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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4年第4期 | 汤成难:他们将骑鹤而去(节选)
来源:《十月》2024年第4期 | 汤成难   2024年09月02日08:03

汤成难,小说散见《人民文学》《收获》《十月》《钟山》《作家》《花城》等,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选刊转载,并多次入选各种年度选本及文学排行榜。著有短篇集《月光宝盒》《一棵大树想要飞》《J先生》《寻找张三》《飘浮于万有引力中的房屋》;著有长篇小说《一个人的抗战》《只有一个乳房的女人》。获得多个文学奖项。首届雨花写作营学员。

1

天不亮就醒了,窗外是黏糊糊的黑。老榆木躺在床上,瞪着两只眼睛看头上的屋顶,屋顶都被看旧了,梁啊,椽子啊,草帘啊……即使没有天光,老榆木都晓得它们的模样——有两根椽子断过,当头镶了一截;草帘被老鼠咬出三角形的洞;大梁上有几个树结疤,眼睛一样直愣愣朝下看哩。这房子六七十年定是有的,修修补补勉强支撑到现在。常常在夜里,老榆木听见木头“咔”的一声,像上了年岁的人骨头在脆裂。有时又是“嗡”一声,那是坛啊缸啊罐啊发出的幽玄之音。屋子里堆放着箱子、木柜、水缸、方桌,日长月久的一个个都变成活物,常在夜深人静时发出一两声叹息。

鸡打鸣了,尾音拖得极长。进了腊月,鸡打鸣的时间一点没变,照样是夜里三四点扯开嗓子。鸡啼后是狗叫,不过,一两声就止住了,有时“汪”那音才发出半个,后半个音还窝在嗓口,就被黑夜给呛了回去。

可今晨不像往常,狗叫声连成了片,从村西头一路闹闹嚷嚷着过来了。

狗是冲着人影叫的,有人在急急赶路。

狗叫声近了,人的脚步也近了,踢踢踏踏的,是那种滞重的、鞋底在地上的拖拽声,有些无力却又急匆匆的。

脚步在老榆木的门前收住。敲门声代替了脚步声,来人用手掌在门板上拍了拍,房梁这时候又是“咔”一响,仿佛不堪其扰。

老榆木起身开门,是村西头瓦匠阿三家的两个儿子,半个时辰前,瓦匠阿三归天了。他在床上躺了七七四十九天还是没熬得过腊月。

人一咽气,阿三的两个儿子就给亲眷们报丧,又立马赶来请老榆木过去。

老榆木是村里的“八仙”,主持丧仪他经验老到。丧仪至少需要八个八仙,今年春上走了三个,剩五个,没有新人加入八仙这个队伍,年纪轻一点的都不爱干这活。老榆木记得自己年轻那个会儿,丧仪是很讲究的,抬灵柩的就有十六个,不过,那时的棺材板儿重,不像现在的,棺材板儿轻得不像话。

老榆木披上一件棉衣,搭上门,便踏进了黑夜。头顶上寒星颤颤,黄豆粒儿似的,疏密有致地排开,有几粒坠得极低,好像就要落到人跟前一样。

亡人阿三已经躺在堂屋里的门板上,门板是从卧室的门框上卸下来的,用砖头规规矩矩支着。没有了门,屋里显得空荡许多,一眼就能看出很远。可是,又让人觉得拥挤了起来,许是门板四周跪满了哭声凄厉的人吧。

门板阔大又安详,静静托举着亡人,好像死后躺在上面就是一个好的归宿。不知道哪个不谙事的小孩撞到门板上,门板发出“喳”的一声,像房梁在半夜里的叹息,但门板的声音是有力的,沉静的,仿佛回应着活人的担忧。

堂屋已布置成灵堂,屋里的桌凳搬出来,腾出空间,火盆也准备好了,火纸正在火盆里烈烈燃烧。供桌上敬了香,两支白烛插在烛台上,火苗儿惊悚地一跳一跳,蜡油便泪一样地淌下来。

