,然后叹息一声,两粒泪水从她眼角落下。虽没作声,三太太也彻底明白事理了。

接下来的日子,三太太情绪有些烦躁,心内似乎无数的蚂蚁在攀来爬去,看什么都不顺眼。吩咐雁儿做事,不管雁儿做得对与错,总要啰唆一通。素日宠着少爷,如今见他,便会无缘无故地凶几句,笑,笑,你除了傻乎乎地笑,还能干点什么?晚上躺在床上,老爷不敢触碰到她,不然会招来一顿呵斥。老爷实在忍不住了,怼了一句,你的脑壳才出了毛病、又没谁惹你,整天满脸乌云,搞得家翻宅乱。难道断了月事,便成为这副德行?

此言一出,三太太心中的怒火,像添了一斗油,熊熊燃烧起来。她一个翻身坐起,骂骂咧咧道,幸好我为你们赵家留了种,要不然被你一脚踩进泥潭里了。我是断了月事,人家没断的,肚子也还没鼓起来。要断香火了,竟有心思忿怼我。为这事,我日夜愁得眉毛都挤一堆了,还遭你嫌弃。你这个白眼狼!赵天贵心下过意不去,好话讲了一担,她才平复情绪。又回味了她的那番话,赵天贵不禁问道,刚才你说“断香火”是啥意思?三太太于是躺下,侧身脸向着他道,你那傻儿子无能。赵天贵疑惑地问,你问过春红?三太太应道,用心聊过一回。否则,这些时日我何至于脾气不好。赵天贵有些感动,便将她的头放在自己的右手臂上了。三太太顺势移了移身子,紧靠着他道,还这么年轻,这辈子遭罪了。赵天贵道,当初你还鄙弃人家。三太太道,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眼下该想想法子。赵天贵道,想什么法子,总不能把她赶回琼楼吧?三太太道,又不是她的错。赵天贵道,由她去外面放纵?她守着妇道又该怎么办?三太太道,我才不要野种。名声出去了,收不回来的。这么大的家业拱手给外头人?赵天贵道,这又不对,那又不行,你说如何?

两人不语。过了半晌,三太太突然道,为了这脉香火,干脆你代劳好了。古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赵天贵故作惊诧道,你为何这样想?春红要受多大的委屈?我断不好开口的。三太太宽解他道,这不是没有法子可想吗?春红那边我来解释,到时,你好好待她便是。两人又不响了。三太太头脑中忽地想起一件事来,当初老爷不答应雁儿这门婚事,难道早料到今日的局面?心中已有盘算?是呀,雁儿像亲闺女,下不了手。三太太似乎找到了某个答案。这么一想,便喊一句“热得要命”,马上挣脱他的手,转身屁股向他了。

那日后晌,与春红谈了良久,春红才勉强答应。三太太心里踏实了,便一面解开花布,一面道,我会喝住少爷,叫他别没日没夜地缠着你。花布解开后,露出一个精致的木盒。三太太又把木盒打开,对她道,这是青花五彩团龙花觚,祖上留下的镇宅之宝。我同老爷讲了,今后就交由你保管。你要像爱惜自己的命一样爱惜它。

黄昏时,三太太对德广少爷道,娘最近身体不好,晚上春红跟我睡,让她照顾照顾你娘。德广少爷瞬间止住了笑容,叫道,和她困觉。三太太和风细雨道,这不是娘不舒服吗?等娘好转后,春红回来还跟你睡。都娶了媳妇了,该懂点事。德广少爷重复念道,妹妹!妹妹!他意思是让雁儿照顾娘。三太太一时无话。顿了一会,她不耐烦地应道,雁儿染了风寒,怕传给娘。德广少爷知道在骗他,便吵闹着,和她困觉,我的,困觉……三太太于是火了,气汹汹地道,困觉困觉,让你困觉,你也像头死猪一样。你再不听话,便滚出府门,娘不要你了。德广少爷低了头,不敢吭声了。三太太望着他,眼泪直流。

