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学》2024年第9期 | 南泽仁:九个月牙儿
一
几只藏雀在窗外的老杏树上啁啾。
我从睡梦里睁开眼,一束金色的阳光照在我的氆氇毯子上,我的脚动了动,阳光也动了动,恍如一只抖动耳壳和丛毛起身的山猫被自己的影子惊了一惊。
我赤脚走出房间,锅庄屋静悄悄的。火塘里,几截干柴根上的火苗已经熄灭,一层灰烬在无声脱落,柴心里徐徐升起了一缕蓝幽幽的烟纹。火塘四方铺展着毡垫,我在上面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也没有走到牧场后方那片青草地。走第七圈的时候,我听到一阵脚步声,很快,楼口上冒出来一个盘着绛红头绳、体态微胖的妇人。一抬头,看见从沉睡中醒来的孩子,她先是睁大了眼睛,继而欣喜地朝我呼唤:
“布赤叶叶——”
她的唤声温情甜腻,吃奶的牛犊听到也会松开奶头发出“哞哞”的声音回应。她提起裙袍大步朝我走来,还没有到我面前,风就已经掠起了她脚踩泥土和青草穿过玉米林而来的消息。她张开手臂把我抱进怀中,她的胸脯温暖厚实,内里响着轻叩的回音。她情绪平稳下来时,卷起了袖口去擦亮被热泪蒙蔽的眼睛,然后细细端详我。她的眼睛大而清净,我在那眼眸里发着微微的光。
她就那样看着我,是在等待什么。她唤我名字的时候,我就记起了她是我的曼曼,但我的喉咙熟悉了呼唤牧场上牛犊的名字、飞禽的名字、草药的名字,一时间不能唤出其他的称呼。曼曼等待的眼神在逐渐黯淡,我伸出手贴放在她柔软的脸颊上,她又重新生动了起来。
出乎意料,曼曼从怀中取出一包用大叶子包裹的东西,在我眼前打开,是一捧黑刺莓,散发着香甜的气味。我就把嘴埋在那片大叶子上捡刺莓吃,吃完用舌头舔舐上面的果渍,叶脉比雨水清洗过的还要清晰。
楼口的光线里忽闪过几道影子,还有几声脆亮的嘻笑。我噔噔地奔向楼口,又快速地下了楼梯。两户人家共有的一个土院坝里没有人,一小群马鸡在院角啄火绒草吃,它们不时昂头敏锐地看着院中的动静,我抬头就望见了它们晚上栖息的几棵大树,响着和风的声音。我领着自己的影子悄默地经过了院坝,到院墙底下的时候,影子倏忽不见了。
“玛达叶!”我慌忙呼唤着我的影子,这是我为它起的遇温暖就会融化的名字。
走出院子,玛达叶跟着我到了一个宽敞明亮的大场坝,边缘延伸出几条道路通向村庄的十几户人家,一层层薄石板盖顶的青石墩子房掩映在高大茂密的核桃林里,一切看上去是土地里生长出来的那样自然而然。我站在坝子中间闻到太阳晒热土地、羊粪、庄稼散发的气味,微风使它们混淆着朝远处散去。
“阿咋热!”
一个硬实而冰凉的东西击中了我的后脑勺,我喊了一声,并用手捂在灼痛处朝四方张望,几声尖笑从一个简陋的羊圈里迸发出来。我从地上拾起击中我的那颗半生不熟的杏子,送到嘴边,我的舌底就浸出了一洼清水。
“哎哟哟!”
