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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文学》2024年第8期 | 弋铧:柳絮飞(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四川文学》2024年第8期 | 弋铧   2024年09月12日08:59

这是我知道的最好吃的一家茶餐厅。里面不光有辣椒小炒肉饭,还有炸鸡翅和薯条,甚至还有交两元钱就可以无限畅饮的橘子水和可乐。我每月过来吃一次,为了满足那快乐的口腹之欲,满足后有那种人生没有白过的非常幸福的感觉。

我选的座临窗,窗外是来来去去脚步不停的人流,他们和老家的人不太一样,虽然神色差不太多,衣着也未见得更光鲜,但就是感觉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

柳絮比我约定的时间来得早一些,看见我,微微点头,就座,然后说:“要不,咱们换另外的地方吧?我带你吃家好点儿的餐厅?”

我板着脸,没有笑。从我来这座城市寻觅到她开始,我就打定主意不能给她好脸,我要让她一直觉得愧疚,她从来都是对不起我的,从来!

她坐下来翻查手机,一边盯着手机,一边说:“费大厨怎么样?湖南菜,挺有名气。你要喜欢鸡翅的话,这边还有家必胜客,它的炸鸡也不错。或者,想不想吃火锅,海底捞挺好的……”

我赶紧说:“海底捞。”一直听说这家火锅店的名气,但毕竟太贵了,小姐妹中有人去过一次,回来反反复复念叨一个月,把人的口水都搅浑了,真看不得她那嘚瑟样儿。能怎么办?一房八个人,也就她享受过那美味。

柳絮起身,带我去她导航的那家海底捞。嗯,她还有车,不知啥牌子,是辆白色的小轿车,里面有好闻的香水味,熏得人有些晕晕乎乎的。

她过得那么好?!

食材很快端上来,都是我点的,肉,牛肉、羊肉、鸡肉,全是肉。柳絮给我配佐料,拿餐前零食。上菜的小哥不停地对我嘘寒问暖,帮我倒酸梅汁,帮助我系围裙,还说让我去前面门楣的地方做个美甲。我矜持地谢绝了。

柳絮终于停下来,在我对面坐下:“还适应这边吧?”她化了妆,描眉,涂粉,抹口红。脖子上挂条项链,不知值多少钱,上次见她的时候比今天还漂亮。上次是突如其来去找她,她见到我着实有点措手不及,我从她愣怔的眼神里看出一切。她也许并不想在我面前袒露她如今过得这么好。

“我想去你公司。你帮我安排下吧?”我吃筷牛肉,是柳絮烫熟后夹给我的,味道真不错。

她没有吭气,低垂眉眼还在倒腾火锅里的那些食材,看哪些熟了,再夹到我的小碗盅里。我注意到,她基本没给自己弄那些吃的。

“我工作半年了,在生产线上是熟手。拉长总是表扬我,说我学得快……”

“你预备做什么?如果来我公司的话?”柳絮打断我,不弄那些肉了,直勾勾地问。她的眼睛挺亮挺大,但透着一股冷意,没有一丝母性的温暖。

“你安排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都能行。”我的语气冲冲的,不能在她面前输掉阵仗。她欠我的,不能心里没有数。

她沉默良久,说:“那你明天过来应聘吧。我们有个新业务员正好差个跟单,你跟着她做。”她说话挺利索,没有一点儿商量的感觉,“我会让人安排你入职,但你不许说出我和你的关系,否则,只能打包走人。我们公司,”她顿一下,“绝不允许雇佣亲戚。”亲戚?我和她只是亲戚?

“高考还没过去多久呢,你的英语,还有语文数学都没忘光吧?一边干一边学,你自己努把力,我们小公司,不养闲人。”她终于吃了点儿她叫的蔬菜,又尝了些水果黄瓜一类的生食。“现在给你去买些衣服,明天来应聘的时候穿上。”

柳絮的公司比想象中要好,在一座创意写字楼里,十楼整层都是。人不算太多,大概有五十个,都是年轻人,搞设计的,搞美工作图的,搞开发的,还有搞运营的。运营有国内运营和国外运营,都是现在最时兴的推广方式。直播间就有三个,每间的展示风格各异,都是隔音极好的,关上门,隔着透明的玻璃窗,只看见里面红红火火的热闹场景,却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比画什么。

我的工作是跟着孙思思,她确定订单后,交给我跟单,我拿着那些订单,和厂商核对确认无误,等他们生产完,再验货,包装,运走。

跟前一个厂子的工序相比,柳絮的这家公司要复杂些,不再像机器人那样,每天重复做着相同的工作,守在永恒不变的生产线上,等待地老天荒。我喜欢柳絮这儿,而且在这样的公司,我真的觉得体面,是那种在办公区里工作的体面。我不再是厂妹了。

工作比较有挑战性的是,我跟的孙思思,是做对外贸易这块儿的。所以,她下发的订单,全是英文。我的英文还没丢,那些单词还能依稀记得。现在虽是按时上下班的白领机制,朝九晚六,但我自己给自己加班,努力把英语再巩固起来,把那些产品描述深深地刻在脑子里,不让自己出错。

孙思思说:“也没什么难的。你只要喜欢英语,一点儿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这又不像他们搞设计搞财务搞数据分析的,得有专业知识打底。英语嘛,就只是个工具。只要不犯怵,那些学生时代练就的基础,就够用的了。”

孙思思说:“这边人会外语的挺多。我有次去南山,在天桥上,看到一摆地摊的女的,老外和她讲价,她的英文吐得溜溜的,老外又和自己朋友讲母语,应该是西班牙语,结果那摆地摊的,又一嘴顺溜地讲出西班牙语来了呢。”孙思思笑道,“我是自学过西语的,所以能听出点儿毛碎来。可是,你想想,一摆地摊的,会好几门外语呢!”她摊摊手,“有什么难的?!”

