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文艺》2024年第8期 | 丁真:买故事的人
1
办公室的门开了又关上。
一个陌生人走了进来。个儿高,年纪不大。他站到了我面前,有些手足无措地盯着我看。一双手,垂放在身侧,不断地握起、松开。
为了消除他的不安,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平视这个年轻人。透过他的眼睛,探寻他眼底深处的那一抹真实。他的微表情出卖了他紧张的心理。当我用微抬的下巴示意他坐下时,我注意到有那么一瞬间他是蒙的,连垂着的双手都不知该安放在哪里。
说实话,到目前为止,我都很满意。于是我重新坐了下来,并刻意调整了坐姿,挺直了背。
“说吧,从头说起。”
2
陶明灿坐在自家屋前的矮墙上,双腿垂挂下来,有规律地晃荡着。儿童节已过去两周时间,天气越来越闷热,他觉得浑身都开始不舒服起来。口干舌燥、眼皮发沉,偶有人从墙边走过,脚步声让他厌烦地翻了下眼皮,又迅速耷拉下来。
明灿家隔壁是我三叔一家,他们是村里仅剩的两户了。开发商早惦记上了这块地。明灿家是坡顶老屋,房子年久失修,外墙面都剥落得厉害,几处已可见黄砖裸露,想必屋内也好不到哪儿去。明灿有一个姐姐,但据说成年后就没有和他们住一起,现在这个破房子里住的是明灿一家子和他父母。我三叔家是新房子,正是拆掉了明灿家那样的房子后盖起来的。三叔无儿无女,老婆又走得早,基本上宅在屋里不出门,对邻居来说,三叔是一个毫无存在感可言的人。可以想象,这个村子仿佛就只留了明灿一家。
整个下午明灿都坐在了墙头上,无所事事。有时候会打个盹,但脑袋一失去支撑就让他清醒了些。正在他摇头晃脑的时候,一个声音从屋子里飘了出来。
屋里有人喊明灿吃饭,他跳下了矮墙,进了屋,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饭菜的腻味,明灿狠狠吸了两口。和往常一样,明灿娘挑了些菜放到白米饭上,一手拿着碗,一手握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步上楼,端去给明灿爹吃。她走得很慢,仿佛膝盖受了伤无法弯曲,全靠握着扶手的右手使劲,把身子从一级一级台阶拖上去。
明灿面无表情地在妻子对面坐了下来,一手拿碗,一手拿筷,埋头扒拉起来。他吃得很快,不一会儿就一碗见底。明灿放下了碗筷,双手放在桌上,打了个响嗝。妻子看着他,努了努嘴。明灿顺着她努嘴的方向,手摸到左边嘴角,有几颗余粮,用手指把米粒带进了嘴里,才嚼了两下,就听到楼上传来了碗砸到地上的声响,明灿这才心满意足地咂巴咂巴嘴,摸了摸肚皮。后来看到妻子皱起了眉,一副忍住不说的样子,他咧开了嘴,感觉心情又好了一点儿。一贯如此。如果能尝到点儿柜子里的酒,心情就能更好了。
妻子开始收拾桌上碗筷时,明灿看到母亲身子倚着楼梯扶手,慢慢地把两条腿挪了下来。明灿开始有些不高兴了,他起身就快步走出了房子,他站在屋外,深呼吸一口,狠狠地拧自己的大腿,感受到自己给自己带来的疼痛。
这个办法是姐姐教的。姐姐和明灿说过,当你讨厌一个人的时候,当你控制不住要去伤害别人的时候,你就弄疼你自己。疼痛会阻止你成为一个坏人。挺管用,明灿心里的那股冲动,过去了。他又晃到了矮墙旁,爬上了墙,坐了上去,两条腿垂挂晃荡着,深深呼吸着外面的空气。今天阳光很好,天上看不见云,也没有风。如果不是这么热,他应该不会控制不住自己,明灿想。
明灿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他脑海里留着姐姐教他的办法,但回忆不起姐姐的样貌了。姐姐离开的时候,他才十多岁,一切那么突然,又好像是一步一步走到这个结局的。这让明灿有些茫然若失,也让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孤独。妻子很少和他说话,那些家常的话题,父亲、母亲、孩子……都会让他感到烦躁不安。他心里明白,他和家人不对头,和其他人也不对头,但他不清楚,是什么不对头。只是内心深处经常会涌上一股强烈的不安,让他瞬间紧张起来,并会怏怏不乐。明灿在努力压制这种不安和紧张。但内心又渴望冲破自己的压制。
