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4年第7期|方磊: 终极气囊(节选)
正午的阳光洒下来的时候,我还坐在阳台的长椅上,光线悠长又恍惚地铺展在我的身上,像欲言又止的私语,又仿佛是某种秘不而宣的劝诫。早已经过了我原先打算离去的时间,可我依旧没有动弹。树杈上站立着的那只鸟已经凝视我好长时间,我惊异于它可以比人更长久地一动不动,如果不是它的脑袋偶尔微微抖动一下,我甚至会怀疑它是塑像。它直勾勾望着我的时间一长,我就无来由地心虚,想到自己幽暗岁月里的空旷往事。我的目光在心怯中避开它,这时,几片零落的叶子在风中垂落飘散,像是谁旧时流离艰涩的命运。而我和那只凝望我的鸟,仿佛都陷落在过去的日子里。
电 话
一周前的现在,也就是那个电话打来的时候,一个女人娇柔又羞嗔的声音像之前我望见孩子们吹起的泡泡一样从听筒里浮上来。女人的声音庸俗不堪,但她说出的信息却令我如获至宝,她告诉我,我进入了汽车安全气囊国际设计大赛的最后角逐,只要携带所有需要的个人证件和资质证明材料去参加最后的现场答辩,就完全可以有机会成为最后的赢家。因为电话里告诉我:“目前只有您一位获得了最后的答辩资格,我们的评委专家只是需要一次与您的当面交流,确定设计者是您本人。”
接到这个电话的时候,我的确有些蒙圈,离开汽车设计师这个职业已经好多年了,在做这个职业的时候,我的主要精力都集中在汽车安全气囊的设计上。电话里通知我去答辩的这个国际性赛事我也只是依稀记得,大约在八年前,我参加了这项国际最高等级赛事,并且寄送了实际创作样品以及书面设计专项说明。这件事我曾一直关注,但一直没有后续回音,我曾经因渴盼名利的丰盛而鼓噪起的迷梦般的痴想热忱,渐渐被时间的海浪踩下去。坦白说,八年之后旧事重提,令我感到异常虚假,我一度认为这是一个不高明的诈骗,尽管电话里的人向我详尽解释了这项国际最高等级赛事暂停八年而今重启的种种原因,但我的理智仍令我在盛喜之下拒斥这个现实。在接到那个电话之后的一天之内,我用尽全部精力考证查实所有我可以查到的讯息,最终证明这件事是可信的、存在的。至于获奖奖金数额,五百万美元,可能是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挣到的,而最令我销魂的是,如果我登上这个全球最高的桂冠领奖台,就意味着我将跻身于国际名流汽车(气囊)设计师之列。况且,现在我是唯一获奖候选人,只要我出现在评委专家面前,我的未来只待繁花似锦。
接下来的一周,我沉浸在迷离又真切的虚实场景里,目眩神晕。我刚刚经历了一周时间的徘徊、纠结、犹疑、无措和混沌,然后拨打了眼前这个本子上的电话,电话是忙音,显示号码已经作废。我斜倚在长椅上,眼前阳台隔断的灰黑墙体,阻断了我眼光与身体再向前方延伸的可能。电话号码是废弃的,从这个号码数字出发的旅途在起点时已经被电话忙音终止。
这一周的时间里,我的内心是渐次躁动的,就像鸽哨悠远的长空里有惊雷优柔着游过来,心底的爆破力缓缓集聚。我一度责怪自己,一把年纪了还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年轻那样没有城府,但后来我原谅了自己,我为自己内心还能因早年的梦想而激越感到高兴。
事实上,我丝毫不用隐藏自己内心的情绪,因为在我离开汽车气囊设计师这行之后的生活空间基本就在家里,所以我不用像很多人那样穿梭于不同场面,分裂地活着。当初我满怀热情投身于汽车气囊这样具象的设计事业的理由是相当具有正能量的。自从知道了交通事故一直是人类死亡的第一大原因之后,学设计出身的我就暗自下决心要在汽车气囊的设计上花费毕生的心血。气囊是汽车交通风险中最后的防线,在严重的事故中,我偏执地确信一个用心用情设计的气囊会为车内的人多留下一丝生机。我希望自己钻研的事可以为更多的人创造活下去的机会。
然而,我失败了。没过多久,因为种种原因我抛弃了我曾经沸腾的理想,或者说我是被梦想一脚踹开了。离开了汽车气囊设计这一行后,我开始尝试每天从网上接订单,根据不同客户的喜好、要求、脾气、性情、癖好甚至性取向、性嗜好,为他们做着贴入于心的设计。我很清楚,我一定是这个地球上最大的投机者之一,是的,现在我的生活里没有需要坚持的原则,或者说我就是原则。因为不用见面,我就可以实现与人最有效的沟通(按照客户要求完成订单)。有的时候会遇到一些奇特的客户,他们会和我坦述他们生活、工作、婚姻里的块垒,在为他们完成订单的同时,我还得陪着他们线上聊天谈心,必要时还要抚慰他们,这些都更令我对人际之情感到疲累,所以除了必要的外出,我更多的是在室内完成客户给我的订单,其他时间养花、晒太阳、看书和打游戏。尽管我的设计名声越来越响,设计的范畴也越来越广阔,但我知道,我永远也设计不出我自己的未来。我从心底看不上现在的自己,我羞愧于自己如今的蹉跎苟活。然而,我又能怎么样呢?