那个羊圈里跑出三个男孩,他们奔向最近的一条村道上消失不见了。随之,一个穿蓝布绣花衣服的女孩从羊圈门口走出来,眉间带着一点狠劲,手中紧握的一根细枝条还在微微跳跃。她走近我,影子重合在玛达叶上,好似一棵树在使劲地抽芽。我抬头看女孩,她正用一双弯弯的眼睛凝望我,眼神里充满了新奇。那也是我想对她表达的。一阵风起,她额上绕成圈状的头发开始摇动起来,比一只鹿子听到了五颜六色、七彩玲珑的铃铛声还要雀跃。她细致地打量我,用手触摸我颈脖上一串用细皮绳串起的四对獐牙,它们是阿普为我收集的所有月光。女孩轻声赞叹:九个月牙儿呀!她说得那么明确,使得我忙仰头望东山顶,那里并没有另一个月牙儿升起。她的手继续在触摸我的氆氇裙袍、氆氇腰带,又蹲下身看我结茧的赤脚丫。之后,她半蹲在地上脱掉了自己的一双花布鞋,赤着脚站立,她就比我还要深切地感受到了脚下的土地是温暖而厚重的。
她牵住我的手,领我朝那几个男孩消失的村道走去。我回头看,那双花布鞋齐整地摆放在坝子中间,确信它没有跟来。我们的脚底踩着羊粪蛋,还有圆润的小石子,一路朝上坡路走去。我们来到后山下,一湾溪水顺着山脚缓缓淌过。女孩捡起几块石头围住一股水流,一瞬间就形成了一个小水塘。我蹲在水塘边,水面上映现出一个穿白氆氇藏袍的女孩,嘴上糊着黑乎乎的果渍。水沿上垂下来一蓬藤树开着一簇簇青白的碎花,女孩扯下几朵花在手中揉搓,那些花生发出了丰富的泡沫,她把那泛着清香的泡沫抹在我的嘴巴上,又捧起一些清水为我洗去果渍,最后用袖口揩擦干净,她的手娴熟地做着一个大人的事情。我就从那水面上重新看到了一个干净整齐的女孩,名字叫布赤。是的,布赤就是我。那么,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吧。
我出生在大雁子牧场,从小跟着阿普过着放牧生活,曼曼在七日村庄耕种。阿沃在远地教书,寒暑期,他就会走向一个又一个村寨采集民情风俗,写出一本接着一本书籍。我和阿普从许多座大山顶上眺望阿沃的归期,只见打满皱褶的大山和平原上分布着星星那样多的村落。阿妈也是站在山头上眺望过,知道等不回阿沃,才在我奶娃时候改嫁的?这我也不知道。阿普说,月亮都会有阴晴圆缺,更不用说我们这些平常人了,圆满就成了我们与月亮共同的愿望。
每两年冬天,阿普会散放一次牦牛,把我驮在马背上下河谷越冬。这次是初夏的清早,我以为自己还会回到牧场,就没有同牛群、雪猪和岩羊子道一声再见。途中,我们穿过一片响着水声的塔黄林,马儿干渴了,把头埋在叶片硕大的林中饮清水,塔黄生涩的气味呛着马儿打了一个又一个响鼻,我在马背上经受着一个又一个冷噤,一长串清亮的马铃的声波随之在林中传送。阿普在这铃声中没有任何征兆地开口说:“布赤到了学龄,这趟下河谷就要去镇上读书了。”铃声停住,水声比先前还要清越灵动。我从一树塔黄叶中看阿普,他打开了一双粗糙的大手去擦拭眼睛,那双湿润的眼睛仿佛在一瞬间就经历了一场很大的变故那样深邃。
今次,我以仰望的视角保存这段轻盈的、隐喻的、发着微光的记忆,才觉知到读书的意义,是以另一种更加自由的方式重新与牧场、村庄在一起,这令我喜悦。我和阿普到达七日村庄的时候,看见繁星闪耀下绿森森的村庄,以为是走入了令人沉迷的梦地,就在马背上睡了过去,直到清晨醒来……
二
