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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文学》2024年第8期 | 棵子:老人屋
来源:《四川文学》2024年第8期 | 棵子   2024年09月06日08:47

小丫头屁颠屁颠地跟随年迈的爷爷回到家的时候,天刚刚擦黑,厨房那盏浑身乌黑的油灯吃力地跳跃着橘红色的火苗,将如纱似的朦胧火光投送到院子一角。她家的母狗骨瘦如柴,正躺在那儿奄奄一息模样,肚皮上的呼吸一起一伏,像是发大洪水的时候那些巨大的波涛。小丫头知道母狗饿得快不行了,她甚至可以听见母狗肚子里咕噜咕噜响的声音。此刻,她跟母狗一个样,也饿得乏极了,真想像母狗那样躺下去,休息一会儿。但她没有,她还是拖动小小的脚步,一步步跟随爷爷走进厨房。厨房本来有点昏暗的灯火,因为爷爷高大身躯的遮挡,加上小丫头的挤塞,整个空间瞬间逼仄起来,灯火显得更加昏暗了,似乎连那油灯也开始喘气了,有气无力的样子。

奶奶弓着身子蹲在灶头旁洗东西。流动的水声像是刺破黑暗的星光,毫不含糊地传到小丫头的耳朵里。她知道奶奶正在弄吃的。奶奶的身边就是那口硕大的水缸,水缸的阴影此刻像是一头猛兽一样把奶奶整个身体吞噬掉,看过去,如果不是水声的提醒,还真一时发现不了奶奶。

爷爷走到破旧乌黑的餐桌旁,顺手拉过来一张断了一条腿,前不久刚被阿爸采用一根竹子和一条破牛绳扎起来的椅子,他像是泄了气的皮球那样,一屁股坐了下去。他坐下去的时候,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吱声,像是一群饥饿的老鼠在抗议着主人。爷爷坐稳了身体,抬头瞅瞅奶奶,说道,他们还在社禾坛开会。说罢他长长叹息一下,这让他更像是一个泄气的皮球。小丫头知道爷爷对奶奶说的是她阿爸阿妈。而且她还知道他们在开什么会:听说山塘那边快要崩塌了,他们此刻正在大队长的领导下开着紧急会议,全村有力气的男女都在,激烈争论着如何去抢险。这个山塘据说是长湖村人的命根所在,没了山塘,长湖村人就没了活头。所以,长湖村人即使不吃不喝,饿得脑壳冒烟也得保护它。在小丫头跟随爷爷离场的时候,她还听见一个男人发誓要在天亮之前消除隐患。

奶奶不吭声,还在洗东西,她好像没听见爷爷说话。她的右手有时抬高几寸,把盆子里的水带上来,掉落下去的时候水声会更响亮一些。小丫头看着奶奶洗东西,冷不防说道,四太太快要死了!

这话是小丫头对着奶奶说的。奶奶仍不吭声,也不抬头,洗东西的两只手却停了下来,好像是听到了不该听见的消息。爷爷抬手轻轻拍了一下饭桌,说道,小孩家不要乱说。

奶奶又继续洗东西。一阵风吹进来,油灯的光亮移了移,这下让小丫头看见了奶奶正在洗的树皮,它们挤在一个小小的盆子里,像是一群死老鼠。小丫头知道这些树皮被奶奶洗干净以后,放进锅里煮开,然后伴上一些米糠和野菜,就是一顿果腹的美餐。这么想时,她顿时口生甜津,肚子也叫得欢了。她摸了摸肚皮,像是摸着一头蠢蠢欲动的野兽。

对爷爷的斥责,小丫头并不以为然,她继续说,她进了老人屋!她的声音有点稚嫩,像是刚刚长出来的竹笋,在厨房里很响亮地回荡着。爷爷不出声了,他扭头看了看小丫头,眼神显得有点惊讶,又有点淡然,好像这个消息是他意料之外的,又是他意料之中的。

奶奶洗好了树皮,站起来的时候身体晃了晃,像是头晕的人支不住身子。她还是不说话,转身抱上盛放树皮的箩筐,慢慢走向灶头。灶头那边的锅头敞开着,像是一个饥饿的嘴巴。小丫头走上几步,问奶奶,你说四太太什么时候死呢?

