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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24年第8期 | 宋尾:昨晚的萤火虫及其他
来源:《广州文艺》2024年第8期 | 宋尾   2024年08月27日08:25

我第一次见到萤火虫是十三岁。说起来,作为一种书面形象或者意象的萤火虫,老早就很熟悉了,但没亲眼见过,至少在十三岁前没有,迄今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因为我生活的那座平原小城千湖纵横,荒野丛生,毫无疑问是适合萤火虫生存也必定有萤火虫的。那时我就熟识不少水生野菜,见过野鸭、野兔、黄鼠狼,还在坟地撞见过细弱的漆蓝色的鬼火。按理说,我早该见过这种小东西的。不知怎么回事,从来没有见过。要不是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可能我与它们的第一次谋面就要推迟许多许多年了。

那天是周六,我突发奇想,决定去找况杰平。他不知道我要去,我也不知道他在不在家。但这个下午实在太无聊了。烦闷。莫名其妙。我想找人说说话,而身边没有一个说得上的。我忽然想到杰平,确切地说,是想到了他之前说过的一句话,再也坐不住,随即离开那个乱糟糟闹哄哄的房子。我家在城中心,一年前改成一个家庭旅社,无牌无照,上下两层,五个房间,窝了六七个长期旅客,尽管他们从不承认这点,但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他们无家可归。他们从上午就开始摸牌,桌腿四周覆满了烟头、黑痰、擤鼻涕的纸团,整个屋子充斥着一种刺鼻的焦煳味。我离开时老孟跟老龚又搞起来了,手臂抵着对方的鼻子,嗓门像破锣一样尖厉。我从他们身边漠然挤过去。走很远,还听得到他们的吼声。也只是这样而已。等我走到电影院时他们就会重新坐下来,继续砌牌,甩牌,骂骂咧咧。可是在巷口我远远看到了父亲,手提空酒瓶,嘴里叼着烟,佝偻着背站在嘈杂的陈记杂货店门口,津津有味地听那一堆老头儿扯白。我朝另一边走了。

杰平家我去过好几回,都是放学后,晃荡到天黑跟着他去的。如今那儿是风景优美的城市核心地段了,那会儿还是郊区,孤零零一座村子就像从沼泽地里长出来的,湖和水田,格子那样一块块摆在四周。我没在白天去过,也很少一个人走那么远。这儿太偏了,所以杰平才喜欢拉我去他家过夜。我不去,他就去拉毛三,要是毛三也不去,他就没人可拉了。我有很多朋友,可他只有我们两个朋友。杰平是独宝。他很想有个弟弟或哥哥,但只有三个姐姐,都出嫁了。他只能跟树玩——门前院坝里有一棵愁容满面的苦楝树,它是他的玩伴。

下午四点过,我路过了自己的学校——红旗中学。然后是人民路菜场。接着从文化宫门口过马路,对面是浩荡的一片湖泊,也是小城唯一的公园:东湖。说起来是公园,只是在湖心建了个二层亭台,亭子左右两端各牵一条蜿蜒的水泥栈道,每到黄昏,观景的人会把栈道都站满。但这会儿没什么人。我沿着湖,向北快走六七分钟,直到看见人民医院的赭色围墙,才慢下来。这儿,不细心是很容易错过的,与医院围墙相对的方向有条窄道,隐秘地伸进去,匍匐在两排竹林之间,竹林前面是蓊蓊郁郁的大树,冠盖大得吓人,阴沉沉的。越往里越宽,泥坑越多,是雨天被马车、摩托碾过,又被来来往往的厚鞋底踩踏出来的凹印。不过只有短短一截,不到五十米,然后可以看到树丛后冒出来的黢黑瓦顶,两三排房舍,有楼房,有平房,不很规则。找到第二排那个巷口,右拐,杰平家在最里面的端头,一栋平房,两进的,挨着一壁高高的土崖,看到那一棵苦楝树,就到了。