眼前的这个女孩,是我在村庄里认识的第一个玩伴。
她那么欢喜,显然是把我当成了一只来自高山上的乖觉小兽。女孩在水沿边捡起一颗光滑的白石子“扑通”一声投进水塘,接着,她趴在水塘边,将脸深埋进水里,霍地,她从水里抬起头,嘴里含着那颗白石子。阳光照在她的红脸颊、大眼睛和皓白的牙齿上,闪动的水珠使她更加耀着光芒。她取下嘴里的石头再次投进水塘里,并扬了扬下巴示意该我了。
我没有一点犹豫地闭上眼睛,一头猛扎进小水塘里,水流从我的面颊流过,响着清清亮亮的声音。我透过明亮的光线,轻轻睁开眼,见水底的黑白石子须臾间就复活了,它们在泛着轻微的颤动。我想对它们说话,却吐出了一串水泡,我看到玛达叶也在水底动荡,水流使它变得那样轻薄,就快流走了。我感到有人在拍我的后背,又拉拽我的衣领子。我一口咬住那块白石子仰起头,水珠溅到了女孩的脸上,她用手背揩拭,像落下了又惊又喜的眼泪。
这时,我们看到水流很急,并浑浊了起来,水面上漂过来一些青草木叶,还有新鲜的羊粪蛋。我和女孩一起去望水源,果然响起了羊叫,伴着一阵密集的蹄声,一群草羊排着队沿溪水走来。走在最前面的羊,头上盘着一对粗壮的角,下巴上长着胡子,它陡然看到两个女孩跪在溪水边,以为是在祈祷,便好奇地停下脚步歪着头来观望我们,羊群随之停止下来。有两头羔羊挤上来,朝我们叫唤,其中一头花脸羔羊走上前来嗅闻我握在手中的白石子,笃信是一把粮食。我打开手掌让它看明白,而后将白石丢进溪水里。花脸就去对着溪水叫唤,它亲眼看到白石子游进了水中,它的鼻子在水中嗅闻。看情形,花脸早就知道石头在水里是有生命的。
一阵牧哨从羊群后方响起,头羊把它当作了鞭打,抖动周身的毛发继续沿着河水流向前行,羊群随之从我们身后滴滴答答地经过,留下了燥热、辛辣的牧草味。我们身后凉快下来的时候,羊群已转过了一棵高大茂盛的古柏树下。接着,一个身披白色擦尔瓦的少年从水源头走来,他剃着光头,只在额头上留了一绺刘海儿。他的口中衔着一根狗尾草,看到我们,他也像那头羊一样很意外地停下来望我们。女孩拾起一个大一点的石头朝他脚边的水沟里投掷,少年跳到路边避让,但激起的水花还是打湿了他的裤脚,还有黄胶鞋。女孩又拾起了一块石头,少年取下口中的狗尾草丢进水中,快步经过我们追赶羊群去了。
“尼克尔古子——”
女孩带着紧张而不愉快的情绪朝少年身后吼了一声他的全名,他像没听到一样转入古柏树下不见了。女孩这才转身用双手刨开围住水塘的石头,羊粪蛋打着旋儿地顺着水流去追赶尔古子和羊群去了。
我们听着溪水的流向,经过了古柏树下。仰头望去,这是一棵带着大地期望去触摸蓝天的大树。溪水的声音在树荫下神秘莫测地藏进了一片深草丛,一些藤条缠绕其中,开出了紫色、粉色的勤娘子。微风吹动青草的时候,勤娘子在跳动,青草那么葱翠,认为是自己开出了花朵。
女孩把手伸向草丛,摘下一朵粉红的勤娘子,咬下花托就噘嘴吹了起来,勤娘子振动着奏出了音乐。女孩的脸迎着鲜艳的日光,她眯缝着眼睛,是在思忖更加婉转的曲子,她乌亮的睫毛在抖动,比一只张合翅子的蝴蝶还要活泼。我低下头看着我的脚指头紧抠着潮湿的路面,抬脚,路面上留下了几个安静的脚趾印子。女孩忽然停止吹奏,她在静听,几声对话从松柏树下的一个院落里传出。
