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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4年第8期|天野:阿勒腾(节选)
来源:《青年作家》2024年第8期 | 天野   2024年09月13日08:32

大家都以为,那件事发生后,阿赛尔一家会离开这里。事实是,他们根本没有走。

他们家的窗帘整天都拉着。屋里像是没有人住,若是下了大雪,偶尔也能看到阿巴依戴着厚厚的皮帽子扫雪。有人路过,向他打招呼,他不抬头,象征性地“嗯”一声。

阿赛尔就更难见到了。

村里的人猜测阿赛尔是去找儿子了。她女儿当年以龙河市一中全校第一的成绩考入复旦大学,后来留在了上海。

一家人的食物从哪里来?当然吃肉不成问题,馕、盐、糖是少不了的。

巴尔塔家住路边,腾出一间房子开商店。他常常坐在商店门口,等待牧民光顾,哪怕天黑了,他还蹲守着。他说,从没见阿赛尔出去过,除非像老鹰一样飞出去。

到现在,阿赛尔两口子是不是还惦记他们的儿子呢?大家都说不清楚,这个儿子并非阿赛尔亲生,是那年深秋,她路过马圈湾发现的。

当年这里来过省城里的年轻人,男男女女,二十多个。住了差不多有半年时间,到底干什么,搞不懂。

阿赛尔收养这个孩子时,还没有生孩子,有人说不该要这个孩子,毕竟不是亲生的,将来能跟家里人亲吗?会不会养大了,亲娘来要回去?将来老了,能给他们养老吗?各种质疑的声音都有。

到底要不要这个孩子?阿巴依起初犹豫了一阵。看孩子挺可怜,阿赛尔很疼爱,抱在怀里不放,俩人决定把孩子养大。那时候,他们也都是二十多岁的人。

不知道阿赛尔是不是去成都找儿子了,没人听说。人们也就不再议论这件事情了。许多事情原本很热闹,放一段时间就凉了,跟锅里的饭一个理。

一天晚上,吉格特失眠了,坐在门前的旧帆布躺椅上抽烟,看到一匹马上坐着两个人飞驰而过,样子像阿巴依和阿赛尔。

黑灯瞎火,急急忙忙,难道是去看他们的儿子吗?就算是,也用不着这么晚出门,白天走不是更安全?这两口子真是怪人。

次日早晨,吉格特把这件事告诉了妻子阿勒腾。

阿勒腾轻轻叹息了一声。她心里明白,吉格特是想儿子想疯了,产生了幻觉,把个人的想法植入旁人身上了。当然,阿赛尔家的儿子要比索莱大几岁,在父母眼里都是儿子,都是父母的心头肉。

阿赛尔家里发生的事情,像一场一场悄无声息的雪融入草原,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草木枯荣,来年又是一片葱茏,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可无声无息中有股看不见的力量攥住不同的人生。

两年。

六年。

十年。

阿勒腾总觉得喘不上气来,像什么东西压在身上。她努力想摆脱,可怎么都甩不掉。她沿着弯曲的小路,走到房后的山顶上,风肆意地吹着,那个看不见的东西依然背负在心头,远山云遮雾绕,她才渐渐意识到,缠绕在心头的是日渐长大长高的孤独。

阿勒腾的儿子索莱已结婚。她对儿媳艾斯露古怪的性格无法接受。过节回来,艾斯露总是百般挑剔:买的丝巾颜色过浓,买的塔尔米不够香,大白兔奶糖早就过期了,掉了瓷的碗还能倒奶茶吗?听到诸如这类的话,阿勒腾的心里像撒了一把辣椒面,焦躁得想抡起勺子,朝自己头上敲几下。她咬着下嘴唇,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能让索莱难堪。有一次,一家人为显得隆重,去附近的农家乐吃饭。清炖羊肉、大盘牛排、大盘鸡、大盘鱼块、爆炒羊杂、架子肉、土豆片、虎皮辣子烧茄子……满满一大桌,大家边吃边聊。艾斯露嫌菜咸,油太重,无法下口,阿勒腾尝过后,觉得没有她说的那么严重,只好放下筷子,端起茶杯,也没有喝的意思,只为手不要空着。

只要艾斯露在场,阿勒腾就浑身燥热,倍受更年期折磨的她又蒙受一重煎熬。她瞥一眼索莱,他的目光聚焦在艾斯露身上,根本顾不上看她。她不再是儿子的重心了,早都不是了。从索莱结婚的那天起,就预感到了。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无奈,阿勒腾的目光又挪到吉格特身上,他默默低着头,吃着手里已经啃了一半的羊拐,心思也不在她这里。她重重地看了一眼那个几乎没有肉的羊拐,喝了一口茶水,再也没有拿起筷子。

饭后,阿勒腾收拾桌子时,看到艾斯露把窗台上正开着的绣球花嫩枝折断了。她气愤地说:“它没妨碍你吧。”

“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一个花,用不着大声说我。”艾斯露说着,转身进了里屋依在靠垫玩手机。

吉格特看了阿勒腾一眼,意思赶紧闭嘴,儿子好不容易回来一次,犯不着为芝麻点的事情闹得不愉快。万一让邻居们听到,怎么办?