从巷子拐进来的时候,我在心里反复哼着一支歌,其实就只有几句歌词,不确定我哼得对不对。那是过马路时在路边小卖部的录音机里听到的,它把匆匆赶路的我忽然拽停下来。我站在湖边听完这支歌,随后那个旋律便长在我心里了,包括几句歌词:你可知道,我想你恋你怨你念你深情永不变,难道你不曾回头想想过去的誓言,就算你留恋开放在水中娇艳的水仙,别忘了山谷里寂寞的角落里野百合也有春天……尤其最后这句,哼着哼着,有个寂寞的影子忽然从我身上脱壳而去。就像不知不觉走进歌里,走在一座山谷中央,两边高崖耸起,小路被阴影完全覆盖,在那种伴奏中,我心里的什么东西在日光下显影出来,湿漉漉的。只是那时我还不知道这就是忧伤。

我在门口叫了几声杰平的名字,他的小平头噌地从窗户伸出来,迷惑的眼睛瞬间发亮,很兴奋地冲出来:“狗日的!你怎么来了?”我说:“找你玩啊。”然后看着堂屋,“谁在屋里?”“我妈。”他对里面吼:“妈!高伟来了。”他妈妈从后院走出来,一双黢黑的手掌在蓝布围裙上搓了搓:“稀客稀客!”然后说了一些大人们常说的套话,让我不要走,晚上就在这儿吃饭。杰平也不征询我,兀自补了一句:“他要在我们这儿过夜的。”他妈妈问:“家里知道你来吗?”我含混地回答:“说了的。”“哎呀啰唆!不要问东问西了。”杰平拉着我,“走,我带你去看看,沟里有好多虾子。”他妈妈说:“杰平,你们莫下水哟!”我们说好。然后杰平提上桶就带我飞一般跑远了。村子里几条小狗在后边跟着撵,吠叫不停。路边有一条蜿蜒狭长的灌溉渠,我们就在那儿玩。不到二十分钟就钓了一满桶龙虾,用树枝、麻线、棉花,还有龙虾肉。“这东西痴得很,”杰平说,“也不晓得为什么这么蠢。”我说:“原先好像没这么多。”这条沟我跟着别人来摸过一回螃蟹,鳑鲏很多,还有水蛇。我们刚刚也发现几个水蛇洞,但没掏到。他板起脸:“还不是日本人干的坏事。”我问是怎么回事。他说:“听说是鬼子偷偷带来中国的。这狗日的繁殖力太强了。池塘里但凡有一只,整塘都毁了,它们啥都吃。”他正色道:“我告诉你,当年日本侵略中国,杀了很多中国人,这个小龙虾就是那时带过来的。你知道为什么?因为它们专吃尸体。现在没有尸体了,就专吃腐食,越是污水它们越喜欢。”我说:“但小龙虾还是好吃。”他沮丧地说:“我妈她不会弄,难吃得要死。”我知道他妈妈喜欢清淡,炒菜从不加辣子。说完他把小龙虾泼回沟里。我问他:“你有烟没?”他说家里有半包。于是我放心地掏出带来的两支,分一支给他,面对面点上,深深吸了一口。他晃了晃:“狗日的,好晕啊!”我说:“你第一口不能抽太猛。”虽然这么说,其实我也有点儿头昏。我们坐在坡坎上,看着远处的落日,沟渠对面,树林透着粼粼点点的光泽。这时那种忧伤又莫名地出现了,就像我的心里什么地方也染上了这些不均匀的颜色。我终于提到了那件事。“你为什么说黄雯丽身上很香?”

昨天放学后,我跟杰平挨着走,他忽然神神秘秘趴在我耳边说:“你觉不觉得,黄雯丽身上有一股香味!”我愣了愣神,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毛三冲过来将他一把扯起跑了。所以,这是叫我一整天心神不宁的第一件事。我一直以为这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秘密。很多时候,她身上散发着一种神秘的香气,很轻,很细,像一根透明的若有若无的绳子,暗中牵扯着我,但我一直搞不清楚那是什么味道。然而我尤其关心的是这个:“你怎么知道的?”