我当她是鼓励我,非常感激地讨好地点头应是。

她比我大三岁,才到公司一年多。她基本没提过自己的大学,应该不会是所什么特别好的大学。当年如果家里愿意供我,我可能也进那种三本大学了。不管什么样的大学,读了就不一样。想到这儿,我心里有点儿难受。

孙思思转给我一些练习英文听说能力的链接,推荐我看《老友记》。我挺喜欢孙思思的,有点儿依恋她,但她不太爱说话,喜欢沉迷于自己的世界里。她爱看书,爱刷剧,英剧美剧一类的;还喜欢追星,那些国外的演艺明星;也迷足球,特别迷一个巴西的球员,把自己电脑和手机的屏保,都换成那个长着浓密胡须的男人,一脸坏笑地盯着我们。有时候她也抽空打打游戏,她自己有好几个游戏机,都用淘宝买来的皮套护住。她挺大方,愿意借给我玩,但我哪里会玩这个?我怯怯地推拒了。她问:“那你下班做什么?”

我下班后几乎从不按时归家,都窝在公司,练习英文,反复刷《老友记》,已经能背下里面的好多对话了。在公司里,更多的时候是翻产品手册,我们的自有产品,兄弟供应链公司的产品,我们在推广以及即将推广的产品,我逼迫自己做到对它们了如指掌。我想成为第一,就像在工厂里一样,我希望自己早点儿出师,然后做到那个生产线上的第一。

我成绩一向不错。虽然我们家偏,考上县中学的时候,曾经在镇里领先拔尖的我,在年级里几乎落到末尾,但在我的刻苦努力下,最终还是能考到年级前十的。

奶奶劝我:“水滴啊,别费那事儿了,读得太苦,把小命给赔上就不划算了。”

我不听,一周回来一次,我帮奶奶割草、种地、收拾家、打扫院子,也帮奶奶去集市卖她种的蔬菜。忙完这些,我就埋在课本里,期望考试能给我带来命运的转折。那时我憋着一股气,想考一所好大学,最好就是深圳大学,到时候我拿到通知书,趾高气扬地找到柳絮,让她后悔,后悔没好好抚养这么聪明有出息的女儿。

但我没敢把这些梦想说给奶奶听。

我奶最恨的就是柳絮。

我小时候的记忆里,最清晰的一次,就是柳絮披头散发地在院子里跳。她满脸都是眼泪鼻涕,恶狠狠地指着我,对我奶我爸说:“你看吧!你们一家人都欺侮我!你们一家子把我往死里整!”她最后的吐音尖细着尾巴,像一只魂飞魄散的杜鹃鸟,飞到高深处,然后绝望无力地往下坠落。

我奶骂她:“你自己作天作地,你别吓着孩子!”

我偎在我奶怀里,盯着柳絮,像盯着一个陌生人。她闯入我的生活,又落荒而逃,然后又跌跌撞撞地回来,再决绝地离去。

她跳着、叫着,使劲儿拉我的胳膊。我奶奔过去,用力把我往回拉。我快被她们扯断了,胸腔马上就要从中间爆裂开来。我拼命甩脱她。我啐口唾沫,“我才不要你呢!我一辈子都不要理你了!”

她像个败军之将,僵硬下来,然后拖着身子走掉。

我奶说:“不用理她,她拐你走,你也要跑回来。她自小就不要你,她最喜欢在外头浪了,让她浪死在外头吧!”

我爸蹲在院子角落里,一声不吭。他中午喝过酒,一直晕晕乎乎,好像并不清楚发生什么事一样。

我爸后来去县上了,他和另一个女人结婚,组成了新的家。他们有两个孩子,一个那女人的孩子,另一个他们自己的孩子,两个都是儿子。我爸在新家过得欢天喜地,也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他变得勤快、上进,总能有活儿干。他们在县城租了间房,一间方方正正的房子,里面有张双人床,左边挨着小沙发,右边靠着摇篮床。我爸说:“你吃顿饭,待会儿我送你回去。”饭也吃得不痛快,我的后妈总是抱怨孩子哭闹,一会儿让我爸去抱孩子,一会儿又让我爸去坐壶水,一会儿说菜有点咸了,一会儿又说饭太硬了。我爸忙前忙后,比和柳絮在一起生动得多,身板儿也利索得多。我爸对我说:“吃了赶紧走吧,你奶得念叨你了。”我出门,一声不吭,我爸把我送到那条巷道口,我死活不让我爸再送了,我自个儿能回家里去。

其实我是回学校,我考到县中了,一直没机会告诉我爸,但也不再想告诉我爸了。我和我爸在一座那么小的县城里,六年来竟然也没偶遇过一次,真是神了。直到我高考完,我又找到我爸。他们换了新家,还是一间房,不亲的大弟弟不在家,半亲的小弟弟快上小学了,收拾得挺干净,就是不爱讲话,直愣愣地瞪着我。

我爸说:“那种学不用上,上了一点儿用都没有。我们县不行,每年考不上几个正规大学的。你那种大学,就是吃人的,就得使劲儿往里填钱。”

我爸说:“等过完这个秋天,给你说个人家,是县城人,家里挺殷实,贩羊肉去东边卖,一年赚十好几万呢!三个儿子,在县城谁也不敢欺侮他们家!说合的是老二,我见过,挺体面的人,五短魁魁,特别有精神。”

