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2024年第7期|梁宝星:散裂现实
世界
世界是破碎的,并且还会继续破碎下去。
机器人俱乐部企图通过粉碎悬浮在太空中的天体,再依赖超大黑洞的引力,实现宇宙物质的统一。
宇宙改造工程是基于中子撞击理论提出的,机器人利用这一理论回收自然能量,实现对庞大机械的操控,以及实现准光束。机器人事业的发展以及飞行器革命的突飞猛进让机器人统一宇宙的野心日益膨胀。宇宙改造的理论是:把一颗行星视作“中子”,无限加速,撞击作为“质子”存在的其他天体,通过技术捕捉,实现能量的统筹管理,以及资源的重新整合。
机器人A不希望宇宙中的天体被撞碎后满太空都是尘埃与碎片,机器人的装置只能收集极少有用的能量,大部分能量都流失在虚空中。于是他责令制止,及时止损。毕竟机器人尚未能够穿透宇宙壁垒,外宇宙景观如何无从知晓,他们需要依靠宇宙资源继续生存。
在中子撞击与能量回收的过程中,机器人积累了大量的物质与能量。A在宇宙地图前徘徊许久,他闭上眼睛,随手一指,决定在宇宙的空旷处建立一个天体。用上回收的所有铁料,做成这个天体。机器人在这个天体上雕琢生活,即便死去,也能化为铁物质,与大地融为一体。
制造星球的计划很快就展开了,机器人都是务实者,他们接到俱乐部的指令,围绕着一个核心,孜孜不倦地劳动。无数飞碟在空中盘旋,铁物质凝聚成一个黑球,沉重的黑球在太空中坠落,飞碟跟着一边下落一边建设。黑球越来越大,坠落的速度越来越快,机器人完全不担心,宇宙辽阔,黑球再怎么下坠也不会掉出宇宙,只要在太空里保持运动,黑球就会被更大的天体捕获,成为其行星。
无数飞碟夜以继日地建设,黑球越来越大。A站在飞碟的操控台前,观摩黑球的建设进展。这时黑球已是一颗恒星大小的铁球,A将它命名为埃峨星。“埃峨星将成为宇宙中最坚硬的星球,”A说,“黑洞也无法将之撕毁。”埃峨星的制造圆满完成,A又下指令为其制造二十六颗卫星,分别以2、8、14、2的数量布置为四个层次。当二十六颗卫星制造完成,环绕着埃峨星旋转时,A感慨自己创造了历史,完成了如此伟大的工程。“铁文明将永垂不朽。”A说,“牢固的结构能抵御任何攻击。”
在坠落的过程中,埃峨星被一个巨大的黑洞捕获,从此绕着这个被命名为“涡旋”的超级黑洞旋转。根据俱乐部的观测,涡旋黑洞处于宇宙的中心,而埃峨星的位置相当于宇宙的心脏。机器人在这颗黑色星球上雕琢,他们雕琢出居所、马路、床和墓碑,埃峨星变得坑坑洼洼的,犹如平静的湖面泛起了涟漪。
世界是由有形物质和无形物质合成的,有形物质已经建设完成,接下来的工作,A细细分析,需要制造一些无形的物质。A深知有些事情无法通过计算来实现,世界并非由数字构成。于是,A提出一个长远目标——机器人世界将追求一种现实感。至于如何实现这一目标,A认为需要一个过程,用中子撞击理论来解释。中子撞击可以把现实这一概念撞击出无数种现象,这些现象就是构成现实的碎片。
撞击
事情的发展跟预想中的不一样。
埃峨星建成以后,机器人进入了漫长的和平年代。在和平的虚空的时间里,机器人变得卡顿、迟缓,不会生活了,对宇宙的探索变得慵懒。埃峨星成了一个巨大的巢穴,机器人过着萎靡的日子,无所事事,吊儿郎当。