明灿闭上了双眼,双手在身侧,支撑住身体。他能感觉到,金色的阳光被分为一束一束的,从正前方,照在自己的脸上,金光闪闪。他感到暖意,心情也开始渐渐变好。如果不是矮墙,而是绿篱有多好,他想。那种高高的绿篱,可以把院子围起来,阳光就只能穿透缝隙挤进来,他就可以躺在院子里,任凭细碎的光线在脸上投下斑驳的残影。“那应该需要很多钱,”他想,“有很多很多钱的人,才能在院子里种上绿篱,有很多很多钱的人……应该是像村支书那样的人吧。”想到这里,他心口突然难受起来,慌忙从墙上跳了下来,弯下身子,双手叉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直到呼吸渐渐平稳。再过两个月,明灿就47岁了,隐约可见的白发和无处隐藏的细纹,都在讲述着这样一个事实,一个中年汉子在走向衰老。
云层不知道从哪里翻滚过来,天空陡然变暗。明灿不是个会查天气预报的人,但他知道这个季节是多雷阵雨的季节。明灿娘是个迷信的人,她总说雷和闪电是要劈死那些作恶的人。明灿遗传了她的迷信,对雷电非常恐惧,但同时又憎恨这种恐惧,因为一到雷雨天,母亲就会神神叨叨,念念有词,父亲则会异常暴怒,摔东西打母亲,也打明灿。雷电声越大,父亲打得越狠。所以,听到第一声闷雷时,明灿吓得就往屋内跑。
十分钟后,明灿又从屋里出来。他想起来,父亲因为糖尿病下半身溃烂,已截去了双腿,无法离床一步。“他不能再打我了。”明灿开心起来。一道闪电划破天空,随即又是一声惊雷。明灿的四肢忍不住发抖。天空中出现了父亲的幻影,仿佛凭空出现的恶魔。
“你不能再打我了!”明灿冲着幻影大喊。他的话消失在风中。但不知怎的,父亲的幻影开始笑了起来,冲着明灿笑。明灿当然注意到了父亲的笑容,他停下了脚步。他想起了多年前那个炎热的夏日下午,自己徒手抓住了父亲挥过来的棍子。父亲像怪物一样咆哮,却已经无力对付他的反抗。看到父亲恼羞成怒又无能为力,他内心突然欣喜若狂。他知道他在高兴什么。看到父亲时,也清楚自己想干什么。这个可怕的念头让他突然变得紧张,他似乎还想说一些,但此时下起了瓢泼大雨。
明灿最终还是进了屋,试图把刚才脑海里形成的清晰念头抹去,但没完全成功。高大魁梧的身躯里,一些因子开始活跃,他干脆任由它们横冲直撞。反正他的生活已经失序,各种因素结合起来,毁灭了又怎么样。
3
昨天的那场雷阵雨之后,明灿的父亲死了。“这两者间毫无关联,”明灿对自己说,“这只是个巧合,一个该死的巧合,一个糟糕的巧合。”
瓢泼大雨下来的时候,明灿进了屋。进屋后的第一件事是冲了个温水澡。非常舒适,以至于他大脑完全放空。这一晚明灿睡得相当好,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多久没睡得这么好了,就好像他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洗这么舒服的温水澡了一样。醒来的时候,身上还留有昨天沐浴露的清香。他下了楼,妻子已经在慢吞吞地喝着粥,偶尔夹一口小菜。明灿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无视油腻的餐桌,自顾自地端起碗。边喝粥,边看母亲一步一步地移到了楼上。他就着馒头和小菜,喝了一碗粥,几乎是一口气吃完的,然后搁下了碗和筷子。
餐桌上一片安静,妻子又开始努嘴,或者是撇嘴。她已经把这种鄙夷和不耐烦完全地融到了举手投足中。明灿对妻子的表情视而不见,他现在无心去理会这些,他在等着一个声音。
