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4年第4期|王玉珏:日落起舞(节选)
导读
小说以一个短暂的时间断面,聚焦刻画了一群失意的人:退休失势的老局长,沦为羊肉店老板娘的昔日“飞天女神”,少年得意、如今陷于庸常琐碎的中年男人,和没有舞蹈天赋的平庸小女孩。在人生境遇的起伏落差中,他们各自承受生活的真相与辛酸。但在落日中重新起舞的小女孩,仍然有新鲜的勇气去选择、去坚持,去扭转父辈的平庸。
日落起舞
王玉珏
送跳跳去舞蹈班的路上,我打了两个电话。
第一个是打给我爸的,我问他坐上车了没有。网约车是我一大早替他叫的,今天我表弟结婚。请柬上写得很清楚,婚礼11点58分准时开始,现在出门应该正好。结婚是大事,本来说好的,一家人都去,但我和我妈临时都有事。我妈是颈椎病犯了,她颈椎的毛病是老毛病了,一发作至少得一星期。我也有事,今天轮到我当志愿者——跳跳她们舞蹈班每周需要一名家长当志愿者,这周正好轮到我。
第二个电话就是打给跳跳舞蹈班的苗老师的。舞蹈课结束之后,我想请她吃个饭。临时起意,所以电话必须得尽早打,不然等苗老师进了舞蹈房,换上练功服,就没办法接听了。跟我爸通完电话,公交车正好停靠燕山立交桥东站,我看了一下时间,9点17分,这个点儿她应该还没出门,或者正在开车去中心的路上。果然,电话一打就打通了。我自报家门,我说我是跳跳爸爸,今天的家长志愿者,中午跳跳想和您一起吃顿汉堡。我没说吃饭,也没说请,而且还是打着跳跳的旗号,我不想给她任何拒绝我的借口。果然,苗老师很轻微地犹豫了一下,然后一口答应了下来:“我请跳跳跟您吧。”
舞蹈课每周一节,都是星期天上午,上午10点到12点,两个小时。两个小时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打发起来还是有点难度的。中心这一带离我辞职前的工作单位不远,地形和环境我很熟悉。西门对过是个公园,一到周末就成了老年人的天下,下棋的、跳舞的、唱歌的、锻炼身体的,各种扎堆。从公园南边一个角门出去,五百米之外有一个文化市场,也是相当热闹,卖许多跟文化有关也无关的东西,笔墨纸张、花鸟虫鱼、核桃手串、蜜蜡像章、邮票钱币等等,很多玩意儿在商场甚至淘宝上都买不到,只逛不买也不烦,一圈下来一个多小时就过去了。
今天我不想逛,懒得动,腿沉。脑袋里也沉,像灌满了水泥。昨晚喝大了,警校同学聚会,一年才聚一次,必须得尽兴。不光是同学,还是同乡,那一届我们一个县一共考上来八个,留下了五个,自封“五虎”。“五虎”毕业后每年都要找机会搞一下。大家轮流做东。昨天做东的是我,主题是庆贺,庆贺“二虎”戴佳栋高升,副转正,昨天正好公示到期。五个人里头我跟戴佳栋关系最铁,上警校时连搓澡巾都混着用,他的喜酒理应我来张罗。就在我自己家开的火锅店搞的,也是戴佳栋意思,现成的家宴,何必舍近求远?再说了,正好也见见老板娘,多少年没见了。戴桂栋说的是黄雁。确实,好多年没见了,起码十多年了,毕业之后就没见过。他问我现在黄雁还跳不跳舞了,当年共建晚会上她代表她们职校跳的那个《敦煌飞天》我到现在还记得呢,好家伙,腰那叫一个软,台下百分之九十的男生眼睛都是直的。“还飞天呢,”我笑着说,“现在能蹲下就不错了。”
天气很好,无云,蔚蓝,响晴。公园里人很多,所有的长椅和石凳几乎都被占满了,我在靠着树荫的绿化带旁随便找了一个位置坐了下来。眼前是欢乐的海洋,一群老年人在载歌载舞,载的不是普通的广场舞,是那种带着很强的表演性质的民族舞,演出服无比艳丽,个个舞姿也很稳健,一看就是有底子的,年轻时一定学过几年。很多人都被吸引过来围观,这里面也包括我,一支接着一支,一曲接着一曲,就这么一路跟着看了下来。可能是坐得时间有点久了,原本就不太严实的那点树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我,太阳当空照在我的头顶上,但我还是不想动。头皮很烫,可我却感到额头上丝丝发凉,用手摸了一把,果然是一层虚汗。摸到汗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现在需要一瓶饮料,芬达、雪碧、百事、可乐,随便什么都行。
最近的一家超市在公园对面,需要过一条马路。马路不宽,但来来往往的车辆很多,走过去花了一些时间。我拿的是一瓶百事,刚扫码付了款,电话响了。是戴佳栋打来的,不放心,问我情况怎么样。昨天我送他们从店里出来时,从绿化带一直吐到了排水沟。我说没事,那点酒算个屁。他在电话里等了一会儿,似乎在分析我语气里的成分。我感觉到了他在分析,又重复了一遍:“真没事,我人都出来了,送跳跳来上舞蹈课呢。真要有事我还能出得了门?”他停了一下问我:“没开车吧?”我说没有,坐的公交。他说:“昨晚喝那么多,你现在开车肯定还算酒驾。”我有点不耐烦,那瓶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百事已经属于我了,此刻正湿漉漉地在我手里攥着,但因为接着电话,我没法腾出另一只手来把它拧开,对碳酸的强烈渴望让我的喉咙不由自主地一阵阵紧缩。但我还是耐着性子回答他:“放心吧戴处,犯法的事情咱从来不干。”