老榆木在木盆里洗净手,再换上干净的水给亡人擦拭,毛巾用热水浸透,绞干,叠成块状,热气从毛巾里冒出来,老榆木习惯用热水给亡人净身,仿佛亡人还能感知水的温度。

寿衣是藏蓝色对襟棉袄,藏蓝色棉裤,和一双白底黑面布鞋。老榆木将一只衣袖套在亡人胳膊上,再用手托住亡人后颈,好像要将其揽入怀中,只不过,那身体只抬离门板几寸,方便另一只衣袖从身下穿过。衣服抹平整了,纽扣一路扣上。老榆木还没见过阿三把衣服穿得这么周正的时候呢,他想到阿三生前,不管寒暑,衣服都是敞开的。有人拿阿三开玩笑,说,阿三你的胸口有团火吗?阿三憨憨笑,说,是呢,胸口有团火呢。

老榆木想到这儿,又弯下身,将领口的纽扣松开一粒。他将亡人的头部置于门板的中线,顺势又将身子缓缓挪正。从供桌上抽出三支香,就着烛火点燃,香炉置放在亡人头畔,蓝烟袅袅向上,如一根直线,突然地,又神经质似的扭动一下,像是谁在暗中对它吹了口气。

2

从堂屋出来,外头已经大亮了。几粒星儿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傻愣愣地挂在天上。

吊唁的人越来越多,溪流一样缓缓汇聚过来。来人是不会空着手的,手指上勾着一沓纸钱。进门的刹那,凄厉的唢呐声响起。放下手中的纸钱,神情庄重,在亡人跟前磕个头,女眷们在灵堂哭灵。

一个粗哑的声音也夹杂其中,畏畏缩缩,却又认认真真,老榆木不消看,也知道这声音来自蚕豆。

蚕豆是个傻子,十三四岁,智商也不过五六岁,整天东游西荡,哪家办红白喜事,他就在哪家蹭吃蹭喝。不过,蚕豆最喜欢的还是丧事,前前后后可以吃上三四天。当然,他也不会白吃的,他会在腰上系上孝布,手里握个哭丧棒,宛如孝子孝孙,有人磕头了,他也跟着磕头,有人哭丧,他也跟着哭丧。起初人们看见了还觉得稀奇,忍不住跟他开玩笑,蚕豆啊蚕豆,亡人跟你什么关系啊?

蚕豆张着大嘴使劲想。

是你老子吧?

蚕豆点点头说,老子,老子。后来,人们也习以为常了,毕竟,这才像一个傻子的行为。

蚕豆喜欢跟在老榆木后面,老榆木需要剪刀了,他递过去。老榆木需要喊谁了,他就跑出去喊,尽管常是张冠李戴。有人跟老榆木开玩笑,说这是你带的徒弟哦。又转头问蚕豆,你也要做八仙啊?蚕豆歪着脑袋想半天,好像这个问题使他极为审慎,想完了挠着头问,八仙是啥?

八仙就是像老榆木这样给亡人抬棺材哦,对方说。

蚕豆很高兴,说,哦,抬棺材,哦,抬棺材。

人们哄堂而笑,说,真是个傻子哩。

对话在这儿便止住了。

其实阿三和老榆木一样,也是村里的八仙,刚做没几年,他是瓦匠,手上有力气,上一个亡人,就是阿三和老榆木抬的棺材。

门口的凉棚搭好了,孝布买来了,按人头扯成长长短短若干份;墓地也看了,请风水先生在坟冈上做了标记。

入殓是在第三天的傍晚,挑了个吉时,五点零八分。老榆木宣布时辰到,死者为大,跪拜是生者对于逝者最大的敬意。跪拜有次序,显示着关系的亲疏,先是孝子贤孙,再是亲属中的晚辈、长辈,再是村里的同族中人,再是同村中人。老榆木喊孝子贤孙时,蚕豆也挤到队伍前面,毕恭毕敬跪下。

八仙们将亡人从门板上抬移到棺材里,又用厚厚的火纸塞进亡人与棺木之间的缝隙,缝隙要填充紧实,使得亡人与棺木成为一个整体。头部的装饰由老榆木完成,他俯下身,每一个动作都极其恭敬,谨慎,仿佛在与亡人进行小声对话。他将事先准备好的白色纸花一朵朵地捻起,嵌在亡人头部和脸颊两侧的空隙里,帽檐,颈部,以及胸前。