明灿已经记不得自己是从哪天起开始期待这个声音的。认真算起来,也许可以追溯到父亲因糖尿病双下肢溃烂不得不去医院,当医生说父亲肯定会被截肢时。“只能在床上一辈子了”,从医院回家的时候,明灿在心里吹起了口哨,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医生的话。他想,回去一定要好好喝上一口享受一下,今天可是重大日子。但明灿没有高兴太久,很快地,父亲被送了回来,这像一记重拳打在明灿的肚子上。当他开门,看到门外轮椅上的父亲时,他深吸一口气,忍不住恐慌。他知道,随着时间的流逝,哪怕他只能躺在床上过人生余下的时间,但自己都会越来越没安全感,越来越受伤。这是源自骨子里的恐惧。明灿看了看父亲身后的母亲。明灿娘紧皱的眉头里,闪过那些大喊大叫、痛哭流涕、苦苦哀求的片段。她抿紧了嘴唇,身子还在微微颤抖,可她前面的那个男人,还是在一刻不停地咒骂着。
从那天起,便有了第一次碗掉到地上的声音。声音有些刺耳,明灿妻子皱了皱眉头,又撇了撇嘴,却是没说什么。这一声却在明灿脑海里挥之不去。他无法控制地贪恋上这个场景。一个刺耳的声音,母亲木然的表情,都让他内心像被点燃了一团野火一样刺激,恍若梦中的完美快感,如同一剂毒药,令他欲罢不能。“我像等待另一只靴子落下的人,每天等待。”明灿露出了傻呵呵的笑容。
然而今天,这一声没有响起。过了几秒、十几秒、几十秒也没有响。几分钟后,明灿看到母亲从楼上下来,艰难地挪着步子,比以往走得都要慢。“这个女人在干什么!”明灿怒火中烧。他的脑袋热了起来,就像动画片里那样,不断地向上冒水蒸气。“我想杀了他。”明灿有些咬牙切齿地说。闻言,对面妻子手一松,碗底撞击到了木桌,发出轻微的沉闷声音。
明灿意识到自己发出了声响。“这是气话。”他对妻子补充了一句。
明灿妻子挑了挑眉,依旧没有说话。
明灿娘终于挪到了一楼,她缓步过来,把碗筷放在桌上,双手搓来搓去,看上去心不在焉。上下一趟楼,她仿佛老了十来岁,五分钟后,她神情木然地开口道:
“他死了。”
4
天气晴好。阳光从窗外投入,透过窗栅栏,投射到屋内的桌椅上,形成斑驳的碎光。明灿用手指按压着太阳穴,感觉天旋地转、头痛欲裂。他不得不使劲吞咽口水,以免吐出来。
“你在说什么?”明灿妻子反应过来,压低了嗓音问明灿娘。后者却紧闭双唇,对她的问话置之不理,许久,眼里冒了些泪花,哽咽着说:“45年了,结束了。”明灿妻子脸色苍白,喉咙里发出许多哽咽的单音字,却说不出话来。
明灿站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屋子,几乎看不见眼前的东西。也许他哭了,也许他笑着,但他浑然不觉。这个家失去了父亲,是会变得安稳平静,还是会更多焦躁动荡?明灿不知道该如何度过接下来的几小时、几天,甚至是余生。他坐在矮墙上,两条腿垂挂着,听着风吹过路面的声音,感觉着风吹进了自己的心里,形成一股不好的低气压。他有点儿害怕,想控制住这一念想,但暴风雨一旦形成,灾难无法避免。明灿狠狠地拧自己的大腿,想用疼痛让自己的脑子清醒。但这次没有成功。他的思绪到了那个大雨的晚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烂橘子的恶臭味。时不时有冷风吹进来,却找不到哪儿漏风。他无视了哭泣的母亲、伤心的姐姐,努力挺直了背部——尽管他看不到,却也知道那里已是伤痕累累。喝醉的父亲四仰八叉躺在地上。他假装没看见他,背过身去。但接着他改变了主意。对他们家来说,这样的灾难已成了家常便饭。他痛苦,却也愤怒,甚至憎恨。恨父亲,也恨母亲,更恨自己。他走出门去,蹲在院子的角落、矮墙的墙根下,任凭雨水冲刷在脸上。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这个地方对他来说就意味着一切,一直如此。但今天,他觉得一切都不太对劲。
他为他感到难过。如果不可悲,那就是可笑了。妻子走了出来,塞给明灿一个玻璃杯,里面是白色而晶莹的液体。“喝点。”妻子说。明灿抬头看了看妻子,但她一点儿表情也没有,低头看看酒,又抬头看看天,仿佛这是稀松平常的一天,什么也没发生。
明灿点点头,心里一阵刺痛。这只是一个嗜酒的男人,一个家暴的丈夫,一个狂躁的父亲。他为什么要在乎他呢?那个男人的生与死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他不会放在心上。那这杯酒又是什么意思呢?
