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作家看临潭”采风作品—— 叶多多:临潭记
一
我在甘南高原最繁茂的季节来到临潭。洮河,金黄的油菜花,精力旺盛的青稞和麦子,起伏的冈,广袤的草原,江南风韵的民居,恣肆的花儿调子,颠覆着一直以来我对青藏高原的审美习惯。
仔细辨认南来北往的足迹,即被满眼的自然风光和过往的历史烟云所俘获。千百年来,土匪,军阀,商人,红色的种子,荒芜过的心灵和土地,不朽的创造,先驱和牺牲者缺少碑铭的冢,各种破灭又生长的童话、寓言,热情伴随着疼痛,绚丽伴随着毁灭,隐秘,共存,浸润,震撼,不同的语言、习俗、价值观在这里水乳交融,悲剧与收成轮流上演,韧性交织着强悍。临潭因为正好处于长江水系和黄河水系的分水岭,有着苍茫与郁秀两种截然的品质。摒弃一切常规和局限,需要我去学习和认识的东西真的很多,土地,作物,植物,动物,牲口贩子,匠人,歌者,壮士,牺牲者, 懦夫,喧闹的表象与朴素的本质,自有一种延绵不绝的生命力量。
说来,我也算是老甘南了。
如果从几年前那个雨夜算起,我已是第二次到临潭。那次,我坐上扎西那辆加长五十铃货车从夏河到临潭拉青稞。
扎西办有一座规模不小的藏族食品加工厂,仅青稞每天就需要两吨,一直都由临潭人供货。那天拉货的师傅家里有事回家去了,扎西又正好接了一份急单,匆匆吃过晚饭便驾车赶往临潭。
出于对临潭的想象,我心里一动,觉得正好可以随扎西一起去看看。我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激励着,随手抓了一条亚麻围巾便上了车。
那段时间,我一直住在扎西家里,半年的时间,除了临潭,随他走遍了甘南的每个县以及多得记不住名称的村庄。对于我来说,藏地是一种不可或缺的生活方式,虽然遥远得有些平淡,但大脑里仿佛被植入了候鸟精确的导航,只要时辰一到,我便会不由自主地从南方抵达这里。
关于临潭,一直记得扎西的话:“临潭不仅是咱们甘南的小江南,也是甘南的粮仓呢。” 种植并不等同于创造,但鼓励了创造,无论什么时候,粮食都是百姓的命脉所依,因此对临潭有了一种格外的向往。
雨一直不紧不慢地下着,不想才驶出了合作市十多公里,汽车便毫无征兆地抛锚了。扎西不着急,我也不着急,跟着他跑多了,知道他熟悉车子就像熟悉自己的身体。他沉吟了一下便冒雨下车去掀开了引擎盖,我正打算下去替他撑着伞,他却“嘭”地一声关上引擎盖回到了车上。
“麻烦有点大,得叫修理厂了。”他随即拨打了合作修理厂的电话。等待救援期间,扎西讲起了临潭的人和事,讲起了从爷爷辈就与临潭人打交道做生意的过往。
雨中修车是个漫长的过程,期间扎西曾打电话给卖青稞的店家,大意是说车子坏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修好,不必等,云云。我们到达临潭新城的时候已是夜里十二点,想必店家早已休息。我提议先住下,第二天再说,扎西很肯定地说,不会歇店,一定等着咱们的。看他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便不再言语,心里却依然是怀疑的。
汽车在黑暗中沿着街道穿行,远远就看见前边的一扇灯光。扎西熟门熟路去敲敲门,“吱呀”一声 ,门开,光影里两个人,一老一壮迎了出来,两人都戴着略为显旧的白帽子。没有客套,递过两张凳子,从地上往货箱搭了两块板子,这一老一少便扛起了包。扛了两袋,年轻的那位对老人说,“太晚了,您先歇着吧。”
然后又扭头对我们说,你们也去休息吧,明天早上来开车就行,车子我们会守着的。” 这时,扎西已把一个包翻在了肩上:“一起装吧”。
三人便不再说话,老人负责在车上堆码,扎西他俩扛包装车。青稞的味道混合着脚步的更迭和粗重的呼吸弥漫着。约莫装了半车,老人再一次对我们说:“不早了,你们快去休息吧,我们装就可以了。”那时,到临潭的路正在修理养护中,一路折腾,确实很累,想到第二天扎西还要开车赶回去,从安全计,也应该休息了,便对老人说:“咱们都歇着吧,明早多找几个人,也误不了事的。”
