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学》2024年第8期 | 雍措:凹村畸人
旺堆又爬上了屋顶。
旺堆爬上屋顶,要比昨晚早一些,月亮刚从贡嘎雪山山顶冒出来,他就从一张睡满人的床上爬起来,披上堆通,顺着一根老旧的一字木梯走上了屋顶。屋顶静悄悄的,没有风,没有人的说话声,没有动物的鸣叫声,夜显得平坦、宽大起来。旺堆常常把自己置身在这样的夜里,有种把自己荡在大海上的感觉。大海辽阔,他像一叶孤舟,时时能感觉到自己。
从小到大,旺堆没有见过真正的大海,他对海的形象,来自一个去看过大海的村里人的讲述。那人说大海很大,跟天一样大,跟若吉草原一样平整,如果想让一只雄鹰去穿越它,估计五年、十年都办不到。听了那人对大海的描述,旺堆对大海充满想象。
此时,凹村所有的事物都掩盖在薄薄的月色之中,月色像海面,散发着一股清淡、迷人的香气。
旺堆也是要睡觉的人,只是旺堆说,每晚月亮要出来时,他的觉似乎被什么控制着,说没有就没有了,他的眼睛会自己睁开,脚扯着上半身往外走,而那时的他要做的事,就是顺着想往外走的脚,走就是了。脚是他夜里的拐杖,尽管有时他还没有从一场觉里完全把自己醒过来,但扯着他往外走的脚,从来没有让他在夜里摔过一次跟头。
旺堆家的房顶有个洞,洞是旺堆的祖辈开的,不大不小,刚好够一个人的身子往上钻。
小时候旺堆问过阿爷,为什么全村子的房顶,都没有一个向天开的洞,只有自己家的有。阿爷抱着旺堆,讲起了过往。阿爷说,洞是为阿爷的阿爸开的,也就是旺堆的曾祖父。那年曾祖父生了一种合不上嘴的病,嘴没日没夜地张着,喉咙上长出一个包块,舌头突然青紫、发胀起来,牙齿也跟着长歪了,一个原本两百多斤的康巴汉子,像骨头里漏了气一样,变得干干瘦瘦的。为了填饱曾祖父日渐干瘪的肚子,家人天天让他喝贡嘎雪山上流下来的雪水,兑着崖蜂蜂蜜度日。但水是养不好人的,曾祖父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人挨到他哪儿,他嘴里冒不出一句像样的话,眉毛竖得直直的。那时曾祖父的身体里,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疼。
“人的命,老树的顶,总有走到尽头的那一天。”曾祖母悲伤地说。
那段时间,大家都生活在忧伤中,时间像崖壁上的蜗牛,艰难、缓慢地爬行着。一天,一个过路人路过曾祖父家,看见院坝里坐着几个愁眉苦脸的人,他走进屋,向在座的人讨水喝,在座的人拉着脸,身体软塌塌的,似乎都没有力气回应他。他自己搬来一根木凳坐下,弄清楚一家人打不起精神的原因后,径直走进曾祖父的屋子,看着躺在床上的曾祖父,对跟进屋里来的人说:“他没什么大病,只是和家里的一样小东西相冲了,那样小东西虽小,冲气却很大,它在屋里走不出去,只有犯在人身上。”家人听后,仔细打量起眼前的陌生人,他高额头,低下巴,眼睛微小,从中透出一股锐气。
“卡住,卡住,我们该怎么办呢?”曾祖母竖着大拇指,急忙问。
“让你们找那样小东西,你们不一定能找到,如果你们信我,就去揭开屋顶的五片青瓦,任由阳光、雨、雪从那个洞里漏下来,只要天光和那样相冲的小东西气接通了,老人的病自然就好了。”陌生人说。
“记得洞下面放个大木盆,有雨接雨,有风接风,有月光接月光,有阳光接阳光,满一个月,无论木盆里有什么或没有什么,都端出去在门口的拐角处把它倒掉,倒掉的地方撒一层子母灰,就别去管它了。再把木盆端回来,放在原来的地方重新接,天天如此,年年如此,他会活成村子里最长寿的老人。”陌生人补充道,说完转身走了。等屋里的人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连一口热茶都没给陌生人喝。