我拔腿跑了。

我奶一直对我说,在外要勤快,别像在家里。其实在家里也没谁把我当个宝,早上天没亮就起床,跟着我奶做家务活还有农活,伺候我爷。如果我爸回来,还得伺候我爸,给他们做饭洗衣,没一刻能闲着。我从没想过要闲着,家里的女人都是永远不停手干活的榜样,左邻右舍的女人也全是永远忙到头的标杆。

除了跟进孙思思下的订单,跑供应商那边,每天午饭后我还和前台一起给公司的同事买茶点和饮料。公司有这个福利,下午两点多的时候是茶歇时间,各人报上喜欢的咖啡奶茶或者果汁什么的,我一一记下,然后下单,有的饮料和茶点会有快递送过来,有的店家就不包配送服务,我便和前台分头去取回来。

今天取茶点的时候,在电梯口碰上程总。程总是我们公司关总的好朋友,听说两人是校友,还是合作关系,感情不一般。我忙小心地和程总打招呼,他笑笑,帮我摁了电梯。

我们在电梯里没说话。程总低头,一直在刷手机,他的手机装了防偷窥膜,离得这样近,我也看不见他手机里的内容,当然,我也不敢看。程总戴无框眼镜,头顶梳了绺小辫子,他的头发不知是烫过还是天生自然卷,都是曲里拐弯的,像一根根螺丝面,稀疏地巴在他的头皮上。看得出他是很爱干净的人,穿的黑色连帽衫,却一点儿头屑都没有,和我们关总一样。

楼层很快就到了,程总礼让两只手全拿着东西的我先出去,我赶紧走了,看到程总和熟悉的人打招呼,一路果真去了关总办公室。

这家公司,法人是关云关总,挺年轻的,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企业注册上的另一个股东才是柳絮。关云长得挺好看,不是那种粗犷男生的帅气,就是好看,有点阴柔感的女性美,他脾气不错,虽然不大和我们说话,但总见他微微笑着,没有以前工厂老板给人的压迫感。

在公司已经小半年,我约略听说这家公司的发展史。关云和柳絮原来是同家公司的,那家是上市公司,很有名气的一家童装品牌,他俩都是设计部的,说是设计部,其实以抄板为主,就是抄袭国内外流行爆款的样式,略做改动,就下厂大批量生产,用营销和广告来赢得市场,薄利多销,占据市场垄断地位后赚取利润。做久了,两个人都觉得没啥前途,薪水已经到了天花板,涨薪的余地并不大,两人私下里合计,就出来自己干。当年是拿东家的货到电商平台卖,打时间差和地区差,挺辛苦,除了时间自由点,没赚到什么钱。

出现转机是在两人合伙三年后,有天关云看中一款国外带回来的小风扇,灵感一来,就自己改动款式,主打当年的潘通流行色号,以颜色来赚取消费者眼球,结果成为爆款,一举掘得第一桶金,这才开了这家正规公司,从此上道。

其中,程达,也就是小辫子程总,给予了完全的帮助,不仅在工业设计上给了这款产品最大的技术支持,也在宣发时动用自己的人脉和金钱,把产品做成畅销品。

我不清楚程达为什么没有加入他们的公司,听说他当年其实未必看好关云和柳絮的发展,最主要的还是,他自己手上就有三家设计公司,运转得相当不错,所以无心再参与到这家新兴公司的运作上来吧。

不管怎么说,程达在任何意义上,都是关云和柳絮的贵人,也是他俩的恩人。没有程达,他俩一贫如洗的素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今天这样的排场。

我听到关总在办公室里叫道:“哎呀,你可来了。”过一会儿,柳絮也颠儿颠儿地进去了。

柳絮是曲着腰,微侧着头,脸上呈现无尽的笑意,一副巴结和奉承的模样。我很少见到柳絮会是这种状态的。

孙思思说:“应该又要打造一个爆品了。不然,小辫子不会过来的。”小辫子是我们对程达私下里的简称。

孙思思解释,关云是学美术设计的,在消费电子产品上,可以把控外观和色彩,但电路板这块儿的话,得完全依靠小辫子这个工业设计的专家了。

“那柳总能起什么作用呢?”我假装随口问道。

“她管全局。”孙思思简短地回复。

公司的人还是挺容易相处的,没原来工厂里的那些小姐妹复杂。我这样说,可能有人不信,在一般人眼中,那些进出写字楼的白领,远比厂妹们要心思缜密,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但没深度接触,就不如我有发言权。工厂里的宿舍是八人间,八个人上班时待在一处,下班后还待在一起,各种碰撞就显现出来。多去厕所两分钟,随口接了一句讲拉长的玩笑,晒绳上稍占用一点儿空间,都会莫名地被举报、被告密、被投诉。我不喜欢那样的环境,偶尔看一下书,会被宿舍另几个姐妹嘲笑想当作家。工件做得比她们多,就会招致白眼甚至她们的集体排挤。但当我终于因为自己的努力被提拔成小组长,她们又马上会变脸巴结我,希望从我这里得到少排加班的好处,或者多拿上报奖金的实惠。

晚上,她们最爱谈的还是将来的婚姻,嫁个什么样的男人才能舒服地过完下半生。工厂里就那么几个男人,长得不算好,有些还有各种恶习,赌博、抽烟、嘴里带渣子,甚至还有结了婚的,都逃不过她们晚上花痴般议论的嘴角。

这可能也是我最终不再想强撑骨气,决定还是找柳絮弯道超车,来实现我人生理想的原因吧。

我的人生理想到底是什么呢?

