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郁:京派文学的先锋传统
许多年前,作家格非评价汪曾祺的时候,以为其作品属于先锋派。这个看法隐含的话题意味深长,细想起来,是将京派的传统与文学突围意识连接在一起了。这也使我思考一个问题,京派传统里,是否存在先锋性?答案是显然的。从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起,京派的文学处于一种演变的过程,古都的文人,不都是带着“苦雨斋”的调子,有许多是在孤独中表达自己的现代意识的。这些人虽然属于少数,但在今天看来,他们反俗的笔致,是丰富了审美的表达的。
新文化运动后,北京的文学教育中,不乏有趣的人物,张中行在回忆通州师范学校的生活时,描写过一位怪异的老师于赓虞,说他的作品深切地影响过自己。文章说于氏“词语离不开地域、荒冢、死神、魔鬼等,所以有人称为魔鬼派诗人”,与传统的诗文大异其趣。张中行的写作向来有一点雅正气的,虽然内心欣赏罗素和弗洛伊德,精神带有前卫性,而审美还是周作人的“苦雨斋”味道。有意思的是,那时候在北京的一些文人,是带有现代主义偏好的,废名、林徽因、卞之琳不都裹在平淡气里,还有各种超常规的语体实验。比如废名的作品,就恍兮惚兮,《竹林的故事》《莫须有先生传》都不在常人的逻辑里,时空是扭碎的,变形的图景里,佛音缕缕,有时甚至带有一丝玄学气,于微茫里得到妙趣。张中行一位好友顾随,就翻译过安特列夫的小说,一时沉醉在那种不确定的时间的体验中。他自己的文字也深染鲁迅和安特列夫气,不规则的、恐慌和沉寂的意象,将思绪引入空无的旷野里。顾随的小说与废名的作品不同,不是把现代性的悸动化在古风里,而是反古典的直觉的外化,小说《废墟》就仿佛鲁迅的《白光》和安特列夫的《红笑》,实验性和冒犯性闪动,给人一种精神的惊异感。这种写作一反“苦雨斋”诸君的典雅、和顺之风,与后来海派的“新感觉派”也未尝没有相似之处。
顾随的文学活动,限于很小的范围,他的学生们在他身上得到的多为古典学的风雅,印象中未能开掘其师身上鲁迅式的峻急感,以至后来的人不太知道顾氏的另一种笔墨。顾随的文章和小说常常流露出对于非写实的神秘的审美趣味的偏好,他的文学志向属于鲁迅方向,而非周作人式的平淡趣味。《驼庵诗话》有这样的陈述:
“玄妙”与“神秘”不同。神秘是深的,而玄妙不必深。西洋大作家的作品皆有神秘性在内……恐怖也是一种诗境,但中国诗写此境情调者极少。西洋有人专写此境界,如法国恶魔派诗人Baudelaire,写死亡之跳舞,但写的是诗。恐怖是一种诗情。人对没有经验过的事多怀有又怕又爱的心理,故能有诗情。但此种诗情在中国诗歌中缺少发展。大诗人不写此。(1)
上述的话,可以说是对于古典诗学的偏离。有此类兴趣者,还有几位,三十年代《大公报·文艺副刊》发现了许多新人,何其芳的188体育官方ios《画梦录》就曾获得赞誉。早期的何其芳带有浓烈的文人调子,感伤、无奈,痛楚流露在字里行间。作品受到了神秘诗学的影响,独语中有灰暗之感的喷涌,无路可走的叹息处处可见。与何其芳的追求有所接近的卞之琳,对于北京的描绘也带有诸多哀凉感,他自己就说,受到波德莱尔写巴黎街头穷人、老人甚至盲人的启发,艾略特对于自己的冲击也是有的。由此可见,北京诗人的许多探索,是因了域外文学的启示,现代主义打开了表现情感的另一扇门,孙玉石在《中国现代主义诗潮史论》中注意到了古都诗人的反讽和痛楚的沉思,体味到背后的影子。他对于何其芳与卞之琳的“荒原意识”的透视,就为京派作家作了另类注释。
从正襟危坐气里走出来,放逐自己的情思,是那时候许多青年的选择。比如翻译家南星,不仅诗歌写作有先锋性,188体育官方ios也大胆超越“苦雨斋”群落的风格,与《大公报·文艺副刊》作者群也是有别的。他的许多作品收集在1941年出版的《蠹鱼集》,1945年出版的《松堂集》和1947年问世的《甘雨胡同六号》。这些作品受西方188体育官方ios影响很深,但又无翻译腔,是典型的北京新文人的低语,带出现代性的忧郁、痛楚和无法行路的不安几乎无所不在。早期冰心的短文,俞平伯的笔调,有过类似的声音,但似乎不像他那么余音袅袅,绕梁不去。他喜欢的作家,大约也带着类似味道,像泰戈尔的现代诗,劳伦斯的句子,以及小泉八云的文笔,无不刺激了自己的思考。从文章里看出,他平时与人交往甚少,仿佛有一点自闭的样子,而内心却有浩荡之风。不知道他的阅读趣味在什么范围,留下的文章透出一丝痕迹,欣赏的是路易士、金克木、张中行等少数人,这些出入书斋而又有个性的作者,都吸引他聆听、思考,在词语的锤炼里拷问着古都的什物,好像那些神秘的,不可思议的影子与味道,都有着可以凝视的意义。而生命的趣处,大抵就在一种冷然的端详中。