曾祖母急忙让屋里的一个人去追那人回来,曾祖母想,无论那人说的方法起不起作用,都想以一顿热菜热饭招待他。过了很久,叫去追的人满头大汗地跑回来,说找遍了整个村子,问了几个在路边晒太阳的老人,都说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一个人。大家觉得蹊跷,一个陌生人没多大一会儿工夫,怎么就凭空消失在了村子里。正疑惑,躺在床上的曾祖父,喊出了那几天除了喊疼之外的第一句清晰的话:“洞,洞,开那个洞去,我要闷死了。”屋里的人,手忙脚乱地搬来一字梯爬到楼顶,按那人说的方法,揭开屋顶五片青瓦,让一个房顶的洞,白天夜里地敞在泥巴房子上,像给一座老旧的房子开了一个天眼。
说也奇怪,自从屋顶开了洞,阿爷说曾祖父足足在床上睡了四天四夜的饱觉之后,起来跟个没事人一样,披上牛皮褂子,上山放羊去了,后来活到一百岁才走的。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旺堆的阿爷也是活到一百岁才走的。只有旺堆的阿爸死得早,没活够自己,四十多岁就把自己死掉了。
屋顶后来又翻修过几次,曾经的老木料换成了又粗又结实的粗杉树,烟囱从左边换到了右边,但无论屋顶怎么修整,那个洞一直留在原来的位置,洞下面一直放着一个大木盆,不分日夜地常年接着,从洞上面落下来的日光、月光,风、雨、雪。
有月亮的夜晚,旺堆的脚就扯着他的整个身子,往这个洞的方向走。有月亮的夜晚,走上屋顶的旺堆,身子轻飘飘的,脚步轻飘飘的,踩不碎房顶的一片青瓦。
自从旺堆晚上不睡觉,到屋顶看月亮,妻子则玛拉就不放心他。每晚睡觉,则玛拉的腿像柔软的梭梭藤一样,盘在旺堆身上,旺堆笑话则玛拉:“你这个女人,也不知道害臊。”“关了门的事,谁也看不见,我有什么害臊的。”则玛拉说着,把旺堆盘得更紧了。有那么一两次,旺堆在则玛拉的怀里,听见过她的心跳声,怦怦的,像两只小乳羊在羊圈里跳。“今晚,除非是凶煞的魔鬼来和我争夺你,要不你别想离开我。”则玛拉说。旺堆“呀呀呀”地答应着,一会儿就把自己睡过去了。
旺堆很容易把自己睡进一场梦里,他的梦说来就来,有时正在和则玛拉说一句话时梦就来了,有时正在脱一件衣服时梦就来了,有时正在打一个喷嚏时梦就来了。在旺堆心里,他的梦像一阵春雨说来就来,像一个山尖的闪电说来就来,像一场雅拉山后面的泥石流说来就来。只要旺堆的梦一来,他的脑袋空空的,手指和脚趾麻酥酥的,人给他说话的声音,仿佛来自一个深邃的山谷,闷沉沉的,发出回响不说,声音还在往天上升。只要梦一来,旺堆说那个梦里的自己,四肢软塌塌的,身体像水一样,可以四处流散。那时的旺堆,无论身边的则玛拉在他耳边说什么喊什么,用牙齿咬他的耳朵,都把他从一场梦中喊不回来。
“在梦里,你的灵魂被鬼神系着脖子。”则玛拉曾经告诉旺堆。
每晚则玛拉都在无趣中把自己睡过去,每晚则玛拉在把自己睡过去之前,都要认真检查一遍自己的双脚,有没有把睡进梦里的旺堆盘紧,然后才放心睡去。无论则玛拉在睡之前,怎么认真地检查自己对旺堆做的事情,只要有月亮的夜晚,旺堆还是会从她怀里逃脱,爬到房顶,一整晚一整晚地看月亮。