我们随声朝着院落走去,脚踩在松软的巴地草上。到了院墙下,说话声停住了,传出一阵嘻嘻的笑。女孩踮脚也看不到,她就去搬来一块石头垫在脚下,她的头略高出围墙,她的手紧抠在院墙上。女孩就这样看着院中的动静,不时地又腾出一只手蒙住自己的眼睛,似有一道强烈的光线晃到了她。她再去看院中时,低头看到了院墙下的我,她跳下石头,搬来同样大的一块垫脚石放在边上,让我站上去,我们一起去看院中。
院心放着一个热气弥漫的大木桶,桶里盘坐着一位赤裸上身的老人。一个男孩正提着一壶热水,壶嘴对着老人的后背倾斜,一股热水就顺着他消瘦露骨的身体往下淌。倒完,那男孩很快又去提来热水注入木桶,几个来回,水就没过了老人的脖颈,只露出头在水面上。老人在热气中慢慢闭上双眼,他的肌肤如一棵枯树的皮在无声绽开,他轻蹙眉头,水面也受了感染随之起了层层波纹。那男孩和茶壶都累了,他们靠在木桶边上休憩。一只树鼠在院角的老核桃树上跳动,看到院中没有声音,它就跳到了向阳的树枝上,竖起绒毛尾巴晒太阳。它打开了一只爪,里面是一颗破壳的新核桃,它准备享用的时候,木桶里的一道日光映射在核桃树枝上,树鼠忙用那爪去遮挡眼睛,核桃“咚”的一声落进了木桶里。老人听到水面的响动,他蓦地睁开眼睛,像枯树又裂开了一道缝隙。老人看到一只新核桃在水面上浮动,他仰起头看树枝,它在反复振动,他微微笑笑,是已经知道了整棵树的秘密。
老人从木桶里抬起一只枯瘦的大手,朝着木桶边缘探索,那只手的影子比一顶黑色的毡帽还要妥帖地盖在了男孩的头上。男孩转头望老人,老人指了指后背,男孩就起身来,用一只黑小手为他挠背。有几次,男孩伸出食指头,在口中呵气,那只指头就具有了神奇的力量,他迅速地将指头伸进老人的胳肢窝下挠动,老人没有感应到那是男孩对他发出的一次快乐邀请,他又闭上了眼睛。这让我想到了牧场上一头衰老的母牦牛,它毛发稀疏,露着斑驳的牛皮,它走路缓慢,我的牧鞭抽打在它的背脊骨上,它也不感到痛。只有阿普一声严厉的呵斥,才会使它加快牧归的步子。前方奔跑的牦牛中,总有几头牦牛会不时放慢脚步扭头关切地望一眼母牦牛,那是它所生的已经茁壮长成的孩子。最小的牛犊随在它旁侧,用刚刚露出的一对小角摩挲它的肚皮表达亲昵,一撮毛发又会从它身上凋落,被风吹远。我看着母牦牛,感知到它的生命在一点点从我们眼前消亡。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我肩扛着牧鞭走在牛群后面,那头母牦牛走着走着轰然倒在了路边上。它的孩子们感应到了一座山一般的倒塌,它们奔向它,朝它呼唤,用嘴帮它起身。母牦牛的四蹄在奋力弹动,它的鼻孔和嘴喘着粗气,一些透明的黏液随之不断地流出来。它感到再也无力找到支撑的时候,一双大而惶恐的眼眸缓慢地平静下来,里面映着它的孩子们。它的眼睛在那刻落下了一汪眼泪,我的阿普也落下了眼泪。小牛犊舔舐着母牦牛的泪水,母牦牛慢慢闭上了眼睛,把整个世界都留给了它的孩子们。
此刻的男孩显然不知道老人正在慢慢往世界深处去,所以他并不失望,他为自己探寻乐趣的心持续发出了羊叫般的欢笑。我们听到那笑声迅速传到了院墙外,确切到一丛青草里。我和女孩回头去看,只见一只羔羊在我们不远处的墙根下吃嫩草,一边吃一边吐出舌头发出咩咩的叫声,我们从那叫声里听出了一种无所知的孤独感。
我们离开围墙,女孩去抱起羔羊,问它:“小花脸,你是不是被尔古子弄丢了。”