妻子慢悠悠地往回走,那背影看起来那么高不可攀,不知为何,这让明灿很恼火。她搞这一套是什么意思?明灿一口气喝完了杯中的酒,现在的他只想逃避现实,抹去那些生活记忆。毕竟,没有人生来就擅长应对灾难。明灿冲着妻子的背影大声喊:“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知道你从头到尾都看不起我!”喊完,他号啕大哭。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他说了很多话。他说自己要杀了那个男人,他又说要杀了自己。他望着妻子的背影发呆。紧接着,扯自己的头发,扇自己的耳光,想象父亲揍自己的场景。想象父亲揪着自己的衣须,踹自己的腰、胸,然后踢自己的头。明灿想让妻子瞧见,自己快死了。可妻子连转个身的欲望都没有,自顾自走进房子,关上了门。明灿这次是真的生气了。他心中生起了一股怒火,虽然也在努力压制,但根本不起作用。这样的时刻感觉似曾相识,它们似乎一次又一次重演。愤愤不平、倍感失望、疲惫不堪。疼痛已经无法阻止他。他怒气冲冲地闯入屋内。
妻子摇着头说:“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厨房方向飘出一股浓烈的空气清新剂味道,刺激着明灿脑门突突跳。骗谁呢?妻子视自己为垃圾,不管他做什么,妻子都看不起他。这让明灿感受到一种廉价的刺激。
妻子拿了一杯酒出来。明灿没好气地说:“难道我像个酒鬼吗?”妻子没说话,只把酒往明灿面前推。不得不说,这个动作让明灿心里的气打消了一大半,因为眼前的小东西,他的自尊心被丢在了一边。他举起了酒杯,喝了一大口。妻子的刺激让酒变得更加浓烈。明灿喜欢酒喝到肚子里火辣辣的感觉,也喜欢房间逐渐开始摇晃到最后完全消失的感觉。他需要忘记。而面前的小东西可以帮助他。
又一杯酒见了底。明灿向妻子举起了空杯子,示意她再来一杯,明灿喜欢喝酒,这遗传了他的父亲。但妻子没有任何反应。明灿突然呼吸加快起来。他把杯子贴到自己的脸颊和脖子上希望冰冷的玻璃杯能让血液中的热降下来,但是没用,他又想到自己掐自己的大腿内侧,也没能成功。他开始心烦意乱,知道自己的身体开始出问题了。他闭上眼睛,感觉房子在旋转。妻子好像离开了,很长一段时间,感觉不到屋内还有他人存在。
“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吗?”他在心里问自己,然后摇头,“管他呢!”