奶奶没有停下做饭的手,头也不回地说道,她死不了。这话让小丫头听了有点吃惊,更多的是失望。她抬起右手不断挠脖子,好像上面有毛毛虫。爷爷对奶奶说道,哎,我们还欠四妹一个人情呢。奶奶沉默许久,说道,是啊,我们得还。爷爷不说话了,一下子掉入沉默的深渊。这个时候,屋里的三个人都沉默着,像是各怀心事。小丫头忍不住又说,我听说四爷爷叫人去打棺材了呢。爷爷一听生气了,又轻轻拍了拍桌子,小声吼道,乌鸦嘴!奶奶也护着爷爷说道,小孩子别胡说八道!我们的四奶奶是个好人,会长命百岁。小丫头见两个大人都不帮自己,只好长长叹一口气,不再说话。

阿爸阿妈回来的时候,家人都吃过了饭。母狗也喂了一些米汤。阿爸说明天再去抢险,今晚还得轮流值班看护山塘。阿妈叫他早点睡,第二天还要折腾一天呢。小丫头肚子没那么饿了,洗了手脸就上床睡觉,一躺下就进入了梦乡。她梦里看见四太太的棺材被一群人抬回来了,跟在棺材背后的那群人是做斋的人,他们手里拿着各种法器,神情古怪,又欢天喜地的模样,像是在赶赴一场喜宴。

小丫头醒来的时候,太阳升得老高。昨晚小丫头睡得甜、睡得死,以至于醒来时嘴角黏糊糊的。不用多说,这是满嘴角的口水。她有睡觉淌口水的习惯,常被朋友取笑。这冬日里的太阳挂得高高的,像是一个高高挂起的灯笼,存心来找小丫头笑话似的。爷爷奶奶不见了,阿爸阿妈也不见了,院子里的母狗也不见了。家里只剩下小丫头一个人,忽然她觉得有点孤单,有点寂寞。她感觉还是肚子饿,就走向厨房。这一排平房,泥砖黑瓦,厨房就在最西边的头间房。推开厨房的木门,她看见一块煎饼,放置在餐桌上的一个小盘里。小盘子像是一个可爱的摇篮,盛放着一个讨人喜爱的宝贝。很久都没吃过煎饼了,就是闻也闻不到了呢。小丫头三步并作两步,饿虎一样扑上去,抓起煎饼就吃,腮帮子鼓得像是一个鼓。吃完煎饼,肚子里有了内容,小丫头开始琢磨家人的去向。阿爸阿妈绝对是去抢救山塘了。爷爷奶奶也有可能是去做帮手了,但也有可能不是。因为他们年纪大了,村里人不敢动用他们这些老人。村里还有不少这样的老人,他们一老,就变得舒服极了,天天守在老屋里烤火,不用干活了。

村里的人似乎都跑光了,整个长湖村显得空荡荡,像是饿极的人肚子里毫无内容。小丫头沿着弯曲的村道走了走,温暖的阳光打在脸上,有点冻人的寒风钻入她的脖子。荔枝树和龙眼树一棵棵站立村头村外,像是睡熟了一般,毫无生机。长湖村面积不算大,大大小小的泥砖屋密密麻麻堆满了整个山坡。山坡前是两道合流的小溪,一条自东北向南,一条是自西北向南,合流的地方是一片茂密的竹林。溪流以外就是田野了。山坡后面,也就是村子背后就是一个茂密的树林,孩子们也叫作森林,那里长有许多高大的树木,蓊蓊郁郁的,时常传来奇怪的鸟叫声。

小丫头不太敢靠近树林,所以当她沿着村道向北走了大约十分钟,她就琢磨着掉头回家了。不过她停下脚步想了想,没有掉头回家,而是向左拐,走向了社禾坛。社禾坛的四周散落着许多老屋。村子的集体厕所也就在这里。所以,这里上下里外总是充斥着一股特殊的气味。她走到四太太家的老屋,远远就看见有人影在晃动。小丫头揉揉眼睛,看清楚了是四爷爷在他家老屋门口又跪又拜,面前放置着一炷香,香气缭绕。四爷爷看上去显得有点滑稽,他像是在求神,又好像是在驱邪。

