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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4年第7期|黄不会:莲雾
来源:《雨花》2024年第7期 | 黄不会   2024年09月02日08:03

1

没人这么要求,也没人这样注意,但剪刀“咔嚓”的声音就是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节奏,一小节四拍到八拍,三快两慢,你的拇指和其他四个指头一齐夹住一缕头发,剪刀在你右手的把控下上下翻飞,要是店里有其他人能注意到你手上的动作,那么谁来了都会叹一句“真利落!”但这时候店里没其他人,你只能自顾自地这样在心里感叹。约莫过了三分钟,你拿出剃刀来,替顾客刮了汗毛,用吹风机吹净,脑子里想的是吹毫毛的孙悟空。工作日下午生意淡得像小米汤,你将剪刀、推子、围布收好,快步走到屋外,点了一根白利群,没抽几口就加快了速度,马路对面又来个熟客。

十六岁你就离家了,没什么大原由,“书读不下去”,你和父母这么说。十六岁出来,要养活自己,就要学个本事。你爸给你支了两支筷子,一支向北,一支向南。向南就是学泥瓦匠,向北就是去学剪头。你心里默念“上北下南”,选了理发。转天进城,望着车窗外的风景从平原变成丘陵,从丘陵变成山壑,道路蜿蜒流转,成了四四方方的宽敞大道。赶了一天路,父亲带你进了一家理发店。见了老板,父亲让喊姨。姨是个女的,但也抽烟,递过来一根,你哂笑着收下,想抽又不好意思,放袋子里怕折了,只能夹在耳朵上。桌上还有个果盘,芒果和车厘子,你只认识这两样,剩下的都不认识了。姨见你眼睛瞟着,又从中间拿出来一个帽子样式的红色果子递给你。“莲雾,热带的水果。”你咬了一口,脆生生的,蛮多水,就是不甜。

进店照例先是要认师父。姨找了个人领到你面前,说是店里的发型总监,对外叫John,大名姓汤。John转头看了看你,晚上打烊后给你做了个发型,剪、烫、染、吹、洗,从九点多鼓捣到凌晨。行行不容易,你有过预期,做学徒的没一个轻松的,但几天下来还是累—每天十二个小时,洗头、打水、招徕顾客,打烊了还得把碎头发扫了。一天下来脚底发烫又发疼。姨白天热脸朝外,晚上难免冷脸朝里,一肚子怨气都对着伙计们发泄。你刚进店那几天还好,客客气气的,几天一过,说话都拣重的说。店里除了John,大家都对她怨气颇大。

不过,姨确实不正经,来了半个月你就听了不少闲言。开店的钱哪来的?原先街上的圆缘会所,她是里面的头牌。十几年下来,眼见色衰才傍个老头,不生仔不图名,每年尽心尽力陪老头几个月,老头死了,算有良心,留了笔钱和这个门面,拿了这笔钱,姨开的这个店。老头死了,原配来店里闹过一次,把桌椅、镜子砸了,进了店,镜子碎得到处都是,一眼望过去,千百双眼睛在镜子里互相盯着。但姨似乎不在乎,嘴上撂狠话,转头索性将店重新装修了一回,重新开业的那天放了两挂小鞭,门口摆上个火盆,说“去去晦气”。话虽然这样说,John似乎是个例外,他从来不说姨什么闲话,姨也从来不骂John,倒不是John和姨有什么,“John原来在C城一个理发学校当老师,是老板娘花重金请来的,有股份。”旁人说。

你当然知道John是有本事在手上的,剪头发实打实是门手艺,但师父不会手把手教,更多是凭自己看、听、学。剪是一方面,人的脸型千差万别,合适的发型也就要配套。不求精进,剪、剃、修、打,四个手法一学就可出师,但真的要钻进去并不容易。同样的头型,有经验的师父三打五削就差不离,没经验的左一剪右一刀,弄不平整。你学了个把月,求着同店的师兄坐那给你“修一修”,十五分钟弄完,心里才有了底。

时间一长你就发现,刚开始不习惯,后来慢慢习惯这种生活后,沾着枕头就能睡。入睡简单,可总做怪梦。梦里你反反复复扮演同一个人,这个人好像是个人物,有时是骑在马上,有时在营地里对着一张地图沉思,但总是忧心忡忡的。醒来之后刚开始印象深刻,过一会儿就又只记得几个片段。店里的生活你也在慢慢习惯,不忙的时候,你就坐在一旁看John剪头。一坐一两个钟头,你坐得住,John剪得也真好,几剪子下去,头发立马就成型了,有了样式,这是其他“总监”做不到的。