杰平瞪了瞪我:“你天天坐她旁边闻不到吗?”我躲开他的眼睛:“好像是,有时,嗯,是闻得到。”接着说,“可能是抹了什么香粉吧。”他断然否定:“绝对不是。”其实我哪能不知道呢,不是香粉,也不是蛤子油,不是雪花膏,但就是搞不清那是什么,从哪儿散出来的。杰平长叹一声,表情诡秘地说:“傻子!是体香。”我顿时好像就明白了。“就像毛三那样吗?”毛三长得气鼓鼓的,可皮肤比女生还嫩还白。他摇头:“不是,毛三是奶臭!奶腥味!黄雯丽,那是处女香。”他这样一说,我似乎又闻见了那丝香味,就像记忆里有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我陶醉着,马上警惕起来:“你是不是喜欢黄雯丽?”他说:“我不喜欢。”我不大相信:“你不喜欢?你为什么不喜欢?”他眯着眼看我:“因为你喜欢嘛!”我脸红了:“什么?我喜欢她?”“哈!”他很好笑的模样,“未必不是?”我心里就像被什么撞了一下,口干舌燥,莫名兴奋,又觉得很羞耻,仿佛什么东西在我心里突然膨胀,胀得让人难受:“还有哪个晓得?”他乜着眼,“你应该问,还有哪个不晓得?我们又不瞎!”忽然,我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戳破了,很明亮,很快活。我终于意识到,是的,我喜欢她,就是喜欢她。每个早晨,我努力睁开眼睛,是因为马上可以见到她。我买了一本《世界幽默笑话集锦》,每天偷偷背一则,背得滚瓜烂熟,然后讲给她听,我喜欢看到她乐不可支的样子。她捂嘴轻笑的时候我就像躺在软绵绵的棉花糖上。想着她的笑脸我便觉得有种甜蜜浮出来。想到后天一早就能见到她,我的心啊,马上跳跃起来;可是想到要等到后天才能看见她,我就很沮丧,空荡荡的。

我们提着空桶回来,堂屋里,饭菜已经码在八仙桌上了。我瞟了几眼,小声问杰平:“你爸呢?”他翻了个白眼。“肯定又被喊到哪里喝酒去了。”我暗暗有点儿失望。事实上,我是期望见到他的,特别是今天。虽然在他面前我总嗫嚅地说不了话。话说回来,谁又不怕况彪呢?这名字跟他实在也太相称了!脸膛黢黑,肩胛和胸背比平常人厚出好多,就像是一个人背上还绑着一个人,就那么厚墩墩的。他是拳师,听杰平说的。有徒弟十三人,这是听别人讲的,不记得是谁了,只记得是“十三罗汉”。况彪的气度是我在别人那里从没见过的:披黑色绸褂,飘飘飒飒;下身扎脚灯笼裤,走路带风。加上那张黑脸,厚嘴唇,看起来凶神恶煞的,让人畏惧。还不说身后追随的一众徒弟。他嗓门也大,说到激动处我感觉屋顶的瓦片都在颤抖。不过他在我们面前就不一样了,笑眯眯的,一脸慈祥。最有意思的是什么,杰平竟敢张口骂他老子,况彪还笑嘻嘻的不敢还嘴,反倒像是儿子。这叫我又惊又羡。有一次我跟他说,你家还缺不缺儿子?缺的话收我一个。杰平笑,难道你不敢?我说,你老子在外面凶,谁都怕;我老头儿相反,出去就是一条虫,只会在屋里凶。我不敢。我要是在外面被人欺负回去也不能说。杰平问为什么,我哀伤地告诉他:“那只会让我再挨一顿揍。”有一次在电影院背后那条巷子,我被几个杂碎撵得连滚带爬,晃眼看到父亲从巷口迎面过来,我原以为他会来救我,可他愣了一瞬,反身往回走了。不过这件事我没告诉他,跟谁都不会说,实在是奇耻大辱,太羞耻了!想到这儿我又止不住开始幻想:我老子是况彪就好了。