羔羊抬嘴对着前方核桃林里的小路发出了更加响亮的叫唤。女孩回头去看那两块垫脚石,是想把它们搬回原处,但它们看上去已经长在了墙根处,一些流浪的虫蚁会相继在较低的地方安顿下来。
三
我们跟着羔羊提示的方向走,土路印满了深深浅浅的羊蹄印。经过一个干涸的沟谷,没有阳光照耀。越过一段湿地的时候,见路下方长满了葱茏的野仁丹草,散发着我最熟悉的独特味道。每年,曼曼都会割一些野仁丹草晒干,揉成碎末捎带给我和阿普。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吃的土豆泥、烤麦饼里都充满了这清凉幽香的味道,它会使我的胸口飞出一只湛蓝色的鸟,令我短暂地忘记木屋外的风雨,还有大雪天里走失的犏牛,它是阿普送给我的放生牛,它的尾巴上有我用绿绒线编织的许多小辫……
走出沟谷,我们眼前豁然展开了一大片荞麦地,开满了雪白的荞麦花。我们挨着地边走,路伸向了一个隆起的青草坡,一群草羊在坡上停停走走地吃草。我们停下来看羊群,它们身后是绵延的山脉和蔚蓝广阔的天空。女孩用脚尖踢动一块石片,让我拾起来丢到羊群中间。我拾起石片,倾斜身子,把山坡当作湖面投去,几头羊似乎听到了有坚硬锐利的东西划破微风层层递进。它们停止吃草,很突然地抬头朝我们张望。它们看到女孩抱着一只羔羊,故意发出了吃惊的叫声,引起整体羊群的注意。那声音中,有一个人影顿然站起身来,他高过了远处巧妙起伏的山脉。他就是我们早上遇见的牧羊少年尔古子,他不动声色地看着我们,那感觉是一座山在关怀着三头丢失的生灵。
我们朝着草坡走去,羔羊在女孩怀抱里挣扎着,女孩把她放进了羊群里。我们端端站在尔古子面前,他看看母羊亲吻着那头带着女孩热气的羔羊,又看我们,他的眼睛闪过了一丝高兴。他脱下白色擦尔瓦铺展在青草上请我们落座,他的落落大方让我们觉得整个青草坡都是他的部落。可是,他拿不出甜酒和果子招待我们,就在草坡上翻起了跟斗,天地在随他的手脚颠倒旋转,直到他一脚骑在了一只羊身上。羊受到了惊吓,驮着他跑了好长一段,我和女孩在擦尔瓦上发出笑声,我们用手掩住口笑,像两个端庄大方、张弛有度的美丽女子一样。青草坡在这刻显出了生命力。尔古子跳下羊背,大步朝我们走来。他坐在我们不远处,我听到他喘着细小的声息,洁净而明亮。
我们就坐在草坡上晒太阳,吹细风,不说一句话。尔古子低头用手去拨弄脚边的青草,他是在为山坡梳理打扮。羊群在逐渐走远,尔古子就用牧哨声命令它们稍微回转。羊群听到牧哨立即转头来,他的哨声比一颗石子还要坚定有力,可是他的手一次次穿过青草的时候比风还要温柔。有一阵,尔古子走出草坡,又从另一个山谷草坡朝我们走来,带着些许忧郁、洒脱不羁的姿态。女孩望着尔古子,对远处的他说着话:在梦里,我看到你的头发全白了,你蹲守在羊群中间,就像一头坚强又孤独的头羊。我穿着彝族女人的衣裙,走路却没有发出勤娘子打开的声音,风紧紧地把它包裹在我的身上,我一着急就对着羊群喊了一声,尔古子。你抖了抖白头起身,一层雪就从你头上纷纷落下来,显现出一张黝黑清俊的面容。你没有答应,但我知道,那就是长大后的你。但是,我的妈妈早已为我准备了出嫁的刺绣衣裙和银子首饰。所以,尔古子,我的梦可能是你的梦。