读书?已经破灭了。留在这个一线大城市里,做一份工作,将来能出人头地吗?或者,总也无法逃脱婚姻的结局,遇上一个各方面都不错的白马王子,解救我于水火之中,从此幸福地生活下去?

我不知道。

公司里现在的同事是不谈这些的。上班时,各忙各的,全扑在面前的电脑上,十指纷飞。下班后,鱼贯打完卡,出电梯,各回各的小窝,根本不知道他们剩下的时光在做什么。所以,因为这些距离感,大家相安无事?

玛丽苏很严肃地在部门会议上数落孙思思,因为上个月的一位意大利客户收到样品,却勾选了“极速发货”服务,让客户在运费上超支多付将近一千多欧,客户相当气愤,直接投诉到我们部门的经理邮件上。玛丽苏说:“这是个老客户,我不想失掉他。我已经和他道过歉,会把运费超额部分补给他。你觉得合理吧?”

孙思思马上点头应道:“没问题没问题,你从我薪水里扣吧。”

玛丽苏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女人,但却和柳絮看着差不多大,她是我们销售部的王牌,据说自从开展国际贸易后,她的业绩支撑着公司的绝大部分收入来源,虽不是老板也不是股东,但在公司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关云和柳絮都非常看重她。她又讲了一些部门里的其他问题,散会前,专门点名表扬我:“水滴,你干得还不错。下次上上直播,锻炼一下口语能力吧。”

我红着脸,低头,没敢吭气。

我庆幸自己能有越来越多的机会,但仍旧觉得对不起孙思思,却没法壮着胆量承认自己的错误。是的,那笔意大利客户的订单是我全权安排发货的,在最后关头,我在运单上选择了“极速发货”,造成客户的经济损失。

我在微信上给孙思思发:“对不起,让你背锅了。”

她一直在电脑上忙,没回我的微信。我进进出出几趟,看她脸色,平静似水,但她依旧没回复我。我只好又在微信上发信息给她:“我不敢当众承认错误,我挺怕玛丽苏的。要不,你扣多少钱,告诉我?我再还给你?”

五分钟后,孙思思回复:“好的。”

我沮丧很久。七千多人民币,这个月算是白干了。我以为她仍旧会大度地“算了”,没承想,她绝对不会为我的错误买单。

这个世界,并不像我想的那么美好,有人通融你,有人保护你,有人宽宥你。

柳絮说:“你可太自私了。你犯的错,已经让孙思思背锅挨批,还指望她帮你垫付费用?你这种心态,怎么在职场上混?还想以后有大出息?”

她来我的小公寓,捎些生活必需品,还有些吃的水果,蓝莓、火龙果、青提。她说:“你不要吃零食,没一点儿营养,还会养成馋相。女孩子,多吃蔬果多喝水,皮肤也会好一点儿。”

小公寓是她帮我租的,算上管理费,一个月大概三千出头。离公司有两站地铁的距离,处在城郊地段,但周边生活便捷,有商场和小公园,还有一个图书馆,休息时能去里面看许多免费的书籍,有时碰着机会,还能听一些邀请过来的专家讲课呢。

她顺手帮我收拾屋子,换洗床上用品,抹净有灰尘的家具,把水果切成果盘,啰里啰唆地让我吃掉,很像一个妈妈。

我一直没有经历过这种场景。电视上,小视频的演艺剧场里,呈现的那种母女相爱相怨的场景,洋溢的其实是普通母女关系里的亲密和幸福,而我,从小到大全都没有过。

她结婚的时候,是和我现在一样的年纪,刚过十九,还没满二十。据说也是书读得不错,但没进入大学,就被外公外婆让媒人说了婚姻,嫁给我爸。我爸的村子比她的村子富裕点儿,在山下,离县城近多了,机会好些,彩礼也出得起,拿出一笔我外公外婆要的钱,满意地把她接走了。

她一直过得不太安生,从没和我爷我奶的村里人打成一片,和那些嫁过来的媳妇,或者土生土长的媳妇完全不一样。她老喜欢往县城跑,赶集市,或者看电影。县城的电影院破败后,她又往地区的市里跑,先坐大客车,到了市里再换各种公交车。她去商场,去小市场,去公园,去一切城里人爱去的地方,去一切城市年轻姑娘爱去的地方。她说,我不想在家里待,我要出去打工。

那时候她肚子里已经有我了。听我奶说,她一点儿也不想要我,她瞒着家里人做剧烈运动,上蹿下跳;又想用化学反应把我处理出来,但因为一直没找着土方子,就没敢在食物上折腾自己。她害喜后挺明显的,不停地哕、不停地吐,这才让家里人发现。我奶吓唬她,说你这头胎要是没守住,以后可能就生不了娃了,而且硬给堕下是很痛的,比生的过程还痛得不想活呢。她年纪小,见识少,嫁人以后,更和娘家相处淡漠。她想到将来,想到以后,想到自己的女性身份,总是要成为母亲的,终究罢手,安安静静地生下我。

但她仍旧拼死拼活地要出去。

我爸开始打她。我爸说,要出去,也得两口子一起出去,不兴一个结婚的女子自己跑出去的,我能在县城找到活计,每周回来,咱们阖家团团圆圆的,你就不要想着再出去,你得照顾爹妈,照顾孩子,照顾这个家,再然后,想法子生个小子,所有的女人都是这样过的。

我爸一顿一顿地打她。我奶说,你爸原来性子挺好的人,就是被这小蹄子闹的,隔三岔五地想往外奔,丢下小妞儿不管?丢下老人不管?丢下一家子的活计不管?能这样由着她闹腾吗?