走了很远回过头去,灯光依旧。十月的高原,气温説降就降,雨水很快被碎米雪所代替。白色的雪粒,暖色的灯光,暗夜里临潭人的韧性,构成了高原的底色。其实,他们只是临潭人群体中普通的两个。
第二天一早,在寒冷中离开临潭。道路两边,翻起的土地泛着一层紧紧的冰壳。还好,太阳出来了,随着气温的升高,土地的颜色变得黑白斑驳,间或夹杂着冬青稞有些虚弱的绿色秧苗。显然,下一场轰轰烈烈的生命又将开始。触动,有时候未必是惊心动魄的场面,虽然离开了临潭,内心的惦记却一直挥之不去。忽然想到了人与土地的联系,想到了真实与朴素,想到了人为生存所付出的努力,敬重自心底油然而起。
二
在临潭,我去了古战、卓洛、长川三个乡。古战乡位于县城西面,这些村庄有着足够的传统和内在的精神气质,连同凌烈,耐心,决绝一起活在高原的词语里。
沿着历史的河流追溯到一千七百多年前,西晋永嘉末年,吐谷浑从遥远的北方冲杀至古战,遂垒土筑城,生息繁衍,东晋时期,终于建成了易守难攻的牛头城。至北魏孝文帝时期,晨钟暮鼓,庙宇金瓯,佛教从这里开始了在洮州的传播。到了明代,随着明军中众多回族将士的到来,这里便又成了为回民生存的热土。如今,城池的痕迹与烽燧早已化作绝版的瓦砾,在高原的阳光下,随风吟唱着黄土里的秘密。同样位于县城西部的还有长川乡,卓洛乡则在县城的西北部,古战和卓洛都不远,距县城仅5公里,很容易就能到达,长川稍远一些,距县城10公里。三个乡都是典型的农业乡,耕地多,草山少,盛产小麦、青稞、油菜籽、豌豆、胡麻。在高原,耕地才是农人真正的黄金,是每一个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周而复始的日子,是丰盈饱满与贫瘠荒凉的对垒,是付出与收获的快乐。
去尕路田村的路上,我遇见了一对夫妻,如土的肤色,暴起的青筋,昭示着他们一生的勤劳。他们正在收获中药材,路边的农用小三轮已经装满,地上还留有装不下的两小堆。抬眼望去,绿油油的一大片还没有收获。我对面积没有概念,无法估算这一大片种着党参的土地有多大。在这样的时刻,我愿意静静地来到他们身边,听他们说说话,说说庄稼农事,说说油盐柴米,说说山水荒原。我问他们家里有几口人几亩地,养了多少只鸡、多少头牛羊,种了这么多的中药材,有人收购么?男子暂时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直起腰来说,收购不成问题,只是今年种药材的人多,价格跌了不少。说话间,他们一再邀请我去家中坐客,还真想随他们去家中小坐。宁静的乡村,朴素的人们。
说到临潭,西道堂最后的“大房子”名气不小。沿着尕路田蜿蜒的村道,我很容易就来到了这座庞大的房子面前。从外面看,这座大房子与周边的建筑并没有多大区别,除了建筑面积巨大以外,既不矫饰,也不斑驳,甚至朴素得有些木讷,只有几位带着白色帽子的老人和门前的一块石碑,回应着它曾经的辉煌与显赫。进去了,才感觉到了它恢宏的气势与格外的厚重。
眼前的这座大房子是西道堂13座大房子中最后建造的,1943年动工,耗资5万多银元于1945年落成,此时,距古战乡第一座大房子的建成刚好过去了29年。惊叹于西道堂在短短29年间在临潭大地上建立了13座同样恢宏的建筑,它们矗立在过往的时光和烟尘中,沉稳的气质只有在不经意间才会透出些许亘古的端正与实诚。
整座建筑依山而建,由两侧环绕,自然形成了一个方正端庄的“回”字,大大小小54间房屋,雕花走檐,图案却是异域装饰,几何图案、植物花草纹饰,绿蓝白黄红,明快的色彩具有明显的藏族建筑特色,从中不难看出回族融入当地的脉络和轨迹。厨房里还留有当时最大的一口铜锅,据说可以同时煮进两头牛的肉,当年的集体共餐制可见一斑。如今,每逢回族的宗教节日,厨房和铜锅依然发挥着作用,犹如旷世的隐者,以沉默的姿势,诠释着传承的力量。
西道堂建立于1890年,其前身叫金星堂,为临潭旧城回族先贤马启西先生所创。道堂的东方乌玛大家庭则开始于1901年,当时的临潭,军阀匪患,天灾人祸,生存成了无法回避的现实。饥饿的身躯里蛰伏着期盼,通往理想之路的阶梯便已搭起,安定的社会和稳定的生活是衡量一个社会进步的重要标志,乌玛大家庭从一开始便表现出了鲜明的特色,成员实行集体生活,经济上呈现出农、林、牧、商、副五业齐全的多元化结构,有清晰的努力,有实实在在的日子,乌玛的成功运行,为人们的生存提供了一种奔向澄明的起点与可能。