女孩说完,尔古子已经走到了我们面前,霞光照红了女孩的脸庞,照亮了尔古子身后的草坡,为他披上了一件金色的披毡。霞光从羊群身上滑落的时候,它们感知到了凉意,一起向着尔古子归来,发出阵阵清甜的叫唤。尔古子看着快落坡的太阳,显露出失去寄托的神情,他的手随意地握在一只羊角上,他垂头看羊的时候,神色一振,一头钻进了羊群。羊群陷入了一阵躁动不安,短而快地,他双手握紧一头母羊的羊角,把它从羊群中拽了出来,它的身边紧随来了女孩抱过的花脸羔羊,一声声地呼唤着它的阿妈。
尔古子把母羊拉到我们面前,母羊用力抵抗着,花脸预感到了什么,它一嘴顶向母羊身下饱满的奶子吮吸起来,母羊就安静了。我们蹲在母羊身后看着花脸仰头咬住母羊的奶头,发出吱吱的吮吸声,粉嫩的嘴角不时溢出甜蜜的乳汁。女孩在我们边上发出了一声吞咽,又呛出了几声咳嗽。尔古子抿嘴一笑,他一只手拽住羊脚,一只手去试探母羊的另一只奶头,他用拇指和食指握住奶头,用很巧的力量一挤,一股奶汁就洒在了青草上。
“快把手当作碗接住。”
尔古子悄声说出这句话,似担心母羊听懂。话落口,女孩就捧起双手接在了那奶头下面。尔古子一下又一下地去握住奶头一挤,松开又去握住一挤,他的手熟练地模拟着另一头羔羊的嘴唇。一股股白净的奶汁就注入了女孩的手心里,她还没有吃到奶,她的嘴唇就已经发着亮,她的眼睛也发着亮,她是体验到了奶汁挤进手心时的暖和以及快乐。她想发出笑声,或是打个喷嚏来表达这异样的感觉,但又怕惊动母羊,她就一直保持着那样的光亮。挤满一捧奶汁的时候,女孩就把嘴埋进手里喝羊奶。
“该你了。”
尔古子歇了歇那只挤奶的手,让我去接住奶汁。再后来,尔古子就把头也伸进羊肚子下,吮吸起羊奶。花脸的嘴放开了那只奶头,它看着安静的母羊,又去看尔古子,它对自己本是一头羔羊产生了怀疑。尔古子的喉咙发着咕咚咕咚的吞咽,母羊受到了疼痛,它抬起后蹄子反击吃奶的人,尔古子“哎哟”一声松手,母羊和花脸羔羊就跑进了羊群里。尔古子回头望着我们,两个酒窝卷得深深的,他的嘴唇随之渗出了一颗很大的血滴。我和女孩同时伸手,想要帮他揩拭,他用舌头一舔嘴唇,那颗血滴就被他吃进了嘴巴里。我们有些讶异地看着他,他脸上露出了满足的表情,以为那是一滴乳白的奶汁。
尔古子抖落膝上的草叶站起身来,他看到被晚霞浸染的天边,那么像一个慢慢长大的阿惹妞摆动起了火红的百褶裙。这唤起了他心中的调子,从衣兜里取出来一颗打着小孔的杏核,将它含在嘴里,用很少的力量吹奏起来,他的气息在杏核中回转后发出了悠长的鸣响。天边的云霞随声漫卷舒展,羊群散漫地围拢来,它们朝着尔古子发出了高高低低的齐鸣……
四
微风渐次吹动着坡下的荞麦花,一些花瓣雪片子一样飘飞起来。
我们赶着羊群朝坡下走去,经过荞麦地边,花香袭人。这花香我在母胎里就闻到过,后来,它流淌在阿妈的奶汁里。
昨夜,我又梦到了这个梦境:下过雨的清早,阿妈牵着我的手送别她到村口。我的手被越握越紧,我没有小鸟般挣扎,是渴望重新长进她的身体里。我们的眼前一霎明亮时,初升的太阳端照着平石板,它那么安宁,是在请将要离去的人留下来。阿妈牵着我走向平石板,阳光和煦地照着我们。我们双双低头,看着大手牵住小手放在阿妈的裙袍里,我们的默然十分庄重,像是在一起答谢太阳。阿妈在这时放开我,她的手不自觉地伸进了斜襟口,并往深处探了探,她什么也没有寻到。那只被自己温暖了却没有着落的手就要退出襟口的时候,倏忽停顿了。