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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文学版)2024年第9期|陈昌平:蝴蝶发夹(节选)
来源:《中国作家》(文学版)2024年第9期 | 陈昌平   2024年09月25日05:30

陈昌平,1985年毕业于东北师范大学中文系,现任教于辽宁大学广播影视学院。《英雄》入围第三届鲁迅文学奖,《国家机密》进入中国小说学会“2004年中篇小说排行榜”。曾获辽宁文学奖、辽宁优秀青年作家奖、《小说选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作家》金短篇奖等。著有小说集《国家机密》《英雄》《特务》《秘密生活》等。

1

聚会次日,一大早,叮一声,手机进来一个微信表情包——一轮红日托举着“早上好”,李刚发来的。我食指一点,就手回了一个握手。隔一天,还是一大早,还是洗漱时,叮一声又来了一个表情包,还是李刚,好像是周末快乐什么的。我随手回了他一个笑脸。

谁这么早发微信?媳妇在洗脸,警惕地往我手机瞥了一眼。我赶紧说,同学的,前天聚会嘛。说着,把手机屏幕给她看。

让你别去你偏去,看吧,事儿来了。媳妇说。

接下来,一连几天,李刚都是一大早发来问候。我觉得烦,便点开消息免打扰,屏蔽掉提示音。

聚会刚结束,同学群里一片欢腾,主要就是晒照片,争论谁谁喝高了、谁谁唱歌像刘德华、谁对谁表白了什么的。李刚在群里最活跃,貌似群主。我留意到他发给我的表情包,也同样发在群里。不回他微信的一丢丢亏欠,顷刻烟消云散。

一个月后,同学群消停了。连早先的天气预报、国际时讯、营养保健和打折促销的帖子也没有了。我注意到只有李刚在坚持。每天都发表情包,上班打卡一样规律。只是这种没有呼应的“打卡”,就像是自己问候自己,坚持了三个月,也踪影皆无了。

但他却一直给我发。

他的表情包,都是网上常见的:花里胡哨的花朵配上问候文字,诸如老同学早、万事如意、平安是福、让世界充满爱之类的,俗套的问候犹如一块块肥腻的红烧肉。这样的问候有必要回吗?怎么回?我又一次想把他拉黑了,但是转念一想,拉黑了,证明我看到了,不如就这样吧。

不拉黑,也是念及旧情。初二我摔伤了腿,李刚主动提出接送我上下学,每天骑自行车到我家门口,支好,扶我上车。这种事,被班主任和学校定义为“学雷锋,做好事”。只是“好事”仅持续了一周,车技欠佳的他就给我摔了一跤,班主任得知后,立马换了一个同学接送我,毕竟,想“学雷锋”的不在少数。

但是中间我却犯了一次傻。六一那天,陪女儿在游乐园,女儿在骑旋转木马,我在一边待着,闲来无事,扒拉微信,正好看到他发给我的一溜表情包,像一长串糖葫芦,一直发到今天早上——一个常见的熊猫表情包。尽管这些表情包没有一个给人印象深刻的,但他坚韧不拔的“打卡”还是触动了我,于是我随手回了几个字:祝你节日快乐!

这样回复,有点小小调侃。片刻,李刚就回了一个表情包:一个少先队队员在敬礼,胸前的红领巾还在微微飘扬。其实,乍一回复我就后悔了。这不等于说我收到了他的问候而不回复吗?所以从此以后,我再也没回他一个字。

2

聚会当天,我加了不少同学的微信——不得不加,不加不礼貌。

从当天晚上开始,一个月时间,不少于十个同学或微信或留言或直接电话给我,寒暄过后都是有事相求。所求之事五花八门:家里店铺被工商罚款、税务报表出问题,大舅药房执照过期,卖烟打折被烟酒专卖局处罚,孩子调班,等等吧。他们一定是把我这个县级市的副科级小副局长当成一个不得了的人物了。

我所在的县城,办事找人是一种积弊,能找到人是一个人能力和地位的体现。这时我已经后悔了,不该去参加这个聚会。只是,同学既然开口了,能办就尽量帮忙吧。于我,既是同学情谊,也算是分内工作,权当为人民服务了。帮了几个忙之后,后果就出现了。被帮忙的同学,一定要答谢我。我所办之事,大都是举手之劳。这一答谢,就把同学感情庸俗化了,弄得我心里要多别扭有多别扭。有一个同学,不顾我厉声拒绝,下班时跟踪我,把两只宰杀干净的大骨鸡放在我家门口,还写上他的名字。我早上一推门,只见门口的两只鸡和融化的一摊血水……我家住在一楼,这让上下楼的邻居怎么看我?