多年的夫妻,读懂彼此的眼神。阿勒腾钻进厨房再没有出来。

索莱和艾斯露回城里时,吉格特送到门口说:“快走吧,一会有雨,你妈忙着洗碗呢。”

失眠加剧。阿勒腾去医院做全面检查,找到了认识多年的王安宁医生,她是龙河市人民医院的名医,以前家里人不舒服都来找她。

“吃点雌激素,或者豆类保健品,这样对身体有好处。”王医生说:“盗汗、多梦、烦躁、情绪波动,每个女人都要熬过这段日子,没法绕过去。”

得知索莱已结婚的消息,王医生满脸喜悦一个劲夸赞阿勒腾有福气,当了婆婆,要不了多久就晋级当奶奶了。她挪动一下身子又说:“想处理好婆媳关系,要做到几点:少管闲事;千万别住在同一个屋里,距离产生美;该干的不躲,不该干的别抢着干,别出力不讨好。”这话一听就是掏心掏肺的真心话,要不是关系摆在那里,谁会说得这么细致具体。你过得好不好,跟人家半点关系都没有。

阿勒腾知道王医生的儿子在法国留学已经有好些年了,便问:“您儿子没回来看看?”

“别提了,”王医生低头拉开抽屉说,“都十一年没回来了。瞧,想他的时候就看看照片,这是他上研究生时在埃菲尔铁塔前拍的照片。”

阿勒腾端详了一下照片里的男孩,一脸阳光,眉眼间跟王医生很像,文质彬彬的样子。“你可以飞去看他。”

王安宁医生快速敲击键盘,叹息一声道:“我是高级职称,六十岁才能退休,不说还有三年,就他爸,脑梗后遗症,走路颤颤巍巍,要拄拐杖,哪敢离开人。嗨,都不让人省心。”

阿勒腾明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过去她喜欢拿王医生家的儿子跟索莱比,那孩子就是学习的机器,王医生忙得没有时间管,人家自己学,这学期提前预习下学期课程,小学跳了两次,初中跳了一次,高二就考走了。全龙河市也仅此一人。

“你孩子太优秀了。”阿勒腾没忍住说出了口。这是她的心里话。

“优秀顶什么用!”王医生说,“这熊孩子出去啥都变了,根本不把我们放在心上,一年打不上两次电话,我们打过去说不上几句话就挂了,等着瞧吧,将来我们死了,连一个送火葬场的人都没有。”

“别这么想,他毕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阿勒腾宽慰道,“没准过几年就回来,这里毕竟是他的根。”

“记得回去按时吃药,有什么不舒服就过来复查。”说完,王医生把处方交到阿勒腾手里,送她出了诊室。

很明显,阿勒腾的记忆越来越差。许多事情都不记得了,甚至忘记把刚买回来的内裤和袜子放在哪里了。

退休后,阿勒腾回到萨尔曼草原。父亲在五年前的冬天去山里找丢失的马,不慎掉入悬崖。那下面是呼尔河水流最湍急的一段。远嫁的妹妹回来责备阿勒腾没有照顾好父亲,她无言以对。

不幸的是,母亲失去父亲后,整日抱着父亲的照片发呆,原本就内向寡言的母亲,两年后突发心脏病离开了。先后失去两位老人,阿勒腾倍感伤心,那面为他们遮风挡雨的墙倒了,他们要独自迎接暴风雨。

父亲家的老院子,有四亩地大。进出城里的楼房倒是方便,但活动空间小,小区到处都停了车,拥挤不堪,令人倍感压抑。阿勒腾总想逃离到一个人少的地方,过自由自在、简单平凡的日子。

吉格特拿出多年的积蓄在老屋的隔壁给索莱盖了新房,想儿子将来能跟他们住在一个院子里,这样逝去的老人们就不会难过了。

结婚刚三个月,索莱跟艾斯露决定搬到南部的黑河市去谋求发展,索莱在视频那头报告了这个消息,阿勒腾一听,眼前发黑,差点跌倒。

“干吗去那么远的地方,风沙大,水质也不好。”阿勒腾质问道。语气里有藏不住的质疑和责备。谁都知道那地方自然条件恶劣,发展前景哪里比得上离省城不远的龙河市。

“全年阳光充足,冬天比这里暖和。”艾斯露眉飞色舞地说。手不停转动拴着一支毛绒松鼠的钥匙环,根本没有在乎阿勒腾的感受。

阿勒腾心里清楚,这件事,索莱只能听从艾斯露的意见,她才敢这么嚣张地说出口。“我们花费这么多钱盖的新房,就这么空置起来,算怎么一回事?如果早就打算去黑河市,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们一声,我们把老底都掏出来盖房子了,以后有什么难事一点余钱都拿不出来了。”阿勒腾愠怒地说,宽松的袖子抖得厉害,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嘿,我说,你该吃药了。”吉格特挂了索莱的电话,过来拉住阿勒腾的胳膊说,“水都给你倒好了,再不喝就凉了。”