去他的对与错。
明灿努力站起身,头直发晕。他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冲出屋外,在院子角落寻了一件称手的家伙,大步跑回,上了二楼,打开父亲的房门。
黑暗荒凉的空间。依稀可见一个侧身蜷缩着的躯体,脸贴着肩膀,没有腿。屋内充满了饭菜的酸臭味,混合着床垫被褥发霉的味道。明灿喝醉了,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事实上,他现在完全清醒——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他不怪酒,父亲每一次犯了错,哪怕是不可饶恕的错,都拿酒当借口。而母亲的借口,每一次都是姐姐。
明灿开了灯,摇晃着朝里走去,没几步就被自己的脚步绊了一小下。血液迅速燃烧,一股怒气传遍了全身。床上的人轮廓模糊——或者是酒后产生的重影。他开始不耐烦了,抄起手中的物件,钩住那具躯体的衣服,粗鲁地拖了出去,拖下楼,扔在了院子里。过了半分钟,又从院子里拖到了院子外。
5
明灿在半明半暗中醒来。感觉到天旋地转,喉咙里有呕吐物直往上涌。他的皮肤黏黏糊糊的,双腿发颤,全身疼痛。左眼后方剧烈地跳动,感觉就像扎了冰刀子。
“我昨晚做了什么?感觉肌肉酸痛。”明灿有点儿想不起来,但有那么一刹那,闪过一个画面。他觉得自己一定醉得不省人事,才会产生幻觉。他深呼吸一口,“我得先洗个澡,再去想想,发生了什么。”他这么告诉自己。现在,他感觉身体像被胶带捆绑住了,舌头麻木得说不出话来。也许热水能让他清醒,他想。卫生间的窗户透着光亮——今天又是一个好天气。他打开灯,光线刺眼,于是又把灯关掉。他把淋浴开到最大,任热水如瀑布般喷洒在身上。但再大的水流也不能让他记起昨晚的行径,越是去想,越无法呼吸。疼得他流下了眼泪。
从卫生间里出来时,他脑袋里还在不断嗡嗡作响。明灿娘和明灿妻子坐在餐桌旁,看到他出来,都放下了碗筷,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
明灿在她们的注视下坦然入座。他看到桌子上仅剩两个煮鸡蛋,没有他的粥,也没有他的馒头。如果不是脑子里还在发声,他肯定会砸了妻子的碗。看到妻子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一股寒意涌上心头。明灿娘坐在桌子的另一侧,低着头,嘴巴不停地动,这让明灿心烦。他收紧了下颌,绷紧了下巴,眼神阴郁,双手不自觉地握起了拳头。明灿娘偷偷抬头瞄了明灿一眼,正对上儿子凶狠的目光,赶紧低下头去,嘴里开始细碎细碎地念,请求菩萨宽恕她这个罪人,她神情痛苦,且不自然。
明灿生出了厌恶感。他心中的怒火已压抑不住,握成拳头的手轻微地颤抖。妻子像个没事人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明灿,用冷漠的语气说:“你用了她的耙子,把那个人扒出了屋外。”她用手指了指楼上,又指了指外面,“你不该用她的耙子,佛说,这样她就成了同罪的人。”明灿的目光随着她手指指的方向,最后落在了母亲身上,他开始疯狂起来,情绪随着母亲摇晃的身体摇摆不定。母亲开始更大声地念着,摇晃得也更厉害。明灿感到脑袋又疼起来了。
他受够了,受够了这叨叨声。这些高频的音节像无数小针扎向他的脑袋,在感到孤立无助的时候,他突然哆嗦了一下。起风了,明灿能感觉到。乌云随即滚滚而来。周边的空气变得冰冷危险。不安的情绪充斥着整个房间。不一会儿,风更大了,树被刮得东倒西歪。暴风雨转瞬就到了眼前。这是一个不祥的信号,明灿想让自己分散注意力,他不断预警自己“这不是真的”,但显然没有任何作用。四周变得越发阴冷潮湿、幽闭恐怖。
突然,一声惊雷响彻上空。
暴风雨来了。
6
四周一片寂静。
眼前的场景逐渐清晰起来。七倒八歪的桌椅,满地狼藉,明灿娘蜷缩着身子,躲在角落里,披头散发,眼神呆滞。明灿妻子站得远,上上下下没看出受伤的样子——即使远,明灿也看到了她流露出的同情,那种不屑和鄙夷的同情。
妻子的神情让明灿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他顿时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走。但他不能。他尽最大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表现得好像一切正常。
“你说耙子让我想起了那个破烂仓库。”明灿从心底里升腾起恐惧,他一直觉得自己有点儿不舒服,觉得很难受,但没想到已经严重到这种程度。妻子的日常假笑,给了他虚假的安全感。但事实上,明灿从来没有安全感。
“你已经烧了她的仓库。”妻子不紧不慢地开口说。明灿眯起了眼,仔细打量着妻子——他从来没有仔细看过这个女人。她身材矮胖,面庞上的皱纹印证了她的年纪。明灿开始再次恼怒起来,不知道是因为妻子的平静,还是母亲眼里噙满的泪水。
“烧了有什么用?”明灿眼中燃起了小火苗,“她又建了!她!”他的手指戳向母亲,“我说过,我恨仓库!”