半年后,John指着外面新进的小孩子,和你说:“这个你来剪。”这是规矩,剪头不是先易后难,是先难后易。光说剪头,最难伺候的就是几岁的小祖宗。别的不说,让这些孩子坐那十分钟不动弹,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何况第一次正式拿剪刀,谁心里不惴惴?听已经上手的师兄弟说,平时自己都会剪,可上了台,一旦露了怯,被客人看出来是个新手,问一句:“你是刚剪头吧?”那就完蛋了,手就不听使唤了。你知道这是John安排的考试,上阵前也没做什么思想工作,抓起剪刀的时候,一下就心静如水,脑子里除了面前的这颗动来动去的脑袋,好像什么都没了。这种感觉你好几年前遇到过一次,那时你还在农村老家,那是一个盛夏的中午,整个村庄死透了。你中午躺在凉席上睡不好,鬼使神差从屋里出来。外面热,隔着塑胶的拖鞋你都能感受到路上的热,热气像是不停鼓掌的观众,簇拥着你的脚掌,怂恿你向前走。你没有目的地这么走,走过一条自己从未走过的土路,在路的尽头,你发现了一池莲花,就这么在那边坐落着。姿态各异的,像是不同的女人,各自舒展,有低垂的,有热烈的,但就这么静止在池子里。不光是这一池莲花,你感觉万事万物都这么“定”住了,你感觉不到热了,你甚至没有感觉。时间和空间在你这里都失效了。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有几分钟,或者有半个小时,你剪好了头发。孩子妈妈夸了一句:“不错!”过了会儿John过来看了看。晚些时候,你听见John和姨说:“是吃这碗饭的料。”你心里说不上多开心,却又像是脚踩着实地一步步上天,有种不清晰的飘忽感。

在这之后,John和你说话也多了起来。一开始他只是聊一些闲话,从吃喝聊到见闻。非要说有什么特别,那就是经常提到C城。C城好啊,几乎是个不夜城,尤其鼓楼界牌那,到凌晨三四点钟还是人头攒动。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泡吧的洗脚的,夜夜笙歌。John和你说,有机会要去C城拼一拼,就算不去C城,成都、重庆、西安、贵州,都值得去转转。说窄一点,男人要见世面,说大一点,就是要见天地。Jonh问你:“读过《红楼梦》吗?”你摇摇头。他说:“《红楼梦》讲的就是见世面的故事,一块石头要去红尘里转一圈才能得道,才能开悟。色即是空,但要先有色,才能空。”

2

将军来到寺里的时候,天已经黑透。

当下是乱得不能再乱的乱世,但也不是到处都不得清净。或许真信仰,或许真的信了那句“菩萨保佑”的谣言,这座在前方的寺不仅保住了,而且还有香火。将军命令部队暂时撤退到这里,也是有这个考虑。他命令残部在山脚下驻扎待命,自己带了四五个信得过的随从,弃了马,徒步上山来。山不高,但曲折得很,又是摸黑走路,他走了不少时间。将军今年四十有一,私塾念了不到几年,十五岁时村里进了一伙军人,吃干抹净之后照例拉壮丁,他就是那个时候当的兵。不过在那个时候,进行伍是唯一的路。进行伍,说是当兵,其实就是在死人堆里摸爬,几轮枪子炮弹挨下来,他运气好,又识字,就当了军官。参谋、指挥、将军,说书的讲过“一将功成万骨枯”,拼的主要是命数软硬。将军从来不信命,信命的要是天上有知,都不会投胎来这个乱世,更何况,最近几轮败仗打下来,手里就剩下几千人,只能偃旗息鼓,再求打算。

