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桥
我不是一个害怕孤独的人,更不是一个害怕被抛弃的人,但我仍然想离开已经习惯了的生活与熟悉的城市,离开自己,在那个女人的世界如同死去了一样空无。得偿所愿始于2021年5月28日,我受派远走,进入武陵山腹地,任白马村乡村振兴驻村工作队队长。死去活来,一切都可以在那深山重新开始,我对全新的工作与生活充满了热情。
6月1日,我在十三村民小组境内发现一座奇怪的石拱桥。拱桥工艺精湛,没有名字,长五米有余,宽三米,不知有多高,因为桥礅的绝大部分埋在地下。不是河床下。桥下没有河。连一条沟也没有。桥的周边也没有河,是一片撂荒的田地。桥面上和桥体有缝的地方挤满了刺李、火棘和杂草,让它看上去如同一个被人遗弃的谎言。之后,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谎桥。7月中旬,我意外发现,这拱桥每块石头上的錾痕都具有相同特征,由此,我推断这桥是一个人独立修建完成的。同年9月,因为修村史,我对该桥的建造背景和主要动机展开了调查。无果。10月19日,我通过錾痕特点,去新寨找到了修桥人的徒弟田石匠。次日,在乌江镇敬老院前檐下的一张长木椅上,我找到了那个修桥的男人。
那个男人名叫杨光洋,1957年从部队转业到地方,被安排在贵州省沿河县林业科I作。不到两年,因为一个误会,被遣回原籍,去雷打崖公社接受教育。他本来是德江县人,参军前是个石匠,打小随师父生活,1960年春天去世的师父才是雷打崖人。1978年晚春时节的一天下午,县林业科科长张献工到雷打崖公社,要组织山民为焦家煤矿厂采伐木材,顺便通知杨光洋回原单位报到工作。杨光洋出门就挺胸,见人就打招呼、点头微笑。他刚笑着爬上拖拉机,公社主任突然喊,说县里摇来电话,通知张科长马上动身去铜仁学习。张献工招手,让他下车。三个人临时开会,决定由杨光洋牵头,公社协助,选调一批懂行的社员去飞水岩下面伐木,算是他恢复工作后的第一个任务。张科长临走时叮嘱,伐完木材后,要好生照看,别让人偷,等他学习回来,再组织人放木下水出山,运往焦家。
人多,活儿熟,两百来方木头,一周就砍好码好了。杨光洋和伐木的山民出了林子,在岔路口分了手。他半路上坐了坐,又回到林子里去。都走了,他得回去看守公家的东西。当时雷打崖的林子和现在差不多大,加上山高路远,听不见人的声音,第三天,杨光洋想走。走不到三百米,站高处四周望了望,坐下来抓自己的头皮。他不担心站着的树,只怕坏人偷走砍倒在地的木材,因为倒下的都是公家的,很好偷,只要掀下河,然后到下游等着,捞上岸,就是浮财。没有谁追究打捞浮财的人,但一定有人追究不坚守岗位的他。他又回到公家的木头身边。
不晓得过了多少天,仍然不见张献工去找,也没人带个什么口信进山,杨光洋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带进山的干粮早就吃完了,好在山大,可以吃的东西很多。后来,他发觉自己的力气越来越小。再后来,连爬树都吃力了,才想起该弄点好东西吃。他偷岩蜂的蜜,被蜂子蜇过,这是小事。之后劈柴找老木虫,翻木头时,一条岩蛟蛇抬头咬了他一口。咬的是左手食指。他知道那蛇毒得要命,一斧斩下了被咬伤的手指头。没到晚上,他的手还是肿了,钻心痛。第二天,他左臂黑了。第三天,他死了。不知过了多久,又活过来。他活过来就发现,敷裹着七叶一枝花的食指已经臭了。不两天,那手指骨肉分离,刺眼。他上过战场,真血真肉地干过,还立过功。虽然是集体功,也是功,是真正的勇敢。他绝对这样想过,所以才有勇气齐根剜掉食指。一个人在原始森林里,没有闲空等着那痛停下来,稍稍有了点精神,他把左手绑在胸前,下到沟底,去河里砸鱼。那时的鱼是傻子,用斧头砸水中的石板,再翻开石板,鱼已经晕了。
手慢慢褪了黑,消了肿,换了皮,伤疤处开始发痒了,他还在吃鱼。吃鱼快吃吐了,但习惯让他照旧下河。有次走到了河的中间,对岸突然一声枪响。他哗一声卧倒在水中,手里的鱼跑了,才想起不是在战场。他站起身来望对岸,对岸以前属于四川省,现在属于重庆市。不管它属于哪个省市,彼岸的树林都比此岸的大,几天几夜也走不到边。他看不见人影,听不见人声,也就不过界。第二天,他又下坡,又走到河中间。这次没有枪响,但他还是没过界。他只是想听见人弄出的响动。
不见响动,他就在河里摸些螃蟹吃,然后到河边石头上晒太阳。小阳春暖人,他睡着了。突然鼻孔痒,打了个喷嚏,听到什么东西唿一声从自己脑袋边跑开。弹起身来一看,是条豺狼。豺狼侧着身子站在几步外看着他。它站姿很讲究,是他老班长曾经教过的步形,转身、进退都快捷。这豺狼留有退路,胆小。不光胆小,还是个办事不利索的家伙,悄悄来舔他的脸,却把胡子弄进了他的鼻孔。但是它在几步外站住了,还露出了尖牙,是个敢亮刀子的家伙。他亮出手里的斧头,和豺狼对视。对峙了很久,那豺狼拿他没有办法,慢沓沓地走开了。这时,他真想走了,想离开他的任务了。可是他一开步就感觉不对:身子软得很。
他飚了一通汗,没力气了。养了一夜精神,又决定不走了。为什么河里涨了十三次水,仍然没人进山放木?既然恢复工作了,为什么没人人林找他?他不敢再胡思乱想,捡石头垒在小山洞洞口,用木棍和树枝缠绑成个门,找些干草和树叶翻新了自己的窝。
入夏之前进的山,稀里糊涂地,枫树红了叶,决明子开了花,左手食指根干了伤疤。几场雨后,天气越来越冷,后来下了一场大雪。雪化完,他望见河对面山坡上野梅花开。一树挨着一树,开得热闹,他高兴,为梅花编了一首山歌。再后来,岩磬里的蟾呀蛙呀出来,在清亮的水沟里结婚,一只背着另一只,很长时间一动不动,他就对自己说,春天马上要到了。果然没几天,陆陆续续的,野樱桃开了花,野李子开了花,野桃子也开了花。山里一天天暖和,他算着过不多久就有好果子吃了,更高兴。高高兴兴地过着,他没数过日子。有一天,大太阳,他编个花环戴在头上,爬上树掏鸟蛋,然后坐在树丫上偷看另一棵树上的鸟。那鸟黑,不大容易看到。最不容易看到的是它呜叫时的样子。不晓得它叫的是“薅草包谷”,还是“关公好哭”,或者“光棍好苦”。不管是哭还是苦,都好听,都拨心。那鸟把脑壳转过去转过来,脖子一耸,就在离他不远的树丫上开了叫。它在取笑杨光洋,叫的是“光洋好哭”。杨光洋本来有个漂亮的丑名,参军时登记姓名,负责登记的干部也姓杨,论起来是他的高辈,就以长辈的身份说他名字上不了台面、不贵气,非得给改成一个银圆名字。光洋光洋杨光洋,结果是为了让只鸟来取笑。光洋有啥好哭的呢?可是他那几天正在生病,正在发烧,在林子里找柴胡,找了一天也没找到,确实有点想哭。“是个说真话的下流东西”,杨光洋望着那鸟骂道。没过一会儿,那鸟改了口,叫的是“光洋哥哥,光洋哥哥。”他一笑,头脑就清醒了。是有人在远处喊他。确实是人在喊,喊“光洋哥。”他激了一动,跟着那鸟蹲身蹬腿要起飞,差点摔下高树。他拉紧树枝,定住了神,想起自己不是一只鸟,是一个人。