“别往心里去,他们不愿意回来,喜欢过自己的生活,没什么不对,年轻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不用管,也管不了。”吉格特说,拿来电热敷包递给阿勒腾。

吉格特从厨房提来茶壶,倒了一杯热茶,放在桌上,看着阿勒腾说,“瞧瞧这身板,举起一只羊都没问题,照顾你不在话下。”

阿勒腾手握茶杯,看着吉格特的样子,心里有种愧疚,过去把心思都用在索莱身上,对他关心得少,心情不好的时候还要稀里糊涂冲他一顿发火,有时挑起冷战的也是她,如今,他却给自己端茶倒水嘘寒问暖。他才是我实实在在的依靠,阿勒腾心想。

天一冷,阿勒腾膝盖就钻心地疼,里面像有一窝蚂蚁在啃食,不停地移动,痛得难受。热敷可以缓解疼痛。凡是根除不了的疼痛,会不时地来咬一口,她知道疼痛始终蛰伏在躯体里。

萨尔曼草原上让阿勒腾心仪的是空气清新,没有汽油味、柴油味,颈部的白围巾鲜亮如新。跟吉格特走在路上,鸟声是那么悦耳,羊和牛是那么温驯,高大威风的马也不会任性闯过来,打扰两个人的世界。这些是城里无法享受到的乐趣。

晚上,阿勒腾戴上老花镜看几页诗,或者翻看年代久远的画报,有时,看着看着,会笑出声。偶尔也会织毛衣或者绣抱枕,这样的时间过得很快。

吉格特问她:“有什么好笑的?”

阿勒腾复述给吉格特听,他一点都不觉得好笑。有时,为了不让她难过,他硬是装出笑的样子。

这天下午,阿勒腾的手机响了。退休后,公务电话就消失了,接入最多的是推销理财、房屋装修、汽车保险、各种促销以及来路不明的中奖电话,她立马拉黑对方。也有亲戚和旧友打来的电话,多半是节庆前或者家里有什么重要的事宜邀请她参加。

电话是索莱打来的,语气平静地说:“我跟艾斯露离婚了。”坐在旁边的吉格特也听到了电话里的声音。

“怎么回事?”阿勒腾追问,“她提出来的吗?”洪峰将至的语气使她肩膀晃动,手颤抖着。

六个月,有点矛盾很正常,机器要磨合,夫妻也要磨合。阿勒腾脑际闪过即将安抚他的话语,努力控制激动的情绪,可狂乱的心跳根本无法让她安静下来。

“再冷静考虑一下,”阿勒腾说,“或许你会改变主意。”

“手续都办完了,”索莱说,“妈妈,这是两个人的事。”

每个字像山顶跌落的巨石砸下来,紧张不安塞满了屋子。

吉格特抢过阿勒腾的手机喊道:“回家吧,索莱,跟你好好谈谈。”不容置疑的语气夹着歇斯底里,愤怒让平和的脸变形。

“爸爸,工作挺好,”索莱说,“别担心,我会回去看你和妈妈的。”他超乎寻常的冷静克制像历尽沧桑的长者,感受不到丁点慌张与不安。那边干脆利索地挂了电话。

半晌,吉格特没有说一句话,眼睛空洞地望着一双皱巴巴的手,右胳膊被一根线牵着不由自主地抽动。过去索莱在他眼里是个听话乖巧的儿子,没有冒犯过他和阿勒腾。成绩不好斥责过他几次,他都没有说一句反驳反抗的话。今天,索莱用一把软刀子,让他重新认识这个流淌着自己血脉的儿子。

阿勒腾两耳发闷,索莱的话将她推到海拔五千多米的神山处,稀薄的空气堵住耳膜,心口发闷不规则地颤抖,她不敢说出心里的感受,怕吓到脸色铁青的吉格特。

阿勒腾深深吸一口气,搀扶吉格特坐在炕边,倒了碗茶,让他喝几口,心绪会好点。

吉格特上次去医院检查,王医生特意叮嘱,血液黏稠,要注意脑梗,治疗不及时,轻则行动不便,重则有生命危险。阿勒腾清楚,这不是危言耸听,亲友同事已有好几个人因脑梗去世,没死的也拄着拐杖坐着轮椅。想想这些真令人后怕,为这事,她想学开车。他不同意,这岁数学车干吗,草原上用不着车,骑马很方便。再说,现在有班车,去城里不是难事。