将军想了又想,没找到比这寺更好的去处。敲门,出来个癞头和尚,眼睛迷迷瞪瞪,看着几位军爷,脸上却不怎么吃惊,迎客,引进寺门,将军突然觉得没由来地心下一宽。进别院,寺里静得像是一池水。他们一行人来,顷刻就把这里的僻静像砸碗似的摔碎。将军不由得下令让大家都安静些。看座、上茶,癞头和尚拉亮电灯,顺带解释:“上一伙香客留下的柴油发电机,对付着用。”一帮当兵的,这里没肉没酒没女人,根本坐不住,将军也不发话,只是一口一口地呷着茶。过了会儿,到深夜,随从们睡着了,将军自己走出门来,抬头一看,外面的月亮白得耀眼,走到一个岔道口,向北还是向南?将军犹豫了一下,还是向北走。走了一路,突然就起了雾,为月亮穿上了衣服,将军一路走一路发现雾气越来越大,来得甚至有些不讲理。寺里按说不大,他却走了很久,有些迷路的意思。他想起之前那些关于神怪的传说,心下不怕,只是凭空生起肃静来。走着走着,将军发现路边有一池开得很旺的莲花。这池莲花在浓雾里几乎不见踪影,只能隐隐从月光的反射中看出一点水光,靠近之后才发现,一池莲花开得姿态各异,枝枝蔓蔓的,但并不妖娆,反而显出美轮美奂的庄严来,像是寺庙里带了点花香的香烛。

将军看得出神,再回过神的时候,雾气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去了,抬头就看到一间厢房亮着灯。将军推门进去,发现有个老和尚正坐在蒲团上冥想。

老和尚没介绍,将军却知道他是哪位。寺里该有住持,这里的住持慧行十分有名。乱世三十年,慧行游四方、赈三灾,德行早著。外面民众传得神,看病祈福是不在话下,夸大其词的也有,有几个信徒说他是文殊转世、罗汉下凡。传言说,来见慧行要看机缘,要么有求不应,要是应了,会给个信物。凡是手持信物的,大多会逢凶化吉。这种传言在乱世中一传十、十传百,也传到将军耳朵里。将军兵退至此,抬头发现慧行的寺就在不远处。横竖是死局,将军来寺里,也是想碰碰运气。

慧行见是将军来了,只是从身后拖出个蒲团,放在对面。将军坐下。过了约莫一刻钟,慧行方才开口。

“施主贵姓?”

“木子李。”

“来这里有所求?”

“问问凶吉。”

“行军打仗的事,凶吉一体,但看施主面相,因果不缠身。”

“如何说?”将军听他这么说,心里觉得这是在打机锋。

“因果往小了说就是吃饭睡觉,喝酒吃肉,往大了说就是生老病死,轮回有道。施主猜我这寺里多少人?”

“约莫二十来个?”

“算上游方歇脚的行僧,驻寺修行的和尚,还有后面伙房生火做饭的居士,有四十来口。”

“这么多人,怎么生计?”

“施主号令万人,是大因果,我管辖数十人,是小因果。大因果要非常手段,所以烧杀抢掠,小因果倒是简单,只需一两人功德照应,寺外自有几亩田,外面尚有信徒供给香火,勉强过得去。但因果要有归处,有人承接才能循转。”

“不解,望明示。”

慧行不搭话,倒是起身,点起一束线香,等线香烧了半炷才说:“施主猜猜我今年的年纪?”

将军说:“恐怕近古稀。”

慧行说:“其实八十有六,我俗姓汤,双名凯程,原先家里经营米行,算得上富庶。之后乱世,才不得已出家修行,祖上散了家财,修缮了这座寺,聊作歇脚处。但施主可知这座寺的来历?”将军摇头。慧行说:“凡有寺都讲传承,但香火繁盛,总需要人承接。信徒不是傻子,总要见信才信,问到旦夕祸福,有了指引才能皈依。”说到这,慧行支着身子想要起来,但显得十分吃力,让将军不由得想到他那匹上个月过世的战马。将军上前扶了一下。慧行朝他露出了一个抱歉的微笑。这时,将军才发现,慧行整个人轻得像一小块木头,脸色也像是雕琢上去的。

慧行站起身来,继续说:“鬼神之说,我不轻言,想必施主也是不信鬼神的人。但佛家讲因果和报应,就好比是借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人力有尽的时候,往往会对天命生出坚定的信仰来,我时常做的事,无论念经打坐还是吃斋讲佛,就是让大家相信,大家都相信了,才有报应伦常,佛经上说得妙,叫愿力,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将军点头,和尚说的这一套,在行军打仗时也好用,以利益引诱只能管一刻,以军法严明只能管一时,真要让手底下人豁出命去陪你厮杀,往往就是靠脑子里的念头。邻国史书上说的异象和天命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人力有时尽,但人的意念和欲望一旦疯长起来,就会像杂草一样,无休无止。