我奶说,你爸好好的一个人,被这小蹄子折腾疯了,好上酒,越喝量越大,酒劲儿一起来,还不逮着这闹腾的小蹄子一顿猛揍啊,不揍一顿能消停吗?

就这样,一天一天过下去,平静了一段时间。但终于有天,她摸个空儿,自个儿跑了,丢下还在襁褓里的我,义无反顾地跑了。

我一直想质问她,丢弃自己孩子的母亲,能算什么样的人啊?!从前我愤怒地总想着见面后去质问她,让她羞愧,让她抱憾。而现在的我,却没有勇气了。到底,我目前的一切,是从她那儿讨来的。我还没有挣到能反身质问她的能力来,等我以后出息了再说吧。

柳絮刚来广东的时候,先去的惠州,干了一年后,又到东莞待了两年。当时东莞工厂的一个小姐妹要去深圳,柳絮就和她一起结伴到深圳来了。如果就这样下去,也是平平常常的一个打工妹,像千千万万在深圳的打工妹一样,囿于那家工厂封闭的环境,吃住都脱不开那几千平方米的地界,难得休息日,可能也和小姐妹一起坐公交车晃荡着去大梅沙看海,去莲花山俯瞰过那些CBD里林立的高楼,这已经相当不错了,多少南下来深圳的打工者,十多年都没来过真正的关内深圳呢。世界之窗,罗湖口岸,三天一层楼的国贸大厦,和他们这些打工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但柳絮和其他人不一样,她一直猫在宿舍的床榻间学习。她啥都学,现工厂的各道工序,电脑入门,财务,外语……她还在街头买好多论斤称重的书籍,《人性的弱点》《富有的习惯》《如何让人喜欢你》《贫穷的本质》,大伙儿都笑话她,学这些有啥用呢?那些真正专业毕业的大学生,都不知能不能承担这些工作呢,你一个流水线上的打工妹,还想逆袭人生吗?而且,暴富又不是看点儿书就能实现的,若真如此,那写书的还会花时间去告诉你们吗?还有呢,你为啥非要让别人喜欢你呢?你已经很好了,那么多人喜欢你,难道是看这些书装出来的吗?

柳絮不言,总是笑笑地应对一切,嘲讽,挖苦,劝告,或者欣羡。还真有人羡慕过她,羡慕她的学习能力,羡慕她的自律精神,也羡慕她的体力。多累啊,干一天了,十个小时总是有的,谁不想躺在床上好好眯眯觉啊,或者和姐妹们一起聊聊天?明星的绯闻,名人的八卦,甚至和相好的男伴出去到网吧打打游戏也是好的呢。生活虽然不丰富,但也要自己创造出多姿多彩来。

柳絮很快就被提拔,先是拉长,再是质检主管,最后是采购助理。

“这得挺久的。”我计算着时间,柳絮慢慢地爬升到采购助理的职位,估计已经过去了十年。我那会儿十一岁了,像所有留守儿童一样,对父母的概念完全不清晰。当然,我比那些留守儿童还要差一些,他们一年至少能见到春节归乡的父母一次,而我……柳絮再没回来过。

给我不厌其烦讲述柳总传奇的那位阿姨,是我们的材料供货商,她说她是看着柳絮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没想到啊,深圳果真是创造奇迹的地方。那会儿,谁能想得到,这个山沟沟里出来的妹子,笑得那么讨好巴结的女娃子,能出息到今天这个境地?”她的语气里多少有些酸,看她的年纪,比柳絮大不了多少,一直这样平稳地干着,没大起大落,总有点自怨自艾地怪罪上天没有把好运降临到她身上。

后来的事情是所有人都知晓的。她离职,去一家童装厂应聘,因为曾经在工厂工作过的履历,再加上那些后来学到的知识,她成为一名画板的白领,终于坐在CBD的写字间里,每日穿洋装,化淡妆,喝星巴克,进进出出都是电梯。

这没什么难的。我一样能成为她,甚至超越她。我现在已经完成她的那十年磨砺,借助她的助力,虽然我羞于自己的这种弯道超车,虽然和我当初的奋发图强自力更生的人生理念有悖,但我想,这也只是借力而已。我只要再努力,抓住机会,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柳絮淡淡地说:“现在不一样了。现在过了野蛮生长的时代。再怎么样,你也得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好每一步路。”

孙思思周末的时候去香港看演唱会,回来的时候特别兴奋,一直忍到周一中午吃饭的时候,她破天荒地和我一起去吃大家乐,我俩坐在角落里,她绘声绘色地给我描述演唱会的场景。

我觉得她特别有钱,应该是个家境不错的姑娘,至少,她从不用费心费力地赚取薪水。

我听着她描述香港的街景,狭窄的道路,两边永远闪烁的霓虹灯,靠左行的车,各色各样的异国人,好吃的小摊。“书店都在楼里面,如果不仔细找,一下子就错过了。真是寸土寸金的地方,书架都挤得满满的,碰上个胖子,准会被绊倒。”孙思思笑起来,可能想象到那个可乐的画面。她也喜欢书,买各种各样的书,画面精美的册子,都是特别昂贵的那种。“不过胖子一般不会喜欢书,他们应该喜欢吃那种炸鸡,各种高碳水高盐的小吃,就爱味蕾上的快乐。”