他高兴又伤心,使劲答应。他忘记了自己天天晚上醒来和自己说话、喊山歌,早已经把嗓子弄“哑”了,但一听那喊声转了方向,就晓得那人没听见自己的回应。他后腰上取下斧头砍树。数不完的鸟,炸了一样,全飞了。那人收到他让飞鸟带出去的信号,终于找到了他。
来找杨光洋的人是田嘉杰。
田嘉杰是杨光洋的战友,转业后在龚滩码头搬运站工作。他们十来岁就认识,是师兄弟,后来分开了。解放后都参军,都去了东北,又碰上了,并且在同一个连队,转业后仍然亲兄弟一般好,每年都有来往。去年冬月初四,田嘉杰去雷打崖看望杨光洋,想和他说说心事,听说杨光洋已经恢复工作,就高高兴兴地跑到县城去找。林业科的人说杨光洋还没去报到,他没有多余的闲时间,就回去了。春节后再去探望,仍然没见着。雷打崖已经换了干部,公社没人晓得杨光洋领队伐木的事。又过了两个月,不放心,再去县里问,说还是没见杨光洋回去报到。田嘉杰问通知了没,说是张献工同志通知的,问张献工呢,说调到政府办去了。去县政府打听,说张献工同志到贵阳开会去了,不知道哪天回来。田嘉杰慌了,去找杨光洋的亲戚打听。杨光洋只有个姐姐,住在乌江边上的黑獭公社。田嘉杰找去时,杨光洋的姐姐已经病逝半年。杨光洋的姐夫蒸了十三个洋芋给田嘉杰吃,说有二十一年没见过杨光洋了,让他给杨光洋带口信:姐姐葬在江边,坟头朝上游,迎着老家的方向。他又跑到杨光洋的老家德江去问。开了口,老家早已经忘了他,寨子里的人都没听说过杨光洋。田嘉杰回家筹钱,要到贵阳去找张献工。临行前去打听张献工在哪个单位开会,被问的恰好就是刚回来两天的张献工。张献工一拍脑袋,说工作忙,加上调了工作单位,把安排杨光洋进山伐木的事忘记了。
田嘉杰看着杨光洋,衣角抖得厉害。
杨光洋说,你把我带走了没人看这些木材。
田嘉杰黑着脸说,狗屁木材,老子要去两斧劈了他。
他们第二天上午才走出山林。杨光洋看到村寨边的土坟,听到了村寨里的鸡叫,就不怎么生气了。他本来就没生气,是田嘉杰让他觉得自己应该生气。上了大路,田嘉杰塞两块七毛钱和五斤粮票在杨光洋手里,转身迈开大步加快了速度。阳光扒开浅灰色的云缝,照在路边水田里,突然反了个光在田嘉杰手中的斧头上。他叫住田嘉杰问:真要杀人?田嘉杰在战场上杀过敌人,当时太阳光照在他刺刀上,和照在斧头上的光一样冷。杨光洋跑上去拦住田嘉杰,说要杀人也是自己动手。田嘉杰看着杨光洋的眼睛仍然不说话。杨光洋自然知道田嘉杰心里在说,“又不是一天一日晓得你,说你是心慈,其实就是个胆小鬼,是个软东西。”杨光洋恼怒田嘉杰从来看不起自己,就大声说:你等我一夜,我找身衣服穿,找碗熟食吃,看我明天砍他一个长血流。
田嘉杰带着杨光洋进了稻田尽头处的寨子,找到生产队长。队长是田嘉杰的远房亲戚。吃了几个红苕,田嘉杰要赶路。杨光洋站在饭桌边,等着生产队长回应自己的客气话。队长看着他叹气,轻声说自己没有多余的衣服。到了门口,生产队长的老婆突然拍自己的大腿,说她爹生前留有一件衣服。她解释说,是她爹四十多年前在很远很远的南方捡回来的,没人敢穿,没人敢要,也没舍得扔。生产队长出屋,去了好一阵才提着个陈旧的棕色牛皮挎包回来。他用衣袖揩了揩包上的锯木腐渣和木炭灰,把包递给杨光洋。包里有件土黄色皮衣,杨光洋当时不晓得那种衣服叫皮夹克。夹克口袋里有个别着水笔的小本子,杨光洋没翻看,把本子放进牛皮包,又换上生产队长送他的裤子。裤子是条半旧的抄裆裤,大小合适,但生产队长没有杨光洋高,裤脚才齐到杨光洋的小脚肚子。队长的老婆抿着嘴笑,说杨光洋突然间长高了八寸,又说,不剪头发胡子,杨光洋像个穿着衣服的大猴子。田嘉杰不等红了脸的杨光洋打理头发胡子。田嘉杰说,他妈的,去砍个人,不是去娶媳妇儿。
都不说话,两个家伙一人一把斧头别在后腰上,一进县城就去找张献工。他们在县政府对门的街边蹲着。路过的女人和路边的女人好看得很,杨光洋脚都蹲麻了,他准备坐到拦马石上去。一位好看的妇女在他身后大叫了一声,妇女从供销社冲出来,在杨光洋身边抓住一个男孩。那孩子正说着脏话撕扯手中蜻蜒的翅膀。妇女把男孩的裤子拉下去,露出瘦小的屁股。她警告男孩不要跑,然后转过身去柜台上拿鸡毛掸子。田嘉杰探过头朝那孩子轻声说:快点跑,快点跑,你妈打你屁股来了。那男孩提起裤子就跑。跑了几步,回头和拿着鸡毛掸子的女人商量:妈妈,你不打我,我不说脏话了。虽然杨光洋失望那对母子的冲突只是因为脏话,而不是蜻蜒的翅膀,但仍然忍不住笑。结果,两个男人都没冲过街去砍人。说实话,让自己作主,在有孩子出没的地方砍个人,不管是什么理由,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谁都别想骗谁,谁都能看见对方望向那母子的眼神有多柔软。杨光洋回过头来说:要不然先去报到,问单位要间房子,先住下来,从长计议?田嘉杰说:好,两斧劈死太便宜他了,吃饱了慢慢收拾他。
单位给杨光洋分配了住房,还发了些钱。领导拍了拍杨光洋的肩膀,说要是有时间,真想为他大哭一场。杨光洋说,老子又没死。领导的眼睛一张,脸上的笑就不见了,然后给杨光洋安排工作。杨光洋回到单位接受的第一个工作任务是解放思想,休息两个月,严肃认真地把身体养起来。杨光洋置办了被褥,买了锅碗瓢盆和食物,理了发,修了边幅,还买了一把指甲刀。酒足饭饱,醉到天亮,他和田嘉杰又出门,买了两身新衣服。都换上了笔挺的中山装,腰上再系一条黑丝帕,丝帕间再别一把斧头,实在难看。他们互相朝对方摇头,决定再休息几天。阳光一天比一天明媚,春风无时无刻不在奋力驱散杨光洋房里的霉味。过了五天,张献工受到了组织处分,田嘉杰的脸色仍然不开,觉得不亲自收拾一下张献工,过不了心里的坎。他们决定去张献工家。
单位分给杨光洋的住房在花花挢左近坡上,上行二十来米,过石梯,进巷子第一道门就是张献工家。下行不远是乌江码头。码头上,那个要打孩子屁股的女人正牵着孩子的手走下渡船,要赶去供销社上班。杨光洋匆匆换回那件陈旧又结实的黄皮衣,随田嘉杰出门。此时的杨光洋只是想吓吓张献工,让张献工明白每个人都是人,无论是谁,都不该把他忘记在深山里有话无处说。杨光洋没带斧头。他出门就把田嘉杰手中的斧头拿到了自己手里,没想到刚进张家的门,田嘉杰就闪了个电一样快地把斧头拿了回去,砰一声砍在张献工额头前的柏木桌面上。
张献工骇得一抽。他把嘴里的麦面嗖一声吸进喉咙,站起身来一声大吼:搞哪样?