所以李刚这么做,我觉得一定有所企图。

果然,之后不久,一个陌生号码打来了——李刚打来的。一顿嘘寒问暖之后,我在等着他的正文,他却啰唆个没完。我直截了当地问,你找我有事吧?李刚说没事儿,我发现你最近微信朋友圈一直没更新,在群里也不吱声,想你了,问候你一下。这理由,我不信,却也不好反驳。以我对人情世故的了解,李刚的电话应该是有求于我的。

但是李刚啥也没求。人家说想我了。

这也不意味着他没事。也许这一次电话是个铺垫。

我们中学特别普通,当年考上大学的也就“凤毛麟角”的几个。这次聚会,我本无意参加,但是得知班上几个“出息的”都不参加之后,我反倒觉得自己必须得去了,哪怕点个卯。在医院工作的媳妇深为同学聚会所累,劝我推辞掉。我说我是班长,不去不合适。

去了,也没觉得后悔,同样也没觉得兴奋,尤其是曾经暗恋的同桌没有现身,让我更是意兴阑珊。聚会给我留下的最大麻烦,就是聚会之后的短信、留言和电话。好在,现在只剩下李刚每天顽强的表情包了。

后来,我发现还有一个同学也断断续续给我发送过问候。这个同学叫刘艳。她给我的印象,除了会跳《阿里山的姑娘》,再一个,就是跟李刚好过。刘艳给我发送信息,没有李刚那么频繁,大都在周末和节假日,都是些祝您健康、节日快乐什么的表情包。

刘艳没来电话,李刚也没有再来电话,只是他们的表情包——主要是李刚,依旧像上班打卡一样准时。依我的社会经验,这样殷勤的问候一定隐藏着某种诉求。我觉得我像一个诱饵,他们一定会咬我一口的。

3

疫情暴发,开始居家办公,我换了新款的华为手机,天天捧着,既处理单位业务,也在网上闲逛。一天上午,接到刘艳微信,一个小熊洗手的表情包,蛮可爱的,我把这个表情包转发给了我的几个领导,在多选名字时正好看见李刚的头像,我顺手就点了一下,把这个表情包也转给了他。

片刻,李刚就回了我一张图片——一个小胖子做出加油的动作。我呢,顺手就把这张图片,回给了刘艳——扯平了。

故事从这一刻才算开始。

从这一天开始,我就天天收到刘艳的微信问候了。也许居家太闲了,每当这时,我就把表情包转给李刚,收到李刚的表情包——他当然坚持天天给我“打卡”,就再转给刘艳。这样一来,每天先发给我的问候——基本是李刚,我就直接把他或她的表情包转给她或他了。比较可爱的,我也会转发给我的几个领导。一般情况下,瞬间我就会收到李刚或者刘艳的回复,接着我就把这个回复转给他或她。显然,他俩谁也不想率先接到我的微信,于是我接到表情包的时间就变得越来越早,每天七点左右的洗漱时间,我会同时面对两个表情包,我呢,只要一个互转就OK啦。

疫情期间无聊,我几乎把这个当成一个游戏活动了,再说这也丝毫不耽误我什么时间。

在这个游戏里,受益者是我。这让我每天都有一种宽厚大度或者礼贤下士之类的感觉。此外,我也想印证一下媳妇的话——他们是不是无利不起早,这是在她嘴边转悠最多的话。但是很快,我就意识到,潜意识里我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只是这层意思如此微妙与深藏,很久以后我才有所领悟。

因为李刚和刘艳是我们班最有故事的一对儿。

当年,早恋是校方明令禁止的。班上几对儿好上的,都是偷偷摸摸在校外约会,上课时对个眼神,放学时在门口磨磨叽叽而后结伴同行,周末看个电影,黑暗中拉拉手,已经是了不得的壮举了——哪像现在的学生,听说都直接开房了。在为数不多的几对“鸳鸯”里,李刚和刘艳是比较高调的。上学和放学,李刚总骑着那辆歪歪斜斜的自行车——就是把我摔了的那辆,后座上侧斜着喜滋滋的刘艳。瘦小的李刚欠着空荡荡的屁股,脑袋前扎,像一把拉满的弓,把车子骑得一冲一冲的,这样后座的刘艳就不得不死死揪着他的衣服了。遇到同学,李刚就会加速,把铃铛打得像上课铃,此时身后的刘艳就会惊恐地揪着他后腰,缩着头,抵着他后背,嘴里哎哟哎哟的,不知是表扬还是批评。那时刘艳个头不高,头发浓密,扎了个高耸的马尾辫,别着一个巴掌大小的蝴蝶发夹。发夹是塑料的,鲜艳明亮。马尾辫在脑瓜后面一波一浪的,蝴蝶随波荡漾宛如冲浪,要多浪漫有多浪漫。