我来到我的书房。我的面前铺展着凌乱的证件、文书、读本和文稿、图纸,它们印证了我曾经寥落荒谬的生活,此刻又像死去活来的旋涡将我再次掩入过往仓皇的时光。我钻进过往混沌的日子找出我要参加答辩需要的各种证明,总共近二十样。我把它们装进不同的收纳袋和信封,想象着曾经蹉跎苟活的日子就要对我的绚烂回馈。
然而,在我清点它们的时候,突然发现缺失了一样物件——我作为气囊设计师身份的最高级别徽章,这个徽章对于我们这一行的意义,就像是身份证之于公民身份,它是我所有证物中最重要的一份。
我想到了她。
恋 人
我在想到小鹿的时候,仿佛瞬时又被时光的旋涡激浪推进深底。所有的光阴暂时熄灭之后都不会远逝,它们僵而不死,潜在你的命运里,在某个你猝不及防的瞬息,像骤醒的蛇惊觉吐出的芯子将你卷起投进昏黄的昨日深潭。
十二年前我与小鹿相识。后又相恋三年,我们互相留下过彼此不少信物,这枚徽章是我当时极为看重的身份标志,它和其他若干我心爱的物件一同存在了小鹿那里。回想我和小鹿的相识是在电话里,她作为甲方的代表和我们的设计团队谈项目,而且我们并不在一个城市。当然,最初我并没有想过我们会成为恋人,但也不曾感觉意外,生活从来都是如此,开始常常令人意想不到,但事后又觉得是冥冥之中。
我一直觉得我和小鹿是天生一对,虽然我们相聚时光不多,但我们在一起无论做什么都非常默契顺意,情意相融,内心惬意。而我和小鹿的一别两宽也颇具戏剧。有一天夜晚,我收到小鹿的信息,内容简约:“我们在一起那么好,该怎么继续?”我回复:“我们要好好想想,我也并不知道。”直到今天,我仍然不知道当时小鹿看到我的回复时是怎样的一种心境。后来,我们再也没有联系,那次简短的对话成了我们的最后一次联系。因为在一起感觉太好,然后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就分开了,这种境遇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如果是别人和我说,我根本不信,然而这无解终局竟就是如此。之后的漫漫时光,我们彼此再没有联系,我想这恰好证明了这就是我们各自想要的结局。
对于曾经的恋人小鹿,我很早就已不再想念她,我承认她是我曾匍匐人间的一场奇遇,但我与她分别后的长时间里都没有觉得哀伤。而现在,此刻,当我念及那枚失踪的徽章时,我在倏忽之间想到了她。
我突然很想知道小鹿现在怎么样了。我得承认,是这枚我必须拿到的徽章令我在心底充满仪式感地想起了小鹿。
的确,是我必须拿到的徽章令我想起了小鹿,想起了过往花木葱茏、鸟语花香的时光。我想找到她,但我没想过与她复合,而我一旦去找她,也不想让她误会我薄情到只为了要拿回那枚徽章。为了徽章可以安全地回到我手中,我最好亲自从小鹿那里取回来,而不是用快递或其他方式。但首先,我得知道小鹿在哪儿。
时光如同气球,当它离开你手中的时候,就已经将你抛弃,哪怕你曾经认为这个夺目迷人的气球会带你拥有整个天空。关于小鹿,我现在一无所知,她对于我如路人无异。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并没有为自己觉得悲伤,我只是触摸到了生活的真实硬度。
经年之后,我留有小鹿的记忆只有手机号码与一个印象模糊的邮箱,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从没有想过,关于小鹿最终我能留下的几近于无。仿佛行路万水千山后,你才洞彻原来在每一处春风的背后都是尘埃的嘲弄。
小鹿的手机号对我而言犹如一个被时间施了咒的号码,而这个号码也废黜了我曾拥有的一段时光。我在一个斑驳粗粝缺角的号码本上找到了它,多年以来它一直沉入时间的深渊里,我从不愿意唤醒它。