小丫头此时最关心的是老屋里面的四太太,不知道究竟死了没有。如果死了就太好了。她四处张望,充满温情的阳光下看不到做丧事的迹象。棺材没像梦中那样抬了回来,更看不到做斋佬的身影。总之,四太太极有可能还活着,或许正像奶奶说的,她要活一百岁呢。这么想时,她心里多少觉得有点难受,像是失去了什么重要的礼品。

当她还想走近一点,一窥究竟的时候,忽然有人从背后拉住了她的衣服。她扭转头一看,竟然是大猴子。大猴子是小丫头家隔壁不远的三叔的孙子,比小丫头大两岁,但身体单薄,手长脚长,身上没有半两肉,看起来像只猴子,因此看起来跟小丫头就像同龄人,没什么区别。他拉住小丫头的时候,把那两片生锈一般的嘴唇凑到小丫头的耳朵旁,神秘地说,她还没死呢!

小丫头吃了一惊,她没想到除了自己,还有别人关注四太太的死。她反问一句,她什么时候死?她尽量压低声音,好像防止被四爷爷那边听见,也好像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冷静,需要装模作样一番。大猴子神秘兮兮地说,跟我来!

大猴子带着小丫头走向村子西头的竹林,竹林下面就是小溪流。竹林附近有一些空地,空地上不知谁从小溪挖上来许多细沙,那些细沙像是一个个巨大的馒头,堆放在空地上。大猴子走路的样子有点滑稽,左腿迈开的时候右腿似乎有点支不住,右腿跟上的时候左腿不断打战,这样在小丫头看来好像就是一只喝醉的猴子。小丫头默默跟在他屁股后面走,不知道他要带她去干什么。

大猴子走到竹林边,转身神秘地朝小丫头笑笑,伸手指了指灌木丛边的一个细沙堆,说,我们玩个游戏!小丫头不知道大猴子说的游戏是什么游戏,两腿站着不动。冷风有点大了,朝她脸面滚过来,像是撒来一把冰冷的蚕豆。这里因为竹林的遮蔽,温暖的阳光照射不到,不仅有点阴暗,而且显得有些清寒。小溪的流水声似有似无,不断提醒着周围的事物哪里有水。大猴子又神秘地笑笑,摇摆着身体走向竹林,弯腰钻进去,一阵窸窸窣窣之后,手里拿出四五个竹壳,一股脑儿扔在小丫头跟前,指着它们说,你看我的!

他蹲下了身子,那样子真像是马戏团要表演节目了。他拿起一个大竹壳,往竹壳填满了细沙,然后把竹壳平放地面。小丫头瞬间仿佛看见了一道美味的佳肴。大猴子不吭声,继续拿起另一个稍小的竹壳,用力扯扯,然后小心翼翼盖住竹壳上的细沙,大概盖住三分之二左右。剩下的细沙部分裸露出来,像是冬天没有帽子戴的人露出头颅。大猴子伸手在细沙上鼓捣几下,好家伙,一个貌似坟墓的东西跳进了小丫头的眼帘,她有点害怕地叫道,你想干什么?

大猴子不急于解释,他脸带神秘地笑,不慌不忙走到灌木丛边,随手摘了几个野果子,红的、青的、半红半青的,都有。小丫头看见大猴子把野果子恭恭敬敬地摆在坟墓的前头,那样子极像是要拜祭了。她心里知道七八分了。

当大猴子找来几根手指长的竹枝,像模像样地插上去,小丫头完全可以肯定大猴子玩的是什么游戏。她不喜欢这样的游戏,觉得好像有点不太吉利,也有点让人害怕。大猴子上完香后挺直身子,忽然除下裤子,掏出小鸡鸡。小丫头有点害羞,扭转了头,问道,你要干什么?大猴子开心地说,我要给四太太敬酒呢。说着,一股热腾腾的尿水从大猴子的两腿间倾泻而下。小丫头听见大猴子说是给四太太造坟墓,虽然觉得有些惊讶,但也觉得好极了,扭头便跪拜,双手合十,像模像样地磕头,嘴里还念念有词。大猴子敬完酒也跟着下跪,小声祈祷着,阿公阿婆,今天吃饱饮饱,祝四太太早点死掉。小丫头说道,大猴子,你拜错了。大猴子扭头问,什么?他的脸色有些发青,小丫头这才清楚看见,估计是他饿极了,找不到吃的形成的。有人说这是饿斑,跟尸斑差不多。