白色纸花簇拥着,显得格外庄严和肃穆。老榆木记不得这是自己入殓的多少个亡人了。

他是三十九岁那年干的八仙,算一算,也有四十年了。从前八仙有十六个,领头的要会唱,那叫“掌彩”,前前后后共有二十多句,内容多是吉祥祝愿之词:天地开张,日吉时良,先人终生福德好,今朝跨鹤登天堂,孝男手持主丧杖,披麻戴孝守灵旁;孝女孝媳穿孝服,思亲百世实难忘,八仙齐把灵车扎,力索花在金棺上——

老榆木心里突然咯噔一下,有多少年不唱了啊,不知道从哪儿刮来的风,改了风俗,以两声唢呐代替了唱词。

可老榆木还是张开了嘴,刚发出一个音,身旁的吹鼓手用力推了推他,示意他停下。现在不兴这个,吹鼓手说,都是哪年的这陈词滥调了。说完,唢呐不由分说吹响了,尖啸的乐声盖过了一切。

3

冬天还没过完,院子里的梧桐树就倒了一棵。树是老死的,树干早就朽空了。树倒之后院子里空阔萧瑟许多,天空突然在老榆木头顶上露出来,明晃晃的,好不适应。老榆木低着头在空出的树坑旁走来走去,树一棵棵栽下,又老死;人一个个出生,又老去,老榆木一想到这些,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人死后埋在坟冈上,坟冈在小官村的北面,有一处朝阳的坡地,老榆木记得小时候看见的坟冈还只是一小片,坟头也是数得过来的,而如今,早已层层叠叠、连绵起伏了,村庄越来越空,年轻的人逐渐进了城,年老的陆续来到了坟冈。

坟冈下面是通洋河,河水泛着粼粼波光。通洋河从哪里过来的,老榆木不太清楚,但它去向哪里,他是知晓的,通洋通洋,是往大海里去了。小官庄给亡人送葬,一般送到通洋河边停下,烧几捆纸钱,念几声经。河水拍着堤岸,发出噗噗的声响,像是对亡人的无限哀叹。

老榆木经过坟冈时,特意在阿三的坟前看了看,土已经与四周没什么两样,看不出这是一座新坟。下葬时人们留在浮土上的脚印,早被风吹得干干净净。他记得入土那天,泥土从深处挖上来,呈现出一种新绿,主家往墓地四周撒了不少糖果,这是吉利之说,孩子们趴在地上捡糖果,老榆木也捡了一个,没有吃,而是悄悄塞到蚕豆手里,这个小傻子朝老榆木笑笑,糖纸都没剥便囫囵放进嘴里。

亡人埋入土中,新坟长出来,有种安家落户的感觉。新坟很快成了旧坟,在坟冈上不再醒目。老榆木想,阿三应该骑鹤走了吧,那天入殓时,尽管唢呐声震耳欲聋,他老榆木还是将“掌彩”唱完了——喝了东家扶重酒,护送仙体入仙乡,八仙八仙,听我言章。莫道他人生身父母,犹如自己亲爹娘。转弯抹角,大家商量;上墈下岭,切莫慌张;跨沟过渠,小心提防,安全送达长眠地,金棺落在正中央。白鹤展翅棺头立,幡旗飘飘在前方,青山宝地千古秀,绿水福泽万年长!

老榆木在一簇枯草上坐下,看着坡上高高低低的坟头,他记得自己五岁时第一次跟太奶奶去看人家办白事,他们挤到人群前面,一眼就看见躺在门板上的亡人了,头上戴了高高的帽子,脚上套了一双黑色棉鞋,两只脚面用细棉线绑住,紧靠在一起。亲眷们披麻戴孝,排成纵长的一条,头上的孝布也很长,一直拖到后脚跟,风一吹,呱啦呱啦打在人的大腿上,那声音就有了悲伤的意思。孩提的老榆木觉得很好玩,心想,自己还没戴过孝布呢,什么时候才能系上它呢。这个想法冒出的第二天,他的祖父就归天了,老榆木吓坏了,心想是不是自己的想法被老天知道了。祖父是个头发胡子雪一样白的老头,不管寒暑冬夏,祖父喜欢搬一张藤椅到院子里,因为身子又瘦又高,坐在藤椅里时,像一把折尺。阳光落在祖父和他身后的那堵墙上,一样的摇摇欲坠。祖父闭着眼睛,好像孩子们的吵闹不会惊扰他。有时,祖父喊老榆木过去,他的嗓子哑哑的,每句话都被砂纸打磨过似的。祖父指着不远处的通洋河说,我快要到那儿去了。老榆木听不懂,顺着祖父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通洋河的水丰盈,仿佛要倒灌下来。这条河壮了,壮了。祖父说。祖父从衣兜里掏出几粒豆儿给老榆木,他伸手去接,当祖父枯木一样的手指碰到他掌心时,老榆木猛地一惊,刚要抽开,就被一双大手捉住了。祖父的手指在他的手指上轻轻揉捏,手指从倔强胆怯到服服帖帖,再后来,小手舒展开来了,胆大了,也在那只粗糙的、皮乪乪的手指上按揉,摩挲。之后,老榆木是怎么安然睡着的,他一点都记不起来了,直到母亲把他从祖父身上抱下来,他才醒了。