很急促地,阿妈解开了斜襟里面那件绿色藏衫的盘扣,小心地露出一颗粉红的奶头,它那么精巧,像一颗熟透的羊奶果长在她的胸前。阿妈把我抱进怀抱里,我的嘴唇就触碰到了那颗暖和柔软的果子。阿妈低头看着我,她的脸颊绯红,眼神温和而明媚。那刻,阿妈像一棵花树在悄然盛放,我几乎能听到花瓣层层打开的声音。我感到了害羞,我闭上眼睛,温软的果子再次轻触我的嘴唇,一股奶汁就流进了我的嘴巴里,甘美而芬芳。我就在那个清早,咽下满口的甜蜜看着阿妈没有回头地经过了磨坊沟,穿过小草坪,逐步消失在我的眼睛里。
我记不清这是阿妈改嫁后第几次通过我的梦境回到村庄看望我,我为此险些落下了泪水,我像并不难过一样低头看着莹亮亮的獐牙在心底哼唱起了一首《月光颂》:
新月初生
狼牙清明
弦月奇巧
满月欢喜
每天日落前,阿普都会坐在我们的木屋门口对着深山莽林轻轻吟唱这首歌,月亮就会从东山顶上缓缓升起。我见过它在这首歌里八次变幻重生的过程:新月、狼牙月、上弦月、盈月、望月……我在阿普的吟唱中对着夜空伸手“嚓”一声摘下月牙儿放在胸口,然后提起裙袍转一个圈儿,我通体都发出了月亮般的光辉。我的光没有照亮阿普的眼睛,我就去屈膝在他面前,并拢一双手指头,轻轻打开,又并拢。阿普看着充满想象的孩子,嘴角流露微笑,眼睛里泛起了隐约的光。又一个夜晚,我在阿普的吟唱中伸手摘下月牙儿的时候,他从怀中取出了一串打磨得光滑温润的獐牙,佩戴在我的颈脖上。我喜欢地接连转圈儿,獐牙拍打着我薄薄的胸脯发出了万物生长的节奏,阿普不停地唱着歌子,天上的月牙儿在我们的和声里逐渐呈现盈满。
我轻轻地叹出了一口气息,女孩偏着头看我,她的眼睛里早已噙满了晶莹的泪水,对我一笑,那泪水就挂在了眼毛上。
多年后,我和女孩也都长成了花树一样的女人,才明白,我们在荞麦花地触发那样的感情,是因为我们的心灵并不能承受起过于繁盛的事物。
我们走出荞麦地,草羊散发着青草、石头和苔藓的热气扑面而来。尔古子披着擦尔瓦,赶着草羊走进了古柏树下。我和女孩站在路口望着尔古子的背影,忽地,他转身从古柏树下走出来,朝我们一展手臂,打开了整张擦尔瓦。他清瘦强劲,像鹰为天空展开了一次飞翔。
山岩边,细水缓流的声音源自尔古子和羊群的归处。我和阿普下河谷越冬时,经过那里,看见收割后的大片土地里奔跑着一群赤脚的孩子。他们身后有七八九间紧凑的竹笆房、几块元根地,不远处是长满岩斑竹的山林。
阿普说:“你看,他们的脚掌能让大地刮起一场龙卷风。”
我从马背上看去,那群孩子的脚下极速地沸腾着尘土,像他们没有停息地从古羌跑到了七日村庄。尔古子可能就是他们当中一个能刮起龙卷风的孩子。有一个老人,听到马铃声,早早地打开竹笆门等在路边邀请阿普去家里歇脚吃茶。走近才认出他是我阿普的朋侪,他时常会牵着一对撵山狗,肩上褡裢着两个羊皮口袋来到大雁子牧场上小住。白天,他和狗都会消失不见。夜晚,他才回到小木屋,从羊皮口袋里取出散酒与阿普一起啜饮,微醺的时候会说起他带着一小支族人,一夜间就离开了家乡俄舞的黑夜山头,悄无声息地、不留一点痕迹地迁徙到七日村庄的往事。有时,他说着说着就轻声吟哦起了家乡的谚语:
心中装着故乡的人
走到哪里
哪里就是故乡
心中没有故乡的人
埋在故乡
也是孤魂野鬼
阿普拍打着鸟翅一样宽大的手掌,那谚语就有了平稳的音律。阿普醉了,他就把头深藏在那双发热的大手里深沉睡去……