孙思思挺瘦,小腰才一握,现在时兴这种身材,仙女嘛,不俗气,喝风饮露的感觉。但其实她是爱美食的,只是得过滤掉那些会导致发胖的美食。她喜欢广东菜,也喜欢上海菜,一句话,清淡为主。她说:“小时候吃腻了,底子里的脂肪实在太厚,所以现在要吃品,不能吃表象。”

我在她眼里一定是个吃表象的人,我爱特别油腻的食物,我也爱特别有味道的食物,我是那种注重味蕾快乐的人。

“一个人要有出息,得管住自己的嘴。”她笑笑。

我并没有感觉这话是在针对我。“你一定会有出息的。”我说,“你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又问。

孙思思说:“想成为我自己喜欢的人。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的人。”

我听不懂,我想成为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的人,所以不理解孙思思这种反向的表达。

我试探地问:“你觉得柳总怎么样?如果成为她这样的企业家,女企业家,我认为就是成功人士了。”

孙思思想想,没接我的腔。

我说:“我想学好外语,以后也能做外贸销售。你可以教教我吗?”

孙思思点头:“没问题。其实英语只是个工具,现在翻译软件那么多,完全可以不用太费力气。你也许能学点别的,AI软件之类的,作图做视频特别好,但首先,你要有创意,得和别人不一样。”

我点头:“行的,你告诉我怎么学?在哪里学?”

她用手机查询了一会儿,发我一些网站。她的手指细长,指尖修成漂亮的弧度,浅浅的,有点肉粉色的光泽,还戴两枚夸张的戒指。

我问:“你订婚了?你有未婚夫了?”

她大吃一惊,弄明白我对戒指的误解,有点轻蔑地微微一笑:“婚姻可不是我的人生目标。人这辈子,就得过得多姿多彩,我可不想成为谁的老婆谁的妈,禁锢我自由的一生。”

我有点蒙。

她说:“她还是想结婚,成为别人的妻子。我不欣赏这样的女人。自己再成功,钱赚到了,企业做好了,却困在老套的社会桎梏中。那奋斗的意义在哪里?”我想了半天,才明白她说的是柳絮。

柳絮不是孙思思的榜样。

公司现在刚出了一款白噪音,理念是辅助现代人的睡眠。测评阶段,公司发给一众员工带回去,看对我们的睡眠有多大帮助。另外,里面包含的二十八种声音,哪一种最让人有沉睡感。

我的睡眠一直不错,属于那种倒头就睡的人。不用放白噪音,我倒是能安睡,放了白噪音,我心里老记挂着它,还有它发出的霓虹般的色泽,反倒刺激着我不能安心入睡。

柳絮皱眉,问:“你反而睡不着了?”

她这是第三次来我家。头一次是她带我过来,交给我房屋钥匙。第二次是那趟过来,和我有过短暂的聊天。这是第三次,我约的她。

我们现在关系稍趋缓和,对我而言是如此,对她而言,可能没觉得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她一贯以她的心态对我,有母性,也许还有歉疚,也许只是一个上司对下属的漠然。但我,却非常强烈地由最初的恨意,变为某种程度的依恋或认同。她是我的母亲,生我的那个女人,我和她血脉相依。

“我问了一个网友,她说她从不靠这种白噪音助眠,因为开了白噪音,心里反而总惦记着,更睡不着了。如果失眠,她会选择吃褪黑素,或者一些健康的安眠药。她们国家的成年人,如果碰到失眠问题,只会选择吃药,而不是靠这种外在的物理助眠。”我认真地和她说产品的事情。

她一直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良久,问:“她们国家?你是接触了国外的网友吗?”

我点头。看出她眼里有一丝惊异和喜悦的光,为我,为她的女儿。“你会在网上联系外国人了?哪国的?你会说外语了?”

我顿一下,说:“美国的。你们不是想开发美国市场吗,以后还要进军欧洲市场?我会一些英文会话。”我告诉她,我交往了一些国外的网友,他们对中文和中国文化都非常感兴趣,所以互帮互助,我也正好锻炼自己的英语能力。

“挺好的。”她的眼里闪着赞许的光芒。这是第一次,她在为我而骄傲吗?

“网友有两个孩子,一个四岁,一个两岁。她看到我发过去的产品演示视频,她说,她的孩子应该喜欢,这是可以针对婴幼儿市场的助眠设备,并且有不停变幻的光影,很容易让孩子喜欢,并且让他们安静下来。”我又说道。

“我觉得,我们这款新品,可以调整一下方向,去主打婴幼儿市场。”我认真建议。

柳絮拍了下巴掌:“非常不错的建议。太好了。你明天开会时,直接在会议室里讲出这些吧。”

我点头,觉出她的兴奋,为产品的柳暗花明,也为我的创意。

我其实让她过来的目的不单是这个,调整产品方向的建议只是次要的。我想告诉她要多加小心,因为我偶然听到,那个经常过来的程总程达,玛丽苏周五下班的时候和他长聊,说是想让他入股我们这家公司,趁此把柳絮做掉。

“把我做掉?”柳絮皱着眉问。

“是的,她打电话的时候就是用的这个词。她说以她和关云关总的交情,关云一定会听她的,然后让程达进驻公司,就此可以让你卷铺盖走人。”我急切地说。

“哦。”柳絮淡淡地说,“以后没事别听人打电话,会显得特别小性儿。这样,对自己不好。”