祖父的丧事请了十六个八仙,领头的是个叫唐耳朵的人,唐耳朵做事细致耐心,“掌彩”也唱得好,声音干净清亮,人们愿意将亡人托付给他,好像经他入殓的亡人,黄泉路上将走得顺当。

老榆木看见唐耳朵给祖父净身,穿上寿衣,经他之手,亡人不像是亡人,倒像是熟睡的老顽童。那双手细致,轻柔,体贴,也不像是手,而是一个有情绪的活物。祖父的棺材慢慢入土,唐耳朵的手也缓缓放下,刚刚还强劲有力的手彼时像一块布耷拉下来,它握住一根木棍——刚刚抬棺材用的——几根指头紧紧钳住,好像只有这样才不使指头失去方寸。他唱着掌彩,旁若无人般的,声音也旁若无人地穿过坟冈,向远处去了。麻雀一动不动地立在头顶的树枝上,风止住了。突然,老榆木看见一只白色的大鸟落在祖父的黑色棺木上。

哎——老榆木轻轻惊叫一声,想把这只鸟指给母亲看,可他的手指并没敢伸出去,而是摩挲几下后收进拳头里。他发现所有的人都在哀悼之中,除了他,似乎谁也没有发现这只鸟的存在。

白鸟挥挥翅膀,在棺材上空打了个圈,飞走了。老榆木仰着脑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鸟越飞越高,直到它与天空融为一体。

4

风吹过来,老榆木身上一阵发冷,牙又掉了一颗,嘴里空荡了不少,风透进来,也冷。

老榆木从地上揪起一把长毛草,搓成草绳,在腰间扎紧。他的胸口没有阿三那样的一团火,一透风,肚子就涩涩地疼。

远处坡上有个人影闪过,老榆木一惊——他不怕鬼,每个鬼不都是人变的么。老榆木连忙跑过去,心想这大白天的谁会在这呢。

果真,有个人躺在地上,脸朝下,老榆木刚要上前看个究竟,那人转过脸来,是蚕豆。蚕豆脸上抹着紫药水,白一块,紫一块,看起来很滑稽。老榆木问他来坟冈上做什么,蚕豆愣了一下,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甜根草给老榆木看,他抽出最短的一根递给老榆木,自己也嚼上一根。老榆木说,说你傻吧你也不傻,还知道这儿的甜根草最甜哩。

蚕豆原是隔壁庄上的,他母亲生下他不久就改嫁了,蚕豆被送回娘家。蚕豆八九岁时还不会自己吃饭,他的外祖父用汤匙喂他米糊,外祖父说,乖蚕豆,张开嘴,啊——

蚕豆便学着“啊”。庄上人见了,问蚕豆你妈妈呢,你妈妈不要你了吧。蚕豆就指着汤匙说,这个是妈妈。

人说蚕豆其实不傻呢,衣食父母,他是晓得的。

老榆木指着坟冈问蚕豆怕不怕死?

蚕豆点点头又摇摇头。

老榆木说,你到底是怕还是不怕呢,又说,蚕豆你晓得什么是死啊?

蚕豆憨笑几声,倒在地上,装死过去。老榆木喊他、推他,他也不动,直到老榆木将手伸到他的腋窝,蚕豆才蹦跳起来。

投胎,蚕豆突然蹦出一句。

嘿,你还晓得投胎,你投胎做什么呢?