时间热气腾腾向前奔流。

一连几天,阿勒腾看吉格特饭后靠在墙角,一言不发,脸色雾蒙蒙,丝毫看不到转晴的迹象。她回到里屋,开始织毛衣。年轻时,她是织毛衣的高手,家人的毛衣毛裤毛袜子毛围巾都出自她手。当初,她给吉格特织的第一件毛衣,他穿了六年,袖口磨得不成样子,也舍不得扔,压在箱底。那时,他在养路段工作,天天在外面,修马路,浑身沥青味,熏得她头痛。穿回来的衣服要立马丢进洗衣机清洗。吉格特捏着鼻头说:“夸张,一点都没有闻到。”

阿勒腾闪动丝绸般的睫毛白他一眼,说:“卖鱼的人,从来不觉得自己有腥味。”她把屋里收拾得香喷喷的,这种香味是复合型的,有干薰衣草味、檀香味、香水味,有花香,还有她的体香。每次吉格特回家都会沉醉在这种味儿里,睡觉的呼噜声都赶不走香气。

夜色浓稠,吉格特在炕上坐了一夜,头靠墙,紧攥双手,把愤怒不安和孤寂藏在手心。阿勒腾半夜起来,看到这一幕时,央求道:“别再想了,再不睡,天就亮了。不管怎么说,我们家至少比阿赛尔家要好吧。”她拿起一条已褪色的蓝色毛巾站在靠东墙的柜前擦拭茶具,上下三层,玻璃、陶瓷、铜制,不同材质茶具,都是阿勒腾不同时期精心挑选买来的,家里来客人时拿出来喝茶用,挺好。

阿勒腾擦拭着,不时瞥一眼吉格特,他脸上的青灰加重了一层,越发暗了。过去长年在野外工作,面如杨梅的皮,紫黑油亮。后因胃癌切除了三分之一的胃,提前病退,休养几年,卸下了劳作和疲惫,不知不觉面色红亮了,有一阵比她的脸都舒展。那张脸,不知道飞去了哪里。她的心被削去了一角,难受无言。

从此以后,吉格特靠墙坐在炕上发呆的时间如牧场春天的小草,越来越多。有时候抱头,有种犯了错,挨了批评,自愧难当的神情;有时候,紧闭双眼,干坐着,瘦骨嶙峋,像截干枯的榆树。过去那个弹奏冬不拉满脸笑意的人呢?

雪停了脚。天大晴。吉格特突然从炕上跳下来,迫不及待地抓住正在看书的阿勒腾的右肩,大声说:“要不了多久,索莱会回来的。”

瞧,吉格特坐着都能进入梦境。索莱怎么会现在改变主意呢?他貌似不吭不响,可毕竟是二十多岁的男人,骨子里有着抗争、不服、叛逆,一旦爆发,哪会短时间回来。回不回来不要紧,不指望,平安就好。阿勒腾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吉格特,目光挪到竹签上,继续织毛衣。

“这是他的家呀,我们在这里,”吉格特说,“没有理由不回来的。”他调高嗓音分贝,对阿勒腾的沉默有点不满。

“不用操心,”阿勒腾说,“他出去闯荡没什么不好,他有选择自己人生道路的权利。”几天前,吉格特这么劝慰她,现在轮到她来宽慰他。

阿勒腾和吉格特都放不下索莱。回忆的幕布不时拉开,人物依次上场。

索莱上小学时,阿勒腾给他报跆拳道、篮球、英语和奥数培训班,他不愿意去,她会拿阿赛尔家和王医生家的孩子作比较,两家孩子虽然比他大一些,可哪个班都没有少去。索莱常从培训班逃课,她气呼呼拿起扫秃的扫帚可下不去手,骂人不是她这个幼儿园老师干的事,她无奈捂着脸抽泣。索莱一脸无辜的样子,并不明白,自己没偷没抢没打架,妈妈为什么伤心成这样。他回头看一眼妈妈,心里委屈,却不得不再回到培训班的教室。培训结束,她等在培训学校门口,拉着他的手,默默走在回家的路上,冷不丁地说:“不想学,下次不来了,只要你一直在妈妈身边就好。”

索莱转身抱住阿勒腾,眼泪扑簌簌下来,几秒钟后,他说:“妈妈,我哪里都不去。”誓言般的回答,令她心里踏实安稳。她转身蹲下来,整理了一下他的衣服前襟,温和的目光注视着他稚嫩单纯的脸庞,说,“妈妈没想你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只要你健康快乐,能让妈妈看到你就好。”

“妈妈,我会一直陪着你和爸爸的,”索莱抱住了阿勒腾,“再不惹你流眼泪了。”

这样的话,裹在时光的褶皱里,阿勒腾视若珍宝地藏在大脑皮层,可索莱还记得吗?