一瓶百事一口气喝掉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分之一拿在手上。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等着胸口里那个体积很大的嗝打出来,然后拧上瓶盖,走出超市。出门的时候我看了一下时间,11点38分。差不多了,可以进去了。
舞蹈班清一色小姑娘,家长志愿者通常都是由妈妈们担任的,爸爸很少。二十多个孩子,差不多半年左右一轮。过去都是黄雁来,我还是第一次。两天前我就主动跟她说了,这次我替她来,正好可以有理由不去参加婚礼。工作量其实不大,提前十五分钟进教室,录几分钟的教学视频发到群里,然后带队到中心大门口,等着家长们把各自的孩子领走。苗老师今天的课结束得稍微有点早,我脱鞋进去的时候孩子们正在休息,边休息边等我。见我进门,苗老师很响亮地拍了几个巴掌,集合,整队,各就各位。舞蹈教室是中心所有教室中最大的教室,一间至少两百平方,加上还有一整面墙的镜子,看上去感觉更大。
这节课的内容还是继续排练《留连戏蝶》。下个月9号,她们要代表中心去参加三年一届的“小荷花杯”预选,先是市里,然后省里,然后全国。中心今年一共只有三个参赛名额,其中一个给了苗老师。压力很大,除了考级,苗老师这段时间一直都在忙这个。舞我是第一次看,但曲子听过。好听。最近这些日子我经常在家里听到它,跳跳没事就在客厅跟着电视练习。留连戏蝶,名字也好,有诗意,我当时顺手就在手机上百度了一下,果然是从诗里来的: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杜甫的诗。我边录视频边看她们跳,通过手机屏幕看。我记得跳跳刚上一年级送她来的时候,她们还是一群小豆芽,转眼都成大姑娘了,大到我都有点不太好意思直视她们了。
今天有三个请假的,一共来了十八个。其余十七个全部被接走以后,就剩下了我和跳跳。我们俩站在中心西门警卫室旁边的一把遮阳伞下面等苗老师。15分钟之后,中心的老师们陆陆续续出来了,离得很远我就看见了苗老师。我拍拍跳跳的肩,跳跳也看见了,跳起脚来很响亮喊了一声“苗老师”。然后我们毫无必要地从遮阳伞下面走了出来,以示迎接。苗老师下午1点半还有课,练功服没换,外面直接套了一件防晒衣。防晒衣有些大了,袖子和下摆都很长,她抬手跟我们打招呼的时候就像挥了一下水袖。
1点半的课,时间应该还是很充裕的。计划不变,说好的吃汉堡,那就还是吃汉堡。中心西门出来从最近的一个人防通道入口下去,两百米不到上来,路口就有一家汉堡王。
我点的是套餐,三个人的。三个人用了两张桌子,我和苗老师一张,跳跳自己单独一张。单独一桌的跳跳很快就吃完了属于她的那一份,然后伸手问我要手机。黄雁不在,我的手机就等于她自己的手机。为了不打扰我们,同时也不被我们打扰,她拿到手机后起身远远地另找了一张桌子,离我们十万八千里。我扭头看着她那副埋头扎在手机里的样子,感到有些难为情,小小年纪就戴上了一副眼镜,尽管戴着眼镜眼珠子还恨不能贴在屏幕上。眼镜是三年级配的,刚配的时候是一百五十度,现在已经快四百度了,以平均每年五十度在增长。坐在对面的苗老师仿佛留意到了我的难为情似的,笑了笑,告诉我说:“该注意还是得尽量注意一下——跳舞有两样是最忌讳的,你知道吧?一个是胖,一个就是眼镜。”胖我知道。黄雁从当年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就不吃晚饭,一粒米都不吃,一直坚持了很多年。但是黄雁不戴眼镜。“下个月9号比赛,可以考虑到时候让她戴一下隐形眼镜,不戴的话可能会影响平衡感,另外我在台下有些引导也怕她看不清。”苗老师说着,顺手对我演示了几个训练和比赛时她常用的几个引导手势:分开、前进、停止等等。
我没想到话题这么快就来到了这里,一步到位,本来以为还需要绕一点圈子才行。时机很好,我不想错过。我决定抓住机会,开门见山,我说:“苗老师,下个月的‘小荷花杯’,我们不参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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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全文见《花城》2024年第4期
王玉珏,1983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济南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见于《收获》《当代》《钟山》《十月》等刊,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等选载;曾获全军军事题材中短篇小说奖,第四届、第六届泰山文艺奖(文学创作奖),《山东文学》年度优秀作品奖等;出版《游与岸》《恐高》《假面先锋》,长篇小说《泱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