接下来的几个晚上,三太太睡在了客房。前前后后想得再通透,三太太依然整宿睡不着,五脏六腑猫抓狗舔似的。

街面上开始乱起来。

最乱的还数百货铺。人群扎堆,手推脚踢,互为追逐,一片零乱。一开始秩序还好些,拿了东西都会结账,怎奈来者越聚越多,摩肩接踵,几个店员哪能应付得过来,有人等不及付款,趁机一走了之。有了第一,便有第二,大家便效仿着。店员顾着抢回物品,哪知道此方夺回,彼方又失。一会儿工夫,铺里铺外全乱套起来。尝到了甜头,街民便奔人多的地方去。后来干脆明抢了。从百货铺到绸缎庄,再到金银店,若不是日本人持枪守着,钱号也不放过。县长死了,县衙被日本人占了,抢便抢了,你还能告谁去,告到铃木四郎那儿去?大家恨不得吃了铃木四郎呢。

管家从码头回来,将外面的景象告知老爷。赵天贵老爷道,这兵荒马乱的年景,哪能安心做生意?只要不出人命,那点损失不必计较了。管家道,我听人家说,那个叫铃什么郎的,让你做维持会会长。老爷道,哪来这回事?有人眼红,把脏水往我身上泼,好激起民愤,抢我那些店铺。管家道,做了会长才好呢,有他们撑腰,谁还敢抢老爷的店铺了?老爷怒道,亏你活了一把年纪,跟我这么多年,我的性子你还不晓得?死也不跟倭人同穿一条裤子,往后别在我面前提这事。

话音未落,院子里便传来一片声嚷。片时,铃木四郎进了客厅。身后跟着一名翻译、两名士兵。一名士兵脸上有一块刀疤;一名士兵少了半只耳朵,凶神恶煞的模样。落座后,闲聊了几句,铃木四郎话锋一转,要赵天贵出任维持会会长。赵天贵一听翻译介绍,便知其来意了,内心早摆好了谱,轻飘飘地应道,老朽人微言轻,不堪重任,谢谢铃木队长的信任。铃木四郎又劝了一阵,赵天贵始终不答应,还话里含话道,这里又不是你们的家。你们的家在那小岛上。待一阵子你们都得走的。你们走了,老朽怎么办?民众的口水都会把老朽淹死的。铃木四郎没了耐心,干脆道,明日一早,你来我处商议事情,看看上任仪式该如何举办。赵天贵道,别费心了,我是不会来的。

此刻,雁儿端了茶壶和糕点进来,正要为他们倒茶。铃木四郎看着两名手下,头一撇。两人会意,上前,一人一边将雁儿架走。雁儿吓得高声喊叫,两条腿拼命蹬踏。拖了丈余远,两名士兵早已按捺不住,就地将她一放,犹如饿虎扑羊一般,开始拉扯她的衣裤。铃木四郎看着赵天贵,冷笑一声。赵天贵骂道,畜生!夏日穿得少,一把将她的上衣扯开了,两只雪白的奶子露了出来。雁儿像打摆子一般,颤抖不休。一旁站着的管家喝道,你们这帮猪狗不如的东西,我跟你们拼了,我这条老命不要了。说着,操起身边的木凳,正要上前。铃木四郎慌忙掏出腰间的短枪。赵天贵见状,迅速起身,不得不应允了铃木四郎。

两名士兵很不情愿地放了手。雁儿从地上爬起,一面抽泣,一面整理衣着。且说德广少爷正在膳厅里喝着鸡汤,隐约听见一声声哭喊。他静心细听了半会儿,才知是雁儿在喊叫。他碗筷一丢,出门找了根碗口般粗的木头,抱着它循声而来。德广少爷一到门口,雁儿立即跑过去,扑到他怀里,又是哭天抹泪的。少爷眼冒凶光,一会盯着“疤脸”,一会盯着“烂耳朵”。老爷使了个眼色,管家会意,忙上前制止少爷。其时,三太太也赶到,见此情状,和管家一同夺下少爷手中的木头。光是管家,少爷是不会撒手的。