“你是不是偷学了格萨尔的魔法,解脱了自己?”则玛拉问旺堆。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旺堆无辜地摇着头,对于夜里发生的事,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则玛拉不信旺堆的话:“大雪想用身体封住草原,它就没有想过,春天总归会到来。撒谎的人,无论谎言用什么来包裹,都会有破碎的一天。”
则玛拉铁了心,几个晚上不睡觉,一直盯着睡过去的旺堆看。她想,只要自己的一双眼睛盯着旺堆,旺堆总不能眼鼓鼓地从她眼里飞出去了吧。则玛拉盯着旺堆看的那几个夜晚,旺堆睡得跟死了一样,睡之前怎么样的姿势,醒来还是怎么样的姿势。这样的旺堆醒来时,脸色苍白,眼睛里到处布满血丝,头上的汗珠子一颗颗往外冒,从旺堆嘴里喘出的气,跟要断了一样,弱弱的,偶尔猛吸几口,突然又好长时间,没有了喘气的迹象。
“你这是想让我死在一双你整夜整夜盯着我的眼睛里呀。”旺堆虚弱地给则玛拉说。则玛拉委屈得不行:“我这不是为你好吗?”则玛拉本来还想和旺堆争吵几句,看着脸色苍白、汗珠子一直往下淌的旺堆,又把怨气咽进了肚子里。
有过那几次经验,则玛拉不敢再在夜里一整晚一整晚地盯着旺堆看了,但是守不住夜里的旺堆,成了她心底的一块心病。
她又想了一些办法,比如请来村子里的尼玛木匠,用青冈木做了一个大小合适的露顶高方盒,嵌在上房顶的木梯四周,方盒上安了一把铁锁,锁钥匙由她保管着,白天她把方盒打开,夜里锁得紧紧的。第一天锁上铁锁的时候,她想这下总算可以拦住爬一字梯看月亮的旺堆了,可是等她第二天醒来,身旁空空的,旺堆又不见了。她从床上爬起来,看见堂屋门开得大大的,一个不知道哪里搬来的旧木梯,靠在泥巴房的外墙上,看完月亮的旺堆正从房顶躬着身子下楼梯。
“梯子哪儿来的?”则玛拉还没等旺堆完全下地,就开始质问旺堆。躬着身子下楼梯的旺堆,愣愣的,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夜里看月亮的旺堆,有时自己不是自己。
“你是故意和我作对是吧?”则玛拉说。她脸上的高原红呈绛紫色,因为生气,颜色更加深了一层。
没等旺堆说话,则玛拉一个转身走开了。那天她丢下地里一天的活不干,牵着看门狗乌拉到牧场上去了。天快黑时,村子里的人看见一条气势汹汹的藏獒,从山顶上一路飞奔下来,藏獒雄壮,身后溅起一路灰白的灰尘,浓密的灰尘在山坡上久久不能散去,像给大山开辟了一条新路。村里说则玛拉疯了,为了让夜里的旺堆睡在自己身边,把牧场上的藏獒都换下来了。
则玛拉一到家,就把藏獒拴在堂屋门口:“铁锁锁不住你,一条和狼群战斗过无数次的藏獒,总能对你起点什么作用吧。”则玛拉说。旺堆吓得往房间里跑,嘴里不断地喊着:“阿啧啧,阿啧啧,则玛拉呀,你的头里是不是钻进了一只草原鼠,竟然对我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旺堆最怕这条则玛拉几年前上山挖松茸时捡回来的藏獒,藏獒最先还很听旺堆的话,旺堆让它在羊圈门口睡,它绝不会跨进屋里,旺堆让它去赶一头走远的牦牛,它一个箭步就飞奔出去了。那么,旺堆是怎么得罪这条藏獒的呢?要从一个俄尔朵说起。
那个俄尔朵里的石头,是旺堆扔向一匹倔强的棕马的,棕马野性十足,旺堆请了几个老驯马人,都没办法征服它。只得把棕马赶上牧场,任由它在牧场上撒野。但是棕马似乎一直在挑衅旺堆,赶上牧场的第一天,就当着旺堆的面咬伤了三匹老马。旺堆情急之下,捡起石子,装进俄尔朵,用大力气挥向棕马。没想到,棕马没伤着,旁边的藏獒却被飞来的石子割掉了耳尖,至今藏獒的右耳尖都有一个大大的缺口。藏獒天生记性好,虽然事后旺堆曾经用几根肥肥的牛骨头讨好过这条藏獒,但藏獒不领情,那一个俄尔朵的仇,记在了藏獒一辈子的命里,无论旺堆怎么缓解,也缓解不过来了。在那次之后,藏獒每次看见旺堆,就像看见仇人一样,做出刨土准备攻击的架势。