这时,从厨房出来一个年轻女子。
据杨光洋回忆,那女子系一条蓝布围腰。蜂腰。手脸白净,看得到脖子皮肤里面的血管,整个人像一叶营养不良的兰草。是株病秧子。田嘉杰也傻了一样看着那女子。女子平静,清清楚楚地问:你们在做哪样?田嘉杰新兵蛋子遇见了首长一样紧张,一颗颗把新中山服扣子扣上,手指停在已经扣好的风纪扣上,抬头望着那女子怯怯地说:给你们送把劈柴的斧头来。田嘉杰伸手取斧头,新衣袖假装无意地在桌面舞了一圈,但是被他一斧劈开的裂缝仍然还在眼前。他强装镇静,右手拇指在斧头刃口上刮了几下,点了点头,说:我磨了一个早工。他把斧头送到厨房门口,靠放在那女子脚边的墙根,回手指了一下杨光洋,轻声说:他住在斜对面,砍钝了找他,让他帮你们磨。没人应声,田嘉杰又说:他会木工,让他给你们换张新桌面。还是没人应他,他转身找门。张献工阴沉沉地问:不坐会儿?田嘉杰说:出门好些天了,再坐一会儿,肩膀上的茧子要耍脱皮了,该回去上班了。
田嘉杰不回屋就往码头走。杨光洋跟在后面问他:怎么了?田嘉杰说:撞鬼了。之后不再说话。田嘉杰搭船去了龚滩镇,杨光洋不晓得田嘉杰和那女子有什么关系,疑问让他心烦。有天下午,他见那女子坐在门外,就走过去,想问个明白。女子是张献工的女儿,说自己和田嘉杰不认识。她在他面前不急不躁地缝着一把新蒲扇的包边,根本不怕他,问他是不是又去砍她父亲。原来人家早已经知道他们那天上午是去行凶。杨光洋不好正面回答,就问那斧头锋不锋利,劈柴趁不趁手。女子也不回答杨光洋,只说她父亲又到贵阳给她捡药去了。问她得了什么病,说是早晚和天气凉下来时哮喘。说着,她就喘了起来。杨光洋看着那女子喘,莫名其妙地心痛,想拍拍她后背,替她揉揉胸口,又不好下手。没有办法,他搓着手看着她。
女子喘匀了,杨光洋无话找话,轻声对她说,他老家房前有条小河,拐五六个弯就流进乌江,会经过坡下那个码头。那女子望着他。他说,小时候一个冬天,冷得死鬼,寨上有个十五六岁的妹下河捞虾子鱼鳅。那女子轻声问,为哪样呢?他说,十月间.那妹的爹打仗去了,小寒节那天,那妹的妈妈给她生了个弟弟,妈妈没有奶水,她听说吃了鱼虾,妈妈就有奶水喂弟弟。
下午的雨水从干打垒房屋的瓦檐上滴下来,那女子放下扇子,双腿并拢,坐在窗下的小竹椅上。一只猫路过,挠了挠她的裤脚和布鞋。鞋面上新蹭了几个刺眼的泥水印,女子毫不在意,又拾起头来望着杨光洋的眼睛。杨光洋走近一步,坐下来。他紧贴着墙席地坐在女子身边的青石板上,轻声说:那个妹掉进河湾的深潭,呛了几口冰水,扑腾到边上,抓住草,但是没力气爬上岸。当过私塾先生的保长骑马来,见了,下了马,下了河,看着湿淋淋的女娃子,伸出手抱也不是,拉也不成,只好爬上岸,朝一个在远处拖牛草的妇女喊。等风过完了,那妇女听明白了,才一拐一瘸慢慢跑来。慢了,那个妹从此犯下了哮喘。那女子说:“我这是过河落水呛下的,现在一瞠水过河,心里就打鼓,怕得要死。”两个人都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女子问杨光洋:后来呢?杨光洋说,那个妹?女子说:嗯。杨光洋说:她生得漂亮,后来成了保长的儿媳妇,丈夫是个哑子,但是她过得快乐。又说:可是她生不出孩子。生不出孩子就更金贵,家里人像对待养不出稻米的新田,把好东西都给她吃,治她的病。又说,过了五年,她的病好了,万没想到,她丈夫和公公却在同一天没了命,她成了一个鸭客的妻子。说到这里,杨光洋低下头不再开口。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才回答她:那鸭客有一百三十几只鸭子和一个鸭棚子,还有一条大黄狗。有一天,鸭客放鸭去了,黄狗咬了干部。第二天,黄狗死在河滩上,那个妹和鸭客不见了,老家的人再也没有看见过他们。又过了一会儿,杨光洋把下巴放在膝盖上轻声说:前些天,听说那个姝在下游的江边,坟头朝着老家方向。
杨光洋本来不想说他姐姐的后来,也不想说自己在战场上如何丢掉右手小指,更不愿意说自己在大树林里如何失去左手食指,可是那女子不断问他。包括田嘉杰在内,没有谁那么专心听他说过话,更没有谁表示过愿意听他说话。从来没有,并且是那么长时间的说话,是说到雨停了天晴了太阳下山了都还没说完的话。杨光洋离开那女子,回到自己的屋,站在窗前听着乌江水奔涌的声音,突然想哭。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第二天一早就往雷打崖赶,去找一个老中医问询治疗哮喘的偏方。第三天,他赶回来,到她家,和他们父女二人站在檐下。张献工对他跑来的偏方不以为然,那女子望着东岸上空的月亮,莫名其妙地微笑。杨光洋悄悄瞟了她一眼,突然发现微笑才是世上最好的东西。他怕张献工听到他奇怪的心跳声,转身就离开了。之后的二十多天,杨光洋要么在和某个老中医聊天,寻找各种药方,要么在查阅借来的医书,誊抄药方,要么在那女子家,把药方子递给张献工,把些见闻和想法讲给那女子听,悄悄看她走神时微笑的样子。有一次,张献工还没下班,那女子喘得厉害,他让她休息,帮她做了晚饭。那女子和回家的张献工都没邀请他一起吃饭,但是第二天、第三天,他一想起那女子柔弱的样子,又早旱出门,去帮她慢慢下厨。过了几天,那女子的病情好转了很多,见人就笑着打招呼,他也开心。谁都没想到,开心的他们反而出了事。
出事那天杨光洋有事耽搁,出门较晚。江面上的水光已经退了红,那女子的家里还是冷火冷灶。张献工出差去了铜仁,那女子说自己一个人在家,不是很饿,没想煮。杨光洋帮她煮了饭,主动说想在她家随便吃一点,她没反对。晚饭后,杨光洋在厨房洗碗,那女子站在杨光洋身边轻声说话。他们先说的是邻居家那小伙子戴着军功章从南方回来,终于不打仗了,然后说街上行人的衣服越来越好看。可是说着说着,杨光洋的心跳就加快。他舌头一转,说再好看的衣服也没有那女子好看,还说谁娶了她,是上辈子修来的福。那女子突然不再说话,杨光洋就发慌,就转过身。见那女子挑着嘴角看着自己微笑,很近,近得“能感觉到她的体温”(这是老杨光洋的原话),就做下了一辈子最大胆的事情。他实话对那女子说:“昨夜梦见桃子花开得欢喜,我们两个在结婚,崔师傅打的鼓,杨师傅敲的锣,肖老汉师徒吹的唢呐,唢呐吹的是百鸟朝凤。”那女子先是张着嘴,右手握紧左手中指使劲拽,拽出一声轻脆的响,然后捂着肚子哈哈大笑。看着她失常大笑,杨光洋心里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种从没有过的绝望感觉。又绝望又羞愧,加上心跳得受不了,就冲动。老话都是陈词滥调,也往往是真理:冲动是个鬼。已经老了的杨光洋说,鬼催着那时候的杨光洋抱住那女子,把她抵在灶台边的墙角,掀起了她的新裙子。见她收了声,见她突然软成了泥,他就把她平放在厨房地上。