慧行转过身,忽然问了一句:“施主觉得是向北好还是向南好?”将军摸不着头脑,想起刚刚进寺门的场景,说:“向北好,向北有佛缘。”慧行眼睛里忽然发出光来:“好一句向北有佛缘。”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说:“施主下山后,遇事不定就向北,一定逢凶化吉,万事顺利。”将军攥紧了锦囊,说:“希望如大师所说。”

时候不早,月亮已经在半空中摇摇欲坠。慧行起身在桌上写着些什么,然后折好,放入一个锦囊,交给将军。“如果运气好,我说中了,两年后再拆开这个锦囊,切记切记。”说完,慧行双手合十,月光染了半身,其余大半个身子浸润在黑影里。

3

说没想过以后都是假的,但你躺在床上和师兄弟们讨论,大家的想法都一致:学个三四年手艺,自己能开店了就花点本钱出去开店,总算找到个营生。你本来也是这样打算的,做学徒肯定是存不下什么钱,但总可以贷款,可以想办法,你不抽烟,偶尔喝一点酒,更不谈恋爱。倒是有顾客拿你开些玩笑,你都应付过去了。自己学满三年还不到二十,你觉得前路还长。没什么资本的时候,年轻就是最大的资本。仔细算算,明明什么都没有,却因为刚上路就信心满满,你现在回想起来,也只会想是因为年轻。但是,一想到再过几年,你就要自己当老板,自己赚钱,或许也能招一两个伙计,买一辆二手汽车,有个女朋友,结婚,生个把孩子。女人,你还没怎么接触过女人。上学的时候,班里的女生都是丑丑的、木讷的,而来店里的女人又过分妖冶了。在一个无关所有事情的晚上,你在床上想这些事想到失眠,手心都在微微发潮。

学徒工资不高,但所幸吃住都在店里,也没太大花销。转眼两年,你也攒了些钱,对店里也逐渐熟悉了。早来的同期生有两个已经能自己揽活,虽然只是简单的洗剪吹,但有提成。店里的几个学徒,手里有几个闲钱,要么送进了对街的老虎机里,要么送进了隔壁的足疗店。吃光用光是一个好习惯,不然每天忙上十几个小时,脑子里和电视的雪花屏幕似的,乱嗡嗡的,一点盼头都没了。男人嘛,无非好赌好色又好酒,这点姨似乎也清楚,不影响干活就行。但John是个例外,他不去足疗店、不打牌,甚至不抽烟、不喝酒。按理说John的收入不低,也就只是在店旁边租了个单身公寓,自个儿住。除此之外,他和大家也都差不多。店里大多数人都有一个或几个文身,有文龙的,有文菩萨的,更有人单文一句话。John也有一个,在小臂的位置,是一串黑色的字符,龙飞凤舞的,像是一把匕首的刀柄,又像一朵横置的莲花。你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大家都去文身,有人说这是图个好彩头,街角的文身师傅是菲律宾人,说文了能转运。这天,John开口问你:“要不你也去文一个?”

文身之后,John带你去他住的出租屋。你看了一下,装饰简单,就是到处都是书,满面墙壁都是书。你找他借书,他会挑一些给你。从古龙、金庸开始,到大仲马、狄更斯、巴尔扎克,他总能挑出一本书来,或厚或薄。你也读,没什么目的,下了班就看,心里觉得看书没什么用,就是踏实,像是爬山路,一步一步,虽然不轻松,但知道这是向上走。你读到一句话:“命运来源于随机。”你不太相信,人的命数都是定好的,这点确定无疑,穷人贱命,富人贵命,这是没生下来就注定好的。这么想或许不积极,但心里总有一种破罐破摔的自在感。都是贱命了,那怎么活都是活。这番话你没和John说,没和别人说,像是打牌的时候摸到一手的烂牌,气定神闲才能炸个屁胡,才能多赢少输。

那天你还完书,John破天荒地要和你喝酒,喝完酒已经很晚了,John和你睡一张床。睡到半夜,你感觉腰部有东西,那东西像一条蟒蛇一样莽撞,动作隐秘却又暗藏着危险。你不敢动,因为你感觉你一动弹它就会张嘴把你吃了,把你那玩意儿也吃了,所以你不敢出声,情愿自己死在床上,可心里又很清明地数着数字等天亮。