那天旺堆房门不敢出的,在屋里埋怨则玛拉,他埋怨一句则玛拉,那条拴在堂屋门口的藏獒,似乎能听懂他的埋怨声,鼻子里发出“哼哼哼”的声响,偶尔冲屋里粗里粗气地叫上一声,声音大大的,震得房顶上的青瓦都在颤动。旺堆不敢吭声了,则玛拉心里暗自高兴。那晚,她睡得很香,则玛拉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样一次饱觉了。可等她醒来,门还是大大地开着,那条牧场上下来的藏獒,完全没有了昨天凶悍的气势,垂着头,趴在地上,有一眼没一眼地往房顶上望。
旺堆又在房顶上,看了一晚上的月亮。
则玛拉不知道旺堆是怎么从藏獒身边走出去的,旺堆也不知道夜里的自己,是怎么从一条自己惧怕的藏獒身边走出去的。有月亮的夜里,旺堆身上仿佛有某种魔力,这种魔力连旺堆自己都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他想,或许是月亮给予他的吧?再想想,一定是月亮。
更多难听话在村子中传开,他们说则玛拉是个缺了男人就睡不着觉的女人,说则玛拉是一个耐不住寂寞、夜里少了男人就活不下去的女人。
所有的传言,都像风一样,刮进了则玛拉的耳朵里。则玛拉忍住委屈,也没有向旺堆抱怨,自顾自地计划起了后面的事情。
旺堆家有五个娃,大的十五岁,小的两岁,夜里则玛拉把五个娃一起叫到一张床上睡,老大、老二睡床尾,一个抱旺堆的左脚,一个抱右脚;老三、老四睡床头,一个抓旺堆的左手,一个抓右手;最小的一个娃,则玛拉把他放在旺堆的大肚子上睡。她睡在旺堆身边,时时轻轻用手拍着旺堆大肚子上趴着的小娃。那天,一张藏床上睡着满满当当的人,床在夜里被人压得“吱吱”地响,整个屋子里的空气,都不够人吸似的,显得急促起来。
旺堆没把自己睡过去之前,嘟着个嘴,说:“我就在房顶看看月亮,出不了大事,你这阵势,跟我犯了凹村最大的村规似的,像什么话。”“一头犟牦牛的倔脾气,我都能把它扭过来,我就不信拗不过你。”则玛拉说。两岁的娃在旺堆肚子上爬,其他几个娃紧紧地挨着旺堆。旺堆话里似乎很不满意则玛拉的做法,但看着一床大大小小的娃和睡在身边的则玛拉,心却从来没有这么暖过。旺堆隐隐感觉到,则玛拉用这么多方法,想把夜里的自己困在她身边,并不像村里人传言的那样,则玛拉缺了男人睡不着觉,而是则玛拉在和月亮赌气,她在吃月亮的醋。她觉得月亮在和她争一个和自己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的男人,一个自己给他生过五个娃的男人,她不甘心。
那晚,旺堆还是从一张睡满人的床上爬起来,到房顶看月亮去了。
则玛拉醒来时,两岁的娃趴在藏床挨近的木窗户边,“咯咯咯”地冲着窗户外面的一只鸟笑着,听见则玛拉喊他的名字,兴奋地指着鸟“阿爸,阿爸”地喊。其他几个娃,揉着惺忪的眼睛,凑到木窗户前,看那只站在枯枝上的鸟。那只怪鸟大大的,身上的羽毛除了黑色,还有金黄色和白色,尖尖长长的黑嘴,足有一根竹筷那么长,棕红色的眼睛骨碌碌地朝天看着。她们顺着那只怪鸟望着的方向望上去,天上有一轮圆圆的月亮,躲进了朝霞里。那天的朝霞像在燃烧,火红火红的火苗,忽高忽低地蹿在天边,大地仿佛要被点燃了。火苗最旺的时候,巍峨的贡嘎雪山“烧”起来了,盘延的折多河“烧”起来了,那个两岁的娃,再次对着枯枝上的怪鸟,稚嫩地呼喊着:“阿爸,阿爸。”怪鸟在娃的再次呼喊声中,扑棱着翅膀,朝远处飞走了。她们看见,怪鸟飞走的方向,刚好是月亮陷进朝霞的方向,那只怪鸟像是朝着一团燃烧着的火焰飞去,没过多久,就消失了。