小丫头说,我们拜的不是神,是四太太的坟墓呢!这时大猴子才大梦初醒一样挠挠头,说道,我差点搞错了。说完他又改口念道,四太太,你快点死吧,你快点死吧……小丫头又叫道,大猴子,你又错了!大猴子又扭头疑惑地问,我哪错了?小丫头有点生气地说,四太太不是死了吗?这就是埋她的坟墓。大猴子听完傻笑一下,说道,对,我差点忘了呢。

两个孩子给四太太念了不少经,结伴往回走的时候,看见四太太老屋那边没个人影。阳光斜照在她家老屋的门槛上,白花花的,让她家老屋显得更加破旧,里外透出死亡的气息。按照村里的习俗,谁家老人病重了,就请回老屋躺着,慢慢等死。别的地方好像也是这样,小丫头的外婆当时也是临死前被抬到一间破屋子,阿妈说那是老人屋。外婆就是在老人屋咽气的,后来老人屋就没人敢去住了。在人们的眼里,老人屋就是不吉祥的东西。四太太现在被抬回老人屋了,等待她的就是死神。

小丫头想尽快远离这里,她迈动脚步右拐,想直接回家,但大猴子又拉住了她。他抬手指了指四太太的老人屋,说道,我们去看看?小丫头赶紧摆手说,不要!大猴子说,怕什么!小丫头迟疑着,她内心还是拒绝的。大猴子说,反正她还没死成。大猴子这话倒像镇静剂,给了小丫头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是啊,她其实就是很想知道四太太怎么还没死。大猴子又推推她,走吧。这样小丫头就半推半就了,跟随大猴子走向四太太的老人屋。

老人屋没有门,小丫头看见屋子里面也没有床,只是在屋角放了一张旧的草席,草席上挂了一副看不出破烂的黑蚊帐,就算是四太太等死的床。透过黑色蚊帐,似乎可以看见四太太瘦小的身体的轮廓,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里头,像是死了一般。

四爷爷明显去了哪里,这里除了屋顶有风刮过的声响,没别的动静。大猴子把脑袋探入门口,小声说道,喂,你死了吗?屋子里面没有动静,只有回荡的声音。小丫头还看见四太太的蚊帐被黑色的风轻轻掀动。大猴子又提高了点分贝,叫道,喂,你为什么还不死?屋子里还是没有声音,好像里面根本没人。小丫头忍不住了,随声叫道,你快点死吧,我们饿……她还没说完,忽然蚊帐里头传出石破天惊般的咳嗽,像是一头猛兽忽然发了狂。两个孩子受了惊吓,面如土色,拔腿就跑。

午后阿爸阿妈回来了,爷爷奶奶也回来了,他们浑身都是泥巴,脸上也有一些。他们疲劳不堪,看见凳子就想坐。不过让小丫头开心的是,他们还带回来几个煎饼,它们在通过黑瓦缝隙投下来的光线下泛着刺眼的油光,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小丫头情不自禁吞了一口口水,抓起一个煎饼就狼吞虎咽。大人们有气无力地坐着,也不阻拦她吃东西。这是他们从牙缝间节省下来给孩子的口粮。小丫头津津有味地吃着煎饼,心里头想,要是天天都有险抢,那实在太好了!