此事一出,德广少爷像中了蛊一般,嘴里屡屡喊一声,杀!如果有一两个时辰没见着雁儿,他便坐立不安,墙头屋角四处巡一遍。因为他心里清楚,雁儿肯定被那几个陌生人欺负了。雁儿告诉他,自己好好的,一根头发也没少,少爷不用操心。管家远远地招呼她过去。雁儿再一次对少爷道,不要到处跑了,照顾好少奶奶。便过去了。

管家将手中的两块料子交给雁儿,说你添几件新衣裳吧,又从长褂内袋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布包,是一只金手镯,也给了雁儿。雁儿头脑一时发蒙,管家凭什么送自己这么贵重的东西?正要问。管家微笑道,这是老爷让我转交给你的,老爷还说,希望你不要记恨他。雁儿当即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嘴唇微颤着道,都怪我没用,害了老爷。如果不是我,老爷也不会答应他们的。如今只要一出门,背后总有人说三道四。让老爷背负着骂名,我做下人的,比死还难受。管家宽慰她道,这不能怪你。你不在场,那帮孙子照样会用其他法子逼老爷的。

转眼到了秋天。一日,春红在盥漱室洗脸漱口。水刚一入口,她便翻江倒海起来。当时三太太也在,关切地问春红,是不是入了风寒,叫个大夫瞧瞧。春红道,好多天了,总是作呕难受,吃也不香,不像是得病的样子。三太太便赶忙问,那个准时来了没?春红应道,这个月没来了,都过去十几天了。三太太一听,乐得跟三岁孩童一般,兴兴头头跑去找管家。一见管家,气喘吁吁道,去,去请大夫,春红怕是怀上了。还有,准备好红包。

大夫帮春红切脉后,证实了怀胎的准确性。而且从脉象上看,估计还是个男孩。赵府上下自然十分喜庆。管家领着仆人赶集采办,买鸡购肉,桂圆、核桃、红参之类的补品一样不缺,还反复嘱咐雁儿,何时该吃鸡蛋炖枸杞,何时吃甲鱼汤,何时……雁儿听得烦了,应道,早记下了,看你比自家生孩子还高兴。管家笑道,那是当然。然后双手合十,连说了几句“谢天谢地”。德广少爷见此景况,呆呆地望着雁儿。雁儿告诉他,你要当爹了!德广少爷大概听懂了,脸都笑烂了。

三太太叫少爷搬到西厢房住,让雁儿日夜照顾春红。德广少爷这次没有流露不满的情绪。春红也未拒绝,心想,三太太是不会让她单独住的,这起码要比前面畅快许多。春红刚入府的那段日子,雁儿有点瞧不起她。尤其入夜时,少爷将门一关,雁儿的醋劲特别大。春红心细如丝,这一点早被她洞察到。一日把雁儿约到房内,将自己最心爱的云凤纹金簪,送给雁儿。雁儿明白少奶奶的用意,又推辞不过,很难为情地接受了。后来常在一起,渐渐地,雁儿发现春红并非自己想象的那种人。日久月深,雁儿喜欢上了她。两人关系愈来愈密切,聊天说事,耳鬓厮磨,俨然一对鸳鸯佳偶。

春红的娘出身梨园,所以春红小时起便喜欢吹拉弹唱,养成了看书的习惯。两人朝随夜伴,春红一会儿弹个曲,一会儿讲一段掌故;雁儿则聊一些乡下的趣闻和鬼怪传说,吃穿用度又不愁,倒也十分消闲日月。不觉间,已到了立冬节气。西风渐起,春红忽然想到织毛衣的事来。婴儿落地时的衣物,三太太自然会早做准备。可她是她,作为母亲,春红想自己备一些。另外,天气日冷,想织一件毛衣给德广少爷,夫妻一场,还没正经送过他什么礼物。虽不贵重,但少爷一定十分在乎的。趁着现在闲散些,把想做的事做了,等孩子出生,哪来成块的时间?便邀雁儿后晌上街。已十天半月没出过通荡巷了,雁儿很是高兴,满口答应下来。

