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2024年第9期|姜念光:军校叙事曲
在夏天回忆一次夜行军
那年初夏的一个夜晚,没有月亮
队伍在马栏山一带走了五个小时
记不清什么缘故,必须有那次夜行军
就像一趟装满煤炭的火车
货物们困惑又疲倦,边走边打盹儿
第三列的第四名,要单独挑出来
因为他过生日
他不仅仅携带着装具扛着枪
挎包里还另外装着干粮和一只口琴
为了提神他开始分辨经过的树木
樟树、水杉、梧桐、笨槐、栗子、臭椿
数到三百棵,他已经成功地说服了它们
树之所以要成为真正的树。十六岁
他也是树,一年中翠绿地长了六公分
为了提神他掏出了口琴,凉凉地拿在左手
他也是口琴,要被时光吹奏
他祝自己生日快乐
想写一封什么样的信,寄给远方的什么人
就这样在初夏的夜里,他走了很远很远
直到四十年后,万家灯火中的一封信
我慢慢地读着
当我在夏天回忆一次夜行军。案头
另外放着一本打开的小书
第一行写道:“他者的时代
已然逝去。那神秘的、诱惑的
爱欲的、渴望的、泥土般的、痛苦的……”
原 著
炮兵部队连续用重炮轰击丛林
天空灿烂、碧蓝、闷热
“步兵团占领了
接近 G 高地的扇形地区。损失巨大”
“四连全体军官阵亡
四连继续冲锋”
“人们恐惧、暴怒、毫无理智
太阳穴的血嗵嗵直响……”
巴别尔强调:这里的故事是真实的
它来自另一位目击者
来自血流成河的法兰西战场
那么,1870 年代的普法战争和他
见识的 1920 年代的苏波战争有什么
区别?抑或和我所说的
我的祖国的某场战事
有什么区别
不同的时代、地理和对手
不同的对正义性质的强调
对我来说,更大的区别
在于,四连全部阵亡的军官当中
有一位刚毕业十个月的新任排长
他的名字叫李凡。他是我的同学
因为这个缘故
这次关于仿写的仿写,事实上更像原著
地雷后传
反坦克地雷
要埋设在坦克的必经之处
——我曾经学习这样一门课程
在南方丘陵地带布满碎石和污泥的草丛
低姿匍匐,双手虎口上挂着的地雷每个
十三斤重,恰与脖子和头部的分量相若
它们当然是完全不同的事物
但是假想的敌情和现实困境让它们
彼此交换了部分属性
让一片寻常地面拥有熊心豹子胆
让暴烈的光芒在黑暗中读秒
可以肯定,压力引信和每秒六千米的爆速
那样的一种影响与习得
推动并且平衡了我此后漫长而平凡的生活
多年之后我养成了另一种习惯
冒着大雨从容步行
蜗牛在脚下踩碎,惊雷从头顶滚过
一次送别
那一年的七月三十日清晨
去火车站为实习学员送行
他们将乘坐绿色的军列,穿过
三个昼夜,到达边境
夏日茂盛,漫长,隆隆作响
我经手了那些文件和花名册
动员令上这样表述
九十名见习排长都是好铁
为了变成更好的钢
他们需要去经历,需要去淬火
整整齐齐的队伍,共九十名
一律理着寸头,浑身弹力
与他们互道再见、珍重,互相敬礼
满怀都是壮烈的想法
大喇叭里在播送合唱曲《歌唱祖国》
一年后他们归来
一年后他们归来,是七十六名
重伤九个,牺牲了五人
我又经手了那些文件和花名册
谁没有体会和见识过钟表的发条用力拧紧
从此以后当我遥望远方的地平线
地平线一律是卷了刃的钢蓝色
夏日志
是日,满负荷奔袭六十华里
之后望见作为方位物的独立大树
用跳眼法配合陆军尺,测算
胜与败的间距,手绘一幅作战地图
兵力、弹药、可能的战损,以及
机要通信,红蓝箭头中奔逐的鹿
作训日志的背面谁写了一行古诗
“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
二十岁的夏天正当繁盛时候
枪刺打开时,撩起了山河的一角
丘陵滚动深草和灌木,风声渐急
到处是翠绿老虎