午后的太阳可以忽略不计,北风大一点了,似乎把温暖的阳光吹跑了。整个长湖村渐渐笼罩在一片阴沉之中。抬头看天,乌云越来越多,像是要下雨。风吹得竹林沙沙响,那些荔枝树龙眼树也在寒风中颤抖着,不断掉下枯叶。小丫头低着头,行走在村子的小路上,像是一条无家可归的小狗。她肚子里空荡荡的,脑子里什么也不想,但她时常还是想到四太太,觉得她熬不久了。她走到了村子最老的荔枝树旁,忽然发现树根下有个人在蠕动。她快速走上去,发现竟是大猴子。他此时正趴在荔枝树根上,伸出舌头舔树根上的什么东西。他的舌头伸得老长,像条老狗贪婪地舔舐着树皮,陶醉的神情让人看了也妒忌。小丫头定睛一看,看见他舔的树皮上面有一种类似蛋糕的东西,白黏黏的,而且似乎还有一种奇怪的芳香。小丫头问,大猴子,你吃什么?大猴子听见小丫头的声音了,舔的动作加快了,好像害怕别人和他抢吃。如果说他之前慢舔是一种享受,那么他后来快速舔舐就是一种警惕,他要将这食物完全据为己有。他吃完了东西,有点心满意足地抬起头来,瞅瞅小丫头,说道,你不懂。小丫头被他弄得发蒙了,又问,好吃吗?大猴子说,还可以。小丫头又问,这是什么?大猴子说,我不知道。小丫头说,你不知道还敢吃。大猴子拍拍胸脯说,还有什么我不敢吃的!

小丫头瞅瞅大猴子,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这些天,她跟他一样,到处找吃的。凡是能吃的都尝了个遍,也都吃光了。人们全像嗅觉灵敏的猎狗,沿着大地一遍遍寻找过去,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地方。那些草根、花果、树皮,全都是他们捕获的对象。小丫头没想到大猴子竟然能在荔枝树根下刨到吃的,真是让她敬佩不已。她转移话题问道,四太太死了没有?大猴子好像忘了一样,说道,对了,她死了没有?小丫头觉得无趣,不想跟他说话了,转身要走开,大猴子又抢上一步拉住小丫头,说道,我们去看看七爷,他好像也生病了呢。小丫头听了有点开心,说道,那他是不是也要快死了?大猴子说,我看迟早的事。小丫头出力拍了拍大猴子的胳膊,说道,我们就去。

两人沿着村道往东走,拐过了四五家老屋,到了七爷的老屋。七爷的老屋更破旧,屋顶上的瓦片乱七八糟的,像是被谁存心捣乱过一样。小丫头怀疑他家的房子肯定遮挡不了风雨,可怜的七爷还要住这样的房子真是造孽。不如早点死了好。她悄悄在心里念道,但不敢说出口来。

七爷这时正坐在屋檐边晒太阳。其实现在根本没阳光了,只是太阳走了,他还懒得挪身而已。他满脸皱纹,皱纹上写满了憔悴,一看就是一个生了重病的老人。大猴子说,七爷的儿子们都不怎么理他了,让他自生自灭。七爷听见了人声,懒懒地抬头看过来,大声叫道,喂,小鬼!

孩子们慢慢走到七爷的老屋跟前,与七爷保持着半米距离。七爷张开嘴巴说道,谢谢你们还记得老身。大猴子张嘴就说,我们来看你了。七爷听了很开心,那种满足感像是从脸皮上钻出来的一样。他说,你们有心了,我死也死得开心了。小丫头咧嘴说道,那你什么时候死?七爷听了摇头笑了笑,我怎么知道,阎王叫我二更死,那就熬不到三更。小丫头听了不开心了,问道,阎王是谁?

七爷又一次被小姑娘逗笑了,他伸出双手摸摸脸颊,两只手掌都黑黢黢的,他说道,他啊,本事可大了,想要谁死谁就得死!小丫头和大猴子听了面面相觑,他们没想到天下有这么神通广大之人。大猴子又追问道,那他住在哪里?怎么找到他?七爷又被逗笑了,他指了指大地,说道,他就在阴曹地府里,你们可不要去找他哦,会没命的!

孩子们被七爷弄糊涂了,他们走开的时候还在讨论着怎么找阎王,要是能找到阎王就好办了,想让谁死就谁死。大猴子说,四太太第一个该死。小丫头说,就是。走了大概十几步,大猴子又提议去看看四太太。小丫头没说不想去,两个人于是又沿着村道向左拐,直奔四太太的老人屋来。快要接近老人屋的时候,他们听到了一些嘈杂的声音,好像是有一群人在商量什么,有的还在手忙脚乱地准备什么,总之整个场面有点混乱。但小丫头用心观察,没看见棺材,也没看见做斋佬的身影。估计四太太还不肯离开四爷爷呢。小丫头忽然有点失望,大猴子也直愣愣站着,看着眼前的一切,无可奈何。最后两人商量着明天再来,说完就各自回家找妈去了。