南星的文章内觉丰饶,他善于发现常人忽略的东西,比如写声音,就是不同于常人的,欣赏的不是嘈杂的市井的调子,也非茶舍的私语,而是旷野里的那些飘忽的、带着碰撞的微鸣。《骡车》写碾过冰雪和沙地的车轮的震动,冷路的辛苦让他对行路者顿生怜意。而丰收时的车子发出的声音,似乎也有了笑意,这时候的作者也有了开心的一乐。那些对于节气的描述,也多见神笔,《冬天》一文,对于温度的描写是细微而带肌肤之感的。这篇文章先写灰白色而纯净的天空,然后是树上久已变色的叶子,“必须经过很长的时间才能听得见一声麻雀的鸣叫,一丛树枝的窸窣,轻细而隐约。另外是烟和水汽冲入天空的声音,这需要深切的听觉上的注意”。《来客》写各种飞虫,精到之处多多,各种叫不出名字的飞虫,给寂寞的自己带来的不是厌烦,而是深思,能够与那些非我族类的生命对话,岂不快活?《更夫》写夜行者的世界,有非人间的人间性,作者的哲学也依稀可见:
他得以看到世界的另样的形容,夜的虫声或鸟声,星光或月光,草的或露珠的气味,将给他以各种感觉上的幸福。夜仿佛是一个宝库,其中密藏的许多我所不熟悉的东西。当雨雪来访问时,我们有时竟完全不知道,只有更夫毫不耽误地会见了他们(2)。
如此钟情于未知世界的阴晴冷暖,不在乎文字是否取悦于人,就形成了自己鲜明的个性。他自己是翻译家,对于域外文学自有心解。中国188体育官方ios一向在布道的路上,有时候带出自然山水,不过是逃到其间舒缓都市里的烦恼。那结果是借着自然的力,拽自己到微茫的地方去,却与花鸟草虫内在的世界无涉。南星似乎觉得,与其将尘世的功利心带到自然,不如拒绝一切杂念而赤诚地面对万类霜天。人本来可以对话于自然,理解自然,而可惜误入另一条道路。南星的写作大概也快意于和时风的对立,那就不免题材单一,有时也多意念与诗境上的重复。不过细读他的作品,引人愉悦的地方随处可感,重要的是因诗眼而近天心,所得呢,自然非他人都能悟到。非常之态中有平常之心,就远离了民国乱世的嘈杂,这在今天看,也是难能可贵的。
在沙漠般枯寂的古城,知识人以智性去抵抗粗鄙的街市之音,在静谧里审视身边的一切,便不免有些如鲁迅所说的“有意低徊,顾影自怜”。然而那些淡雅的调子,也奏出一类人的心曲。动荡的环境里,希望给审美留以安宁之地,不无苦楚之心。这里不能不提的是林徽因,她的小说显得复杂,笔致有逆俗的地方。她曾是《大公报·文艺副刊》工作的参与者,作品很快获得人们的好评。那些作品对于知识人的讽刺颇为到位,而表述古都的夏日生活《九十九度中》,现代主义的碎片感里,有丰富的意象。《吉公》里的主人公有很好的技术,对于科学颇为着迷。可惜在一个灰暗的幻境里,个性不得伸展。小说对于社会窒息人才的揭示,看出作者的忧患之心。另一篇《文珍》对于叛逆的女子的生活选择,有出其不意之笔,这类拒绝长辈的媒约而跟随爱人出走的女子,在那时的文学形象里不多,显出作者视界之宽。最有冲击力的是《绣绣》,小说描述一个生活于不幸的家庭的女孩绣绣,因为父亲另有所爱,抛弃了母亲,且母亲性格暴躁,一直没有安宁的时候。加之父母偶尔的冲突,将绣绣置于难以忍受的境地。作品对于女孩子充满了同情之心,受难、挨打、病危、死亡等片段,散出无边的冷气。由此看出作者的悲悯、人道的目光,情怀显然不亚于写实主义作家,虽然暴露了黑暗,却不去以流行观念简单观照之,便与左翼作家有了明显的区别。林徽因的作品在结构上具有难度,审美有超常的新意,格局比冰心、庐隐等人要大。比如她的话剧剧本《梅真同他们》,就写出北平社会的一隅,深度与广度都有,带有精神的亮度。
京派小说最具现代主义特点的无疑是汪曾祺。四十年代末便已经崭露头角,其写作带着明显的非写实的痕迹。他从南方来到古都后,虽带有沈从文的某些调子,但意象的达成也渺乎难觅踪迹。《邂逅集》常有词语的跳跃,和叙述的癫狂气,而语态则拽出明清文章的痕迹,杂趣混搭中,有奇气流溢。严家炎就把他视为京派的一员,并这样写道:
汪曾祺从他的前辈那里有着多方面的吸取借鉴:从废名那里吸取语言跳跃和诗意,从沈从文那里借鉴作品的象征暗示和情趣,从纪德和意象派那里参用意象组合,从弗·吴尔芙、普鲁斯特也许还有阿佐林、劳伦斯那里学习意识流……从某种意义上说,汪曾祺是京派作家现代主义实验的集大成者(3)。
这是对的。从民国的京派各种文体实验中,能够感到,诸写作者在笔墨间,寻觅到汉语表达的非静穆化的空间。他们儒雅的辞章内,也有精神的不安,和凝视不可知之物的惶惑。即便在沈从文主持的副刊上,出现了邵燕祥这些青年人的作品,但样式也非沈从文式的安宁,形式上与思想上求变的冲动也是有的。而另一位青年王蒙则开始背叛父亲的哲学,沉浸于苏俄先锋性的作品,狂欢于革命的激情,卷走了旧京的暮气,在十字街头的呐喊里,开始迎接属于自己的生命的晨曦。
民国后期这段历史,有许多是被后人遗忘的了。直到八九十年代以后,先锋实验又一次兴起,新出现的作家显得比四十多年前的前辈要更为凶猛和荒诞。萨特、卡夫卡、巴别尔、博尔赫斯的名字已经进入读者的视野,高行健、刘索拉、徐星都不同于民国作家,显得目标明确,而史铁生、王小波的叙述语态,和本质主义完全不同了。对比四十年代与八十年代的先锋实验,前者多是翻译者暗中摸索的小心的迈步,后者则大胆从域外拿来思想,而辞章的旧学之影不免模糊。诗坛上则有了顾城、戈麦的对于传统诗学的挑战,他们的文字经过几十年后,依然显示出不凡之光,那些飘动着灵异之音的文字,成了时间隧道里的刻骨的记忆。
京派的先锋性,往往是反京味的书写,他们摒弃了市井气,老舍那种贫民感稀薄得很。但是八十年代后,我们看到了文人气与市井气的结合,京派与京味两种审美交织在一起了。最早进行这样实验的是汪曾祺,他渐渐放弃了早期小说的意识流的涂抹,注重于民间的声音、色彩,那些关于高邮的记忆有谣俗之美,而北京生活的刻画亦带烟火气。《八月骄阳》已经带出老舍的味道,但时空里的不安的扭曲的形影依然存在,只是轻易不被发现罢了。他晚年的小说表面带有宋明笔记的痕迹,但精神的游弋和荒诞感依稀可见。在他那里,象牙塔里的独语与民风、方言、野趣连在一起,比先前的写作,更带出弹性来。后来过士行、刘恒也作过类似的探索,在灵动的审美意识里,折射的是百姓的苦乐,遂拓展了审美空间。像过士行的话剧《鸟人》中的变形感觉里的京味,已经将精英文人的独白和胡同的烟火气汇入在一起,不分彼此,景观也自然不同了。刘恒《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寓荒诞感、现实感和慈悲感于一体,该作在很多时候令人想起鲁迅的《阿Q正传》,起伏的叙述空间里的忧思,还是略可体察一二的。
这是先锋性与日常性的一种奇妙的汇合,北京文学的浑厚气由此可见一斑。一百年来,各类知识人云聚古城,文学教育发达,或迷恋古之文脉,或摄取域外思潮,文法不定于一尊,笔墨自含东西。端木蕻良、宗璞善于从古代遗风中寻找现代性的资源,林斤澜、王小波则直接从现代主义那里获取诗意的参照,精神的空间是开放的。不同人的文学书写既各行其路,又彼此交叉,将各种可能位移于自己的世界。汪曾祺在今天所以被人一再提及,源于其思想的通达性和表达的灵动性。他的特点是古今打通,中外不隔,将汉语调适到雅俗共赏、新旧互动之所。今天的新京派作家,有许多继承了这些遗产,格非说汪曾祺属于先锋派,其实也是一种内省,原来自己苦苦摸索的路,前人就尝试过,且有许多隐秘值得回味。今天的作家,无论走得多远,仔细想来,其实都在前人文脉的延长线上。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
注释:
(1) 《顾随全集》第三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53页。
(2) 南星:《寂寞的灵魂:南星作品全集》,花城出版社2023年版,第218页。
(3) 严家炎:《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新星出版社2021年版,第23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