站在写有东方乌玛四个字的匾额下面,我是微微出神的。建筑的深处是历史垒起来的人文气息,于苍凉之中印染出一片心灵的奇迹。马启西先生秀才出身,深受“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从创办初期开始,西道堂就极为重视教育,大房子内的所有孩子,都到县城所在地旧城西道堂创立的完全小学住校就读,同时,还选拔道堂内成绩优良的青年上中学和大学。 1919年,西道堂创办了临潭第一所民族小学普慈小学,招收各民族儿童入学,1922年,西道堂又筹资白银万两,创办了临潭私立第四高小和卓洛乡小学等几所学校。1943年,私立启西女校创办,首开了西北回族妇女教育之先河。
那天,当我在午后的阳光中走进西道堂的时候,六七位女子正在餐厅收拾桌子碗筷,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与生俱来的干净与安静,我与她们拍了一张合影,当我静静地坐在她们中间的时候,我真的很快乐。
洮州卫城建于北魏时期,明洪武十二年,平西侯沐英在原城的基础上重新修筑新城,同时将洮州卫从旧洮堡迁于此地,大量将士从应天府、安徽凤阳等地迁居新城,黄泥土屋建起来,远征飘泊的人们从此便安居下来。拂去时光中的尘埃,许多未曾谋面的人物纷至沓来,然后又依依不舍地淡隐而去,我由此知道了许多悲壮的往事,知道了维系与争取和平的历史。
如今的洮州卫城,无论是古建还是居民,都显出一种落落而沉着的气质,远远地站在公路边上打量着卫城,峰冈环绕延绵,数座烽火墩台遥相呼应,目光刺穿岩石,永不寂灭的历史竟浓缩于弹指一挥间。耀眼的阳光中,把目光从远处的卫城收回到路边的坡地里,一位农人正在地头放牧,两头黄牛,四五只羊不紧不慢地啃食着一种豆科植物,忽然想起在冶力关看见的两只梅花鹿,它们的眼里闪烁着泉水的光波和青草的翠色,漫步在蓬勃的草地里,又消失在旖旎的野花间。同样是在冶力关,因为喜欢那种原始的药香,我从一位农人手里买了一蛇皮口袋黄芪, 它们来自身边的土地,茁壮的根茎有着一种不动声色的朴素和健康,一如此刻的卫城,幽幽古谶中溢满了新的开始。
三
当我漫步在临潭城里的时候,我会想到很多与土地有关的人和事, 过去的岁月里,在西藏的那曲,我与收购虫草的临潭人一起翻过五千多米的雪山,在茶马古道的起源地,也曾默默地目送着他们收购茶叶的身影消失在南中国最幽暗的峡谷里,高原注定是苍茫的,这样的基调与临潭人的性格奇妙地吻合在一起,隐忍而沉默。 临潭人经商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元代,《洮州厅志》 载:“旧城堡为洮州旧地, 较新城为繁富, 其俗重商善贾, 汉回杂处, 番夷往来, 五方人民贸易者络绎不绝, 土著以回人为多, 无人不商, 亦无人不农。” 临潭属于半农半牧区,处于农耕文明向游牧文明的过渡地带,自古农耕就很发达,然而,随着人口的不断增加,有限的土地永远不可能养活太多的人,因此,很多临潭人从小就选择奔向陌生的远方。到了明代, 临潭因了洮商的存在而成了茶马互市的重镇,从而奠定了高原贸易史上的重要地位。直到今天,西藏,青海,甘肃,四川,云南,来来往往,酷烈的高原一直活跃着临潭商人的辗转往复身影。
【作者简介:叶多多,女,回族。昆明市“四个一批”人才,昆明文学院专业作家。出版《我的心在高原》《边地书》《澜沧拉祜女子日常生活》《风情四方》《银饰的马鞍》《在明亮的山冈上》《唐卡之书》等多部188体育官方ios、小说集,作品被翻译为英语、西班牙语、俄语在国外发行。获第十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第六届《北京文学》奖、徐迟报告文学奖、云南省文学艺术创作奖励基金一等奖,云南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精品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