很多年后的2021年腊月,杨光洋在敬老院檐下的阳光里还为这件事情叹气。他说出事那天的前两夜还想过,以后要全副身心投入工作,干出成绩,好有本钱一直帮助她,让她一直不讨厌他,一辈子把他当亲戚。他甚至梦见过自己为那女人修了一座通往月亮的桥,春天一过,她就住到月亮上去,躲开夏季的炎热和灰尘。可是那天,他吃了女人的饭,见了女人那么近的微笑,就乱了主意。随即又见那女人用哈哈大笑瞧不起他,讥讽他,他就失控了。他以前没有做过那种事情,笨拙得很,把灶边案板弄翻了,鲜红的青冈菌(蘑菇)撒了一地。他说,那是1979年的小满日,古历四月二十六,他边干坏事边在心里为自己的行为找理由。除了是因为怨恨:张献工,还能有什么理由呢?但是他怕弄痛女人,动作很轻,直到那女人在地上抓起两根大蒜拍打他的后背。女人没有真生气,找到了理由的杨光洋有些泄气,他说好比一次勇敢的冲锋杀敌被对方当成了游戏,并且还得了一趔趄,是对方把自己扶起来的,是对方帮自己拈去衣服上那些蘑菇屑的。这样的结果让杨光洋无法接受,过不两天,他又去找那女人。他想让女人哭出来,或者喊出痛。只要女人一哭,或者喊一声痛,他就马上停下来,向她道歉,把自己交给她,请她杀了他,或者请她告发他。总之,就是任凭她处置。可是她难受得忍不住张开了嘴,也不哭,不喊痛。杨光洋接受不了自己的失败,就精心营养自己,锻炼自己,甚至去找过单位领导,申请“加快养好身体尽快向前看”的专项经费(单位还真给他采购了一些奇怪的营养品,他却认为该死的自己吃了是浪费,全提去送给了那女人)。他一见张献工出门,就加快速度爬坡上坎去找她。但事情的发展总是不顺人意,他越是精心准备,女人的身体就越好,意志就越坚强,并且事前事后越来越安然。不仅安然,还有些别的什么。直到数十年后,接近九十岁的杨光洋还没搞清楚那个什么具体是什么,他仰起白头,闭上眼睛,轻声说那女人身体里坐有一尊菩萨,是他一辈子都到不了的慈悲,接着又改口,说她是个春天,迎接不怀好意的雷雨。可怜的老头,我打断了他毫无意义的胡思乱想,请他回到往事的现场。他说,女人窗外不远处是乌江,他们能听到乌江的水声和船工的号子。有一次,他和女人商量,女人点头,他就把女人抱到窗前的桌子上,像把桌面上的烛台移到窗台上。之后的好天气里,他一边对女人干坏事,一边和女人看窗外的滚滚江水泛鳞光,看江面努力向上的木船,看提着鱼在江边走路的老人和沙滩上玩石子的少年,看倒映在江中的云朵和晚霞,看大船驶入,拖带彩色的巨浪,看突然而来的暴雨乱打他们身边木窗上的玻璃。
有天早上,杨光洋站在自己的门边,抬头望见张献工出门时差点摔了一跤,心里为对方紧张,左脚朝张献工的方向跨了出去,才发现自己不可能骗得了自己,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恨过张献工。
不恨,对那女人行那坏事就没有理由,再那样干下去,就彻底错了。杨光洋不想错下去,但是他已经停不下来。那天下午,他想求她,想对她说,你哭出来嘛,你叫一声痛嘛。他用哀求的眼神看着她,正准备说出来,她却噗一口笑了。
那年古历六月十五是小暑节。阳光进窗上了床,杨光洋还没醒,那女人突然上门找他。女人站在他门后的米桶边,靠着墙,轻声说自己怀孕了。见杨光洋愣了半天不说话,那女人转身开门要走。杨光洋回过神,伸手抱紧女人。杨光洋要对女人说,你就在这里等,我马上去请人找你爹提亲。女人回抱杨光洋,抱得更紧。杨光洋感觉到她身体的抖动,晓得那是她在笑。没笑出声,但那是货真价实的欢喜。杨光洋说他应该干刀万剐的脑子突然去猜想张献工面对媒人时的表情。虽然他杨光洋的年纪已经不小,但张献工这女儿的身体不是很健康,并且生米已成熟饭,怀上了外孙,张献工不仅没有理由拒绝这门亲事,心里还会暗暗高兴。可是,如果张献工不这样想呢?杨光洋的背胛紧了一下,因为心里突然被什么刺了一下,痛了一下。他松开女人,没把要去提亲的话说出来,也没有立即行动。
杨光洋的窗户离乌江更近。他们那天没去窗边,快中午了还躺在床上闲话。女人望着天花板说她娘去世早,爸爸从来就忙,她在舅舅家长大。
女人坐起身看杨光洋,看着看着就收了笑容,就起床去了厨房。杨光洋听到水响,走过去见女人正跨进装满了水的大木盆。见杨光洋进屋,女人又露出笑脸。杨光洋把一块新肥皂打湿水,在自己大腿上反复搓。把肥皂磨光滑柔和了,一寸寸洗女人。洗她脚丫子时,她笑出声来。已经老了的杨光洋说,那是他有生以来做得最细致最小心的一件事情。他说到这里,眯着眼微笑,但是马上又伤心,恨恨地吸了一口山烟。因为他洗好了女人,一点点擦干女人身子上的水珠,女人收住了笑,跨出了木盆,背对着他,仰头看着天花板告诉他,下周有时间和他一道去南庄买石灰,去后街请粉刷屋子的匠人,又说想把窗棂和门重新刷漆,问他喜欢什么颜色,他没有应话。女人转过身,说她父亲会请对岸的崔木匠过江,为她打一整堂陪嫁的好家具,问他什么木料好,他还是没有应话。他开始清洗自己,没看女人的脸。过了很长时间,也许是半个小时,也许是三分钟,他听见女人语速很慢,说:好嘛,你称心了就好。然后,女人进了卧室。
杨光洋洗完自己,从厨房出来,女人已经走了。他没在意,决定换上新衣服上街,但是不确定要去干什么。街上碰到张献工,杨光洋有点紧张,又有点得意。他想和张献工说几句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张献工问:皮笑肉不笑的,你傻笑哪样,捡媳妇啦?杨光洋赶紧收住笑。张献工不再理睬他,推开他,急匆匆地走了。杨光洋路过国营饭店,无端进去连吃了三碗肠旺面。一个黑油油的女服务员板着脸说:像你这样出来大吃大喝,再傻的婆娘都要和你打架。杨光洋笑着对她说:老子今天高兴,关你舅子屁事。杨光洋逛到供销社,勾了两斤包谷酒。售货员勾酒时打“飞提”,他没说破,还高高兴兴地多买了一捆贴有红腰封的面条,然后去食品站砍了一只猪前腿。食品站出来往左三百米是国营理发店。他把猪腿挂在理发店的门扣上,五分钱请个小孩站在门边追赶跟着猪腿飞来的蚊子,把酒和面条放在门边的长木凳上,进去把头发理了。理的是平头。把胡子也刮了。他看着镜子里焕然一新的容貌,很满意,起身出门提上东西直接去了张家。但是,那女人不在。