妻子同情地点了点头。这让明灿的怒火上了一个等级。他烦躁地把双手手指插入头发中,把头埋在了手里。他能真切地感受到手心在不断出汗,打湿了头发和脸,情绪在疯狂与沮丧之间反复。妻子从他视线里消失。她离开了,不见了身影。明灿精神高度紧张,他不想这么待在屋里,他渴望被安慰。
明灿开了大门,走出屋子。
天气很好。没有风,没有雨,更没有雷电。阳光还算热烈,这让明灿有一瞬间的失神。那些残留在脑海里的电闪雷鸣、狂风暴雨,竟让他想不起是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之后他又做了什么。“我就说不走出房门我会发疯的!”他自言自语着,拖着后脚跟,走到了矮墙旁。然后,爬了上去,安安静静地坐下,垂下双腿,接受着阳光的洗礼。
几分钟后,像是接收到了什么信号,他猛地清醒,睁开眼,向斜前方看去。
仿佛还留有水渍。浓烈的潮气和酸腐味在明灿的脑子里无法抹去,他的心情开始激动起来,急忙把眼神投向了别处。目光所及,一间破旧的铁皮屋,摇摇晃晃的。明灿心里一紧,马上把脸别开。他太熟悉那里面了,一个嗡嗡作响的灯泡,所有物品破旧不堪,地面污渍斑斑,房间里除了尿臊味就是樟脑丸味,还有一股浓浓的潮湿气味,除了被人丢弃的廉价物品外,一些生活在阴暗潮湿处见不得人的小动物也会时常跑出来相互撕咬着。如果遇到风雨来,四周的铁皮和顶上的棚子就成了摆设,那个仓库——姑且能称为仓库,就会完全暴露在风雨中。一声雷响后,广阔的天空被撕开一个大口子,可怕的紫色云层低垂在空中,把周边路灯的灯光反射到明灿身上。他打了个哆嗦,幽闭恐怖的感觉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十几分钟后,风雨明显加强了,豆大的雨点被狂风裹挟着砸在铁皮上,噼里啪啦地响。明灿伸长了脖颈往铁皮房里面看去,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赤裸着上身,蜷缩着跪在地上,颤抖得厉害。明灿的心里涌起了一阵寒意和恐惧。他看到那些小动物都在暗处,荧绿色的眼睛紧盯着男孩的身子——上面布满了瘀青——它们伺机而动,就等着男孩倒下那一个时机。明灿想朝着男孩挥手大吼,但最终克制住了自己。
男孩的嘴唇渐渐发白,眼看着支撑不住。明灿的心脏也随着这一场景停止了跳动。风大雨急,瓢泼大雨仍在倾注,树木在狂风的撕扯下哗啦直响。地狱般的画面让明灿四肢发软,全身不断出冷汗。
一阵眩晕感袭来。
7
妻子断断续续的声音传到明灿耳朵里。“不是很好……我知道了……小可还是别回来了。”发现明灿睁开了眼,她幽灵般地飘到门口,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并直盯盯地看着他。“情况很糟糕。”她仍然面无表情。
“走开!”明灿决然地摇头。
明灿妻子皱了皱眉头,欲言又止。
明灿想向旁边挪挪身子,这才发现浑身上下都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了。他顿时脸色苍白、神情惊恐。
“你的身体出了问题。”妻子努了努嘴,可以看出她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知是控制喜悦还是悲伤。
明灿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你从矮墙上摔了下来,暂时不能动了,但这还不是最严重的。”妻子说到这里,稍微停了一下,仿佛在思考怎么说。
为了听得清楚,明灿伸长了脖子。妻子又皱起了眉头,她尽量克制着不把鄙夷表现得那么明显。
明灿惊慌起来。
“没事吧!”妻子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眼神却落在了远处。
“你走开。”
“你以为我想在这里吗?”妻子第一次提高了音量,“你妈被你打断了两根肋骨,还躺在床上。小可也先别回来了,免得回来见了害怕。”
明灿不情愿地把握紧的拳头松开。
妻子见状,也息事宁人,不再怼下去。
“你从来没有正视过我!你一直看不起我!”明灿的眼里含着深深的敌意。
“你放心,讲清楚,我就走。”
明灿盯着妻子的脸,紧紧盯着,想看出子丑寅卯来。但他失败了。他叹了口气,细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谢谢你听我说。”妻子的话里听不出好坏。
“我不相信你。”
妻子退了一步,倚靠在衣柜旁。房间里只开了床头灯,橘色的灯光发出温暖的光。
明灿放在身侧的双手,又握起了拳头,对妻子的拖拉不满,怒视着她。
妻子被明灿强烈的敌意吓了一跳。她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明灿怎么就不明白自己的处境呢?