阿普把马缰系在路边的一块石包上,从怀中取出一把熟青稞反手喂进马嘴里,然后牵着我去老人的家吃茶。我经过那块石包,分明看见它是一只被阿普降服在地的鸟兽,马儿啮嚼着粮食摇动马缰的时候,感觉那块石包想要挣脱束缚,满山的石包都在安安静静地谛视着它。老人从火塘里掏出一窝烤洋芋,一边用鹰爪般的指甲刮去烤焦的皮轻吹后递给我,一边向阿普打听着一群野猪和几只毛色漂亮的土拨鼠的下落。
阿普像占卜师那样深入思考后,隐秘地回答:“一切要等天降一场大雪。”
老人用手拍响腿杆,表示豁然。老人的脚上缠裹着与阿普一样的绑腿,是随时随地都在为翻越大山做着准备。阿普吃了茶,从搭在马背上的皮口袋里取出一坨奶酪送给老人。老人看着阿普手中的奶酪发出了稀罕又欣悦的感谢,才双手接住,那新鲜的分量使他的手往下沉了沉。我们走出不远的地方,听到身后有人在呼唤,回头去看,只见那老人握着一把干草叶朝我们追赶来,他把干草叶献进阿普怀中。阿普露出了与他同样的喜悦,那是他断了一个多月的兰花烟叶。阿普喜爱兰花烟叶,每次点燃一斗烟叶,吸上一口的时候,他眉头舒放,眼光悠远,是烟叶一点点驱散了他身体里的清寒。
我和女孩向着场坝走去,隐没在核桃林中的人家户亮起了依稀灯火。我们走到坝子中间,女孩取出揣在衣兜里的双手,她以为垂手就能拾起那双花棉鞋。可是我们没有看见她的花棉鞋,女孩握紧拳头朝着一家高墙大院喊了一声:“四眼子,把我的布鞋吐出来。”那院中猛然就响起了一只藏獒雄浑的回应,并快速向着周边几户石板房顶传布开了。我凭着放牧的本领听出了那声音里的指引,转头一望,场坝边上有一个用石墙围砌起来的果园,一棵棵果树结满了密实的果子,有一枝递出了院墙,枝梢上挂着一双花棉鞋。不细看,想着是一对成熟很深的果实呢。女孩顺着我的目光取下花棉鞋穿上,然后走到我身后,对着我的耳朵轻声说:
“我叫满秀。”
说完,她踩着轻快的步子跑进了核桃林里的一条小路。
我又开始寻找玛达叶,围住自己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于是,我轻唤着玛达叶离开了场坝,就要迈进家门口时,院子后方的几棵大树上陡然响起了一对藏马鸡的啼叫,鸣声洪亮短促,整个村庄亦可听见。曼曼召唤我的声音从楼口传来,玛达叶随声出现在了我前面,并做出了急于爬上楼梯的样子。我回头想看清是谁把玛达叶送还给我的,只见东山顶上升起了一个轻灵灵的月牙儿。
注:曼曼:祖母;阿普:祖父;阿沃:父亲。
南泽仁,藏族,四川九龙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有188体育官方ios、小说、报告文学作品发表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民族文学》《188体育官方ios》《作品》等报刊,出版188体育官方ios集《遥远的麦子》《火塘书简》等。曾获百花文学奖188体育官方ios奖、孙犁188体育官方ios奖、冰心188体育官方ios奖、华语青年188体育官方ios奖等奖项。作品入选全国多省市初高中语文试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