初冬的阳光还是有些温热。两人睡了会午觉,方才出门。大商铺多数在羊水街。从通荡巷中段的一条岔巷出去,便是双龙桥。过了双龙桥,即到了羊水街。行至岔巷口时,春红忽地想起了第一次见德广少爷的情景,她们姐妹几个当时就从这里出来的。春红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白日渐短,两人经过双龙桥时,太阳正在西面天空往下坠。阳光斜照,江水潋滟,波光粼粼。春红没有停歇,无暇欣赏这美好的景致。

进入羊水街,人挤车碰的,一下热闹起来。走了几家商铺,左挑右选,才买定几扎灰色毛线。出了店门,春红打算去购些婴儿服饰。雁儿笑道,这么早便准备了?春红应道,难得出来一趟,顺便逛逛,有顺眼的买回去,又不会沤坏。雁儿眼尖,伸手朝前一指,你看,正对面就有一家成衣店。刚要进店时,只听得有人喊了声“春红姐”。春红回身一瞧,竟是小娥。

数月不见,春红有些激动。来不及说些别后寒温,便要和小娥找家馆子,一起晚膳。反正也不差那半个来时辰,可以边聊边等。小娥连忙应道,出来买了几项日用,要尽快赶回去,怕太太不高兴。春红呆了一下。小娥告诉她,自己在城东一大户家听使唤。老爷常年在外跑生意,要她带小孩,料理些家务,也顺便陪陪太太。春红笑道,这不是很好么?小娥道,春红姐,还是你好,找了婆家,踏踏实实过日子了。春红应道,好有更好的,差有更差的。再说好坏没个评判标准。其实人人都有难处,别光顾着看人家的表面。

小娥还告诉她,琼楼的姐妹走了一大半。上月几个日本兵前来作乐,不给钱,有个姐姐向他们要,谁知那些日本兵用刺刀对着姐姐的下体一阵狂刺,那叫声撕心裂肺,其惨状难以目睹。小娥长叹了口气,道,这世道,多说了几句,没准命就丢了。春红一时情绪低落,不知如何答应。小娥也没时间细述,说若有闲日,再邀上几个姐妹聚聚。便相互告辞了。

在成衣店左瞧右看,始终没顺眼的。春红道,这铺子小,到别的地方瞅瞅。雁儿道,天色将晚,我们还是顺道回去吧,改日再买了。下次买的话,最好是晌午出来了。沿着来路,两人走走停停,在一家新开业的店内,又耽误了两刻钟。抵达双龙桥时,太阳已接近山顶,人间万事开始迎接黄昏的来临。

上了双龙桥,一阵凉风扑来,春红浑身哆嗦了一下。春红道,这节气,昼夜冷暖差别挺大的,我们走急些。雁儿担心道,还是慢些走,怕动了胎气,不差那一时半会儿的。春红道,没那么娇贵。雁儿道,按少奶奶的意思,再逛一会的话,回时怕是晚上了。一面说,一面加快了步子。行了几脚,忽闻几声淫笑。两人止步,朝前一望,一丈开外,两个日本兵迎面扑来。他们先认出了雁儿。雁儿定睛细瞧,竟是那日到府上的“疤脸”和“烂耳朵”,登时慌了手脚。赶紧轻推了一下春红,让她往回走,自己挡住他们。雁儿哪里拦得住?“疤脸”扯住雁儿,“烂耳朵”去追春红了。春红不顾一切奔跑起来。跑了一程,桥头又上来了两个日本兵。两边一夹,没处跑了。春红走到桥栏边,远远地喊道,雁儿,你记住后院铁树下……正要告诉她那里藏着青花五彩团龙花觚时,日本兵便到了身旁。只听“扑通”一响,春红已翻下江去。

却说德广少爷午觉起来,不见春红和雁儿,有点着急。又等了一炷香工夫,仍不见,便问了一个仆人。仆人听他满口“婆娘”“妹妹”地喊,告诉他上街去了。少爷一刻也待不住,一径出了府门。满街溜达了一个多时辰,太阳也快接近山顶了,少爷还未寻得,想返回家中。不料,两个日本兵进入了他的视线,而且竟是欺负雁儿妹妹的。他立即放弃了回家的打算,在他们身后悄悄尾随。行至双龙桥边时,听见有人叫卖着“米泡糖”。少爷小时候最喜欢的零食,因为三太太管得严,十多年没进嘴了。德广少爷忍不住上前去。立足片时,便听见桥上传来一声声叫唤,而且一听便知是春红和雁儿的声音。德广少爷马上转身,向桥上发疯似的跑去。