蚕豆翻着白眼使劲想,做皇上。

做人啊,做人上人,老榆木撇着嘴,六道轮回,咱凡夫俗子谁都逃不过。

他们坐在冈上,太阳将他们的影子球一样地缩在脚下。蚕豆还在琢磨下辈子投胎做什么,老榆木笑了,你这辈子不记善恶之业,这叫无记业,无记业下辈子就做猪呢。

蚕豆嘟着嘴,很不高兴,他把手插进口袋,突然摸到了什么,掏出甜根草对老榆木说,投胎做这个。

老榆木说,好啊,做草木也好,呆戳戳地杵在地里。

两个人忍不住笑了,笑得前俯后仰,一老一少两个影子在冈上颤颤悠悠。

笑定了,便盯着坟坡看,蚕豆数着坟头,数来数去,数到十六就乱了。老榆木说,十六后面是十七,十七后面是十八——

老榆木突然不说话了,看着高高低低的坟头,这里那么多坟头了啊,那么多曾经过他老榆木的手啊。

第一个经过老榆木手的,是他的儿子。儿子死时十四五岁,跟现在的蚕豆差不多大,儿子是去河里游水淹死的,从南湾冲到通洋河,又顺着通洋河差点儿入了江。入了江就再找不到了,这是一条河对他的仁慈呢,老榆木想。尸体是在江闸口被人发现的,一个撑小船在河里赶鸭子的人,看见一只白胖胖的东西漾在浮萍里,他将船撑过去,竹篙一点,翻过来了,是一具被涨得滚圆的浮尸。

在小官庄,这么大的小屁孩的死是不兴办丧事的,毕竟是讨债鬼,只需一张蒲席卷了扔到江里去。但老榆木要办,他给儿子买了新衣,为了装得下胀大的身子,衣服宽阔得很。还买了一寿棺材,要让儿子体面地到那个世界。

棺材似乎窄了,胳膊不能庄重地放在两侧,老榆木想把胳膊提上来,使两只手交叠在胸前,可是,儿子的身体早硬了,并不听使唤。老榆木俯下身,嘴唇嚅动,有人说老榆木不会是对儿子说话吧。是哎,不过,他是在心里说话。老榆木觉得儿子都听到了,而且都听进去了,因为那双手在他的搓揉下变得服帖,听话,虔诚地置放在胸前。

从亡人换上寿衣,再从门板移到棺材,再去火化,捧着骨灰盒出来,老榆木眼泪都没掉一粒。直到新坟立起,新土一锹一锹地堆成尖尖,他才哇地一声,泪珠儿串串往下滴。

孩子妈是他送走的第五十一个,之所以记得这个数字,因为那年他刚好五十一岁。孩子妈是病死的,贲门癌,不能进食,因为疼痛,眉心揪成一个深深的“川”字,临走时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他把她移抱到棺材里,因为多用了几分力,差点向后翻去。他给她仔仔细细地净身,换寿衣,唱掌彩,棺材盖合上的那一瞬,老榆木又看了眼她的脸,他觉得那张愁眉紧锁的脸上竟是舒展的。

人一个个走了,像身上的棉衣一件件被风撕破,最后,只剩下光杆杆的自己。

蚕豆又递来一根甜根草,这回是长的。老榆木刚要接,蚕豆又缩回去,为他掐掉节疤。老榆木学着蚕豆将一整根塞进嘴里,汁水是甜凉的,顺着喉咙一丝丝地润下去。

5

春天悄无声息地来了,先是觉得阳光软绵绵的,风也软绵绵的,最后连寒冷都变得软绵绵了,某一天,推开门,发现院子里倒掉的梧桐树桩上竟发了新芽,一粒粒芽点从枯褐色的树皮里冒出来。枝头上竟都绿莹莹的。春天万物复苏,包括人,老榆木觉得身体里又有了力气,除了肚子里仍感到疼痛外。他感到五脏六腑像被焖在一口大锅里炖啊炖,又被什么使劲地翻搅着,他知道一定是肚子里什么东西坏掉了,他也拿它没办法。听天由命,他早就知会了这个道理。