扒完晚饭,天昏昏的,还没全黑,我们躲在院坝一侧的崖壁下抽烟,红塔山,是偷况彪的。杰平一脸痛苦地吸着,思索晚上能去哪儿干点儿什么,我没心思。我想着溜巴给我讲的那件事:昨天放学后,杰平扔下半截话跑了,我心事重重走到水产公司门口,溜巴忽然从门口闪出来,喊住我,表情很奇怪,说你小心点儿哦,胡新华放话了,他要打你。我问他胡新华为什么要打我?他欲言又止,说反正话我给你传到了。就走了。胡新华是这个学期插班来的,是个很招摇的人物。很多父母喜欢骂儿子无法无天,包括我老妈,但只有胡新华才真配得上这个词。现在他读初二,却已上了四年初中,换了三个学校。每次都因为打架。不过他开餐馆的老子有些钱,总能摆平,然后给他转校。见他第一眼我就不喜欢,眼睛和嘴总是翘着的,看谁都是一副很藐视的样儿。他来没几天,就成了老大,每天一堆人跟在屁股后。人人都绕着他走,老实说我也有点儿畏惧。他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浑劲,让人觉得危险。所以我也避得远远的。可他还是要弄我,并且,显然丝毫不把我放眼里。要不也不会专门让溜巴来传话。于是我把这件事原原本本讲给杰平听。“扯淡吧,溜巴的话你也能信?他那张汉奸嘴!”杰平说,“关键是,胡新华为什么要打你?”我说我不清楚啊。杰平说那更不可能了,兴许就是溜巴跟你开玩笑。我试着回想会不会是我说了什么话被传到胡新华那里去了?杰平不耐烦听这些分析,腾地站直了。“打就打,有什么嘛!”论打架,杰平自然是不怕的。虽然其实他没真的打过什么架,也不在街上混。况彪把他管得严,不像我们成天晚上电影院、溜冰场厮混,信息不灵通,不知道胡新华究竟是个什么角色,谁都敢干。胡新华让我发怵的是什么呢,从他眼里看不到一点儿感情,很空,很旷,就像野兽的眼睛。那时我也打架,多半是挨打。书包里常假模假式地装着半块砖头,或者一根自行车链条,但基本没派过用场。即便拿出来,跟胡新华比起来也太小儿科了。听说他玩刀。我提醒杰平,胡新华几次退学都是因为动了刀子,见了血。杰平说:“你亲眼看到的?有多大仇啊,还刀刀见血的?就是打一架嘛!打就打啊,谁怕谁。再说,”他拍着胸脯,“我不在旁边吗?”我顿时感觉有了底气:“我要是况彪的徒弟,我走路也横着走。”他笑:“螃蟹才横着走。”我央求他,给况彪说一声,教我几天。“什么几天?你以为是武打小说啊,都是靠练的。”他指着门口那棵楝树,“这就是我的沙袋。”我凑近看,树干上有块白疤,明显是长期捶打形成的,树皮都不可能再生了。我抓住他的手,指背上厚厚一层茧:“你这样打了多久?”他说:“从五六岁就开始打到现在。”随后他摆开架势,双手出拳,轮番击打,越打越快,击打声越来越闷,树干岿然不动,但不一会儿飘下几片叶子。他停下来抹汗。我摸着他气鼓鼓油滑滑的肩胛,十分艳羡,多有劲啊。我说我要是有你这功夫,我怕谁呀?他哈哈笑,说那你试试!我试了一拳,马上就缩回来。太痛了。不知道他是怎么把那些坚硬的树皮给打得完全消失的。杰平摇头,汗水洒了几滴在我脸上。“你啊,太弱了。”我不服气,也像他那样,对着树干连续暴击,强装若无其事,心里其实痛得抽搐不已。收起拳头,手背擦破了,渗出点儿血丝,我龇着牙,还硬撑:“我勇气不弱啊。”他咧嘴笑:“是啊,你英勇得都流眼泪水了。”