John和你走得近了,谁都看得出来,对你也热络很多。这样,店里很多杂七杂八的活儿也都不找你干了。姨找你谈话,话里话外暗示你,别和John“过多接触”。结果这话说完,没过几天John就出事了。那天早上,他没来店里,电话也打不通,到了下午,店里来了几个蓝制服,说让姨去派出所认人。姨前脚刚走,后脚店里就讨论起来。但也不用讨论,没几天事情就传开了。城南的宾馆,突然的检查,一下抓了二三十号人。姨千方百计找人,算了个行拘,过了十五天,John被放出来了。John本来就瘦,这回出来更瘦了,像一只瘦骨嶙峋的斑节虾。出来之后,姨找他谈话,两个人在办公室里待了半个小时,这是你最后一次看见John。小地方讨生活,怕的就是这些事,现在店里容不下他。不过干了这么多年,姨给了他一笔钱,算是好聚好散。之后,你再听到John的消息已是半年后,有人说他出车祸了,有人说他得了脏病,早就活不长了。说什么的都有,但总之,你再也没见过John。

John走了之后,姨找你谈话,说手里的活儿要先接着。随即问了你不少情况。你直愣愣都说了,第二天,姨带你去买了不少衣服,又张罗着换了个发型,和John的发型一样。第二天,你成了店里的发型总监,身份也换了,不再是学徒,而是从外进修回来的发型师。你用从John那里学来的一套话术招徕顾客,虽然不熟练,但勉强能应付。街角的店铺也不断在换,像是扭魔方一样不断转动。足疗店、火锅店、大商场,直到开了一家豪华的美容店,姨的生意慢慢变差,原先愿意花钱的几个富家太太,一年几十万的流水,全部注进了对面。

4

最近几个月,将军经常想事情是如何发生的。或许是那次面向敌首的刺杀行动大获成功,或许是相邻的那个大国忽然宣布插手战局,又或许是经年累月的战乱让人心疲乏,总之,那场本以为是置自己于死地的围剿,忽然就虎头蛇尾地结束了。将军带着手下的残部东躲西藏,走出山,偷偷探访山下那座小城的时候,看着人潮熙熙,竟感觉恍如隔世,仿佛之前发生在这座城市里的杀戮、逃难和饥荒并不存在,只是一场来源于传说的以讹传讹。如果说战局的突然缓和是来自于多方作用,那么下属突然截获的一大笔物资则更像是有了冥冥中自有的定数,将搜刮下的物资处理了,剩下的钱正好够将手里的士兵遣散。事情这样巧,经常让将军不得不想起那天晚上见的和尚。他不信鬼神,也不相信所谓的命运,能在战场上活到现在,无非靠一副硬心肠和一贯的细心思。但自打领了锦囊之后,命运如湍急大河一样,急转直下,隐隐然带有瀑布般的威能。一切未如自己所想的那样,成功、成名、打下一番基业,但也算是平稳驶入平静的港湾。所得非所愿,可已经是好结果。

将军成了掌柜的,再之后数月,战局又进一步缓和下来,几方势力都似乎厌烦了无休无止的战火,愿意坐下来聊一聊有关和平的事情。和他差不多出来的那伙人,或出逃,或战死,或被扭送进监狱,自己拿了剩下的本钱,除了留了三四个得力心腹,还招了一批伙计,在北方的一座小城开始做起了药材生意。将军成了掌柜的,除了那几个随身的心腹,谁也瞧不出这是在战场上下令屠城的将军。将军成了掌柜的,心里也有些信这些,悬壶济世是算不上,但碰上几个急病的,身上又没几个钱,掌柜的总是暗示不收钱。几次下来,名声也有了。

太平日子过了大半,那天正好月十五,店里说要做个仪式,祭拜财神,香烛摆起来,底下人说要不要喊几个和尚或者道士来念念经。这时,将军才想起来,距离上次去寺里见和尚,已经刚好过去两年。将军将锦囊展开,只是一张宣纸,宣纸上有一行龙飞凤舞的字,但又不像道士们画的符,更像是一句偈语,在简短之外,有着悠长的深意。掌柜的落定心思,找来伙计算好日子,下个月十五,准备再去拜会一次慧行。