则玛拉把两岁的娃从木窗上抱进怀里,娃不哭不闹,眼睛红红的,眼眶里还残留着刚才天边火红火红的朝霞色彩。“昨天夜里,你们都没察觉到阿爸从你们身边走出去的事?”则玛拉问娃们。大大小小的娃齐刷刷地在床上摇着头,那个两岁的娃在则玛拉的怀抱中,用小手拨弄着则玛拉胸口的藏袍,一会儿把头往藏袍里钻,一会儿把手伸进藏袍里,东摸摸,西摸摸。则玛拉又问:“昨天夜里,是不是有和平时不太一样的地方?”一床大大小小的娃,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皱着眉头想了想,突然争先恐后地喊起来:我梦见了那只树上的怪鸟,我梦见了刚才火红火红的天,我梦见了我们的房子下面有条河,我梦见了一块大石头开出了蓝色的花,两岁的娃从则玛拉的怀中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指着屋顶“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
昨天夜里,则玛拉梦见一匹红色的马,长着白色的翅膀,朝着一个山洞飞驰而去。则玛拉骑着自己的骏马嘎多,紧追在那匹会飞的马身后,来到一个山洞,山洞黑漆漆的,崖壁上开满了紫色的三花马蓝,会飞的马在山洞里,发出狼的哀鸣声,声音渗进洞的最深处,变换成汹涌的河流声,气势汹汹地涌出来。则玛拉吓坏了,正准备转身离开,却听见山洞里传出一个人的声音:则玛拉,你要相信夜是有秘密的。
则玛拉一下从梦中醒来,看见两岁的娃在窗边“咯咯”地笑着。昨天夜里,一床的人都睡在一场自己的梦里,旺堆从一床睡着的人的睡梦中,轻轻松松地把自己走了出去。
夜里的旺堆,是则玛拉再也守不住的一个旺堆了。
则玛拉把从牧场上带回来的藏獒,重新送回了牧场,临出门时,她对旺堆说:“把楼梯口封着的木板也卸了吧。”旺堆望着则玛拉远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但自己又能为则玛拉做什么呢?旺堆也很无奈。
过了两天,则玛拉风尘仆仆地从牧场回来。她喝了两碗酥油茶,吃了两团自己挼的糌粑,疲倦地准备到屋里睡觉去了。几个娃跟着她往睡觉的屋子里跑,“各睡各屋去。”她对几个不醒事的娃说。几个娃不明白,说:“晚上,我们还要抱着看月亮的阿爸睡。”旺堆坐在三锅桩旁,看一眼则玛拉,又看一眼娃,脸灰白白的,想说什么,又把那想说的话,吞进了喉咙里。他吞下去的那句话,边缘一定到处长着刺,他突然把眉头皱起来,喉结上下滚动了两次,脸涨得红彤彤的,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正常。
“想要远飞的鹰,哪怕送给它四季开满浪那嘎保的草原,也留不住它想远走的心。”则玛拉说着,把四个大些的娃,一个个撵进了各自睡觉的屋子,弯腰抱着两岁的娃,进屋睡觉去了。旺堆掩掉牛粪火,从三锅桩旁站起来,走进睡觉的屋子。在月亮没出来以前,他也是要睡觉的人。旺堆躺在床上,则玛拉抱着娃侧着身子,把一个硬背留给他,旺堆伸手去搂她,则玛拉用力甩开了他的手,旺堆又伸手去搂她,则玛拉又甩开了。则玛拉知道,旺堆就快把自己睡过去了,睡过去的旺堆过不了多久,就要见他的月亮去了。她的这种想法,还刚在脑子里升起来,旺堆就把自己“呼呼”睡过去了。睡过去的旺堆,刚才被她甩过去的手,还没有来得及落到被子上,就把自己睡过去了。那只僵在半空中的手,硬硬地立在那里,像要抓住点什么,又什么也没有抓住。