吃晚饭的时候,小丫头问起阎王的事。阿妈说,哪有什么阎王,骗人的东西。爷爷说,有啊,就住在阴曹地府里。小丫头不信阿妈,她信爷爷,就问阴曹地府在哪里。奶奶问小丫头找阎王干什么。小丫头口无遮拦说道,我叫他让四太太早点死!这话犹如晴天霹雳,把大人们吓蒙了,他们像是被鬼魂附了身,动弹不得。阿爸是第一个醒过来的人,他盛怒之下一巴掌打在小丫头的脸上,小丫头被他这么一打,嘴角流出了鲜血,碗筷也掉落下去。阿妈说,打得好!奶奶心疼地说,孩子不懂事,别打人。爷爷看了看儿子说,是啊,你的脾气要改改。阿爸不理家人怎么说他,他对着小丫头吼道,小畜生,要不是她,你早就没命了!小丫头不知道阿爸说什么话,她弄不懂,只是脸上的手印热辣辣的,像是一顿火在烤着。阿爸又气愤愤说道,忘恩负义的家伙!

这个夜晚小丫头睡得极不踏实,不知道是不是被阿爸打的缘故,或是因为肚子实在饿。她上床后又喝过几次水,但都化作尿液排出了体外。那水像是到她肚子里游逛一番似的,并不给她带来半点实惠。窗外有点月光,淡淡的,像是面粉一般,但不能吃。有什么动物在屋子周边轻轻地叫,她听起来有些陌生,又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她想肯定是自己家的母狗。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去的,也许是饿晕过去的。

她是被一阵阵狗叫声吵醒的,那狗叫声既有自己家的母狗,也有别人家的狗。清晨的温度有点冷,北风更显得冻人,从破窗户外面往里面直灌。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被狗叫声吵醒的,还是被北风刮醒的,也有可能是被饿醒的。她不想追究是什么原因,她此刻只知道自己肚子好饿。饿了一整夜,肚子是越来越生气了,像是要撕扯她一般。

起床的时候小丫头听见了远处隐约传来一些哭啼声,不像是婴儿的哭闹。她忽然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正想跑出门去一探究竟的时候,忽然有人猛击窗户,而且那人大声叫唤,小丫头,死了!小丫头,死了!那人就是大猴子,他的声音显得极其仓促,也极其兴奋,像是打了鸡血一般。小丫头赶紧转身跑过去,推开破窗户,问道,真的吗?

大猴子上气不接下气地点头说道,骗人是小狗!小丫头又赶紧扭身跑出房间,朝大猴子直奔而来,那得意的样子好像是她忽然吃了一大顿美餐,有了无穷的力气。他们立刻手携手朝四太太的老人屋跑过去。早晨的空气异常凛冽,跑动起来人实在受不了,小丫头就叫大猴子停下脚步,慢慢走。大猴子依了小丫头,不再跑了,但他的心在跑,她完全可以感受得到。

四太太的老人屋一片繁忙,人来人往像是集会一般。那些撕心裂肺的哭声就是从老人屋的深处传出来的,那里好像成了不幸的深渊。刚开始小丫头还有点同情,眼眶一红,差点掉泪。但很快她又忍住了,叹一口气说道,她终于死了!大猴子笑着说,她死了!

很多人跑来给四奶奶处理丧事,她家的老人屋一开始是非常喧嚣的,渐渐地,这种喧嚣转移到了阿公厅。四太太的尸体也被收敛到棺材里,被许多人抬到了阿公厅。阿公厅才是做法事的地方。老人屋一下子恢复了平静,像是一块大石头砸入了水潭,水波荡漾之后,渐渐恢复平静。看着空荡荡的老人屋,小丫头忽然有一股莫名其妙的落寞感,好像那屋子是一个人的心脏,忽然被哪个淘气鬼掏空了。

四太太的灵柩停放在阿公厅的正门右侧不远处,旁边供奉着香火,北风扫过来,香火忽左忽右,但总是不灭。还好,天空没有下雨,否则这香火早灭了。小丫头盯着那香火出神,好像看见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大猴子拍了拍她的肩膀,把她从神思中拉回来,他对她说道,做斋佬来了!