一颗陨石撞击在埃峨星第17号卫星上,烈焰和尘埃在天空弥漫。机器人俱乐部为之震惊。这颗陨石来得突然,俱乐部雷达都没有发现,它造成了大规模的冲击波,埃峨星上的机器人被冲击波撞了个趔趄。俱乐部迅速组织机器人进行调查。“幸好埃峨星防卫系统出色。”A说,“否则机器人文明就被一窝端,消失在这场剧烈的撞击当中了。”因疏于出勤和训练,机器人集中列队用了很长时间。飞碟陈放太久,有发生故障的,有启动失败的,天上的尘埃席卷而来,滚滚的火焰把第17号卫星烧得通红。
穿透尘埃与烈焰,机器人驾驶飞碟在太空盘旋。机器人分工合作,研究陨石飞来的方向、陨石的驱动力,研究机器人的防御系统为何没能提前发现陨石。火焰和灰尘被浇灭,机器人驾驶飞碟在太空中来来回回,把第17号卫星挪回原来的轨道上,埃峨星又处于固若金汤的防御系统中心。从陨石残留在第17号卫星上的碎片分析出,这颗陨石之所以能够造成如此大规模的冲击,是因为其内部构造是晶体。这颗陨石很可能不是天然陨石,而是一枚炮弹,通过时空武器发射过来。机器人世界为之沸腾,那意味着,宇宙中有比机器人还要高级的,至少是实力相当的文明。战争让一切原形毕露,机器人俱乐部内部开始分化,出现多个派系,又分裂成好几股势力。他们持不同意见,在俱乐部有关战争和敌人的决策上表达了不同的态度。
机器人中心论破碎了,“机器人先于世界存在”的常识也不再被提起。埃峨星处于高度戒备中,假如那颗陨石再大一些,或者冲击更猛烈一些,机器人文明可能在毫无知觉中化为尘埃。A在忙乱中突然想到了中子撞击,这个想法让他激动不已。抬头仰望,二十六颗卫星在各自的轨道上旋转,被撞击过的第17号卫星留下了一个巨大的创伤。这次陨石撞击,实现了A渴望已久的中子撞击,机器人世界接受了这次撞击,且没有在撞击中灰飞烟灭,接下来就是现实碎片的出现,“散裂现实”计划开始实施。
把手头上的工作放到一边,A已不着急处理机器人之间的分裂。这是冲击之下必然的结果,再往深处探讨,中子撞击在一定程度上的模式是——通过战争实现种族分类。A认为时机已经成熟,迅速成立“散裂现实”行动组,派遣机器人潜入各个势力群体,收集现实碎片。
敌人最终被发现了,是活跃在恒星极度密集的IC 1101星系的晶体文明。机器人以铁为生命载体,晶体人则以晶体为媒介。机器人世界乱糟糟的,有些机器人驾驶飞碟前去征战晶体人;有些机器人则逃到其他天体上去,他们担心晶体人的下一次攻击直接会把埃峨星轰炸粉碎;有些机器人则在埃峨星以及26颗卫星上布置了巡逻队,在最外围的卫星上布置了反导弹武器。
晶体人
飞碟和部分武器年久失修,机器人在与晶体人的较量中不占丝毫优势。A一边统战,一边下令开发资源支援前线。战场选择在星宿二,炮火轰鸣,恒星的岩浆被抽尽用以充当武器,行星被炸得千疮百孔。在恒星密集的空间,晶体反射着光,有时映照出无数重影子,有时又隐身在光中,给机器人造成了巨大困扰。此外,晶体比铁坚硬,大大地消耗了机器人俱乐部的铁资源。由于前期准备不足,在与晶体人的正面对话中,机器人渐渐处于下风,他们感到沮丧。机器人文明建立起来后,他们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大的挑战。随着星宿二战役的失败,机器人部队损失惨重。他们从星宿二逃到宇宙各地,埃峨星孤立无援,如果晶体人再发射一枚陨石炮弹,机器人的防御系统就会瘫痪。