那晚我留宿在杰平家,心里一直盼着能见到况彪。我觉得假如有可能的话可以给他讲讲我的麻烦,至少我觉得有这个希望,他可能会有一些解决办法。这种想法让我安心。可直到我们不得不被赶进蚊帐,他还没回家。睡前,我们贴着耳朵说了一会儿话。当我提起黄雯丽,杰平就没兴趣了。他很快睡着。我有点儿失落。我想睡却睡不着,脑子里缠满了线头。睁开眼又什么都看不到,太黑了。这儿跟我家完全不一样,静得要命,没有一丝嘈杂,听不到电视的声响、脚步和人声,房舍陷落在巨大的漆黑中就像死去一样,外面草丛里无数虫子远远近近吹奏着一支悲悼的曲子。这让我产生了一种幻觉,这所漆黑寂静的房间就像一条轻轻荡漾的船,我躺在上面,此起彼伏的虫鸣抬着我,就像在黑暗中慢慢浮了上来。我睡不着。那支歌又开始在脑子里循环播放。随后我看见她从雾中出现,先是那件鹅黄色的干净得有些过分的罩衣,然后是她的下巴,薄薄的嘴唇和两边的酒窝,最后才是她的眼睛,就像窗外的星星,似笑非笑地盯着我……接下来她就不见了。我被窸窣的动静惊醒,看见一柱白炽的强光在房间里摇摇晃晃,霎时熄了。脚步忽然停住,一个巨大的阴影伫立在床边,我下意识屏住呼吸,闻到十分浓烈的酒味,接着一只粗壮遒劲的手掌拨开蚊帐,搡了搡我的胳膊:“杰平,杰平。”是况彪,我不敢搭话,也不知道怎么搭。他小声嘟哝:“已经睡着了啊?”嗓音仍然那么粗哑,不知怎么却像女人一样温柔。我的皮肤都绷紧了。他继续搡着我,说:“起来起来,我带了个好玩的东西给你。”随即他的手臂从蚊帐外面抻进来,我侧躺着,偷偷瞥见他手里好像握着一个玻璃罐头瓶。我赶紧闭上眼,装睡。那只手又搡了我两下。片刻后,有点儿失望地缩了回去,将那个瓶子留在枕头边。况彪在床畔沉重地坐下,过了几秒,忽然兀自笑了两声。随后点了一支烟,吸了一口,艰难地站起来,摇摇晃晃离开了,出去的时候拉上房门。等到他走了一会儿,等到对面厢房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完全消失,等到一切重归寂静,我从床上坐起来,拿起那个玻璃瓶。慢慢地,我能发现那里面闪着一点一点晶亮的东西,答案马上跳进我的脑子:萤火虫?是萤火虫。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萤火虫。这样说好像也不准确,因为我看不见它们,在漆黑的蚊帐里我看不清它们弱小的形象,只能看见它们制造的光:一亮一熄,很微弱。为了能更清楚地看到它们,我离开床,走到窗下,那里有夜光透进来,透过窗口能看到那棵楝树熟睡的黑色树枝,叶子一簇一簇像是一种不规则的浓墨悬在空中,它们背后是一些更加模糊的剪影,更远处是鱼钩那么小的月亮。我将那个玻璃瓶举起来,从远处泄漏进窗棂的月光掺入玻璃瓶中,形成了一种粼粼的复杂晦涩的光线,就像一汪微微荡漾的活水,它们沐浴在这种自然的光中,就像细微的蜉蝣。那些游弋的亮晶晶的事物有一种节奏,跟呼吸很相似,或者什么微小的精灵在努力吹着一个看不见的气球一样,很无助,很伤心,很无辜。我的心也好像被月光打湿了。忽然我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我想把这瓶萤火虫带去给她。我开始幻想她见到这些萤火虫将会是什么样的,越想越兴奋……即便过去近四十年,这一幕,仍像发生在昨晚那么清晰。那个房间、熄灯后那种寂暗、画框一样悬垂的窗户,包括青砖墙和那张老木床的潮湿气味,以及况彪手背上那个暧昧不明的刺青。