5

料理完了手上的这两个客人,已经下午三点,这是工作日,所以生意淡了,你摸出一支白利群,一边往嘴里塞,一边走出房门。店面开在这里已经七八年了,市口不错,可以说是相当不错:不远处是这里最大的医院,对面是一排银行。上午和中午,在医院探望结束的人,在银行办完事的人,抬头就能看见你的招牌。客户里大部分是中年人,中年人理发,不仅要效率高,更要“利索”。这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想要做到利索,就要有修有整,更要服帖顺形,得有精气神。你算了下,剪发一般不超过十分钟,算上洗头、修面,一套下来,动作快一点二十来分钟就完事了。中年人理发,往往比想象的要固执。认定了一个地方,就不会再跑动了。这家店的生意就是由中年人的“固执”支撑起来的。

这也是为什么,开店这么些年,你只在店里放三把椅子—一把剪、一把吹、一把染,她负责洗头和收账。虽然是夫妻店,但开得有声有色,一年下来,除去房租、水电、日常花销,还能有五六万的结余。这是你先前做学徒时想不到的好日子。几年下来,老婆怀孕,生了一个大胖小子,自己还买了一辆二手车。过年过节回老家,能拎四瓶酒、四条烟,一半给爸爸,一半给岳父。你是城里人了,你甚至还买了一套二居室,贷款的,但数额不多,再奋斗个几年就能还清。后来父亲去世,你操办了一场风光的葬礼后,回去得也少了,甚至家乡话都不太会说了。日子如流水,一用力就抓个满手空。老婆是来到这个城市后不久找到的,说不上满意,人性格内向,不太说话,但并不虚荣也不作妖,很是务实。务实这个词是你看来的,就在马路对面,莹莹闪烁的LED屏上不断闪烁着几行字,你视力很好,但回回只能看到“求真”和“务实”两个字。求真你说不好,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但务实你是知道的。就不说你同门那几个师兄弟,除了你自己开了店,其他几个都还在不同店里辗转,最差的一个还在做学徒。就算是姨,后面不还是卖了店?那么风光一个人,一下就没了声音。你能走到现在,靠的不就是务实?攒钱、开店、结婚、生子。你之前看手机上的视频,放的是皮划艇,一帮人坐在那么一艘小船上,拐过了一个又一个弯,眼看就要翻,但都驶过去了。你看着领头的那个人,他开始还有些紧张,等到连续拐了四五个弯的时候,你看到他脸上的表情了,是从容的、妥帖的,仿佛他不是在穿越惊险的水流,而是在平地上踱步。那一刻你觉得,你和他是一样的,一步步走过来,看似不可能的事情一样样做好了,做得多了,自己就有了底气和心气。自在吗?比起一无所有时的你当然自在。但你没说,和谁都没说,结婚前和老婆交底的时候都没说,你心里还是缺了一块的。你说不清楚,但你感觉自己像是少了一小块形状。你看着这些客人就知道了,固执地选同一个地方剃头,固执地几十年都是一个发型,仿佛人的一生就像是麦田里的麦子,一茬又一茬,割完了再长,然后再割。你觉得并不是这样,度过一生并非漫步过田野。这个话你是在书上看到的,刚看不明所以,这什么意思?可仔细想想,好像确实有些道理。你已经站在田野上了,你是个勤劳的农民,但人生不该是整齐的田埂。人生是什么?你觉得是旷野,你骑着一匹不识途的马,信马由缰,朝天边挥鞭而去,这是人生。每个人都有一辈子,和做买卖似的,最重要的就是不亏本。你想清楚了,晚上和老婆睡在一张床上的时候,你都想翻身出去,撒野、喝酒、开上刚买的那辆二手车,朝远方开去,不回家,没有目的地,就这么开。有时候你甚至想得在床上翻来覆去,但时候一到还是告诫自己不早了,要赶紧睡觉。