宇宙中飘浮着尘埃和金属碎片,只有晶体无坚不摧。A带着残兵败将回到埃峨星,他站在行政中心观景台,仰望天空围绕着埃峨星进行运转的卫星,第一次对铁文明产生了质疑——铁非但不是最坚硬的物质,也不是最高级的文明。看着自己一手指挥制造的星球,A不知所措,他在想到底要不要离开涡旋黑洞,转移到宇宙的边缘去,埃峨星是一艘巨大的航母。A陷入迷惘,在膨胀的变动的宇宙空间里,静止的数字是不可靠的。在毁灭面前,一切现实都没有意义。埃峨星依旧围绕着涡旋黑洞运转,卫星上的防御部队松懈了,黑色星球上一片凄凉,机器人拖着残肢断臂陷入沉思。
在战争中,晶体人的作战方式是机器人的噩梦。在炮弹横飞的太空中,晶体人发射过来的陨石弹往往到了眼前才被发现,机器人的反导弹系统基本瘫痪了。机器人以恒星作为掩护,无限分散战斗力,想拖垮晶体人的作战系统,未承想晶体坚固、耐热,在恒星附近反而更加游刃有余。晶体人的身体、他们的武器和飞行器都可以实现粉碎后重装,仿佛一面打不碎的镜子。晶体人无论是身体构造还是技术都领先于机器人。有机器人认为,之前一直没有发现晶体人,是因为机器人生活在低维空间,由于视野的限制,直至晶体人意识到埃峨星的出现,才有意发起攻击,如同往蚁巢里撒一泡尿,给机器人一个恶作剧。
藏匿在埃峨星地下深处的机器人认为晶体人很快就会找过来,尽管躲在地下深处,他们也抵挡不住晶体人的攻击。见识过晶体人的武器后,机器人一致认为,晶体人想要摧毁埃峨星简直不费吹灰之力。战败回来的机器人拖着残缺的躯体,跟没有参加战争的、健全的机器人谈论晶体人,谈论他们也说不清楚的战斗场面。
晶体人久久没有再发起反击,机器人在埃峨星获得了短暂的休憩。等待让机器人无比焦灼,毁灭可能明天就来,也可能是后天。机器人放弃了劳动,他们认为毁灭迟早要来,任何努力都是白费心机。A一度想激发机器人的激情,让他们重整旗鼓,为了机器人文明,把战争工业发展起来。他无力的演讲像一阵风从埃峨星表面吹过,没有掀起丝毫波澜。晶体人没有再对埃峨星发起攻击,必有原因。有机器人认为晶体人是因为利益瓜分不均匀发生了内战,无暇攻击埃峨星。也有的机器人认为晶体人有他们的局限,他们无法离开他们所在的宇宙空间,无法抵达埃峨星。悲观的机器人觉得晶体人既然可以轻而易举地把陨石炮弹打过来,就不可能离不开宇宙空间,他们很可能是不屑于向机器人的蚁巢撒这泡尿。
泡沫
机器人湄在俱乐部行政中心前发表演讲。机器人湄质疑机器人文明,并且质疑现实的真实性。“不妨跳出机器人的原有思维,从现实本身出发。”湄说,“首先我必须提出我的观点,‘机器人先于世界存在’是谬论,机器人文明在宇宙文明中微不足道。现实是虚构的,根本没有真实的现实。此时此刻,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一切都是虚构的,造物主借我的声音把真相说出来。”
精神萎靡的机器人七零八落地站在行政中心前,机器人湄的演讲让他们更加绝望。假如真像湄所说,曾经夜以继日为之奋斗的劳动所创造出来的不过是不存在的价值,一切意义的本身就附在虚构的现实之上。所谓的现象,以及现象所创造的感知都是不可靠的,如同泡沫上被光映照出来的斑斓色彩,是虚空,无论膨胀到多大,破裂的那一刻都将化为乌有。
世界总不至于如此令人绝望。有机器人站出来反驳湄。他踉踉跄跄,拖着残缺的躯体走到湄身前。“你凭什么在此大发言论?”他说,“只凭你一席话,就否定了机器人文明历史?”