从我找到手机号,到刚才我在阳台躺椅上给她拨打,中间整整隔了一周。这一周里我想过各种各样的开场语,我究竟用哪种语气、语调,甚至什么语速、话题……这一周里,为了这个开场白,我绞尽脑汁,我觉得自己竟是如此鄙俗,可当电话里忙音僵硬地传出来时我居然笑出了声,在畅笑之中我为自己悲哀。
我和小鹿交往的时候,微信还不流行,除去电话号码就是电子邮件,为了避免直接交谈的局促,我在打那个电话前最先想起的是给小鹿发邮件。于是,我在接到那个天降祥云般的电话当天晚上,就从电脑邮箱里检索,凭着记忆找到小鹿的邮箱。面对无感无情的电脑屏幕,我再三思忖与雕琢从键盘上输出的文字。这一周里,我设想过很多次当小鹿真的出现在我眼前时的情境,我想我的情感是多样的,但我并不知道是哪一种心情占据主导,一切只有等现实来临。
而这现实真的能来临吗?至少在我发完邮件的一周里我是犹疑和惶惑的。邮件里我只写了:小鹿,好久没见,不知道你过得怎么样,你现在在哪儿?希望能见见你。祝你快乐!
这很简短的邮件,我却想了很久,直到我觉得这是最好的表述了——不尴不尬、从容不迫、收放自如、张弛有度。我按照邮件地址发出,但在一周的时间里,邮件毫无回音。这一周我一直处在悬空的感触当中,就像不知是飞升还是坠地,时光仿佛悬在半空般无以为继,直到一周之后,我几近可以确信这封邮件已经永不回头坠入岁月的空茫,我才硬着头皮尝试去打小鹿从前的电话。
肉 铺
要想拿回那枚证明我资质和身份的徽章,有好几关得过,而第一关就是找到小鹿,可显然眼前连第一关的门都打不开。一周以来我疲惫至极,却仍在原地打转。按照电话通知,去现场答辩的截止时间还剩一周。
我焦躁地翻着通讯录,一下看到了“二子”。二子是我在大院一块长大的发小,不过十几年前就断了音讯,他是我少有几个发小中后来断了联系的人。之前,我在别人口中听过他开了个咨询公司,其实就是做私人侦探的活儿。此刻,“二子”这个在通讯录里沉沉睡去多年的名字在我眼睛里醒了。
“二子,最近忙啥?好久没你消息,这两天有空见见吗?”这么一条无头苍蝇般的信息发出去,我自己都觉得异样。我一边喝茶一边看着iPad上的球赛,一边等着二子的回复。当天边日光渐渐沉落进黝黑的罗网中,杯子里的茶水也已愈加寡淡,这时,手机响了。“没忙啥。混呗。”我见到二子回复的信息,原本想从容过10分钟再回,怕焦虑之中的急切邀约漏出自己的心虚,但不到5分钟我就忍不住又拿起了手机。“好久没见,最近有时间聚聚啊,这么多年里发小就没见过你了。”我知道在字里行间里藏不住我掩住内心波澜的自欺欺人。“明天中午有空可以来东桥菜市场找我,进门右边第三个卖肉的柜台。你有事吧?”看着二子的回复,我内心略感舒畅,那个结尾的问号像钩子一样甩了我一脚,我觉得二子多少有些有意为之。我回复:“好的。明天见。”对于甩来的那一脚,我难以躲闪。
第二天,我如约而至。因为不是周末,菜市场里人并不多,但腥膻与咸湿气息昂然勃发,仿佛日子中的种种精心扮饰的“画皮”,都不如眼前皮相的真实和强劲。说实话,当我见到二子的时候,我的错愕不亚于我一周前接到的那个电话。我原以为二子把我约到这里,是他顺便在这里买菜或是又做什么盯梢之类的活儿,当二子满脸汗渍,围着黑皮的围裙,站在卖肉柜台后面举着屠刀望向我时,我恍如隔世。我并不是觉得做个卖肉的有什么不好,只是没想到一个在高端写字楼里天天正装来去的人,竟然被生活魔法般地驱使到菜市场里举起割肉的刀,我突然觉得很惭愧——这么多年还是惯性思维,对人对生活的世相变迁与纷杂,头脑与心智根本没被生活教育出来。
“别站着了,过来吧,这么多年没见,我还是能一眼认出你。”二子向我招手。我的腿向他的肉铺迈去,临近时我踮起脚,小心翼翼避开肉铺前的血污之地绕进铺面的后侧。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正在手机播放的动画片前饮泣着哼唧。“你别跟我来劲啊,说不买就不买,别没完没了!”二子冲着孩子没好气地说。“你儿子?我也不知道孩子在,早知道给他带个乐高了。”我和二子说。“你别搭理他,早上从家跟我来,看见有卖宠物小鸭子的,就一直吵着要买。没完没了的。”看见孩子身处血肉狼藉之地,我便更不知道该如何和久未谋面的二子开场说话。