日子就这么过,但似乎不止是这么过。你算了算,虽然已经摸爬滚打这么久,可才二十出头,你觉得应当有些变数。一年下来,又是春节,你自己打印出一张告示,店里要装潢,防水、刷洗、采购、散味,算下来正好要半年。这时,你看到网上的新闻,发现C城的美发学校正在开一个短期班,正好是半年。看到通知时,你心脏陡地跳动起来。你晚上找到妻子,说了想法,她当然不同意。半年时间,三四万的学费,这笔钱够自己忙上半年了,当下店里又装修,都是伸手要钱的时候。可你坚持要去,偏执到近乎不讲道理,争吵声把孩子都吵醒了。妻子拗不过你,只好哭,哭一般是有用的,结婚到现在,她知道你心肠软,处处用哭拿捏你。但这次你转过头,自己出去住了几天。一周后,你独自踏上去C城的路。

6

仪式就是在初一办的。佛家的盛会总是靠上哪个佛或者菩萨的生辰,这样的话,香客们能早做准备,但这次的盛会可不一样,这次的盛会是慧行的荼毗仪式。

传言当然四起。有人说,慧行圆寂之前早就知道了自己的时辰,寺里在前一天给他沐浴、焚香,把那套祖传几世的锦斓袈裟都拿了出来,慧行自己披上,时辰一到,门徒推门进去,老和尚已经圆寂了。还有人说,慧行去世已经七七四十九天,肉身依然不腐,本来寺里请来最好的金匠,想做成肉身佛,但慧行去世之前有交代,必须火化。这不火化不要紧,一火化烧出了成堆的舍利。个个珠光宝气,圆润自然,像城里珠宝店的展览。更有人说,晚上出来,亲眼所见寺里祥光万丈,望方向,就是存放舍利的厢房。有权贵已经看上了舍利,现在价格水涨船高,一颗就值黄金百两。可不管怎么传,这些事情都说明了一件事:“慧行确实是个有道行的和尚,而且确实是菩萨下凡、罗汉转世。”如此一来,香客更是比之前多了一倍还不止。

大战刚止,人们紧锣密鼓地开始休养生息起来,繁华程度比之前的太平盛世还要多上几分。花团锦簇又锦上添花,人们脸上带着笑意,张开怀抱拥抱新生活了。曾经是将军的掌柜的却没办法这么高兴。连年的战乱让他有了不少毛病,虽然四肢俱在,但半夜时常会惊醒,不能一人独处,哪怕是在卧室里也需有点人声才放心。荼毗仪式的消息一出,他就咂摸出不对,虽然处处都顺理成章,老和尚年纪大了,圆寂也是早晚的事,但一切都恰到好处,就是出了问题。这天晚上,他召来已经是账房先生的老部下,说要出去“打风”。账房先生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不到半天,结实的绑腿、一发十二个子儿的伯莱塔、靛蓝色刚染过的夜行衣、轻便锋利的手甲钩备好,门外停憩的那两匹马都是驯好的军马。行头布置整齐,二人一挥手,天刚渐黑就到了山脚下。山虽高,但二人身手不减当年,不发声响地潜入一所寺庙不是什么难事。下半夜掐着钟点,两人到了放舍利的佛堂边,里面坐两排和尚,正有气无力地念着经。掌柜的耐着性子看了一眼就察觉不对。舍利供在佛堂,罩着玻璃,他不信什么亵佛的话,一颗颗地瞧上去,发现不少发黑发亮—这肯定是中毒死的。

约莫三分钟后,一位老和尚出来休憩,掌柜的一勾手就把他抢到一边。都不用露脸,更不用威胁。战场上走过几遭的军人,身上有的是不怒自威的气场,手里的刀子再摁得紧一些,掌柜的就感觉和尚开始哆嗦。审讯是掌柜的拿手好戏,他将和尚劫到寺外,直接开口,我问你答,一个字不实,就是死路。

“慧行什么时候死的?”

“上月初七。”

“死前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早一天吃饱了饭,说明天该是圆寂,让我们去准备东西。”

“真的?”

“真的。”

“我再问一遍,怎么死的?”

“毒死的。”

“毒死的?”

“他自己给的方子,我们照着配的。”

“为什么要自己求死?”

“不然怎么能知道自己的死期?”

“要十四天到了不死呢?”