则玛拉的眼角流出泪来,圆滚滚的泪水滴落到怀中两岁的娃脸上,娃“吧吧”地动了两下嘴巴,脸带微笑地又睡着了。对抗的想法,隐隐在她心里茂盛地生长起来。但是,自己到底要和谁对抗呢?和月亮吗?和旺堆吗?和凹村的人吗?还是和一个倔强的自己?则玛拉有些恍惚,这一切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正在她困惑的时候,脑海里突然闪过一种草的名字:桑冰草。
“为什么自己之前就没有想到过它呢?”则玛拉心里瞬间亮堂起来。
以前,村子里有个叫松布尕的年轻人,左眼溃烂,眼窝里偶尔会爬出一条白色的细虫来。他吃了上百服草药不见好,有次秋牧场转场,他赶着自家一百多头牦牛向西洛牧场转移,翻山时遇见一种草叶红红的草,觉得好看,站在原地仔细打量起来。在松布尕的心里,好看的东西都能吃,至少他觉得好看的东西,哪怕是伤害人,也伤害不到哪里去。他情不自禁摘下几片叶子吃,草叶味道鲜美,有股酒香味儿。正吃着,他又看见有几根草根裸露在外面,草根肥胖,黑得耀眼,于是又顺手折了放进嘴里嚼,草根麻麻的,一会儿松布尕就感觉到自己的嘴,不是自己的嘴了,硬邦邦的。后来的事松布尕记不得了,他昏睡了过去,是一头老牦牛回家报的信。家人看见松布尕转场到西洛牧场的老牦牛,一天就回来了,觉得蹊跷,又让那头老牦牛带路,翻山时才找到昏睡的松布尕。人用手掐松布尕的人中,用大力气往松布尕耳朵里吹一口口热气,还用砸碎的狼毒草揉成团,塞进松布尕的鼻孔里,好不容易才把松布尕从昏睡中弄醒,松布尕昏昏沉沉的,嘴里念叨着三个字:桑冰草。这个名字是松布尕在昏睡中得来的。他还告诉家人,桑冰草是一种长脚的草,闻到人的味道,听见人的脚步声就会跑。吃了桑冰草,松布尕的眼病奇迹般地好了,一年之后,一只明亮亮的左眼重新从松布尕的眼窝里长了出来。
后来,松布尕活到了八十五岁,被一种叫蛇缠腰的病收了命。死时的松布尕胸部的皮肤疙疙瘩瘩的,全身的骨头不听使唤地,从各个部位凸显出来,仿佛一个不小心,就要冲破松布尕老旧的皮肤,窜到外面来。躺在床上的松布尕早就不像松布尕了,那时的松布尕,更像一只老死在荒原上,很久没被人发现的马匹,空空荡荡的。只有那只曾经溃烂,后又被桑冰草治好的眼睛,明亮亮地睁着,眼珠里倒映着在他生命最后看见的这个破碎的世界。到死时,松布尕身上最好的一处,就是那一只被桑冰草治好的眼睛了,后来的人说。
则玛拉想,桑冰草既然能治好烂眼的病,对夜里旺堆的眼睛突然睁开出去看月亮,可能也有一定的好处。则玛拉相信,只要夜里的旺堆眼睛不睁开,扯着他身子往外走的双脚,或多或少也会受到一些阻力。死马当活马医,再试试,这也是则玛拉能想到的最后一个办法了。
过了一个月,为了不让旺堆担心,则玛拉借口说,上次去牧场看见几头母牦牛待生产了,自己不放心,想去看看,让旺堆照顾好家里的几个娃,过几天自己就回来。旺堆没有怀疑,则玛拉背上干粮出发了。
在寻找中,则玛拉想起逝去的松布尕说过,桑冰草听见人的脚步声就会跑的话,她小心翼翼的,脚步在林子里走得轻轻的,遇见拦路的脆枝丫,能一步跨过去的一步跨过去,不能一步跨过去的,绕着走。上坡时,她把一口口喘着的粗气,尽量往肚子里咽,肚子因为她一口口往下咽的粗气,胀得鼓鼓的,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她想四周反正没有人,看见哪里有坑就往哪里坐,一坐下去,肚子里的胀气一股脑儿地往坑里泄。则玛拉辛辛苦苦找了几天都没有结果,她有些失望了,背上背的糌粑和奶渣也快吃完了。也许,草和人终究还是要讲缘分的,她想。或许她和桑冰草之间,就差这种缘分的加持吧。