张献工说:病好了,回去了。杨光洋说:张主任,你哄鬼哦,她回哪里去嘛?张献工说: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杨光洋盯着张献工问:哪里来的?张献工警惕地上下打量他,一定是看出了他突然的光鲜不怀好意,才会把他推出门,把他放在桌子上的猪腿扔到门外。
找不见那女人,杨光洋连续几夜睡不着觉,感觉自己就要疯了。他搭船去龚滩镇找田嘉杰。他老老实实把自己干下的事情告诉田嘉杰。田嘉杰的表情很怪,说:不可能,不可能。杨光洋问,什么不可能?田嘉杰说,你绝对不可能是为了报复张献工才对那女人干下这种坏事。田嘉杰问杨光洋,是爱那女人才对她干下那些坏事,还是对她干了那些坏事才爱她。杨光洋吃了一惊:原来不管是原因还是结果,他都爱她。可是从小到大,没有谁告诉过他什么是爱,也没有人提醒过他需要爱。喝了一口酒,田嘉杰接着说:老子就晓得,爱情其实很简单。又说,我给你另外介绍一个,在下游,洪渡公社老街上有个寡妇,31岁,生有一张好嘴巴,是个会操持的正派女人。不管杨光洋怎么求,田嘉杰始终不承认自己认识那个兰草一样的女人。杨光洋在田嘉杰处待了四天,田嘉杰总是不喝醉,说龚滩码头的搬运工是在悬崖上找饭吃,每一步闪失都会要命,不能吃醉酒。套不到酒话,杨光洋难受得要死,终于生了气,质问田嘉杰那天看见那女人时为什么有那么大的不正常反应。田嘉杰蹦了一句让师兄加战友不能接受的国骂,翻过身用枕头蒙住耳朵睡了。天亮醒来,田嘉杰见杨光洋竟然还在自己脑袋边蹲着、瞪着,就轻声说:那个妹子长得太像我姑姑了,连说话的语气也一模一样。杨光洋知道田嘉杰自小不见娘,但是有个姑姑,娘一样养他到十岁半,之后外出,和娘一样没了音讯。杨光洋叹了口气,不再问了。
那个时代也是一个舒展着希望之翼飞翔的好时代,杨光洋还没爬完周边能望见九十九条河流的高山,时间就到了1983年。三月间,杨光洋把公家的车私自开出去(因为抢时间去德江县给田嘉杰的儿子购买狂犬疫苗),在土地坳镇出了事故。车翻下高坡,废了。人受了重伤。伤好后,被开除了公职。十月下旬,他去公安局自首,请求以流氓罪判处自己死刑并立即执行。他还疯了一样在公安局的办公室大声喊:“我脸朝河对面,来世做好人,不怪你们打,政策要执行。”杨光洋至今不知道当时的某领导、他入伍时的班长哪里得到的消息,及时出现在公安局,打了他好几个耳光,把他脸都打肿了。
等在公安局大门口的田嘉杰资助他捡起石匠的老手艺找饭吃。之后,杨光洋爱去高山大盖的村寨找活干,常爬到山顶去数河。他背着铁锤钢錾和泡木风箱,拄着长钎短撬,翻过一座又一座大山,1984年底,过了省界,进了川,在杉东坡为欧家开采石板铺晒谷坝。那年杉东坡的收成好,人见他的手艺好,请他干活的人户多。在那里待久了,看那地头好,人对他也好,就留下暂时不走了。他住的是水碾房,在采石场附近,离寨子一里路。碾房原本是杉东坡的集体资产,被柴油机淘汰了,人们许他住在里面,他就得了安定。1985年秋收后不久,杉东坡分集体财产,把碾房批了价。杨光洋没有足够的钱,更没有长住的心,碾房产权就到了欧家的手里。入了冬,寒潮来得急,加上杨光洋接在手上的活还没干完,欧老二许杨光洋暂时先住着。
冬月十七,下午,杨光洋在碾房里烤火,等着天黑好睡觉。他隐约听到有人在雪地里走响,出门一看,是个女人。
女人头上包一条红围帕,穿蓝色短棉衣。积雪齐了红棉鞋脚背,她走得慢。杨光洋一眼就认出是那女人,也就是张献工的女儿。女人见杨光洋站碾房门前不说话,就停了脚步。见杨光洋要走过来,她就快步走过去。她仍然柔弱,但是没喘也没咳。接她进了屋,杨光洋把自己的棉鞋放她脚边,让她换了,把她的鞋子烤在火边,然后给她煮鸡蛋面。秋后请杨光洋修石磨、打粑槽和猪槽的人户多,有的人家没钱,就给杨光洋些别的,鸡蛋呀,干黄花呀,面条呀,都有。煮了二两面,八个荷包蛋。女人吃了一箸面、两个蛋,然后把碗递给杨光洋,示意他吃,不浪费。杨光洋没吃,顿在风箱上,坐到女人旁边。
杨光洋说他当时不是不想说话,是心里面响动太大了,说不出来。同时,他也不晓得一时间该说点什么,只晓得该往火堆上不断添柴。
女人先开口,说以前晓得杨光洋住在县城那房子里,在就好。后来突然不在了,问不着。昨天她们村里有老人过世,去为老人择阴宅的是杉东坡欧老先生。选好坟地后,他们又说到要给刚去世的老人勒石修墓的事情。欧先生说这里住着个姓杨的石匠,以前当过兵,打过仗,战场上丢了右手小指,转业后毒蛇咬失了左手食指,吃过商品粮,但是人厚道,手艺也好。她旁边听见,就知道说的是他。今天吃过早饭,她对丧家说,南腰界乡团结村的亲戚远,再远也是亲戚,该去吊孝。她去报丧,是要顺道来看看他。又接着说,也不是来看他,是来给他念一声,他有一对双胞胎女儿,大的叫水华,小的叫红莲,生得健康漂亮,眼睛和下巴像他。女人等了等,见杨光洋张着嘴仍然不吭声,就继续说,她丈夫姓吴,对女儿们宝贝,对她也好,这些年一天天过来,二指宽的坏脸色也没给过她。她强调说,对她是真好。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就是拿话先把杨光洋心里的话堵住,就是不要杨光洋去找她,不要把过去的事情敞开。杨光洋急了,要问个明白。女人也不怕讲出真话,说第一次就看出杨光洋不是爱她,因为杨光洋第一次干那坏事时的样子很绝望。那时不兴说“爱”字,女人原话说的是“头一回就看出你不是真心热火我,你对我干那该死的好事情,样子要死得当紧。”她还说:“我除了那样,还有啥子可以对付你那死样嘛?我以为人也像冬天春天一样,以为你醒转来了也会发芽、开花,直到结果了,我才晓得自己错到底了。错在我晓得人心暖和了有情有义,不晓得草木开花结果了也无心无肠。”
女人不问杨光洋为什么丢了工作,不问杨光洋为啥还是单身。她压着自己的脸色,接着说已经烤暖和了,趁天色还早,要赶到团结村去。杨光洋留不住女人,单膝跪在她面前,给她的鞋子缠上防滑的草绳,说路滑,要送她。杨光洋站起身,女人说雪下得真大,又坐下来。女人扒灰帮他种了明火,说不用送,然后出门。他们不声不响地走,脚下咯吱咯吱地叫,走不多远,空中的雪小了。一前一后刚出沟,见欧老二在路边土里刨雪拔萝卜。绕不开欧老二,杨光洋只好答应他。女人当着欧老二的面,转身对杨光洋大声说,“杨师傅,我晓得路了。”女人开步走了。杨光洋不想和欧老二多说话,就往回走。估计欧老二回家了,杨光洋调头就去追女人。