在肉铺的后场,二子居然放了茶几,摆了一桌茶具。“先坐会儿吧,喝喝茶歇会儿,我约你这时候来,就是因为这会儿没啥生意。”我看见二子坐下开始烧水,便也机械般地坐下。
“你啥时候开始在菜市场了?我听说你一直做咨询机构啊。”我对二子的开场白仿佛只有也只能从眼前的情境开始。“我那咨询机构你不知道实际做什么吧?说白了,就是做些私家侦探的活儿。说实话,生意还真是不错。但的确费神费心费体力。”其实对于这些我早有耳闻,但此时还是有意张大嘴,露出很意外的神色。看我很惊诧的样子,二子有了言说的劲头。“做私家侦探这些年,让我看透了人世的很多东西,平常一个个人五人六的,没想到私底下都是一样的低级。后来,我赚的越来越多,身体也越来越扛不住,你也知道,这一行行走在灰色地带,很多时候不那么合规,我怕陷得太深,就慢慢抽身出来,把机构建得更大了,请了专业的人做点儿正经的咨询项目,即使还有以前客户来找我做私家侦探的活儿,我都尽量让公司合适的员工去做了。”
茶水烧好了,二子将热水注入我面前的茶杯里,如尘粒假寐的茶叶瞬时卷曲翻滚起来,像时光深底的那些死灰复燃。二子把手里的烟摁灭在地上,诡谲地望了我一眼,嘴角淌过一丝幽暗的笑:“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想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在这儿,对吧?”我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茶,太烫,又放下,无语以对。“我一个肾被摘除了。”二子说着掀起衣服,给我指着下腹部的长疤。“我做私人侦探那会儿,得罪了很多人,时常被人偷袭报复。有一次喝完酒回家路上,进胡同时被几个人给打了,肾踢坏了,摘了一个。”在那之后,二子生活受到很大影响,家庭破碎,一周能有两天陪陪孩子。公司也转手了。一年前,二子接手了这个生意尚可的肉铺。他向我吐露的信息像他吐出的一个又一个烟圈在我眼前环绕,又像生活里那些破碎了又闭合的四季光阴。
二子的孩子已经趴在小桌上睡着了,有一只苍蝇在他白胖的脑门上停了片刻,又耀武扬威地飞走了,二子从茶几底层的抽屉里取出一件薄披风给儿子搭在身上。“我身体扛不住太多的事,但在这儿卖肉还凑合,切肉割肉的技术活儿都是一年前才学的,这儿生意不好不坏挺适合我,不累,还多少能赚点儿。切肉剁骨这些活儿干多了,有时候我就想,这人的肉和动物的肉啊也没啥区别。”二子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我正喝新泡的一杯茶,呛了一口,忍不住咳嗽起来。
二子起身,来到肉案边,拿起剁肉的刀具在磨刀棒上磨了起来,声音尖利刺耳,像是什么在不住地嘶叫,令人不经意地烦躁。我望着二子蛮悍屠夫的标配模样,念及经年他红口白牙的青葱岁月,不禁有强劲的穿越之感。
突然,他转过身,放下手里的刀具,望向我。“咱们断了联系那么久,你都没找过我,今天想起我,肯定不是听我讲我的事的。你说吧,找我啥事?”二子的问话倒是令我不知该如何开口了,觉得今天突然为了自己的事来找他,是我唐突冒昧了。原本我一下想到二子,是因为他从事的行业,或许能较为容易地帮我找到小鹿,也大致想了如何和他说我的诉求。可如今坐在他的肉铺里,我不知道我再说自己的事还有多大意义。
二子看见我不说话,似乎激发了他的好奇,他又坐回到我眼前:“说吧,找我什么事?”我看见二子的眼神里透着隐隐的嘲弄。