傍晚,放映队的来了,整个冬天小官庄的人都没看过露天电影,虽然家家户户早有了电视,但对于挤在一起观影的乐趣从未减淡。天未黑,银幕前就坐满了人,老榆木也背着手,晃悠过去,他一眼就看到坐在最前排的蚕豆了。蚕豆依旧带着他的大凳,大凳是用梧桐木做的,轻得很。别人扛凳子是担在肩上,蚕豆则是背在背上,那大凳就像一只被拉长的书包。而现在,蚕豆的大凳被几个顽皮孩子占着,蚕豆只能坐到地上。老榆木上前训斥了几个孩子,说以后谁欺负蚕豆就打断谁的腿。他从地上拽起蚕豆,掸掉屁股上的灰,将其扶到凳子上,又在小摊上买了包五香瓜子塞给他。

放映的是《百鸟朝凤》,讲一个关于传之久远的民间艺术唢呐,唢呐绝不止于娱乐,更具意味的是办丧事时是对远行故人的人生评价。道德平庸者只吹两台,中等的吹四台,上等者吹八台,德高望重者才有资格吹“百鸟朝凤”。老榆木看得津津有味,他想到自己给亡人唱掌彩,不管年纪大小,不管是否死于非命,在老榆木这儿,都一视同仁。

后面有人在吵吵嚷嚷,不知谁喊了一句“死人了”,人群骚动起来。原来是有人去附近的王五保家借凳子,发现王五保死了。

王五保住在打谷场边上,放映电影正在打谷场上,打谷场离村里半里路,四周为庄稼地,从高处俯瞰王五保的房子,像是村庄甩出去的一粒豆子。王五保无儿无女,只有一个远房侄子在省外。由于住得偏,平常不被关注,要不是有人去借凳子,他的死都不会被发现。

大约是一周前断气的,尸体已经溃烂,爬满了蛆虫。人们捂着鼻子,远远地站着,自动给老榆木让出一条道来,老榆木上前用剪刀剪开衣物,又差人找来白酒和干净的布,白酒倒进嘴里,一口口喷在溃烂处,用布擦净。忙完这些,电影已经散场了,人们陆陆续续扛着凳子回家,只有蚕豆还坐在银幕前,看着煞白的雪花呆愣着呢。老榆木走过去,坐在蚕豆旁边,他突然觉得身体空得很,头晕目眩,银幕上的雪花都向他砸来一样。他想起王五保家,有一阵变得特别安静,座钟心脏似的钟摆无休无止地荡来荡去,使屋子里的一切都因此古静和凝重起来。王五保的身体腐烂不堪,越清理烂肉越多,一块一块地往下掉,老榆木感到自己的手不住地抖动,他不是害怕,而是悲伤,最后不得不用布勉强包裹起来。

老榆木的肚子又是一阵绞痛,脏器们也带有情绪似的,他怕自己坐不稳,便伸出胳膊,将蚕豆搂在怀里,越搂越紧,紧得像要把他嵌进自己空荡的身体里。

王五保的丧事是由他远房侄子操办的,一切从简,省去了棺材和八仙,将亡人托运到火葬场,化成骨灰就下葬了。倒不是因为他无儿无女,而是小官庄不知道什么时候刮来了一阵风,好像突然某一天就省去了所谓的繁文缛节,说是从城里学来的,请一支乐队咿咿呀呀唱跳两天。

老榆木记得第一个请乐队的是王黑子家,王黑子的祖父去世了,勉强请了老榆木一个八仙,给亡人换了寿衣,既没有唱掌彩,也没有抬重(抬棺材的意思),由火葬场的人开车来把亡人运去的。骨灰捧回时,乐队也唱起来了,是流行歌曲,老榆木听不懂,只觉得大冬天的几个穿皮衣皮裙的小姑娘扭扭跳跳挺不适意的。

老榆木停下手中的活,闭上眼睛,可是,耳朵又闭不上。呜呜呀呀的声音传到他耳朵里,他甩下手中的铁锹,怄气似的,跑到田埂上,看见蚕豆正坐在那儿,便指着声音的方向说道,这算个什么事呢。蚕豆不明白,瞪着眼睛看老榆木,老榆木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对一个傻子说话。他问蚕豆,你说这这……好听吗?蚕豆竖起耳朵听,点点头说,好听。老榆木便生气地走了。刚走几步,又折回来,说,你仔细听,仔细听听。蚕豆依然回答说,好听。老榆木气不打一处来,丢下一句,你真是个傻子。老榆木边走边嘀咕,什么叫安息,这吵吵闹闹的,亡人怎么能安息。