“我不知道你想告诉我什么,”明灿说,“但我知道我的身体没事。”
“唉,其实你现在很危险了。”
“这太荒唐了!你在撒谎!”明灿的嗓音大了起来。
“你昏迷了一天一夜,我也去请了医生。”
“什么?”明灿惊讶的,不是“医生”两个字,而是“昏迷了一天一夜”这句话。
妻子轻笑了一声:“骨折什么的都是轻的了。医生发现你身体里各部位都开始烂了。医生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毛病,没办法治了。”
明灿沉默了。仅一会儿,他大笑起来:“你疯了吗?我各部位都开始烂了?要不就是你在胡编乱造,要不就是你脑子里有问题。”
妻子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我有必要骗你?反正你也没几天日子了。”
明灿惊恐地看着她。屋子里陷入了沉默。床头灯突然遇到了些故障,忽明忽暗地跳了两下。妻子叹了口气,站直了身子:“我累了,你爱信不信。”
“我想喝一杯。”明灿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妻子又叹了一口气,转过身,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房间。顺手还带上了门。
床头灯再次忽明忽暗地跳了跳,“吱吱”两声,灭了。房间里陷入了黑暗。
明灿的眼前浮现出那个男孩的身影,他赤裸着身体,顶着狂风暴雨,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无边的黑暗里。周围是寂静的,仿佛陷入一片无声的世界。明灿缓缓闭上了眼睛,好像风息雨止就发生在一瞬间,一切都归于平静。
8
“说完了?”我开口问,语音中有一丝自己都未觉察的颤抖。
“嗯。”男孩全然没有了讲故事时的抑扬顿挫,有的只是小心翼翼。
“这故事是你编的?”我一眨不眨地盯着男孩,生怕漏过任何一个微表情。
男孩抬起头来,对上我的眼神。可以看出,他略微涨红了脸。“我没有!”他眼睛圆睁,嘴巴拼命嚅动着,“我是认真的!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可是整个故事都在人家家中发生,你或者你三叔,又是怎么看到的呢?”我移开了视线,装作不在意地问。
男孩突然冲到我面前,直视着我的眼睛,目光清澈,神情平静,看不出撒谎的迹象。“我可以向你保证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他说。
“我当然知道!”我在心里呐喊。心底涌上来一阵淡淡的悲伤情绪,突然就不想争辩下去了。
“钱在信封里,别忘了你该做什么。”
男孩咧开嘴笑了。他拿起了那个厚厚的信封,朝我扬了扬:“放心,这个故事的所有权现在专属您了,我不会再往外说一个字,关于这个故事。”
我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可以离开了。男孩走到门口,突然像想到了什么似的,转过身对我说:“我还有其他故事,如果需要,你知道在网上怎么找我。”
我露出了一个职业假笑。
男孩走后,我打开手机,收到一条信息。
“妈,婶婶还在守着,已经两天了。”
我略作思考,换了件素净颜色的衣服,走了出去,走到了一处坡顶老屋前。房子年久失修,外墙面都剥落得厉害,几处已可见黄砖裸露。房前空地由一堵矮墙围了起来。大门敞开,里面传出阵阵佛音。
一个女人跪在屋内,披麻戴孝,她身材矮胖,面庞上的皱纹印证了她的年纪。她没有流一滴眼泪,但空洞的眼神和苍白的肤色都显示出她疲惫不堪、惊魂未定的状态。
看到她,我涌起了巨大的伤悲和负罪感。我上前扶起了她,轻声说:“去歇着吧。”
听到这话,她神色未明,张了张口。看口型,好像是在说:“谢谢。”
丁真,1982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作协全委会委员、台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偶尔偏离一下的生活坐标》《烈焰成池》《红花香白花亦香》等。数篇小说作品被《小说选刊》等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