德广少爷上了桥面后,春红的身子刚好越过了桥栏。他向前狠命奔跑,又见一个日本兵压住了雁儿,扯下了她的一只裤管,雪白的腿露在外面。德广少爷气得血涌脑门,前去抓住“疤脸”的上衣后领,用力往上一提,然后对准他的左眼便是一拳。“疤脸”退了数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左眼血水喷洒起来。德广少爷抱起雁儿后,又往前去了。“疤脸”操起身边的长枪,瞄着德广少爷的后脑勺。雁儿见势,上前一挡。枪响了,雁儿胸前鲜血如注。那边少爷到了春红跳下去的地方,三个日本兵同时将明晃晃的刺刀插进了德广少爷健硕的身躯。雁儿目睹了少爷倒地的瞬间,却无力起身和呼叫。她抱在胸前的毛线染成了红色。

黄昏终于来到了双龙桥。江水无声地向前流淌,缓慢而忧伤。

三太太从早到晚恍恍惚惚的,时不时地说她瞧见了少爷。开始那几日,整个人不知觉似的,让她坐,她便坐下;汤药送到她嘴边,也不顾苦辣温凉,一气干了;就连帮她洗脸,木雕泥塑一般,任由你摆布。有几回,儿一声肉一声,哭得泪干气绝,昏晕过去。仆人们捶闹了好一阵,方才将她弄醒。赵天贵老爷手里明明拿着东西,却四处寻找。要么被桌椅绊倒,要么在窗前发呆,一站就是半日。一日三餐,饭菜不吃,光顾着吃酒,谁劝都没有用。

日子也挨到了德广少爷“七七”那天,按幽城的旧俗,后晌是要给先人烧冥物的。头天晚上,老爷嘱咐管家,明日倭人要聚餐,过什么节日,自己要帮着“办大事”。“七七”之事由他去操办。三人各一份,都是家人,不要分轻重。管家弱弱地问道,少奶奶也一份?老爷点点头,这么多天了,别存什么希望了。老爷闷了许久,又淡淡地对管家道,往后府上的一切你要多担待。管家依照老爷的吩咐,把一切办得妥妥帖帖。

黄昏来临,街民听见了一声震天巨响,那是从县衙传出的。通荡巷东头的那几幢房子,屋瓦都震碎了。响声传来,管家愣了一下。不久,巷子里便议论开了,说半个县衙都炸翻了,人肉、断指、肠子、骨头、鲜血、碎衣,落在树枝、屋顶、地上,到处都是,令人可怖。管家马上想到了老爷,想到了上个礼拜,老爷让他去黑市购炸药;想到了那日清晨,老爷咬牙说了句“这帮倭人断我子嗣,我定要他们尸骨无存”;想到了头天晚上……管家随即手如打鼓,脚似拨琴,整个人无法把持了。

冥物焚烧后,三太太回到厅堂点香念佛。听到声响,跑出来询问管家。管家把情由说了。旧伤未愈,又添新痛。三太太不觉轰了魂魄,埋怨道,你怎么不阻止?你怎么不问问要炸药干吗?管家虚虚应道,我本想将此事跟三太太你通禀一声,又怕老爷怪罪下来。我一个下人,哪敢随便多嘴。三太太早已五内催崩,没等他说完,长叹一声,念道:赵府没了。然后整个身子便如一团稀泥,瘫倒在地……

腊尽春回。春去夏至。入伏那日深夜,有人隐约听见赵府院内响起了几声婴儿的啼哭。通荡巷的民众都说,那扇红漆大门紧锁半年了,里面哪来什么人?一位长者道,他耳朵坏了,把猫叫声当成婴儿哭了。众人笑声不绝。那人却不急不慌,坚持道,听得真真的,就是婴儿的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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