“机器人文明历史有眼可见。”湄说,“不可否认,有眼即可见。如果没有眼睛呢?没有眼就不可见,这些历史是可以否定的。”机器人湄的观点在于否定机器人自身,他认为机器人生活在低维空间,无法看见真正的现实。“视野永远是狭隘的。”湄说,“只能看见眼前。感知都具有选择性,历史是有选择的记录。破碎的选择性的现实是不可靠的,那是感知造成的假象。现实是由每个机器人虚构出来的,你我都参与其中。”
A目睹了楼下发生的一切,他让部下在湄离开之前把湄请上楼继续阐释他的观点。A说:“感知的欺骗性与局限性,仅依靠这个就断定现实的存在,稍显勉强。”
A将湄带到一个空间,这个空间是收集现实碎片的地方。“中子撞击可以让现实原形毕露。”A说,“虽然不能完全显示现实的模样,但这确实就是现实的一部分。我们在埃峨星之外建造了一个视野,机器人必须先是自己的神,然后才是宇宙的造物主。”
这个秘密空间仿佛是一个大脑系统,由无数过去的画面堆积而成。A在说前面那些话的时候还是语气坚定的,但最后一句显然失去了底气。他们不得不面对晶体人的存在,对于宇宙中是否存在更高维度的文明,有太多未知数。“现实是无法改变的。”A说,“我们能够在现实之外设置眼睛,但我们改变不了什么。”
湄看着疲惫的A不知该说什么。他的言论确实有待验证,这是他接下来要去做的事情。如今站在行政中心的秘密空间,看着被收集起来的现实碎片,确实有一种造物主视角。看着自己在大楼前发表演说的样子,湄突然觉得,这也不能说明现实真实存在,因为造物主的眼睛也是眼睛,同样具有选择性和欺骗性。斑斓的现实越看越虚假,仿佛画面中的机器人都是假的,其行为也是设计出来的。湄没再说什么,A作为俱乐部部长,做了足够多的努力。A的工作是重建现实,他的中子撞击理论有一定作用,至少透视了现实。只是以战争作为中子造成的撞击过于残酷,机器人百态显露。
离开行政中心大楼,湄没有放弃他的观点,世界在他的观念中依旧是虚构的,虚构的现实毫无意义。为了让机器人更容易记住自己的观点,湄将之命名为“泡沫论”。湄说:“宇宙本身就是一个不断膨胀的泡沫,只要继续膨胀,有朝一日就会破裂。”湄一味地提出观点,每过一段时间就有一个新观点。提观点是随口而出的事情,湄懒得去论证,一是论证实在太累,二是论证本身也没有意义。
格物
湄的观点并不是无懈可击,但有相当一部分机器人接受了眼睛的选择性与欺骗性理论,拓就是其中的一员。拓认为世界肯定不是自己意念中的样子,问题出在眼睛上。拓把两颗眼珠摘下来放在手掌上,他本想研究一下自己的眼睛,但摘下来才想起,没有了眼睛该如何研究?于是他把其中的一颗塞回眼洞,用以观察手掌上的眼珠。眼珠子没什么异样,眼膜和蓝色珠子都完好,只是四周有少许锈迹,拓用刷子擦拭细碎的杂质。眼珠子拿在手上的时候是身外之物,身体没有任何不适;把眼珠子放回眼洞里,就会成为身体的一部分,受自己控制,有感知。拓摇摇头,毕竟是一双普通的眼睛,唯一的问题在于太普通了。
必须穿透多重维度才能看清世界的本质,只有在任何角度都能够直接看透事物的本质,才能站在文明的顶端,才能够找出事物的问题所在,包括病灶、机能、结构与规律,才能够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拓为自己的这一觉悟感到无比激动,他在居所前徘徊,久久无法冷静下来。