那天,天气也似乎在催促着则玛拉回家,山坡上开始刮起一股股的冷风,一场秋雪就快从远处山尖下过来了。则玛拉俯着身子往山下走,步子放得重重的,前几天不敢大口喘的气粗粗地、顺畅畅地从她嘴里喘了出来,她甚至在山坡上大喊了几声,把这几天憋在心里的闷气和怨气,一起发泄了出来。她已经放弃了桑冰草,彻底放弃了。可就在这时,她却发现了它。桑冰草隐隐地藏在一棵青冈树下,那鲜红的叶子红得就快流出鲜血来了。她高兴坏了,但她分明记得这座山坡她认真搜寻过,不过一切都不重要了。她急忙向那几株红艳艳的草走去,为了确定是不是桑冰草,她拿出背在背包里几天都没有用上的小锄头,小心翼翼地顺着草根往下挖,越往下挖,黑色的草根越丰茂。风越来越烈了,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口朝向她,远处的山顶白白地铺上了一层薄雪。再不加快速度,大雪就要来了。如果大雪封住了山路,则玛拉将会被困在这座山上,走不出去。她急急忙忙地挖了一把桑冰草的根系,摘了一些红艳艳的草叶,就往山脚拴着的骏马嘎多跑去了。
回到家,十五岁的娃告诉则玛拉,旺堆去水磨坊磨糌粑了。则玛拉没停下,把挖回来的草根和草叶洗干净,搬出家里的石头对窝,砸得细细的,再把汁水和砸碎的草根、草叶从对窝中倒出来,分别放在两个碗里,等到旺堆晚上用。至于为什么要晚上用,则玛拉心里有种偏执的想法,晚上的病,得晚上治。
那天傍晚,天是从村子的最东边开始黑起来的,几朵厚厚的黑云压在东边几户人家的屋顶上,几户人家的房子也显得低矮、卑微了很多。两户人家烟囱里冒出的青烟,一看见黑云,似乎吓软了腿,一个劲儿地往地上落。几头不想回家的牲畜躲在黑云下面,任由主人怎么召唤它们,都不叫一声给主人听,它们似乎认定自己的主人不敢冒着风险,朝几朵黑云下面钻。几棵长在东边的大树,平时趾高气扬地朝着天,那天被几朵黑云压得“吱吱”地响,没有风,叶子“哗啦啦”地往下掉。有几个怕黑的娃,看见黑压压的云,变换着不同的模样在自己头上翻滚,吓得“哇哇”地在阿妈怀抱里哭。那几朵黑云越来越低、越来越低,突然一道闪电在村子东边亮起来了,像给东边撕开了一道光亮的口子。黑云趁人一个不留意,重重地落向大地,大地发出“轰隆隆”的声响,很多人捂着耳朵,分不清那重重的声响是黑云落地的声音,还是雷鸣声。那天,村子的东边似乎突然重起来,重起来的东边村子,慢慢把西边的村子翘起来了。西边村子的人虽然没有几朵黑云压着自己,但比东边村子的人还要紧张,天还没有完全黑尽,他们就早早躲进屋里睡觉去了。
那天傍晚,旺堆的双眼敷上了砸碎的桑冰草细碎,口里咽下了酱红色的桑冰草药汁,在床上躺着,显得异常平静。则玛拉一边念诵着祈福的经文,一边对旺堆说:“菩萨护佑你,愿从高山上采摘下来的桑冰草,能治愈你。”旺堆躺在藏床上,不说话,把手伸向则玛拉,想好好搂搂她。几个娃在三锅庄旁烤牛粪火,红红的火焰把他们的脸映得通红通红的。则玛拉甩开旺堆的手,嘴里骂着羊变的,心里暖乎乎的。