真是奇怪啊!当时那个叫我咚咚心跳、夜不能寐的暗恋的女孩,我早已记不得她的模样;许许多多过去被我认为的痛苦,如今消失殆尽;很多曾觉得无比重要的事,毫无痛感地湮灭在时间的灰烬里。但我仍记得那晚。很晚了,我还在床上辗转反侧。因为我好像无意中攫取了一个隐秘的宝藏,那个宝藏的存在和入口,只有我知道、只被我所发现,它很神奇又如此微不足道,但因为知道它的存在就会让普通的、懦弱胆怯和卑微的人也能变得尊贵和值得别人敬仰。我,即便像我这样的人,也可以。至少那晚,我不再惧怕任何人、任何即将到来的事,我身体每一处都流溢着勇气。

不过我并没能把它们送给自己同桌,这不可能。尽管我将玻璃瓶藏在枕头旁,用衣服细心包裹。瓶子还是滚落出来。那些无辜的萤火虫就像被抽掉水的鱼,第二天一早全死了,就像一种十分微弱的花,寂灭了。杰平甚至不知道它们存在过。醒来他发现床上有个玻璃瓶,看都没看,很生气地甩了出去,我看着那道抛物线落到细密的草丛。

说来也有意思,之后几十年我再也没见过萤火虫。直到最近,一个朋友在歌乐山做了一个耗资巨大的亲子项目,萤火虫山谷,邀我去看看。于是我带着女儿去了,一直等到深夜十一点之后,它们才次第从人工沟壑两侧的草丛亮起,慢慢地,慢慢地,就像被什么点燃了一样,星星点点,铺在水涧四周,歇在灌木上,有些开始飞行,如同微弱的夜晚的呼吸。我捉了几只,放在手掌上,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和这么细致地观察它们。我发现那些光藏在它们身体的尾部,就像一种甜蜜的负担。为了发出那一丁点儿微小的光,它们必须贪婪地吞咽这巨大的黑暗和黑暗中潮湿的露水。我们眼里看到的那些浪漫其实只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痛苦,就是欲望和欲望所述说和描摹的样子。而几乎在离开萤火虫山谷时我才猛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很有趣的巧合:我女儿今年恰好也是十三岁。不确定她是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生灵,但应当是第一次置身于这么多的萤火虫之中,就如置身于某种神秘之中,置身于深夜的精灵环绕中,她美得就像是神秘本身。