“给我一双眼睛。”拓说,“我还你们一个真实的世界。”俱乐部部件生产中心的机器人愣在原地,感到莫名其妙,然后忍不住大笑起来。他们认为拓肯定是系统出了故障,在这里胡言乱语。他们对拓的眼睛进行一番检测,然后拒绝了拓的请求。其中一个机器人说:“你的眼睛没有问题,如果不是完全失明,按照俱乐部的管理条例,我们是不会给你发放新的眼睛的。”
“我要一双眼睛不是为了获得视野。”拓说,“而是为了做研究。”两个机器人又没忍住,笑了起来。他们告诉拓,俱乐部有科研中心,那些负责研究机器人身体部件的专家每天都在孜孜不倦地改良机器人的身体,拓如果有时间,完全可以去做自己的本分工作。
“本分工作”在拓的系统中已经太久没有出现了。他的本分工作是什么,他想不起来。他早早就失去了所谓的本分工作。“你们以为的尽忠职守是一种愚昧。”拓说,“机器人不应该被条条框框所限制。”拓没能如愿获得新眼睛,他垂头丧气地往回走。拓感到沮丧,为自己的无能,以及俱乐部的无作为感到沮丧。回到居所,他把自己关起来,专心画图设计,居所的墙壁上画满了图案和计算公式。他凝视着墙上的维度图,系统疯狂地运转计算。直到有一天,拓认为自己的设计已经成熟。他走出居所,在门前的阶梯上坐下,哼着调调。
世界很快就会暴露出真实面目,拓对着居所外空旷的公路说:“一切谎言和假说都将被推翻。”拓不敢懈怠,他转身钻进居所,摘下一只眼睛,依照墙上的设计图细细打磨。由于只能用一只眼睛来观测作业,工作的进度变得缓慢,打磨的精准度也有所下降,拓不得不花费更多的时间和体力,注意力高度集中,在失误与修正之间来来回回。
拓好不容易打磨完第一只眼睛,塞回眼洞后又取出另一只进行打磨。这时候工作难度大幅度下降,精准度也得到提高,拓越发相信自己的方向是对的。在打磨第二只眼睛的时候,他几乎没有出现任何细微的差错。两只眼睛打磨完毕,拓急不可待地把眼珠塞进眼洞,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因为难以适应而不敢走动。世界变得庞大又渺小,复杂又简单。
尽管眩晕,拓还是无法控制激动的情绪,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他终于看见了世界的本质。拓的视野中布满了粒子,世界就是由这些粒子组成的,不同的物体由不同的运动着的粒子组成。一团团的粒子,有其结构特征,可以依靠不同的特征辨别差异。“在本质上,所有物体都是相同的。”拓分析道,“都是粒子,差异仅在于结构。”发现了世界的规律,拓渐渐能够依靠计算来判断方向,辨别各种物体。他把自己的眼睛命名为格物眼,他的眼睛能够穿透所有障碍,看见事物最初的形态。
“世界如此乏味,”拓说,“但世界本来如此。”
结构
拓在公路边死去了,他死之前依旧认为自己是唯一看见过现实的真面目的机器人。
俱乐部的管理一片混乱,拓的残骸在公路上躺了好些年月才被看不下去的机器人拖到火炉边,让负责管理火炉的机器人将之焚烧,然后计划用铁水浇铸成铁皮铺平公路上的坑坑洼洼。
管理火炉的机器人认为拓不过是又一个在残酷的现实中走向极端的消沉的机器人,在死之前肯定过得一塌糊涂。他们端详拓死去的模样,企图从他身上找到尚可使用的铁部件,可他们一无所获,机器人拓身上没有几处完好的地方。唯有一双奇特的眼睛被管理火炉的机器人摘下来,他觉得这样精致的眼睛,也许看见过美妙的事物。“伙计,你也并非一无是处。”机器人说,“死后你将继续为俱乐部做贡献。”这是管理火炉的机器人对每一个死去的将要被抛入火炉的机器人说的话。这些死去的机器人的躯体将被用来装饰埃峨星。