他跟着她踩的脚印走,像猫的后脚跟前脚。翻过高高大顶,他望见了她,轻声喊她:嗨。冬月十七,杨光洋记得牢那日子。雪早已经停了,入夜不多久,月亮出来,照得山岭明亮,一眼望出去,云上一样,不见人烟,只见女人头上包着红围帕走在前面。从没见过那么明亮的月光,杨光洋又喊了她一声,声音像小偷一样猫着腰。女人停住,突然回过头恶毒地骂他。只有一句骂得不明不白——她骂他是条咬人心子的岩蛟蛇。骂得糊涂又歹毒,杨光洋也要走拢去。她扑回来捶打杨光洋,打着打着,眼泪荡了出来,拳头停在杨光洋胸膛上,哭了。以前一直想让她哭,她偏不哭,现在真见了她哭,杨光洋慌了,抠了抠头,伸手抱住了她。她身子抖得厉害,他抱紧她,腾不出手来,用额头和脸给她擦泪水。她挣了挣,边挣边骂他扎入的胡茬。他松了一下手,她的上身就从他怀里掉下去,往雪地上落。她坐在自己的小腿上,他拉她,她拨开他的手,转过头去。他脱下大衣,铺在她身边,示意她坐到衣服上。她先是侧过身,不理他,见他坐下来,坐在自己面前,她就站起身。他也跟着站起身来。他感觉很冷,以为女人也冷,就轻声说:冷。他边说边伸出手,又拥抱她。这次抱得不用力,女人轻轻摆了摆肩,然后回抱了他。老了的杨光洋说,心乱的时候,在野岭上,尤其是在有月光的雪夜,被女人回抱是万分危险的事情。她一抱住他,他的心当即就跳断了腿。他把脸往女人肩上埋,头一低,眼泪全倒了出来。过了一会儿,女人松开手,用脸把他的头蹭起来。是在高高大顶藏风坳岭上的大路边,草地宽广,铺满了白雪,杨光洋和那女人都不年轻了,泪水一上脸就凉,冰冷。杨光洋为女人擦泪,说:不哭了。然后把地上的大衣提起拍了拍雪,披在女人身上。女人把红围帕胡乱扎到杨光洋脖子里,在他胸膛上打了一拳。都不说话,继续赶路。上了年纪,路好短啊,天没亮就到了团结村。村口香樟树上的积雪滑下来,他们又白了头。女人在树下站住,脱下大衣,帮杨光洋穿上,帮他扣好大衣钮扣,理了理他的衣领,然后背过身子,说了两句话。她说:“要是石峡子有人请你去修墓刻碑,你就去,悄悄看一眼两个女儿。”又说:“我们也不认识,你帮人家立好碑就走,不要再接石峡子的活路,不要再去那地头。”杨光洋记着石峡子这个地名,立在那里看女人进了寨子,听到狗叫,听到人声,就往回走。
月亮落进雪林,太阳已经升起,杨光洋回到杉东坡大沟,看见几个年轻人正把他的东西往碾房外搬。年青人一见杨光洋就怪笑。欧老二抬起黑脸,有点难为情,说对不起杨师傅了,家里要搭个耳房装柴草,等着拆这碾房木料去用。欧老二的女人从碾房里出来,撇着嘴说:杨老汉,看不出哟,你这个样子,啧啊,还会裹女人,我不说你脏了我的房子,也不说你坏了杉东坡的风气,只说我买这屋,是准备拆去装正房子,现在只好拆去装柴房,我们不怪你,你也不要怪我。杨光洋能说啥啊?啥都不说,只好去帮忙。拆完房子,杨光洋蜷作一团坐在钢钎上看着面前的碎瓦,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不走吧,没有住处了,走了吧,又怕石峡子来人请他去打碑时找不到他。吃过欧家送进沟的午饭,欧老二问杨光洋往哪里走。杨光洋说:往哪里走呀?欧老二他们原先都不知道杨光洋没有家,说要是早晓得,就不拆那碾房了。几个人撇下还没干完的活,用一个下午,在河边避风处,为杨光洋搭成一个窝棚。窝棚不受风,比先前的碾房暖和,但杨光洋一直认为,那年那个冬天最难熬。雪化完了,石峡子才来人请他去打碑。
一到石峡子,杨光洋就心虚,莫名害怕。好在石峡子的人友善,把他当作一个值得敬重的匠人看待。当时的石峡子,百户有余,四百多口人,都住在碧泉河左岸。左岸上是狭长的平坝,右岸是陡坡和绝壁。绝壁上有条张开的石缝。石缝下端的小洞里长年出水,人们将那泉水称为龙涎。时大时小的龙涎落在绝壁前的深潭里,有条人造的小水渠往右边引出去,养着不远处的十几亩田土。正面,多余的龙涎出了潭,下到坡脚,只有两百来米高差,却开出接近五百米长三四米深的沟壕。到了坡脚,在一大片层子石旁边转弯,不到八米远就齐了碧泉河的水平,甚至更低。然后隔着一溜铁红色的巨石,与碧泉河齐头并行,在下游六百多米处的峡口汇入碧泉河。坡下逼着那龙涎拐弯的石头层次分明,尺寸多样,板面平整,并且没有白带,鲜有化石和红斑。那是上好的石材,只要是个传统石匠,见了都会两眼放光。碧泉河水量不小,河床宽处有四五丈。寨上人见杨光洋用一根钢钎、三根木滚子,嘴里轻声唱着几句号子,就把上吨重的板子石和条子石请到了河边,又轻轻松松邀过河来,认定他唱的是咒语,以为他会巫术。
头两周,杨光洋时远时近地见过四回女儿,朝她们笑过,没敢对话。杨光洋说两个女儿长得像他母亲。杨光洋的母亲去世时,杨光洋八岁,他只记得母亲的额头,满满的。也像杨光洋,特别是下巴,圆圆的。但车祸之后,杨光洋的下巴变了形,除了那女人,没人晓得她们的下巴像杨光洋。第三周周末,石材过了河,杨光洋在临时工棚里过尖錾,两个女儿和玩伴在近旁的柿子树下玩耍。天要下雨,左脸有胎记的女儿大声喊:石匠,石匠,下雨啦,石匠,石匠,回屋啦。杨光洋转过身,朝孩子们大声唱山歌。他唱完,孩子们都笑,学着腔,边唱边往寨子里跑。第二天,两个女儿路过,齐声唱他昨天唱过的歌,“大雨来了我不愁,蓑衣斗篷在后头。蓑衣还在棕树上,斗篷还在竹林头。”杨光洋笑,回忆母亲曾经唱过的歌,想着要再教孩子们一首,一时想不起来。正想着,那女人来了,把两个孩子带走了,看都没看他一眼。他不生气,后来多次趁着晚饭后的空闲,有意路过那女人的家,在门外站着,故意弄出响动。他被门里突然泼来的水淋湿过两次,得到过三次冷嗖嗖的“对不起”,但是不下十次听到那女人和孩子们的笑声。
杨光洋干活时也莫名其妙地笑出声。他饭量逐渐大了,身体也越来越好。建完一口七镶碑,他又接下另一家的请托,要为人家去世多年的祖父建九镶碑。那女人下河洗被单,在河边等他。他走近了,她红着脸拿眼神恨他,跺着脚轻声求他“快点滚”。但是他早已经忘记了雪地上的对话,一家接着一家请他,他一家接着一家照单答应,没有尽快离开的意思。那女人把两个女儿改了新的名字,他没想过为什么。两个女儿不再主动走近他,他也没想过为什么。他的各种手艺活儿河沙一样多,在石峡子待久了,和谁家都熟悉,像本村人一样。再后来,他干脆买下了石峡子废弃的集体粮仓,打算定居在那里。那只是粮仓的一小部分,是两间干打垒瓦房,尘封已久,破旧不堪,在那女人家右旁四五米处。他买房时,村民小组开会讨论过,只有那女人反对卖给他。村民小组长问她为什么反对,她一时答不上话来,就说自己家要买。问她买来干什么,说买来关羊子。她家没有养羊,也没有再养几只山羊的合适劳动力,大家就笑。有个男人用下流的话取笑她,她生了气,起身回了家。
