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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段文昕:于阴影处留笔迹
来源:西湖(微信公众号) | 段文昕   2024年09月26日09:18

2018年7月,我坐在台北回广州的班机上,看见地勤人员朝我们挥手,留下一个苍凉而美丽的手势。我与一段悠悠岁月作别,嘱咐自己振奋,重新投入生活。不想两地开始了经久的隔绝,我与短暂交往四个月的朋友们交谈愈来愈少,连怀念的精力也逐渐被消磨,只剩下一封封反复被阅读的旧邮件,最后一封开头写着:“文昕好:好久不见,而且,还真不知何时能见呢。”

《距今六十九海里》故事的形成,便是模模糊糊地,从“距离”这一概念开始。它像一个时空体,囊括着我对两地、家庭关系、现代人离散生活的观察。它在毕业前夕写成,作为被美化了的日子来怀念,难免具有含情脉脉的目光。

福建女孩章一琳后知后觉地背负上母亲的志愿,嫁给一位台湾老板,希望能在一定期限后拿到台湾身份。面对丈夫施暴和母亲病危,她不得已返乡,最终决定留在故乡生活。故乡,在某种程度上寄寓着乌托邦式的美好想象,从虚构的层面,它写出了离散的人如何在故乡找回平静的生活,但从现实的角度,却是很多人难以做出的选择。

因此,当小张老师提醒式地问我,写这样一个故事有什么意义时,我才重新对自己的笔,以及笔下的故事有了反思。

奶奶去世后,我再度打开这篇小说。相距一年,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章一琳的故事竟在某种程度上印证了我现在的生活——被“好的标准”捆绑,受困于某个期限,不得不怀着明天会更好的自我安慰,惶惶度日。但在小说中,章一琳的心终究从母亲转向了自己。我想她比我更勇敢,在沉默中突破了关系的囹圄。也说明我写这篇小说的当下,已对未来生出些悲观的念头,但依然有惯性的希望,留下一个光明的尾巴,如今它反过来,安抚了现在的我。

母亲有没有爱过我?这应该是小说中的章一琳最想问的问题,却无法直面可能的答案,如同台湾与故乡相距的“六十九海里”,很近,但难以跨越。于是它化作章一琳对母亲体贴背后的不理解,与弟弟的房产冲突,对自己房间的保留。思考这个问题时,我总会想到奶奶的脸庞。我隔着不远的距离,看见她要永远地与我们分隔,那一刻却极平静,不再受到爱与不爱的困扰,而是知道矛盾终结于此。我频频想到王文兴的《家变》,父亲走后,紧张的日子竟显示出一些松动,甚至愉悦。我久久凝视着这个念头,感到羞愧,又在小说写作时,感到一些自由。

我常常写福建女性在他乡的故事,她们具有蓬勃的生命力,在他乡用自己的方式开凿出了生活的许多可能性,偷渡,假结婚,或是寻找当地的男朋友,在他乡做美甲、开超市、做保洁,困境让她们变得很真实、鲜活。在不确定的危险和不见天日的恐惧中,要求自己保持生的希望。我受她们鼓舞,于虚构和非虚构中不断追寻她们的踪迹。在一场文学比赛中,一次偶然的机会,项飙老师读到了我的非虚构作品,他评价道,如果不写,没有人会关注她们的生活,更没有人知道她们是这样生活的。我想这也是写作的一种意义和责任,无论是哪一种形式,应当要写出人的某种处境,包括困境。

写作初期,我试图用小说写出现实世界里无法解答的问题、压抑的念头,而后是我观察到的,那些边缘和细小的“不适”。我难以直面大的冲突——生活和小说中都是这样,但总为情感和表象倾心,也乐于想象它们背后的遭际,并通过虚构的方式,将它们变成完整的故事。写作是一条起伏的生命线,我在其中越来越满足,仿佛创造了某种为我所有的、解释世界的逻辑方式。

《潮汐车道》的创作同样从一个问题开始。某年夏天我作为实习记者,在法院听了不少案件,其中一位失独父亲,不想嫌犯被判死刑,而是希望得到一笔赔偿,以此还清贷款,为日后生活提供基本保障。而另一位有同样遭遇的家庭不接受任何赔偿,只接受对嫌犯的死刑宣判。刚开始我并不理解,后来才明白,在某些时刻,生命价值的衡量标准离不开现实生活。我想起鲁迅先生在《伤逝》中写道:“必须要有生活,爱才能有所附丽。”想起那位父亲所说的,他还有车贷要还。

我在新闻中完成了过程的记录,而在小说里面,给情感留下更多空间,更多的是想象一位父亲在儿子死后的世界里探寻。时至今日,我的手机还能看到那位父亲的朋友圈,开业庆典、家乡新闻,偶尔兼职。可见,生活和小说不同。生活没有结尾,作为写作者,我能做的仅仅是不断地发现问题。

当下关于人工智能的讨论很多。我很难说我的写作关注了这些问题,甚至有些主动回避,但小说中对幽闭的恐惧,对自由的渴求,在平凡和追求间的摇摆,对某些秩序的不信任,时常存在,这些也是每个人身上的投影。通过文学创作,我明白即便事物无法改变,也要看见它们,并在将被淡忘的阴影处留下笔迹。

我开始坚定地写小说,并相信它可以成为支撑我生命的部分。时间并不很长远,并不是经年累月的自我认可,而常常是自我怀疑和贬抑。但在这条路上,我也是幸运的,得到了许多鼓励和帮助。来自老师的,编辑的,同辈朋友的。她们的肯定与善意,对于起步时不够自信,也尚未发现独特性的我而言,有深远的力量。我开始将现实生活和写作的世界分开,试着面对创作中无限宽宏的宇宙。写不下去的时候,我常常会去读自传,或是读作家的访谈,倒不是为了学习具体的笔法,不过是想要将自己放在更广的纬度中,相信自己终究会写出些什么。看到他们在某一阶段犹疑、徘徊、突破,甚至是对以往自我叛离,感叹互联网不留情面之余,也知道有些必然的历程,尚未抵达。

青年时期的写作像在颤抖,总是怀疑,种种不逮之处……好在反应很诚恳,将直觉作为故事,将语言作为修饰。越投入生活,越会发现更多问题。在现实生活中,我的未来计划仍在飘忽,但在写作的世界里,想写的欲望是源源不断的,这使我高蹈,充满希望。作为观察者、创作者,游弋在问题之中,文学是我的庇护所,亦成为我的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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