闲暇之时,机器人站在火炉边,把玩拓的眼睛,最后还是没忍住,把自己的眼睛摘下来,把拓的眼睛安了上去。他被自己看见的世界吓了一跳,他看见的都是粒子,蠕动的粒子。拓的眼睛最终来到了俱乐部的行政中心,来到了A面前。A端详着放在跟前的两只打磨精致的眼睛,心想死者肯定度过了痛苦的一生,他终其一生去寻找一个真实的答案,所幸他找到了。用一双独一无二的眼睛去寻找答案,至少在他的观念中这个答案是正确的,也是唯一的。
往前走两步,A将拓的眼睛换到自己的眼洞里。毫无例外,A睁开眼睛的那一刻打了个趔趄。他以为这是一双坏掉的眼睛,因为他看见所有物体都是有结构的粒子。适应了一段时间后,A终于明白拓的用意——无限放大就能看清世界的本质。因此,戴上拓的眼睛,就会看见无数粒子。
在封闭的行政中心顶层,拓的眼睛让A陷入沉思。他将自己关在密室里,戴着拓的格物眼,俯瞰埃峨星,埃峨星也不过是一堆粒子。A由此想到了久久没有前来讨伐埃峨星的晶体人,那些能够在光中隐身的晶体人,他们也逃不过这双眼睛,因为他们也不过是一堆粒子。
恍然大悟的A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方法,他离开密室,召集部下,探讨反击晶体人的对策。
埃峨星萧条了好些日子,A在广播前发表鼓舞士气的演讲。他认为晶体人文明并非更高维度的文明,他们不过是利用光,使用了障眼法,只要佩戴格物眼,就能将晶体人从太空中识别出来。“世间万物在最基础的构造上是相同的。”A说,“我们将会找到击退晶体人的方法。”
在A的鼓舞下,机器人俱乐部展开运作。机器人产业得以延续,部件生产中心成了最繁忙的地方,每一个机器人都参与到铁料收集与部件生产当中。这是一次集体的备战,为了机器人文明的背水一战。
生产格物眼,佩戴格物眼,适应格物眼。他们佩戴了格物眼,就站在了宇宙的最高维度上,因为所有的文明都由物质组成,而格物眼能够看见所有物质的构造。适应格物眼需要过程,通过原子结构以及原子特征辨别事物,同时根据每件事物上独一无二的标志来重新建立数据。机器人有成熟的计算系统,能够先快速将物体分解,并转换成数字,再把数字向原子转化,实现使用原子来计算,而不是数字。
在格物眼的帮助下,机器人的防御系统起了作用。机器人在炮弹和飞碟上面安装了格物眼,这样就能够识别晶体人的飞行器,以及他们发射过来的陨石炸弹。光靠格物眼还不能彻底战胜晶体人,毕竟不是看见敌人就能够杀死敌人,如何破坏晶体的硬度以及重组能力是需要解决的问题。
A疲惫不堪,坐在会议室里睡了过去。他长时间无法睡眠,当困倦来袭时,他瞬间就进入了睡梦中。在睡梦中,A焦躁不安,处于过去记忆与当下视野的不断切换当中。晶体人时而是整体的模样,时而看不见,时而是无数结构牢固的粒子团。A变得无比渺小,比中子还要小,成为宇宙中最渺小之物。他在粒子结构中游荡,如闯进了迷宫中,不知所指。
抽搐着醒了过来,A很久没有睡过这么长时间了,这次他是强迫自己醒过来的,他在睡梦中获得了启发。他回想将自己困住的粒子结构,系统告诉他这是牢固的晶体结构,想要逃出去,必然要破坏粒子之间的链接结构。