大家都认为,那天傍晚会有一场大雨冲刷整个村子,天空说敞亮就敞亮了起来。虽然接近黑夜,天却跟洗净了一般,蓝透透的,像五色湖长在了天上,波光盈盈。那天傍晚,有几个睡不着觉的凹村人,好奇地从屋里往木窗外看,他们从自家木窗里看出去的天各不相同,有方的,有长的,有簸箕状的。那天,他们看见的天很奇怪,天似乎在动,一会儿往西倾斜一下,一会儿往北倾斜一下,倾斜下去的天陡陡的,好像快和地接上了。有些平时长得高的老树,顺着倾斜下来的天,长进了蓝透透的天里。不知道是不是人那天眼睛昏花,后来有一个人说,他看见一只白猫顺着长得高的一棵老树,三步一歇、两步一蹦地蹿进了天里,瞬间化成一个白点,不见了踪影。那天傍晚,一轮白白的月亮很快从东边升到了半空中,那迅速的样子,让看它的人,误以为它不是从东边升起来的,而是一直就待在那里。
旺堆那晚特别想拉则玛拉的手,伸过去的手还没有落到则玛拉身边,又把自己睡过去了。则玛拉心疼旺堆,怕旺堆僵在半空中的手着凉,轻轻帮他放进了被窝里。
结果很显然,桑冰草对旺堆不起任何作用,旺堆的病是一种无药可救的病。
旺堆清楚地知道,让自己的女人一整晚一整晚地荒睡在一张床上,心里愧疚,觉得对不起则玛拉,但自己又很无助。每晚,他只有看够了月亮,第二天才活得像个没事的好人一样,该下地干活就下地干活,该上山砍柴就上山砍柴。那时的旺堆,身上有层薄薄的光笼罩着他,人在偶尔看他的时候,光会不经意地展现给人看,那种不经意会让人觉得,旺堆身上那层薄薄的光,是一缕阳光被风吹动了一下,给人留下的幻觉,或者说是一只萤火虫从人的身边飞过,留在人眼里的痕迹。每当这时,人都哀叹自己,说自己已经老了,眼睛不中用了。
旺堆是能时刻感觉到自己身上有光的人,他往凹村的土里挖一锄下去,看见有一层薄薄的光,顺着他挖下去的那锄,落进凹村的黄土里;他往砍的木柴上挥下去一刀,看见有一层薄薄的光,随着砍掉的柴火一起倒下去;有一回,他在地里干活口干了,顺势趴在沟渠边喝水沟里的水,一边喝一边看见那层薄薄的光,顺着水流一起进入他的身体……后来,那层薄薄的光,和旺堆越来越亲近,他说一句话出去,笑一声出去,咳嗽一声出去,光都渗透在里面,和呼吸一样平常。
时间如流水一般绵长,又一个春天到来了,旺堆撒完青稞种,坐在地边休息,看见空空的青稞口袋快被风吹走了,急忙追过去捡。捡回来的时候,他想,如果自己身上的光装进口袋,会不会有声音?想着,他笑话起自己:光怎么会有声音呢?就在这时,他手里提着的青稞口袋里发出浅浅的声音,像一只秋蝉初鸣的声音。
“难道光真的有声音吗?”他诧异地把口袋提到自己的耳边仔细听,那声音再一次响给他听。他高兴坏了,提着口袋围着凹村的大地奔跑起来。
“光是有声音的,光是有声音的。”他嘴里大声地呼喊着。
那天,凹村人看见一个提着空口袋满青稞地跑的旺堆,人说那天的旺堆,像一个被风吹乱了的人,一会儿朝东边跑去了,一会儿朝北边跑去了。天空一轮圆月的光亮,全部洒落在他一个人身上,他成了一个带着月光奔跑的人。人不知道那天旺堆怎么了,旺堆也没告诉别人他怎么了。圆月快落下时,那个围着凹村大地奔跑的旺堆,止住了脚步,静静地把自己坐在凹村刚被翻过的大地上,望着即将滑落的月亮,充满忧伤。那天,坐在凹村大地上的旺堆,像一个活在时间之外的老人,处在混沌岁月的边缘,单薄,辽远。
圆月落下,残留给大地一道耀眼的光亮,旺堆把一只手一次次伸向夜空,又一次次缩回来,仿佛在从天上捡某样东西,放进青稞口袋里。
那天,旺堆的身影在凹村的大地上,若隐若现,若有若无。
雍措,藏族,四川康定人。发表小说、188体育官方ios作品一百多万字,作品散见于《十月》《花城》《中国作家》《民族文学》《天涯》等期刊。出版188体育官方ios集《凹村》《风过凹村》,获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