为了有更大可能找到小鹿,我终于把我来找二子的缘由说出来,“你以前毕竟做着找人的行当,经验和途径多少比我这样瞎子摸黑强太多,所以我原打算是来托你帮我找到我要找的人。”我和二子只提了找人,对于取回徽章以及最终为了什么,只字未提,怕生出其他枝节。
二子并没有打听我和小鹿关系的细节,我想恐怕是他以前养成的职业习惯。“哦,这么个事,说实话,你这事如果一年前找我,肯定没问题,人我肯定给你找着了。现在,我已经不做了,就算我亲自给你跑腿,身体也经不住,况且还是在外地。这事我可能帮不到你。”二子重新回到了肉案前切肉。
迟疑了一小阵儿,我起身准备离开时不死心地又问了一句:“没有一点办法吗?”二子犹豫了片刻,说:“我只能试试看能不能通过以前的关系用电子定位去找找。”“好,那我先走了,一有消息就告诉我。最好就在这一两天之内告诉我,我很着急。”二子瞥了我一眼,手里的刀将一截排骨剁裂,他面无表情。
坐上网约车后,我给二子转了3000元,并发信息表示找到人后一定重谢。二子的回复充满了埋怨,说发小的交情忘了本,还把他当外人,然后很快收了钱。
第二天一整个白天我都芒刺在背,焦躁不安。我在住处翻找着和小鹿交往日子里的全部可能痕迹,想着自己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时间紧迫,我能想到的办法必须同时进行。
快 递
我在家又翻出了几个皱巴破损的记录本,一无所获,但在其中一个本子里见到了一个手机卡,那一刻,我仿佛在无涯寂黑的汪洋上望见骤然跳动了一下的烛火。我尝试着将手机卡换入我的手机,当我重新开机时,我从手机名录上看见了很多久远而去的名字,如同那些沉落在岁月渊底却悄寂间浮上来的往事。其中有一个叫宗老师的号码刹那抓住了我的身心,在他的名字后面有一个括号,里面写着:翔空集团。
宗老师联系上我,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当时电话里的这个青年男人表示,希望我为他们设计一款集团成立二十周年的LOGO。虽然后来我并没有为他们提供服务,但和他们有了其他的业务项目。之后,宗老师在一封电子邮件里介绍了他部门的新同事,也就是小鹿,表示今后有什么具体业务事宜,作为他下属的小鹿会和我对接。我和小鹿的关系从此有了源头。直到多年之后,我在一个午夜慌乱的找寻中,才突然意识到我和小鹿相识的引线,是这个此后在我记忆里一直遗失的宗老师。这条引线在此刻再次伸到了我的面前。
记得小鹿与我分手之前的不久和我提过,她已经落实了新工作,很快会离开。作为富二代的小鹿是个独立要强的女孩,在与我交往中始终表现得很自立。有一阵儿,她暗示过要来我的城市工作,面对这一话题,我总是虚与委蛇,令她非常失落。所以我确定小鹿已经不在宗老师的单位,甚至宗老师也早已离开翔空集团,但作为曾经一个部门的领导与员工共事多时,我想他们之间也许还会有联系。
按逻辑推断,我可以直接给宗老师打电话去探听小鹿的下落,但我却格外回避这个最简易轻巧的方式。我给自己找了很多理由,比如:宗老师很可能不记得我;我不知该如何去提及小鹿;我找小鹿的目的怎么说;宗老师拒绝告诉我我该怎么办。这些理由似乎又都站不住脚,我为什么不愿意自己打这个电话?是因为小鹿?是因为内心的恐惧?是因为内心藏着的不那么明亮的东西?我不知道,总之我需要有人帮我打这个电话。
我想到了龙丁。龙丁和我同样不在一个城市,但他的智商和情商都颇高,算是我的一个狗头军师。我工作和生活上很多拿不准的事情,都会征求他的建议。最重要的是,他做过不少有偿为私人之间牵线搭桥的中介活儿,有成人之美的皆大欢喜,也有釜底抽薪的恶俗缺德,总之,他经手的事儿近乎没有失手过。如果龙丁来打这个电话,应该是最合适的人。关键是龙丁执行力极强,而我又在抢时间。