“你过去不是也反对他跑那么远吗?”吉格特理直气壮地说,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站在阿勒腾的面前,着火的目光盯着她的眼睛,等待她的目光,讨要一个说法。这是过去从来没有的事情。

“眼下,要紧的是,把你我的身体养好。”阿勒腾说,“只要不犯法,干什么由他吧。”看她的眼神不慌不忙。他没了脾气。再纠缠下去,没趣了。

阿勒腾用两个月的时间学会了开车。驾校的张教练说,这是他三年来教过的年龄最大、一次性通过考试的好学生。她一直都是好学生,从小学到师范,三好学生、学习委员,各种奖状贴满了家里的半面墙。身材瘦小,相貌普通的她因此有了自信。这是种看不见的力量,遇到困难会推着她往前走。

吉格特听到这个消息,很高兴。阿勒腾回来那天,他拥抱了她,一句“真了不起”,顿时让她脸上有了草原春天的气息。陪伴带来的富足,瞬间让她感受到琐碎生活中金子般的光芒。

为了让退休的生活更有滋味,阿勒腾决定买辆车,买新车资金不够,二手车的选择空间很大。阿勒腾选了辆SUV,品相尚好,这车最大的优点是皮实、空间大、好修理。

阿勒腾开车带着吉格特去了白沙湖、魔鬼城、金戈壁玛瑙滩,甚至去了神秘的大海道。路途中,吉格特提议给索莱打个电话,顺道去看看他。

阿勒腾把手机递给副驾驶座上的吉格特。

“我很好,爸爸。”索莱接到吉格特的电话说,“现在来不合适,做销售会到处跑,不一定能见到面。”

“见一面不行吗?”阿勒腾说,手握方向盘,看一眼吉格特。他把手机贴在她的右耳边。“我们开着车,用不了多长时间。”

“等过一段时间,我会回去看你们,”索莱说,“先这样,客户来电话,挂了,抱歉。”

阿勒腾的舌头在口腔里打了几个转,想把堵在嗓子里的东西推进去。一种无色无味的痛。她不敢侧脸看吉格特,他不会好受。他遭受病魔的折磨后,更像一个孩子,一个需要人陪伴的孩子。实际是,丈夫和儿子之间瘦小的她,倒像需要疼爱的孩子。

阿勒腾泄了气,身子矮下去半截,从车外看,像是无人驾驶的车跑在漆黑的公路上。

吉格特清晰地嗅到车内异样的气息,悄悄伸过左手搭在阿勒腾右腿上,她觉腿面贴了暖宝贴似的,暖乎乎的,身子热了。眼眶温度陡升,泪珠款款快要跳出来,她快速瞥一眼窗外,趁机转动几下,阻止它们下来。身边的他,经不起糟糕情绪的捶打。她别无选择,必须坚强起来。

“一切都会好起来,”阿勒腾目视前方说,“都会过去的。”语调坚定自信。

“我困了,”吉格特头向后仰着说,“打个盹。”

阿勒腾想起带小时候的索莱去动物园,他看到斑马,好奇地问:“难道是这草原的马儿穿了条纹外衣吗?” 阿勒腾笑得前仰后合。看到猴妈妈拍打小猴的脑袋,他不开心地说:“这个妈妈不好,你从来不打我的脑袋。”

阿勒腾几乎没有打过索莱,这种粗暴的方式在她的成长经历中也从未遇到过。她会选择其他方式教育犯错的他。

四年级的索莱就跟阿勒腾差不多高,只是身子瘦弱单薄。他知道谁对他好,爱他。以后,阿勒腾没有干涉过他的选择,包括找对象这件事。他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可如今,她想不明白为什么索莱不让他们去看他,难道他们什么地方做错了,孩子要用这种方式来惩罚他们?

旅行回来后,阿勒腾情绪低落,说话常常短路,一句接不上一句。毛衣两条袖子没有织;诗集睡在桌上,阳光好时,蓝色书皮上尘埃十分活跃,像在上演一场盛大的舞台剧。

吉格特看到她这样子,有点担心她。过去都是她处处操心他的生活,现在看来,他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照顾她。

生活是山,有高峰,有谷底。

“别这样,你总闷闷不乐,”吉格特说,“我可怎么办呢?”他怯生生握住她的手,手如冰块。贴在脸上,又滑到嘴唇上,亲吻了几下。他已经很久没有亲吻过这双手了。手骨节粗大,手背干涩,一点也找不到年轻时的丝滑感了,她是在一日一月一年的操劳中让手还有脸失去了光泽。

“别这样,”阿勒腾说,“不会死。”她不想听这样晦气的话。过去吉格特不是这样的人,现在居然跟她说这样的话,真无法忍受。

紧张的气氛在屋里盘旋。阿勒腾撤回手,拿起车钥匙出门了,她想去山里转一圈,也许心情会好转。继续待在家里,说不定又会发生不愉快的事情。也不能都怪吉格特,她,自己难道就没有错?算了,与自己纠缠也会生出诸多不必要的麻烦。