这样的浪漫岂能逃过老师的火眼金睛?学校马上给出定性:这是对教学秩序的破坏,这是对规章制度的挑战。高考在即,此风不可长,此风必须刹。定性有了,措施就跟上了。班主任把李刚刘艳两人拎到办公室。办公室门大开大敞,两人成绩单摊在桌面,班主任的食指在成绩单上敲来敲去,训斥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走过的学生们都放慢脚步,脸上闪现着或隔岸观火或幸灾乐祸的愉快表情。

接下来还有更扎实的举措。原来李刚和刘艳是前后座——刘艳在前,李刚在后。现在,班主任把李刚和刘艳分别调整到教室最后一排的两头,一个在哈尔滨,一个在乌鲁木齐。

即便如此,李刚和刘艳依然顽固到底。有学生打小报告,说放学后刘艳依然坐李刚的自行车,而且走的也不是回家的路线。班主任甚至掌握了刘艳头顶的发夹是李刚送给她的生日礼物。震怒之下的班主任把双方的家长都喊来了,在学校会议室开了个会。教导处主任也出席了,阵容很强大。

开始,李刚坚持说他跟刘艳是正常同学关系,上下学骑车带她只是顺道。班主任指出,两点之间最近的距离为直线,而你李刚所谓的顺道却要走一个锐角。李刚还要辩解,班主任指着刘艳头顶的发夹,厉声说这就是正常同学关系吗?于是刘艳妈当即命令女儿摘下发夹,还给李刚。刘艳举起双手,投降一样,一下一下地摘发夹。摘得很慢,也摘得很笨,不像摘,更像在加固。她妈见状,一抬胳膊,一把将发夹薅下来了,杵给李刚。李刚不接,李刚爸劈手抢过发夹,扔在地上,啪地一跺,蝴蝶即刻脆生生地炸裂。接着李刚爸给了儿子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声明从此罚没儿子的自行车,同时警告刘艳以后不许再勾引他家刚子。正在数落女儿的刘艳妈听罢大怒,一边戳着女儿的额头,一边指桑骂槐地骂女儿瞎了狗眼怎么能看上一个猴子。

李刚又矮又瘦,外号就叫猴子。李刚爸一听,当即就指着刘艳妈的鼻子开骂。

会议室乱套了,直到保安过来,场面才算平息。会后,李刚即刻被调换了班级,去了楼下的高一五班。

我们几个班干部也被拎去列席会议,所以我得以目睹整个事件过程。班主任批评了我们不讲原则,对少数同学的不良倾向袖手旁观,从不向他反映问题,以至于看着自己的同学滑向无底的深渊。那一刻,我真的看清了班主任这个老狐狸的老谋深算,因为在座的一个同学就经常向他告密。现在,让我们列席会议,连我们一起敲打一下,既起到了警示作用,又保护了自己的小耳目。

调班后,班主任也没放松警惕。利用课间或放学的间隙,他几次找同学拉呱——其实就是摸底,打探李刚和刘艳的动态。自然了,班主任也不会放过我这个班长,他好几次在我面前拐弯抹角地刺探情报。

你是班长,你有责任向我汇报班上的动态。几乎每一天,班主任都如此叮嘱我。

汇报?在我看来就是告密。告密的事我是不会做的。

学期没结束,李刚就休学了,不念了。成绩在那摆着,考大学无望。他爸让他跟着自己去大菜市摆摊儿去了,早点进入社会,早点挣钱。

那是我们高中的最后一个冬天,乌鲁木齐走了,剩下哈尔滨待在冰天雪地里。蝴蝶发夹没了,她也不扎马尾辫了,头发随意披着,整个人矮了一截。直到这时,班主任方才如释重负。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小小的年纪,谈什么恋爱?你们现在的主要精力,就是学习!

那时候,我们特别熟悉“语重心长”这四个字。只要是老师说的话,只要是父母说的话,我们都会使用这个成语,好像这个成语是专门给他们准备的。况且,跟我说这个话的人,不仅是我的老师,还是我的父亲。

……

​全文见《中国作家》(文学版)2024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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