杨光洋买下粮仓,搬进去不几天,女人的丈夫突然回了家。
女人的丈夫绰号吴眼镜,是个养蜂人。那是赶后坪荞花蜜的好时节,他却把干军万马交给粗心的合伙人,突然回到老家,与兄弟叔侄们商量,要把自家的承包地全都调换到河对岸高坡上的龙涎潭旁边。潭边田土是旧时绝壁下龙吟寺拓荒开垦的业?僧人早已不在,寺庙也不见了踪影,田土归了石峡子集体。土地下户后,分得潭边田土的村民都嫌过河爬坡路难走,那吴眼镜一提,都同意。吴家用河这边坝上的一分土换河那边坡上的三分地,不仅顺利,还增了面积。
调完土地十来天,张献工带着两个家人进了石峡子。第二天,杨光洋去路上迎,张献工朝他微笑,笑得假。很平常地互相问好后,本来不想再说话,但是路在窄处,张献工又开口说了一句:小杨,你是一个人,身后路宽,退一步,大家的路都宽了。杨光洋退开,张献工过了路,又转过身来。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张献工朝杨光洋麴了一躬,很真诚地说:我感谢小杨了。
当天晚上,村民小组长上门找杨光洋。组长说:你走了后,丢下这两间房,对你是个损失,不如卖给吴眼镜。不等杨光洋反应,组长接着说:你那老上级说你一个人不容易,想付给你买价的两倍钱,问你行不行。杨光洋站起身来,哭笑不得,大声叫道:我几时讲过要走了?你们想赶我走?既然不赶我,我卖了这房子,以后住哪里?小组长抠了抠头,又摇了摇头。
张献工在石峡子住了四天,离开时给了女儿二千六百块钱。当时的二干六,是笔大钱,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每家每户。但是直到吴眼镜请人过河拓路上坡,在绝壁下平整屋基,杨光洋才知道,那女人要把家搬到对岸坡上去。
别人不晓得原因,杨光洋心里突然明镜似的。他说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他得在女人没受那毫无必要的劳累之前离开石峡子。离得远远的。他把能送的东西都送给邻居们,最后大胆推开了那女人的家门。女人不在家。他把两段灯草绒布放在女人千千净净的火铺上,蹲下身抚摸两个女儿的头。“那是第一次,”他说,“也是最后一次。”孩子们抿着嘴看着他笑,他挤了一个鬼脸给孩子们,然后反过手捏了捏自己的后颈,又使劲摁了摁自己的太阳穴。他直了身,对吴眼镜说:兄弟,我要走了,不回来了。他没听清吴眼镜说的什么话,也没和吴眼镜多说一句话,回到自己空荡荡的石头房子里,仰面躺在草席上。他并无睡意,也不疲惫,但是他睡了一会儿。他说是好让近似停止的时间把自己拖住,拖到那女人回家的脚步声后面。他终于听到了女人回家的声音。他起身换上那件陈旧又结实的皮夹克,把一早就塞满的旧皮包挎在肩上,出了门,上了路。万事万物的坏都坏在可怕的细节上,他可笑地锁上了门,把钥匙系在了腰上,没有戴上斗笠,没有带走赖以生存的石匠工具。
杨光洋回到了杉东坡。包括他自己在内,没有谁知道他是那个秋季的哪个晚上进入那道山谷的。他记得乌云和黑夜遮住了天,秋雨让人生冷,他走了多久,雨就下了多久。欧老二帮他搭成的窝棚早已经被人拆除。他沿着小溪继续往上,不到八百米就到了溪水的源头。源头往前还有河谷,干涸的河谷有乱石或河沙,旁边稍高的地方有几个洞穴。他选一个早已明了在心的干燥洞穴摸进去,然后在洞中那可笑的泥菩萨身边慢慢躺下。不须他多言,过去的经历已经证明,他不是一个害怕孤独的人,更不是一个害怕被抛弃的人,但是他想快一点睡着,像死了一样,不做梦。他坐在敬老院的木床上很严肃地告诫我:不能梦见女人,不能让那女人现实生活中的任何细节在梦中进出,将你拉到梦外,将你带人醒来之后的任何梦想。他感觉到自己正在火一样发烧,像死里烧,他说他当时笑了,笑着睡着的。让他失望的是第三天中午,他醒了。他无奈地爬起身,昏昏沉沉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他借着一缕阳光,看见身边的泥菩萨在笑。他也笑,直至双腿都迈上欧老二家门前的小路,村寨突然响起的高音喇叭才让他恢复神志。他喊了一声,欧老二出了门,跑过来扶住了他。
身体康复后的杨光洋托欧老二出山买来新工具,然后每天都去帮欧家兄弟铺新房石院坝。白天錾条子石、铲石板,在欧家吃饭,天黑前回到水源头前面的洞穴,直到欧家提前请人装好两间新屋,腾了一间旧房让他暂住。他有手艺,还有不算少的积蓄,简单生活,没有问题。
杨光洋待在杉东坡,没有看见那个女人在并不遥远的石峡子心事重重地忙碌,也不知道那女人突然遭遇的苦难和艰辛。有一天,一个石匠路过,听到他敲打石头的声音。那石匠闻声寻去闲谈。谈到手艺,杨光洋才晓得那女人没有停止搬家行动。她趁着初冬河流水浅,请人把三间木屋拆到龙涎潭边重装,还新增了一间柴房和两间猪圈;房屋勒脚石、木柱石礅子、后壁水承石、檐下阶沿石,都是这位路过的石匠制作铺成的。路过的石匠说:也是奇了怪,河这边住得好好的,非要搬到河那边高坡上,女人犟起来,九十头牛都拉不回。又说:好不容易忙完了,搬进去住下了,为一块般配大门的垫脚石,可怜吴眼镜,他那女人一样的小腿,生生被自己看中的石头滑下坎来砸碎了。叹了口气,那石匠又说:一个养蜜蜂的男人,截了小腿不碍事,难在两个小孩要上学,学校在河这边,难在赤脚医生啊,肥料呀,种子呀,盐巴呀,要啥啥都在河的这边。他侧头看着杨光洋问:是条河都会涨水吧,你说对不对?不说涨水,就说平常的以后,一天天的日子,都靠一个弱女子背过河来背过河去,你说难不难?依我看,哎呀。
为着这通闲话,杨光洋当夜就往石峡子赶。原本只是去打探传言的真假,去了,他就住了下来。他每天都到河边,但那女人路过时只当不认识他,甚至脸都不朝向他。有两次,他在女人赶到河边之前,把放学回家的女儿们背过了河,但他不一会儿就听到了女人大声教育孩子的声音。女人说:人背你你就让人背?他是人还是鬼,你晓得?