山里的花大都谢了,只有零星的花开着,蓝刺头、白芷、断肠草花……阿勒腾将车子停在蝴蝶谷。锁上车门,去采集野花。过去常在家附近的花店买花,一次不买多,一枝百合,三五枝雏菊或康乃馨,百合养好能开十天左右,康乃馨能开半个月,雏菊开一个月没问题。

家里有花,心情大不一样。一花一世界。阿勒腾曾给吉格特说过这话,他不以为然,语调不屑地说:“不就是花,不如吃一顿清炖羊肉或者抓饭让人舒坦。”他不能理解中看不中用的花,在女人眼里会有那么大的魔力。

那时,索莱刚上小学。一家人日子安稳祥和,吉格特回家来时,一家三口去看看父母,有时还去看场口碑不错的电影,到中心公园陪索莱去游乐场玩,邻居们见了投来羡慕的目光。忙工作,但也会享受生活,这样的家庭不多。

回到家时,阿勒腾闻到牛肉的味道。看来吉格特已经准备好了晚饭。他不会和面,不会烤馕,可煮肉做抓饭倒是拿捏得恰到好处,这一点不服不行,就这一点,她总是予以夸赞,不仅当着他的面夸,也当着索莱的面,过节家里来了亲戚,一样大大方方地称赞他的厨艺。每每这个时候,他嘴巴从来没有合拢过,很享受亲友们从她那里接过来的赞誉。

阿勒腾把采摘的花插进一支水晶花瓶,满屋花香。

“瞧,这些花,”吉格特说,“跟你一样好看。” 吉格特眼里满是笑意。

阿勒腾撇嘴做了一个鬼脸。他不是油嘴滑舌的人,极少说讨好人的话。他这么说,是真心实意想她开心。生活中难以改变的东西太多,唯独情绪的调整能改变人的心情。

“老太婆有花漂亮?”阿勒腾说,“浑身起鸡皮疙瘩,太肉麻了。”

吉格特笑了,笑得单纯。

冰箱里没什么东西了。阿勒腾决定去龙河市的万盛超市采购,草原的商店货物品种少得可怜。

吉格特不想去,说夜里没休息好,想补睡一觉。阿勒腾的意思,买的东西多,大包小包,虽然开车去,超市大,从超市提出来到停车场几百米,他不去的话,她一个人根本提不动。

到万盛超市后,阿勒腾对照清单,不一会儿就是整整一推车。付款后出了超市,两人双手都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

阿勒腾看到不远处有一辆推车在卖柿子,灯笼柿子,红亮诱人,点燃她的食欲。她对吉格特说:“买几个柿子吃。”

难得阿勒腾主动提出想吃什么东西。吉格特听了高兴,放下东西,一路小跑,刚跑出去十几米,脚底不知踩到什么东西,身子晃动几下,摔倒在地。

“吉格特!吉格特!”阿勒腾坐在车里大声喊道,推开车门飞跑过去,他倒在地上,右手想去抓住她身后的什么东西。她贴过去问:“你怎么样?吉格特!”

卖柿子的人拨打了120。

住院是熬人的事情。等出院的时候,草原上的花,不声不响地笑了。微风拂过,花浪一层一层扑过来,荡过去。非要把人惹得欢喜才罢休。

阿勒腾家院子里都是满地的蒲公英花,小小的花朵,一朵挨着一朵,黄灿灿的一大片。

为发展旅游,门前的路铺上了沥青,乌黑发亮。有时,吉格特会转动轮椅在门口待一会。他的视力左眼仅为0.3,右眼底病变,不得不摘除晶体,更换为人工的。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可他还是很谨慎,不愿意让外人看到他的眼睛。

“路通到哪里了?”吉格特问。他知道阿勒腾在院里侍弄那些花。

“克澜湾,”阿勒腾说,“也许还要远一点,说不准。”

“后悔没多去几次,”吉格特说,“真找不到比那里更美的地方了。”春天让人的心情也好起来。他和她说话的语调跟花一样温柔养耳。

阿勒腾没有立马接吉格特的话,对一个视力糟糕,坐在轮椅上的人,真不知道该如何给他描述风景。过去的那些年里,他也去一些地方,可没听他夸赞过。

吉格特是从六百公里外的地方来到这里的,一次招工的机会,他成了养路段的工人。他完全可以回到出生地。他父母已去世。两个姐姐都成了奶奶。他从来没有提出过要回去安度晚年。

也许想过,但没有说出来,至少到目前为止没有说过,哪怕是梦里也没有。阿勒腾从城里回到出生地萨尔曼草原,像回到母亲的怀抱,满心温暖,一身轻松。

为便于做康复,他们可以住在城里的楼房,但那栋老楼,没电梯,阿勒腾无法将吉格特背到四楼。也想在城里租房,可吉格特不同意,他说草原上舒服,城里的空气,人戴着口罩都能闻到一股说不清楚的味道。