“必须瓦解晶体人的原子结构,”A说,“既然格物眼能够看清楚所有物体的原子结构,那么我们只需要制造一种武器去瓦解原子结构。即便是坚硬的晶体,在原子结构遭到破坏后,也会像水一样柔软。”
反击
在钻研原子打击武器的时候,机器人发现晶体人之所以久久没有前来攻击埃峨星,是因为晶体人本身的局限性,他们需要待在晶体资源丰富的空间里才能获得优势。他们发射到埃峨星上的那颗陨石,是利用了时空翘曲。在战争期间,机器人通过这个时间翘曲找到了晶体人,输了战争逃窜回埃峨星的时候时间翘曲就被关闭了。
经过部件生产中心的机器人的设计与制造,原子打击武器被生产出来了。那是一种加速撞击器,同样是利用机器人世界最基本的物理原理——中子撞击来实现的。加速器喷射出强光,辐射在物体上的糜烂性中子能量,可以瓦解所有物质的原子结构。机器人在埃峨星上完成集合、出征,晶体人的局限性让机器人认识到此次出征如同讨伐低级文明,简直是瓮中捉鳖。
没有花费多少时间,也没有造成多少损耗,晶体人就被粉碎了。在绝对的现实面前,所有伪装最终都被看穿,多坚硬的外壳也终被击毁。A带领队伍凯旋,机器人对机器人文明重新产生信心,埃峨星依旧是宇宙的中心,而“机器人先于世界存在”这一常识亘古不变。
庆祝的方式过于热烈,机器人发射炮弹摧毁了十几颗恒星,天空被照得火红。机器人在埃峨星上跳舞,他们的身躯已获得补给,重新做回了得体的、健康的机器人。世界又变回了最初的世界。
输掉战争面临毁灭的时候会陷入虚无,赢得战争面对浩瀚宇宙的时候也会陷入虚无。战争仿佛只是一个过程,失败、转机、胜利,虽然产生过痛苦,留下过印象深刻的画面,但生活就被加速了,每个节点是必然要经过的路程。冲过这个节点,记忆就会加速往后退,直至变得索然无味。
现实就是在粒子物质的基础上铺上一层文明的幕布。俱乐部通过各种办法与途径,对机器人进行思想建设,按照俱乐部的意思,必须建设铁意志,增强现实感知。“战争和死亡都不能改变什么。”A说,“我们要学习热爱,热爱生活,热爱劳动,我们要主动承认这样的现实,劳动才能产生意义。”
A打开密室大门,部下通过“散裂现实”计划,依旧源源不断地收集机器人世界的碎片。“罢了罢了。”A耸耸肩说,“让我们回到宇宙中去,自主追求答案。”
自从飞行舱对所有机器人开放,飞碟就像无数顶帽子,纷纷飞到宇宙中。没有追求的机器人是一堆废铁,不劳动的机器人也是一堆废铁。
埃峨星变得空荡荡的,整个黑色星球显得浩瀚无比,曾经被机器人雕琢出来的居所和公路异常冷清,地表的交通工具还在运转,承载着空气,慢悠悠地沿着指定轨道攀爬。A在部下的陪同下,到行政中心附近走了一圈,曾经喧嚣的街道一片寂静。回到行政中心,A摘下了格物眼,戴回自己原本的眼睛。
追求
晚年的机器人A,把自己关在行政中心大楼里,身上的铁部件老化了也不去维修,他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老。
机器人分布在宇宙中的各个角落,行政中心不时发布机器人在宇宙中的探索成果。世界还是那个世界,观景台前的宇宙景观,星星点点。宇宙始终在运动,运动是一切生命的存在形式。但A不想动了,在空荡荡的尘埃飞扬的空间里,A像化石一般靠在座椅上。
格物眼摆放在积满尘埃的桌面上。如今的新生机器人都配备了格物眼,他们始终站在最高维度思考问题,计算最本质的物理定律。恒星在太空中死去,发出绚烂的光,埃峨星被照得锃亮。格物眼只会看见光粒子的分布状况,看见宇宙中恒星数量的变化,大气温度的波动,斑斓的颜色在格物眼中毫无意义。