难免地,我想起了我的经历,我跟萤火虫的故事。那晚后,又过了一天,周一下午,第一节课结束了,我趴在桌上,跟黄雯丽说着小话儿,胡新华忽然走到我跟前,背着手说,你是不是要跟我搞?我转头,还没反应,似乎也根本反应不及,他从背后抽出刀劈下来,我伸臂挡了一下,他又挥了一下,我就倒下了,倒地后,他对着我小腿又连砍两下,最后这个动作直接导致我此后两周只能卧床。这件事很快就解决了,他父亲提着一兜营养品上门来道歉,我母亲很快谅解了。她就是那样的人。没多久胡新华退学了,但不是因为这件事,而是他自己不想上了。我后来大概弄清楚了,根本不是我对胡新华有什么冒犯或背后说了什么引来如此报复,事实很可能是,溜巴也喜欢黄雯丽。他只是看不惯我也喜欢,并且更看不惯为什么是我跟她挨着坐,天天说说笑笑。他在当中搞了鬼。但我并没去报复他。因为我失恋了。这件事让我在她面前再也没什么自尊可言。一些人说胡新华砍的时候我哭了,还有人传我尿裤子。事实是,我没哭。我丢人了,但没哭。我发誓。当时杰平就在我后边,全程傻坐座位上,什么都没做,在残暴的刀斧面前有时会点儿武术大概也是无用的。至于黄雯丽,在初中剩余一年多时间里我们没再说过一句话。我躺在家中时,分班成绩出来,她到了快班,而我在慢班,意味着之后我们不可能再同桌了,很多东西也完全不同了。十二年后我见过她几次,她嫁给了副食品公司的驾驶员王山,傻大个儿,那年我们一块儿打过几次麻将,老实说王山只是看起来傻乎乎的,其实心里精得很。看到她我还是很不自然,我感觉她也有点儿,当然只是我自己的感觉。然后,没多久,我就开始了四处漂泊的生活,直至来到重庆,在这儿生根发芽。我们再没见过。三年前,很意外地,我见到了她。不是真的见面,而是被拉进了一个同学群里,她也在,从她朋友圈寥寥几条信息大约可知道,她内退了,目前在一个美容机构上班,不知具体干什么,肯定不是老板。我偷看了她的近照,有种极遥远的感受。被岁月扫过的她的轮廓,基本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又截然不同。我第一次发现,她的眼睛有点儿吊三角。我们互加微信,没说一句话,各自发了个表情。之后她也没发过朋友圈,总之我没看见。杰平不在群里。他从部队复员后做了狱警,七八年后,跟着一个做地产开发的老板,听说是他先前的囚犯,先做保镖,后头自己也搞土建工程,之后他在哪儿和在干什么几乎没人知道。估计发财了,但愿是。我也是很久后才知道况彪根本没有什么十三太保,早年是屠夫,确实也练过,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村里的贤达。胡新华的轨迹大家就都很了解了,先是做拆迁发家,后来垄断河沙,投资酒吧KTV,设赌放贷,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社会大哥,直到省里来了个专案组,他和他的股东们被抓,羁押一年半后公审,判了十九年。案子轰动一时,作为重要打黑成果,省报、省台包括央媒都做过专题报道。

关于那一夜以及那夜之后的故事似乎就结束了。是,也不是。我想描述的和感到遗憾的其实不是这个结果,甚至不是这个过程,而是这个故事里的空白。这个空白就是我父亲——就像在这个故事中,他也并非真的完全空白,而是寥寥数笔,以不重要的形象出现在不重要的段落。某种程度上,这段经历不知不觉被我在意识里窃取并悄然篡改。

不知为什么,此后几十年,每每提到父亲,我脑子浮现的场景就是那晚:一个中年男人,深夜醉酒而归,他在乡村小路的草丛里发现了那些亮闪闪的精灵,他蹲在露水四周,伸出粗壮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握起它们,一只,一只,又一只,他耐心采集,直到玻璃瓶里发出闪闪烁烁的亮光,随后他继续往回走,推开门,站在沉睡的儿子的床榻前,将那个亮晶晶的精灵作为一份礼物,温柔地放入蚊帐。我多次讲述这段经历。只不过将那个父亲换成我的父亲,放于女儿的睡前故事里或某个酒后的散谈中。

事实不是这样的。事实是,父亲活着的时候我跟他很少说话。他去世后,我常常想到他,多次梦见他。回忆他衰败卑微的样子总是叫我心情低沉,我甚至为他流过泪,不是葬礼上,而是午夜梦回藏身于寂静黑暗的时候。这是少年时我从未设想过的。我居然会怀念被我所鄙夷的他,这么想念。而我想起来便疼惜和悸动的,往往正是他被我窥见的那些懦弱、软弱和虚弱的瞬间。现在我知道,那就是他。那也是我。他,我父亲,或其他比他更好或更差的父亲,那些沉默不语的父亲,就是一种萤火虫,不是山野里那些自由的灵魂,而是被放进瓶子默默接受命运、无能为力呼吸着的、最终衰竭于空气匮乏、只能活在一种无止境的追忆里的,那些萤火虫。

宋尾,诗人,小说家,现居重庆,自由职业者。著有长篇小说《完美的七天》《相遇》,小说集《一个平淡无奇的夜晚》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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