她又变得严肃起来,如在公司时一模一样,好像根本就不认识我,眼睛都不冲我瞟一下。她站起来,掉头准备走掉,最终还是回转头来:“你这样很好,多用点儿心在学习和工作上。周一的例会你准备一下,把你的思路和产品的调整方向都大胆说出来。”她想想,又道,“有时候,机会总是那么一刹那间,得把握住!”她推开门,径直离去,连对我共进晚餐的提议都没客套一下。

玛丽苏到我工位上来,让我调出这段时间的销售数据。我觉得挺奇怪的,我的工作一直是跟单,是孙思思的助理,而孙思思呢,隶属玛丽苏的手下,虽然我们都属于国际销售部,但似乎从未越级。我一直也以为,玛丽苏根本就没把我瞧在眼里。但身为经理,据传还是公司合伙人的玛丽苏亲自到我工位来,我紧张和受宠若惊之余,忙把系统里的数据呈现给她看。

她盯了一会儿数据,略微满意。她拍拍我的肩膀,说:“不错,挺好的。你盯紧点儿,一旦数据有变,立即知会我。”我点头应了,并朝对面的孙思思小心地看过去,她一直沉浸在她的电脑里,似乎根本没理会我这头的情况。

玛丽苏是个漂亮的女子。听说她出生在一座西南省城,是独生女,毕业于一所211大学,校招时进了一家国企,后来公休假时来广东玩,被这边的天气吸引,一年四季能穿漂亮的薄裙,就此任性地留下来,再不回去了。

孙思思说:“她才是传奇。铺好的金光大道不走,专挑自己的兴趣来。她舍弃了多少人想要都要不到的东西。”

我听不懂,也不太明白。像我这样在山间长大的女孩子,能出得山来就是最大的幸运,完全不能理解还有更好的选择,也无法理解有人生下来就不稀罕那些更好的选择,偏要任性地想走一条自己的征程。

玛丽苏刚到三十,正是恨嫁的年龄。我能感觉到她对程达的示好,但孙思思却不以为然。孙思思认为,玛丽苏只是看重程达的才气,而选择夫君,她应该更执迷于关总。“关总作为老公来说,应该比程达更胜一筹。无论是性格还是前景,当然还有长相。”孙思思从她的角度来评说这两个男人。

我对男人的选择还没有清晰的看法。关云和程达,都是老板,也都是青年才俊。关云可能性格上更柔和一点儿,程达呢,脾气好像也不错,但他眼镜片后的眼睛总是射出一股猎人的光芒,不知在寻找什么契机,让人有点儿隐隐不安。

我仔细地盯着我们新品的销售曲线图。这是我提出的营销方案,公司在管理层会议上接纳了我的提议,调整买家方向,主攻幼儿市场。我看到数据明显呈一个稳步向上的趋势。

到了茶水时间,我和前台又张罗着每天的饮品和甜点。这次我拿了给柳絮的饮料,她要的是热可可,我说我给她送过去。前台看我一眼,没吭声,也不和我争执,但我看出她眼神的鄙夷,好像我要攀高枝一般,一副巴结的丑态。

我没管那些,径直拿着热可可和一小盘果切进了柳絮的办公室。

她脸色不太好,蜡黄而憔悴。她用手指了指房内的小茶几,让我把东西搁置在那里。

我怔在那边,看她急速地奔出去,好久,才慢慢地踱回来,又干呕几下,不停地吐着唾沫。她电脑桌上放着一个深色的瓶,装着她吐出来的唾液。

我淡淡地问:“你怀孕了?”邻里街坊,工厂曾经的小姊妹,都有过类似的反应,我当然明白她是怎么回事儿。

她看我一眼,点点头,挥手让我出去。

我气愤极了,掉头冲出她的办公室。

柳絮当年离职去那家名气颇大的童装公司上班的时候,分到的是设计部。她是在工厂上班的业余时间自费修过设计专业。她从小喜欢画画,用树枝就能在泥地里刻出一幅有故事的图画来,也能在沙地上作画。我姥姥从没舍得给她买彩笔之类的东西,她在希望小学学过的几堂有限的图画课,也是在艳羡人家的水彩笔和洁白的图画纸里度过的。

她去广东打工,一直在那些皮鞋厂、衣服厂工作,还去过眼镜厂。柳絮不喜欢流水线上枯燥重复的工序,她的骨子里向往着浪漫和美好,希冀着色彩和梦幻。她希望有一天,在她的手底下,能创造出自己设计的吊带裙、自己设计的高跟鞋、自己设计的墨镜来。她的努力最终得到回报,她拿到了那份专业文凭。

她如愿以偿地进入了她朝思暮想的部门,但设计部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端,很快,她意识到自己只是个设计师助理,她的那张费尽心血和金钱得到的文凭,在真正的设计师眼里完全没有任何意义,在这家公司也完全没有发展的余地。她不可能得到她梦想中的角色,以自己的创意来制造出产品。

他们分到的任务就是抄板。抄所有流行衣装的板面,在设计师要求的一点儿小变化中,微微地修改一下,然后画出所谓自家公司的样板来,送到工厂,批量进行生产。那几个她所崇拜的设计师,也从没有拿出过自己真正的原创,而只是通过大量的外网图片,寻找一点儿修改的余地,摇身一变成为自己的作品。

柳絮们,仍旧像流水线上的工人一样,夜以继日地、重复性地,描绘出一套套的样板来。

她甚至觉得疲累,总在加班,却没有加班费,总在劳作,却觉得只是动动手的机械重复。

关云有次加班时都睡着了,手里还夹了支冒着气的烟。柳絮推推他:“你先回去吧,我把剩下的图弄完。”