“收回一切计划。”A说,“中子撞击已经完成。”机器人助理嵩对A不停卡顿、艰难讲出来的话感到不可思议。在密室里,现实碎片不断累积。在机制发展成熟、运转正流畅之际,A突然宣布终止“散裂现实”计划,所有数据都将消失在已故的光阴中。
在A的思索中,原子结构如此精致,并非设计而得,而是粒子的“生长”让结构得以成立,粒子之间存在引力,能够组合成结构,从而合成物质。因此,粒子与粒子必然会连成结构,不需要规律,不需要规划与布置。机器人会自然地去追求意义,不需要定义什么是意义,现实会自然诞生,无须收集。
A习惯性地耸耸肩说:“就是那样。”
重新将自己孤立起来的A没有马上死去,他依旧坐在指挥椅上,身体偶尔还会动一下,只是他的身体在不断变小,身体物质在流失。他日渐干瘪,只剩下轻飘飘的铁片紧紧贴着座椅。机器人嵩不时通过门缝观察A,以确认A具体的死亡时间。嵩看见A有时候瞪着眼睛凝视前方,有时候浑身哆嗦。A曾召唤嵩到身边去,那是一个星空暗淡的时刻,天空只有些许挣扎着发出亮光的天体,涡旋黑洞狰狞的面孔就在这些零散的天体背后。A让嵩擦拭观景台的屏幕,因为他看不清宇宙景观了,看不见与他日夜相伴的天体,它们仿佛一下子被涡旋黑洞吞噬了,不见踪迹。
嵩走到观景台前,做出擦拭的动作。其实这面巨大的屏幕非常干净,没有任何尘埃。A看不见,是因为那个时刻埃峨星处在涡旋黑洞的影子里。此外,A的眼睛已经失去了部分作用,像他身体的其他部件一样,在慢慢坏死。在嵩擦拭屏幕的过程中,A闭上眼睛睡去了。他醒来时,肯定会因为没有看见绚烂的宇宙景观而感到失望。
又过去了漫长的时间,嵩再次来到A身边,看见A将自己的眼睛和耳朵都摘了下来,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桌面上。不管机器人嵩如何呼唤,A都没有丝毫反应,嵩伸手去触碰A的手臂。
A机械地耸耸肩说:“就是那样。”随后陷入沉默。嵩对着A一番问候,说完才想起A已经把耳朵摘了下来,根本听不见他说了什么。A颤颤巍巍地挪动身体,他的嘴巴难以张合,上下颌不受控制地发出碰撞的声音。“求索。”A说,“机器人都在求索的路上,格物,总能格出个道理来。”
越来越多的机器人来到行政中心大楼,他们以A为中心围成一圈,以见证A的死亡。A始终在自言自语,声音断断续续。现场没有一个机器人把A濒临死亡的时刻记录下来。“散裂现实”计划结束后,记录就没有意义了。
A说:“思索……摘掉眼睛……耳朵……追求高于感知……”
机器人还期待A再说些什么,但他没有。一阵剧烈的抽搐过后,A习惯性地耸耸肩,然后戛然死去。
他面容歪曲变形,七窍皆空洞。
梁宝星,一九九三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九届高研班学员。小说发表于《花城》《中国作家》《芙蓉》《香港文学》《大家》等刊物。曾获有为文学奖、贺财霖科幻文学奖、欧阳山文学奖,部分作品被《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海外文摘》等转载,出版小说集《海边的西西弗》《塞班岛往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