我在微信上和龙丁接洽交流,像对二子一样,我把目的大致和他说清楚,但隐蔽了诸多细节。电话里龙丁问了我一些关于小鹿以及宗老师的个人化信息,同样没有抠关于人物的细节以及我找小鹿的原因。末了,龙丁问了我一句:“如果这件事我帮你办好了,你怎么谢我?”显然,龙丁从我话语声息里已清晰感受到那爆表的焦躁和急切。
我和龙丁沟通完是中午12:36。不到四十分钟,我的手机响了,跳跃的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声音急促呼应着我内心的焦躁。电话里的声音居然是龙丁。“你给的信息对吗?我刚刚按你给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我说自己是送快递的,我问他是不是小鹿,让他去楼下取包裹,他居然说他是小鹿家里人!本来我十拿九稳,结果这个回答我完全没想到。他问我包裹在哪儿?我说在楼下,对方好像很警觉,问了我好多快递信息,我勉强一直搪塞,催促他下来取,后来我实在没法接着编了。只能说快递很多,要赶时间,就把电话挂了。”“你就没再试探一下?”“他说他是小鹿家人,这让我根本没有继续对话下去的余地了。我怕彻底露馅儿,我把刚才打电话那个手机关了。我今天办了几件事,都很顺利,就折在你这件事情上了,弄得我情绪很不好。”龙丁抱怨。
“接电话的是男的还是女的?多大年纪的样子?”我最后问了一句。“是个男的,不算年老的声音。”挂了电话,我经久地怔在原地,像一个被拔了瓶盖的空酒瓶。
生活就像一条可以无规则变异的墨鱼,它无常诡异的脸孔总会在瞬间吐出令人愕然、惶恐、惊觉的黑色汁液。宗老师的电话号码还是有效的,也有人接听,那么这个人是不是宗老师?为什么他说是小鹿的家人?家人是什么人?如果不是老人,那这个男人是谁?小鹿有一个弟弟,按年纪推算应该三十了,他人在国外,不该和小鹿住一起。那么,这个男人是小鹿的恋人或丈夫?可他为什么会用宗老师的号码?是因为宗老师的号码给了小鹿吗?那宗老师和小鹿的关系应该不是一般同事,关系相当近,近到什么程度?或者接电话的就是宗老师,他现在是小鹿的家人?如果是家人,那他现在的身份只有一种可能了。这样推算,多年前小鹿莫名发来的信息“我们在一起那么好,该怎么继续?”是不是绝不仅仅是随性之语,而恰恰有着极大的因由?
我的眼前眩晕一片,人也变得更加恍惚,就像身心之中有很多东西在分崩离析。在一周前我还没有怀念起小鹿,但那之后的每一天我都在缅怀和小鹿在一起的美妙时光,而现在,我对那个时光产生了剧烈的支离和震荡感,我无法阻止自己思忖和小鹿相恋那三年如梦似幻的岁月中,我究竟是怎样一种角色的呈现?尽管我这样想是徒劳的。我安慰自己,或许是与我分开后,小鹿才和在工作中朝夕相处的宗老师走到了一起,或许真相在我惊惶震颤的思忖之外。我一次又一次这样想。或许这样想也是我现在唯一的内心出路。
我再次斜倚在阳台的靠椅上,日光迟暮,有残阳荡逸在我身上,像一首沉沦的挽歌辉映。我闻到四周充盈着种种消失殆尽的声息,我又望见了几米远的墙体,它堵在那儿,不容置疑而静默持久地确证着我前路无门。
……
—— 全文见《草原》2024年第7期
【作者简介:方磊,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金融作家协会理事,鲁迅文学院第四十届高研班学员,老舍文学院第五届高研班学员。北京“无规则”摇滚乐队前贝司手。作品散见于《十月》《花城》《188体育官方ios》《草原》《诗歌月刊》《188体育官方ios选刊》《188体育官方ios海外版》等刊物。有作品收入《188体育官方ios2022精选集》《188体育官方ios2023精选集》。出版小说集《锈弃的铁轨》《走失的水流》,诗集《世事依旧》,188体育官方ios集《光影》,传记文学《繁星之下》《逐》《初心无尘》等。小说《走失的水流》被改编为电影《先人一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