野营地
我们曾在荒僻粗蛮的地方野营
每个夜晚怀着梦想睡去
每个早晨又被光芒唤醒
因此梦想和光芒,既是
对我们的教诲,又是痛苦的知识
在绿色灌木和红色尘土中
我们倒下又腾起
昼夜无尽重复
青春水落石出
四十倍望远镜在四十年后能够看到的
仍会忽略嘶吼的嗓子和狂热的眼睛
只有一群刺刀
心无旁骛,向终点奔去
讨论课
一张战地记者拍摄的写实照片
做成了书签,夹在《现代战争史》中
应当是激烈的巷战之后
子弹洞穿墙壁,撕裂了饭桌上的
一只玩具老虎……
当我们翻阅课本,弹洞和破碎的老虎
便会出现在任何一页,反复
要求我们注视它,回答它。那么——
一颗子弹会多次穿过同一个弹孔吗
老虎会被同一颗子弹击中多次吗
如果你是一个孩子,或者一位父亲
加入我们的讨论吧。可以
用上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全部方法
你甚至可以,让这颗子弹飞回去
从老虎的伤口,从已有的弹孔
穿过屋脊、原野和历史,飞回去
枪口后面的人,注定无法逃避
枪口后面,是另一个孩子或者一位父亲
那么,此刻你是否会,犹豫一下
这正是人类永恒的、为难的事情
每一次,我们的讨论都不得不在这里停止
而子弹仍将继续飞行
远程拉练中的数马者
一群马出现时令人惊诧
你一时很难数清有多少匹马
尤其还有年轻的士兵骑在马上
这让骏马的数量多出一倍
尤其它们一直在奔驰
百分之百肉体的星星,百分之百的闪烁
又使它们增加了更多
马外有马,因此马不属于常数
你需要理解灿烂的火药和新鲜涌动的血
马不停下,因此扔掉了规律和木桩
你需要从圈套和锁链之外度量岁月
当一群马在语言中出现,远方和命运
就像草原一样辽阔地绿了
警戒的马、酩酊的马,在胸口无穷颠簸
你需要完好地保留一套马蹄铁
轧钢车间见学记
近距离观察一块铁,被烧红
看它炽热的、红亮的样子
火焰和打击,是怎样让
事物的本性,被克服,同时又被
更强烈地唤起?我通晓其中的逻辑
因为我也曾经穿过荆棘与泥泞
在生与死的概念中,淬炼并认识自我
轰鸣,迷失,沉默,清醒
从灰烬与失败召唤出来,然后耐心等待
即将到来的胜利与光荣
我曾经触摸堆放整齐的巨大型材
沁凉的知音啊,彼此交换心得
我感觉到那炽热的、红亮的
仍长存于我们,各自冷静的身体之中
步兵应该如何飞行
你是个步兵。你曾听飞行员描述
如何驾驭命运之铁,飞上天空
并且产生音乐,开出花朵
但是关于飞行,你也有自己的方法
如何从自我内部,克服沉重和黑暗
如何,更快地奔向荣誉和前程
早操时间高呼口令,以及
在单杠、双杠和木马上翻腾
都会隐隐有振翅的感觉
而更为可靠的情境是五公里武装越野
如果你又刷新了自己的成绩
血液的加速几乎冲出头顶
那样的欢欣、骄傲,那样的沸腾
你感觉你已经有一架飞机了,虽然
你是个步兵
有一架飞机就一直向前开
虽然你是个步兵,你并不离开地面
但是,即使不离开地面
你也能够一直飞进蓝色天空之中
让我们赞美大个子战友
集合的时候,大个子战友站在最右侧
向右看齐使我们成为史诗中的一行
解散后又成为精力过剩的公牛帮
大个子师兄只是微笑搓着手
行军的时候,大个头走在前面
我们只能看到他的虎背熊腰
那么有力那么宽厚
几乎是掩护我们的岩石和陶土
阅读的时候,战争故事终于翻到了
需要叙述怎样走向战场的那一页
名言讲,必有人“肩住黑暗的闸门”
俗话说,天塌下来有大个子顶着
天空灰蓝,大个子战友走在我们前面
钢盔和生理优势在他头上形成了光环
姜念光,1965 年生,军人,曾先后供职于国防科技大学和《解放军文艺》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