“有专门负责这事的监寺。”

掌柜的心下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想起慧行和自己之前说的话,本该是古井般的心里顿时起了层层的波澜。他深吸一口气,说:“慢着,我还有一件事要问。”

7

C城闹吗?太闹了,界牌楼、鼓楼街,还有刚时兴的开发区,凌晨三四点去,依然是没有下脚的地方。但这些都和你关系不大。你算了算身上的钱,交完学费,勉强够个吃住。白天盯着师傅学手艺,从最基本的手法开始,你才知道,一门手艺之所以能叫“手艺”,都是有道理的。老师上课,光是人的头型就说了三天,扁的、圆的、方方正正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老师说,头发就是“天之道”,就是来“补不足”的。好的地方要凸显,坏的地方要遮起来。这道理John和你也说过,一模一样,连引用的诗句都差不多,但只是三言两语,没这么详细。因为学费给得多,住宿倒是不错,一人一间。你吃不惯C城的菜,明明是个北方城市,口味却很重。辣,太辣了,像是有人拿着火棍子在你嗓子眼捅,但你还是出去吃,主要是因为,你渐渐喜欢上了喝酒。有下酒菜了就多喝点,没下酒菜就少喝点。学校附近有自打的纯粮酒,三块钱一两,你喝到身子发烫,脑子像是蒙了块透明但厚重的塑料布,趁着夜黑躺下。闭上眼睛,梦里的大人物最近也不顺当,他站在一座寺旁边,胸腔充斥着像瀑布一样的情绪,四散奔逃,激流涌动。你是大人物,你不该哭泣,但眼泪还是顺着石头缝流了出来。

醒来的时候已是半夜,你看了看表,凌晨三四点。鬼使神差,你起身摸出门去,外面车水马龙,你叫上出租车。开车的师傅问你:“向南还是向北?”你猛地抬头,只看见驾驶座上的人压着鸭舌帽,看不清脸。你嘟囔了一句:“随便。”

下了车,到处是人,你逆着人流走,像是山崖上凭空长出来的石头,任凭水流冲刷。走得厌了,你扭身进了一条巷子。巷子里忽然起了难以形容的大雾,穿过这像墙壁一样坚硬的大雾,在离你不远的地方,站着一只虾一样的男人,和以往不同的是,他现在面带笑意,旁边跟着很多人,有姨有你父亲,还有一些你完全不认识,但他们都穿得漂亮,快乐昂扬,像是要去参加什么聚会。你知道那是谁,你当然知道那是谁,你喊出名字来,不喊那个名字,喊本名,声音淹没在街道的声响里。你没指望他能转过身,但你还是想呼喊他的名字。这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解决不了迄今为止胸口那软乎乎的、如同棉花一样的堵塞,解决不了你明天、后天、大后天、后面一辈子要去面对的那些事儿。可你还是想喊。你纵身呼喊,一边喊一边跟着他跑,但好像永远也追不上他。转眼那人转进一条小巷,你跟过去,追到尽头。汗水像是信念,像是绳索,慢慢勒紧了你的意识,你看到那些光怪陆离类似走马灯一样的场景,它们从你年少时分就一路跟随,有些画面甚至是发生在未来。它们快速切换,闪烁得越来越快,几乎要形成一面纯白的光幕,过后却又一下子敞开了。你拨开浓雾,重新走入那个莲花池,莲花池畔晚风吹拂,雾气像轻纱一样在上空飘浮,安静却又隐约藏着生机。过了会儿,你抬头,看见一个指向牌,写着南北两个方向。

你想了想,想起那句莫名其妙的“上北下南”,想起自己一刻不停所做的执拗的选择,过去十几年的时光在这时都汇聚于此,像河流流向必然的洼畦。外面依旧是嗡嗡响。你站在莲花池边,觉得意识像是被水浸过一样清明,还在里面透着光,亮着灯,一切都平安喜乐。你想起那天晚上,John带你去文身。文什么样式?你对着簿子一页一页地翻,菩萨、罗汉、金龙、飞天……像是小时候看小人书一样。你想了想,拿不定主意,John拿出几个样式让你选。你没有选,就指了指John的手臂。John心领神会,回头去嘱咐文身师,只让你躺好。刺痛之后,你手臂上多了一行龙飞凤舞的字,看纹路像是莲花,又像是什么话。你问:“这是什么意思?”那个来自菲律宾的文身师傅听得懂,却不会说汉语,他和你说了一句生硬的外国话,再给你看了看手机屏幕,你看了一眼,上面写了一行字:“Courage,[ˈkʌrɪdʒ],n. 勇气。”

【黄不会,本名黄楠,1993年出生,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四十一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青年文学》《山东文学》《西湖》《雨花》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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