6

这年冬天,小官庄又走了几个,其中包括和老榆木一起做八仙的二爷。二爷七十出头,年纪不大,辈分大。做了几年八仙,子女很反对,说晦气得很。二爷说,哪来的晦气,这可是渡人渡己的事。

二爷是一个跟头给摔死的,雪天,去井边,脚一滑,摔出七八米远,原以为没什么大碍,在床上躺了一夜,第二天晚上就背过气了。

二爷的子女都在城里,自然有了城里的风气,说是城里人归天了,打个电话给火葬场,一辆车将亡人拉过去,化成骨灰,骨灰盒依然放在火葬场,一格一格归置起来。人死如灯灭,城里人说,活着的时候讲究,死了还讲究什么呢。老榆木是听不下去的,生和死是一样重要的,死不是结束,死也是生的一部分嘛。那句话是怎么说的,他一时记不全了,在收音机上听来的——死不是生的对立面,是我们返回了大自然的循环之中而已——他觉得说的对,说到自己心尖尖上去了。

入冬时候,一天后半夜,老榆木听见有人敲门,很轻,是指头在门板轻啄的那种,怕吵到屋里的人,又怕屋里的人听不见。打开门,门外立着二爷。天还是墨黑的,风从黑暗里涌进来。老榆木问发生什么事了这么早?

二爷不说话,进来坐在一张矮板凳上,支支吾吾问老榆木,人死了……是不是真的到那个世界?

老榆木笑,说大半夜就跑来问这个啊?又说,你说呢?

二爷答,我就是不确定才来问你的。

老榆木说,眼一闭,到哪个世界谁都做不了主。人活一世,不管到哪个世界,都要体体面面地走不是嘛。

二爷点点头,仿佛找到了答案,起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又转头问老榆木,都是骑着仙鹤吗?

老榆木愣了一下,想到祖父下葬时自己看见的那只大鸟,笃定地说,是的,骑着鹤。

确定吗?二爷问。

确定呢!老榆木答。

二爷的丧事是老榆木主持的,没人请他,他主动找上门去的。二爷的几个子女也勉为其难,毕竟是父亲生前的朋友,但他们要求老榆木能简则简,不得复杂,他们不信这些。

老榆木替二爷擦了三遍身子,直到盆里的水清得跟刚从井里打上来一样。又仔细刮了胡子,修了指甲,换上寿衣。亡人搁到门板上时,老榆木坚持要主家找来尺子,量出中线位置,将亡人的头居中。这时的主家,也就是二爷的子女们都无动于衷,他们木木地看着,拉着一张张脸。老榆木只好差使蚕豆,当老榆木要求抽掉门板下一块砖头,使得门板上亡人头高脚低时,二爷的几个子女已经变了脸,甚至言语上有了几许不敬。

有人劝老榆木,说主家都不讲究,你讲究做什么。老榆木不理会,他喊来蚕豆,让蚕豆为他打下手。蚕豆一步不离地跟在老榆木身后,他喜欢自己被委以重任。老榆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细致,更讲究,他说不上究竟是因为什么,是二爷生前托付?还是要故意跟这些子女们作对?

入棺时,因为没有别的八仙,是老榆木和蚕豆挪移进去的,蚕豆虽然傻,但他听话。老榆木说,向左,蚕豆来回两次就找到了左。老榆木说后退,蚕豆愣了愣,脚在地上摩挲两下,退后几步。老榆木又说,轻轻放下,蚕豆立即松开了手。

亡人与棺材之间用火纸填上,没有白色纸花嵌在其间,老榆木就找来棉花,用棉花搓线,再用细线绕成花朵。有人劝老榆木,老榆木不听,仍然仔仔细细做事。劝的人也看不下去了,他们从没见过老榆木如此固执,尤其是年轻人,谁喜欢这些繁文缛节。灵堂里有些闹哄哄的声音,唯独老榆木一言不发,所有的声音都从他身边绕道走开。

突然,有人把棺盖盖上了,棺材又被七手八脚抬了出去——棺材太轻了。等老榆木反应过来,装着亡人的棺材已经上了汽车。老榆木呆愣着,嗓口像被什么堵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捻捻手上的白花,顺手插进身后的砖缝里。看着逐渐消失的汽车,他突然张开口,仰天唱到——白鹤展翅棺头立,幡旗飘飘在前方。安全送达长眠地,金棺落在正中央……

……

(未完,全文见《十月》202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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