小丫头按着大猴子的手指看过去,果然看见一群穿着奇怪服饰的道士缓缓走过来。他们并不急着给人做法事,好像一个人的死是微不足道的。小丫头忽然对大猴子说,我们回家吧!大猴子不肯,他说好不容易盼她死了,他要等。

做法事的声响给整个长湖村蒙上了异常悲凉的色彩,村子里的人,无论大队长,还是别的社员,有手有脚的都聚到这里帮忙。一个人的死总是拥有巨大的号召力,让许多人凝聚在一起。鞭炮声、牛角声、铜锣声、铙钹声,时而单独响起,时而集中迸发,将整个村子带入另一个氛围。哭声连着哭声,搅拌着阴冷的风,飘荡在村子的每个角落。

午饭吃得很简单。阿爸阿妈都去四太太家做帮手了,不回家吃饭,他们都在四爷爷家吃丧饭。爷爷奶奶没什么胃口,吃得很少。小丫头吃了半碗树皮粥,也不想吃了,把筷子搁到了碗上。爷爷流泪了。奶奶流泪了。他们都用手掌擦泪。他们就这样默默流泪,默默擦泪。这个阵仗可真把小丫头吓着了。她疑惑地问道,爷爷你哭什么?爷爷不吭声,还在擦泪。小丫头又扭头问奶奶,奶奶你哭什么?奶奶揉揉眼睛,说道,小孩子你不懂!爷爷带着一些哭腔说,你四太太是个好人!小丫头听不懂。爷爷就说,爷爷奶奶阿爸阿妈都是好人,是不是?奶奶伸手过来摸摸小丫头的脑袋,叹了一口气。

法事接近尾声了。小丫头到达现场的时候,只见地坛正中央堆起了如山似的纸品,有纸钱、房子、衣服、车马等等,它们五颜六色,层层叠起,这是准备烧给死者,给死者送路的日常用品。这时,全村的孩子像是赶集似的围着它们,个个脸上荡漾着快乐,眼神全是饥饿的狼狗。小丫头挤入孩子群里,也成了一匹两眼放出绿光的野狼。

一个戴着方帽的老道士手举一个火把,他走到纸山跟前又是跳又是唱,孩子们的目光跟着他又跳又唱,吞着响亮的口水,他们迫不及待地等待老道士点火。小丫头挤在人群里,肚子里一片空虚,像是被人抽空了肠胃一般。她知道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身体随着众人摇晃,脑袋一片空白,像是随时都会晕倒。

老道士唱完了,终于把手一扬,将火把扔进了纸山。瞬间纸山熊熊燃烧,火光冲天而起,浓烟滚滚,无数灰烬纷纷扬扬飘落四方。红色的火照红了孩子们的脸,他们的脸看上去像是用笔描绘出来的一样。孩子们全盯着火堆,好像那里有什么宝藏一样,许多人不断吞口水。小丫头吞了不下十几次口水,她看见大猴子站在圆圈的另一边,也是满脸急躁,把脸憋得通红。

不久火势减弱了,孩子们更是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像是一个即将决堤的山塘。火苗渐渐熄灭,浓烟消散了,尘埃落定。这时还不能动手,因为灰堆里还有火星,风一吹,还没烧透的纸便会伸出长长的火舌。如果这时贸然赶上去,会烫伤手。

待火堆里的火星彻底熄灭,火堆变成冷淡的灰烬时,孩子们这才像是一群放出笼子的老虎,一拥而上,霎时间,咆哮声、抢夺声、欢叫声、求助声,甚至打骂声响成一片,像是一锅沸腾的水。无数双手在黑色的灰烬里摸索着、抢夺着,把抢到的糖籺往嘴巴里填,往裤兜里塞,往衣袋里放。不少人的衣袋、裤兜都装满了糖籺,双手还拿着几个,真是满载而归。小丫头满脸黑灰,她左右手各拿一个糖籺,裤兜里还装着三四个,嘴巴里也含着一个,她一边从人群里挤出来,一边大快朵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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