做康复时,中午在外面买点热粥、馄饨、面条之类好消化的食物。医生再三叮嘱,饮食一定要清淡。

吉格特的饭量不如以前,最多吃半碗。剩下的阿勒腾就包了,不够就吃点馕或者包尔萨克。她不是一个在吃上讲究的人,随便对付一下就好。

吉格特视力减弱后,他努力调动听力捕捉信息,根据脚步轻重、话语腔调等判断来人是谁。他的另一个法宝是嗅觉。通常认为女人的嗅觉灵敏,可阿勒腾不得不佩服吉格特的嗅觉远超过她——只要一种味道或气味被吉格特闻到过,再次出现,他立马就能说出来。

“你是狗鼻子。”阿勒腾说,“我没说错吧。”

“你说错了,”吉格特说,“我是狼鼻子,比狗厉害多了。”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得意。

这样的对话,在屋里弥漫时,会让凝重的气氛得到缓和,甚至像一枚糖果进入口腔,让庸常的日子,有了一丝甜蜜浪漫的滋味。

吉格特在龙河市人民医院康复中心已经做了一段时间的康复理疗,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

这天下午,阿勒腾的手机在包里响起来。她在给吉格特擦汗,运动时间稍长,脖颈就出汗。平时手机都处在休眠状态。没啥电话。那是谁呢?她放下毛巾,掏出手机。

没姓名的陌生来电。接,还是不接?犹豫两秒,接了。

“妈妈,我在康复中心。”是索莱的声音。

阿勒腾声音抖动着说:“五楼,向左,第二间。”每个字欢快得像跳“黑走马”(哈萨克族舞蹈)一样。

“索莱来了,”阿勒腾说,“来看你了。” 阿勒腾说完,掏出抽纸帮吉格特擦眼角,这段时间,他内火旺,眼角分泌物多。接着整理衣领。

“又不是要见什么重要的客人,”吉格特说,“自己孩子,用不着这个样子。”他说得很轻松,手却把衣襟拽两下,尽量挺括,把吊在下面的脚收回到踏板上。过去他对孩子是有点严格,在家待的时间少,跟孩子在交流上不及阿勒腾。阿勒腾不知所措地望着门口。

索莱进来了。老样子。

“跟爸爸说说话。”阿勒腾说,声音急切而激动,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

“早就闻到他的味道,”吉格特说,“是不是还长胖了?”他眨着眼睛,双手捂着膝盖,努力控制激动的心情。他盼着索莱能有结实的身体,男人没有好身体扛不住生活的折腾。他的人生才开始,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别站着,坐吧。”阿勒腾把墙边的一个绿色塑料凳放在吉格特身边,拿着杯子转身出来了。她想去开水房接点热水,给索莱喝,或者给吉格特喝,杯子里没水,她的嗓子也有点发干。

阿勒腾还没有走到开水房,就听到索莱喊:“我包里有矿泉水。”

她转身看着他,快步返回来,看到他眼眶湿红。

“这次回来能待几天?”吉格特问。脸上笑容茂盛,他很久没有这么开心。阿勒腾清楚,漫长的康复治疗中,他总怀疑疗效,看不到希望,情绪焦躁不安,甚至有轻生的念头。给她添的岂止是麻烦,简直就是让她遭罪。

“三天。”索莱没有多余的话,心事重重。

这一点阿勒腾并不意外,从小他的话就不多。

吉格特自我检讨过,说在索莱最需要爸爸陪伴的时候,他缺席了。没办法,吉格特接到一项重大工程,在大山里面,一去三年多,中间回来过几次,每次三五天。外出补贴高,挣钱多,儿子课外补习班的费用就不用发愁了。

“人的性格是天生的,不是父母能改变的。”阿勒腾对吉格特说:“再说,你挣钱是为了养家。”

后来,吉格特提前病退,工资比同事拿得少,有了过紧日子的准备。过去吸烟不说,隔三岔五喜欢跟几个人喝酒,主动买单。退休后,这些都主动戒掉,几个亲密酒友常来缠他去喝酒,有几次买了牛骨头、椒麻鸡、油炸花生米等拎着到家里,毫不客气地摆在餐桌上,拉开架势,要大喝一场。他客客气气地陪着吃,滴酒不沾。后来这些人不来了。他甚至不喜欢跟过去的朋友同事交往。除非至亲好友家的红白喜事,其他应酬极少参与。

回忆春潮般拍打着阿勒腾和吉格特的心窝。

两天转眼过去了。

吉格特跟索莱没说什么话,多数时间都在沉默中度过。

阿勒腾努力想打破这种尴尬的局面,没话找话说,但索莱不会接话,实在要接不过去,也只敷衍地“嗯”一声。按说外出打拼需要与各色人等打交道,他的话这么少是如何应对的呢?