关云是她的搭档。柳絮描出草图,关云负责上色。上色其实挺复杂的,颜色有太多细微的区别,稍一淡,微一浓,就完全和流行搭不上了。他们的设计师非常在意这些细微的差别。不能说设计师们要求严格,因为市场的反馈决定了一切。

关云抹抹眼睛,眼睛很红,血丝充斥着眼眶。关云说:“行吧,我先回去。明天我替你,你明天可以早点走。”

关云比柳絮小三岁,是从一所美术学院毕业过来的,关云喜欢油画,他讲过他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成立一个自己的油画画廊,一边作画一边卖画,只卖给那些真正懂得欣赏他的画的收藏家。

但现在,他过来深圳,也只能把自己的梦想藏进写字楼内,匿于这些抄袭再佯装原创的图纸中。

他的女朋友过来看他,他甚至忙得没有时间陪陪她。女朋友生气地离去了,关云哭了一场,觉得自己既没时间,也没金钱来维持这段已经处了五六年的感情。柳絮静静地听,拿柔软的纸巾递给这个五官端正的小伙子。她也茫然,不知道自己追求的生活的意义是不是也止于此。

他们俩相约一起离职。离职后的安排都计划好了,开一家淘宝店,柳絮负责发货,做客服售后,关云负责找品,美化店面。

柳絮做事雷厉风行,说辞职就立马递交辞职信,然后走程序,一步一步注册淘宝店家。关云是个慢性子,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柳絮天天电话催促着选品。关云又磨蹭了一个多月,终于也离职了,开始一门心思做网店。

柳絮重新租了间房子,搬得离关云近一些,就在一个社区内,从她家到他家,十分钟不到。他找品,她发货,他美图,她和买家沟通。他休息,泡杯茶抽根烟,她马上去菜市场,买鱼烧虾,再弄个白菜肉丝汤,或者蛤蜊豆腐汤,端到关云面前来。他说早上生意不忙,他得睡会儿懒觉,她立马抱了他换下的衣裤,跑回家给他洗净晾晒。生意慢慢有了点儿起色。

他们其实走过很多弯路,做过红酒,砸了;做过服装,砸了;做过美妆用品,也砸了。一年下来,算算收支,刚刚保本。

关云问:“这样下去,能行吗?”顿一顿,“我妈说想让我回家。我女朋友让我去她的城市,要商量结婚的事情。”

柳絮说:“再坚持一段时间吧。我觉得这款风扇应该不错的,现在的女孩子,最喜欢有点儿时尚却又与众不同的东西。”

那款小风扇是他们事业的分水岭,是他们飞跃人生的际遇。

关云突发奇想,重新对小风扇进行了改良设计,手握的尺寸,风扇的水果造型,还有当年潘通流行色的运用,让那款风扇有了高级的定义。

程达就是那时候进入关云的人脉中。本就是师兄,又挺聊得来,程达说可以帮忙设计里面的电路板,使之更加适配关云的风扇水果造型。接着开始小批量地生产。启动资金是关云和柳絮多年的积蓄,说起来,还是柳絮出的大头,关云潇洒惯了,没多少积蓄,但柳絮说,没关系,你的设计和理念就是本钱呢。再然后,程达帮了大忙,投给他们一笔营销费用,第一阶段结束能还给他就行。

大为成功。水果风扇横空出世,一下子就成了当年爆款,营业额达到六七千万。柳絮和关云建立了真正的公司,前台,财务,运营,国内销售,国外销售,采购部,技术部,售后服务部,商务洽谈部。

关云说:“你做法人吧,毕竟你用尽了全部的身家和血本。虽然我们运气好,全部回来了,但你当时担的风险最大啊。”

柳絮说:“没事儿,你当法人。要不是你的创意和设计,我们哪有这样的好运?而且,你是男人,更适合将来我们公司出面谈生意。”

关云谦让不过,做了这家公司的法人。

关云的女朋友没有等到他的成功。初恋的女孩子,并不是势利的人,她不在意男朋友能给她多少金钱,她在意的是成为恋人彼此提供的情绪价值。她喜欢自己的工作,喜欢她所在的城市。而且,可能自小家境优渥,让她觉得关云太在意金钱的攫取了,她视金钱如粪土。她断然离开了正在如火如荼创业的关云,那个她曾深情爱着的只喜欢绘画的男孩子,如今已把画笔丢弃得不知所终。

程达说:“我就不加入你们了。你们这样挺好的,我一个外人,有点儿多余。”程达拒绝了关云邀请他共享所成的美意,他认定这是关云的礼让之辞,并非真心实意。反正程达也得到了他的回报,他本身也有好几家小的设计公司,忙不过来呢。

关云笑道:“说什么外人呢?师兄,我们都是自己人。”

程达说:“你们才是自己人。你和柳总,不是夫妻吗?”

关云愣愣,笑道:“我们比夫妻还亲呢。”

所有人都不知这句话里的深意。既不知深浅,也不敢探询。关云和柳絮,这么些年,谁也没搞懂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

详情请参阅《四川文学》2024年第8期

【作者简介:弋铧,现居深圳,中国作协会员,已发表作品一百多万字,获首届鲁彦周文学奖,首届广东省“大沥杯”小说奖,第七届深圳青年文学奖,第二届“飞天”十年文学奖,第五届“《广州文艺》都市小说双年”奖。出版有长篇小说《琥珀》、《云彩下的天空》和中短篇小说集《千言万语》、《铺喜床的女人》,《难得有你》。作品散见于《当代》《中国作家》《花城》《天涯》等刊物,部分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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