杨光洋分辩不得,想哭也不能,把自己关了两天才出门。他出门下河,花了好几天,在河里垒了一道垫脚石。在远处望见两个孩子放学后往回走,到了河边,跳房子一样走在趔石上咯咯笑,过了河,又咯咯笑。他也笑。很多年没那样笑过了,他被自己的笑声吓了一愣,当天就离开了石峡子。
忙完杉东坡的活,是第二年的三月底。杨光洋再进石峡子,河水已经充沛,他去冬垒在河里的石头全被冲走了。他没有再垒过河石头。他过河开采石材去了。
人们看见杨光洋每天都比昨天快乐。他一个人,在离河岸一百几十米外的坡脚,唱着山歌,喊着号子,没日没夜地采石、裁石。在山里生活,流汗不是怪事,毫无理由地天天流汗才是。人问他,他只是快活地笑,从不说出要干什么和为了什么。时间过了两年多,除了给寨上人家打过几套石磨,给邻村人家刻过一口纪念碑,剩下的石头全码在河对面荒地上。条子石和礅子石码成了迷宫,寨上的人们才知道这个快乐的疯子要修一座拱桥。如果他不是因为没有木材搭桁架,不求助大家,鬼也不晓得他要修一座石拱桥。
都知道,河对面山上只有吴眼镜一户人家,人家与他并不相熟,并且人家早已经计划好要开辟一条翻过山去连接山后公路的栈道,生产与生活都会脱离石峡子寨,那么,这座拱桥相较于其他地方的需要,不仅是浪费,是错误,还有些荒唐。但是再浪费,再荒唐,就算是在月亮上修座桥,也是修桥,是善事。这是疯狂的壮举。杨光洋无用的善举点燃了人们莫名的激情。长期以食为天的山民,特别是那些终日被收成奴役的壮劳力,如同热心于不以生育为目的的房事,都不追问个为什么,都愿意提供帮助。义工一天比一天多,号子声一天比一天磅礴,荒唐的热情让人们一天比一天快活。那桥就那样,得到一百三十多个不明所以的村民帮助,在杨光洋的手上接通了两岸。站在高处望,像给碧泉河系了一条没有打结的腰带。
拆除桁架那天,乡里的领导和村委一班人都到了现场。最后一列桁架倒在河水里,发出巨大的响声,所有人都突然安静,时间突然中断了一样。年轻的乡长第一个走上桥头,在桥上跺了跺脚,跳了跳,然后喊一声什么。他们带来的鞭炮被提前点响,人声又起。接着,他们举行了剪彩仪式。之后,在场的每个人都上桥走一个来回。时间还早,村委会组织大家吃新宰的猪肉汤锅,喝最辣的包谷烧烈酒,激情难消,他们又临时开了一个劳务输出动员会,鼓励村民涌出山沟,朝着河流的方向,去沿海城市务工挣钱。年轻的乡长最后讲话,他从村委主委手里拿过铁皮扩音筒,大步走到桥头上,大声喊酒话:这拱桥作证,我们都是可以创造奇迹的人,广东、上海、福建,都在等着我们去创造奇迹。走啊,我的亲人们,去把他们的钱都挣回来。
村组干部搀扶着乡里的领导们走了,杨光洋这才往桥头的石礅脖子上“挂红”。红彩带是他自己准备的,一丈二尺红布,中间扎有一朵红花。暗红色的花蕊用一条围帕扎成。围帕是那女人在那雪夜扎进他脖子的那条。杨光洋突然松了手,彩带往桥下飘落。他走神了。因为他看见,那个女人搀扶着吴眼镜,在桥的上游瞠过了浅滩。之后,她又返回,将两个女儿背过了河。再返回,把行囊背过了河。他没有猜错,那个女人带着她的丈夫和女儿们,要去投奔她家的蜜蜂。但是杨光洋很快就回过了神。他下了桥,跪在河边,捞起被河水湿透的彩带,顺手捧了两捧河水洗了洗脸,又露出笑容。他说,他当时心想:她终归要回来,她们终有一天会走他的拱桥。
但接下来的事情一如过往的无常。第二年六月底,杨光洋将要雕完拱桥拦杆上的最后一组卷草时,突然天降大雨。大雨下了三天两夜,山洪暴发。百年不遇的洪水消退后,杨光洋望见,接着,寨上的人都望见,碧泉河改了道。
因为修桥,杨光洋采尽了拱桥一百三十米外河湾怀里的层子石,缓坡下形成一道六七米宽,二十多米长的石壕。石壕两头的土坡失去了依靠与支撑,被洪水冲塌了。山洪开路,碧泉河改道,从杨光洋造下的石壕直泻而过,连通了龙涎沟。远山冲来的泥石填平了拱桥上下近三百米河床,拱桥的两端都是浑浊的泡影。突然而来的意外和失落情绪,淹没了杨光洋修桥的所有汗水和动人细节,甚至淹没了那段时间的杨光洋。多年以后,只有一个老人回光返照时突然想起,发现拱桥失去河流的当天,天气有点冷,杨光洋站在他房前那棵老柏树下很长时间不说话。一只白鹭弄落树上的雨水,雨水打在杨光洋的额头上,溅起湿淋淋的光芒,像突然发霉生出的白毛,又像寒霜乱降在那一眨眼时间。杨光洋仰头朝天叫了两声,不远处,一只瘦鹅也朝天叫了几声,让人伤心,难听死了。然后,他空着手离开了石峡子。
2023年4月22日,我到重庆办事,顺便拜访了一位祖籍白马村的商人。推辞不得,我参加了商人组织的饭局。商人的妻子出差在外,孩子住校,共进晚餐的有他的岳母和六个定居重庆的白马山老乡。我们边吃边闲聊。聊到白马村的奇人奇事,我提起那座拱桥,除了那商人的岳母,都说没见过。商人的岳母七十多岁,瘦弱,面目清净,语音柔和。她平静地说,“我见过,没走过。”见大家都望向她,她又说:“那是天下最美的石头桥。”喝着酒,看着老人的微笑,我竟莫名觉到一种被掏空了的虚脱感。那种感觉来得很突然,我的身心一时失去支撑,头一重,伏在了饭桌上,他们都以为我是不胜酒力。
5月28日,我被调到另一座大山里继续驻村。村名叫两沿,村子在一条大河的两岸。前往报到之前,我专程去了一趟乌江镇。去看望杨光洋。这是我们摘除口罩后的第一次谈话,谈了100多分钟。
这次所谈已经不再重要,但往事如前程,永不停歇,无论多灵敏的急刹,多轻盈的存在,也会在时光的大道上留下擦痕:1994年秋,60岁的杨光洋回了一次石峡子。他决定用余生刨开桥下的泥石,堵住歧路,让碧泉河回归原来的河床。可是他面临的问题已经不只是以前的问题——旧河道与河边的滩涂早巳成为平地,成了别人家的良田,要实施自己无从解说因果的计划,他得先花钱买地。他把离开石峡子之后的时间都花去难过了,哪有钱买地呢?2013年夏天,公路通到了石峡子。通车后不过十天,杨光洋又来过,当天就走了。2018年腊月,杨光洋再一次来到石峡子。他已经84岁。他不仅筹够了买地所需的钱,还筹够了支付挖掘机作业的钱。当时,石峡子还有二十七个人长住,全是健忘又热心的老人。老人们帮他联系到旧河道上那些土地的主人。主人们都觉得可笑,但是都表示愿意无偿献出土地,说只要政府没有意见,完全可以让这满头白发的老头再撒一次野,怎么野都无所谓。出入意料的是,杨光洋什么也没做。他披着一件六成新的蓝布大衣,在河岸上站了半个上午。空中无色,不晓得他看到了什么,突然快活,唱了一首儿歌。然后,他顺着河边的小路,像个孩子一样,踩着自己的影子,自以为是悄悄地离开了。
责任编辑 刘鲁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