早饭后。天空灰黑。

吉格特揉着太阳穴,说头晕,不想去做康复,天气也不好,明天去,想再睡一会儿。阿勒腾同意了。他脸色跟窗外的天气一个颜色。阿勒腾把他搀扶到床上,盖好被子,轻轻退出来,关上房门。

“有项紧急工作要处理,”索莱说,“今天回去。”声音果断低沉。从衣架上拿下背包,挎在肩膀上。

“一天,一天都……都等不及了?”阿勒腾问。她说话的气息有点弱,无法说一句简单完整的话。她的手不停在围裙上蹭来蹭去,心情急躁不安,又有点激动。

“急事,”索莱说,“非走不可。”语气坚定,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阿勒腾想送索莱去车站,他拒绝了。说已经约好了车。她没有坚持,过去可不是这样,她说了算。现在不同了,他说走就走,不是她所能决定的了。

从那天起,加重的空寂能掀翻屋顶。阿勒腾开车驶出院子,一路向南,她给吉格特说去采点蘑菇回来,车驶入马路没多久,她脸颊上的泪珠顺着脖颈溜进胸膛,亦如索莱小时候,受到惊吓,不管不顾扑进她怀里一样,他通常把头靠在她的胸前,不偏不斜,刚好在双乳中间。她搂紧身子发抖的他,安慰他说,“不用怕,妈妈在。”

难道这泪珠是索莱的化身!

车子继续往前,转过五六道山弯,蓝天笑脸相迎,蓝得像母亲曾经搭过的一块头巾。后来母亲把这块头巾送给她,她舍不得用,叠好装入塑料袋,放入箱子。母亲从没有为她们几个孩子的事情发过愁。

她想,不管怎么样,我还有吉格特。

车窗前出现一片银波浩荡的水面,这就是克澜湾。车到停车场,栏杆簇新,有两辆崭新的轿车,看样子是来游玩的。她低头寻找纸巾,没找到。只好双手搓了两把脸,擦干泪珠。通过倒车镜看一眼,双眼轻微红肿。停几秒,继续往前,她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她这副样子,哪怕是陌生人。

阿勒腾给索莱打电话,“索莱,你在那边怎么样?”

“我挺好的。”索莱说,“你们保重。”

不等索莱继续说话,阿勒腾主动讲述家里的情况:“你爸爸在做康复,扶着栏杆可以走二三十步,说不定,你下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能走得更稳。哦,忘记告诉你,也有糟糕的事情,我春天养的那几盆玫瑰花死了。都怪我,没有照顾好它们。”

“这算不了什么大事,”索莱不以为然地说,“再买几盆。”

电话那边有嘈杂的声音,听得出那边很乱。

“先挂了。”索莱不等她再多说一句。

白桦树的叶子黄了。杨树叶子落了。一场大风后,树枝秃了。悄无声息中,雪来了。

冬季安静漫长。百无聊赖。

阿勒腾蜷缩在靠窗的炕上。这间屋子是索莱睡过的,半间屋子是炕。她向右侧卧着,身后垫着两个厚实的靠枕,怀里是抱枕,这些都是结婚时母亲送给她的结婚礼物,她用东西很细心,快三十年,完好如初。

吉格特眼睛不好后,阿勒腾就不看电视了。她买了一个巴掌大的收音机,红色的那种。打开后,调低音量,怕影响他休息。山里可以接收的电台就那么几个,不过也能打发一些无聊的时间。

电台里有一档“爱心屋”的节目,主要是精神科医生讲解抑郁、焦虑等情绪对人健康的影响。医生在电台里一再提醒,对每一个有症状的人来说,到医院做全面系统的检查是很有必要的,在此基础上才能准确判断是哪一种情况。治疗是综合的,物理治疗、心理治疗、药物治疗等。

阿勒腾把收音机攥在手里,像是攥着什么医学仪器,正在给自己体检。她在心里逐项对照医生说的内容,搞不懂到底是自己有病,还是吉格特有病,抑或是索莱有病。播音员甜美的声音,让她听着很舒服。脑海里出现意想不到的情景:一条彩虹的两头,她和吉格特手牵着手,从左边慢慢走;索莱和新婚妻子从右边缓缓走。空中无数只喜鹊叫个不停,还有百灵鸟也在旁边欢呼雀跃。这么多的鸟,在草原可没有见过,它们商量好的,都来凑热闹。

……

(节选自《青年作家》2024年第8期)

【作者简介:天野,本名段蓉萍;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清明》《青年作家》《西部》《绿洲》等刊;著有188体育官方ios集《古牧地纪事》《回望乾德》《在菜子沟醒来》,短篇小说集《玉西布早的春天》《睫毛上的人》等;现居乌鲁木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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