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2024年第5期|拖雷:戈壁葬礼(节选)
拖雷,本名赵耀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文学期刊发表作品百万余字,著有长篇小说《破雾者》等多部。
戈壁葬礼
□ 拖 雷
我俩都是这个嘎查的外来户。因为这个原因,我俩亲切感来得很自然。
我第一次跟他说话是在学校的操场上,那天太阳快要落山时,操场上被照得红彤彤的,像正燃烧一场大火。我过去跟他说话,说的什么,我忘了,反正是我先开口说话的。他操着一嘴难听的民勤话,一半能听懂,一半靠猜。我记得他常用两个词,一个是“就是的”,一个是“好着呢”。
他问我是哪来的,我刚说了一半,他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你胡老师的儿子。”
这是个开端。我俩的故事就是这样开始的。眼前这个小个子,说话时略带些羞涩,他告诉我他叫王树才,说这名字是他爸起的,跟十年育树百年育人有关,他爸希望他能长成一棵树。
怎么说呢,我俩都是中学生,年纪相仿,说实话,在这里,本来就人少,能遇到像他这么大的孩子,真是不容易。
那天,我俩在一起聊了小半天。我知道王树才搬来三年了,就住在嘎查西北方向。我问王树才这里为什么叫布拉克,王树才告诉我,北面的大山里有一股泉水,据说是神泉,好多病人吃药治不好,喝了神泉水后,都好了,听说有一个瞎子每天喝神泉的水,最后眼睛也给治好了。
王树才给我的感觉,他无所不知,对嘎查里的一草一木都了解,而我对这里一无所知,不认识王树才时,我孤零零的,像只落单的雁。在布拉克嘎查,我感到很孤独,大人们没有时间搭理我,现在好了,嘎查里有了王树才,我一下子觉得很快乐。
很快我俩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他问我家的情况,我大致跟他说了我和我爸,还有大脚。
“大脚?”
“我家的一条狗。”我赶紧解释。
王树才皱了下眉。
“怎么,你讨厌狗?”
王树才勉强地朝我笑了一下。
时间一长,我俩好像把该说的话题都说过了,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俩就默默地坐着。我俩经常坐在苏伦噶河边,望着不宽的河水发呆。在我的眼里,王树才沉默的表情和眼前的河水一样,黝黑而神秘。
说起神秘,王树才的来历就很神秘。我没问过,王树才也从来没主动说过,我总觉得他来历不简单。还有王树才所做的事,更是神秘,让人难以看透。
事情还得从前几天说起。那是个阳光暴晒的午后,午睡起来后,我突然感到一阵烦躁,烦躁不光是外面溽热的气浪,烦躁来自我的一个梦。怎么说呢,这个梦很真实,以至于我醒来后,很长时间都无法从梦里摆脱出来。老人们说,只有把梦跟人说出来,这个梦才不会缠着你。我觉得应该把这个梦跟人去说说,可跟谁去说呢?一想到无人诉说,我的心情就更加烦躁。我一边擦着汗,一边用脚踢了一下大脚,大脚正拖着长长的舌头趴在我面前哈气,它对我的脚已经麻木了。我决定出去。出门的一刹那,外面刀子一样的白光瞬间让我感到晕眩。就是这个时候,我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人——王树才。我快速往西北方跑去。那里是一片外来户的平房,每家的房子看上去都显得破烂不堪。这些外来户有住得时间长的,也有时间短的,他们似乎都无心对房子修缮,总想着在不久的日子会搬离此地。让我没想到的是,当我大汗淋漓地跑到王树才家时,王树才不在家,他家门上挂着一把铜锁头。
此时阳光更加凶猛,像是被浇上油的烈焰,焦干的土地到处都在吱吱作响。我想不通这么热的天,王树才不在家会去哪儿?整个嘎查此时空无一人,连个牲畜都看不见,空地里到处都被日光照射得金光闪闪,灰白的地面上升腾起一种不真实的气浪,我希望在这气浪之中能看到王树才瘦弱的身影,可跑出去很远,什么都没看到。
我不死心,沿着苏伦噶河四处寻找王树才的踪迹,我相信王树才就在附近的某一处。果真,在河湾处一排粗壮的胡杨树下,我看见了王树才。远远的我就看见王树才正蹲在树荫之下,背对着我,不知道在干什么。这里算的上是个凉爽之地,一是有树,二是河水带来潮气,让这里凉爽异常。我擦了把汗,走近王树才,看见他的衣服后背泅湿了一大片。
我的脚步并未惊动王树才。直到我喘着粗气在他面前蹲下时,他才抬起头吃惊地看了我一眼,眼神有点陌生,但他很快把头低了下去。地上有一个小坑,在坑边,有几片嫩绿叶,还有一把火柴。
我正要问他挖出了什么宝贝,王树才突然用指头在嘴上嘘了一下,示意我别说话。
“我在给它做葬礼。”
“葬礼?”我似乎没有听懂。
王树才轻轻地掀起一片绿叶,叶子下面竟然是一只天牛。天牛已经死了,躯体干瘪,翅膀上灰白的斑点变成了黑点,细弱的四肢僵直地伸开,能看出临死前挣扎的样子。王树才将绿叶盖在天牛身上,神情肃穆,脸色阴沉,仿佛这只天牛是他的一个亲人,他在用颤抖的手来给它送葬。
我完全没想到,这么热的天,王树才在玩这种游戏,他做得专注、麻利,没有一点慌乱,我被他身上某种力量所震慑。
王树才将树叶包裹好的棺椁用火柴架在小坑之上,他念念有词地说了句什么,然后点着了火柴。
一团火光之后,我闻到一股焦腥的臭味。
我迷恋上了这种葬礼游戏。
每天午后,我便早早地跑到王树才家。王树才家只有他一个人,以前他奶奶跟他在一起,前不久他奶奶也去世了。
我问他:“一个人住怕不怕?”
“怕?我是个大人了,有什么可怕的。”他的表情像在讥笑我。
我俩把准备好的火柴凑在一起,为那些死去的天牛做葬礼。随着火焰的升起,天牛的葬礼体面而壮烈。整整一个星期,我俩对天牛葬礼玩得很开心。
可很快火柴就没了。没了火柴,我俩只能将火葬改成土葬。我们按照天牛的体型,挖好小坑,将新鲜的杨树叶铺在坑的底部,再将天牛的尸体小心翼翼地放进坑里。王树才还认真地在一张小纸条上画上太阳和月亮,盖在天牛尸体上。我们将马兰花的花瓣和蒲公英洒落进去,最后覆盖上砂土,堆起一个小小的坟头。王树才找来一块老榆皮,插到坟头前当墓碑。一切顺利完成后,我俩才会长长地舒一口气。在我的感觉里,这个游戏绝对刺激好玩。
很快嘎查的天牛都被我俩埋葬完了。活着的天牛在树顶上,上去用竿子打很危险。于是我俩开始寻找其他小动物的尸体,比如死去的麻雀、毛毛虫、蝴蝶、老鼠、河里的死鱼等等。那段时间,我俩的目光总是盯着地面,猎狗一样到处逡巡,只要看到死去的小动物,就双眼发亮,大呼小叫地冲过去,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贝。
王树才收集到小动物尸体后,并不急于埋葬,而是把它们先晒干。
“为什么要晒它们?”我不解地问。
每次面对这样的问题,王树才好像都在走思,他似乎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我很识趣,没有再问下去,只是认真地跟着王树才做完葬礼的所有程序。
随着葬礼次数的增加,我发现王树才越来越投入。每次葬礼开始,他似乎变了一个人似的,面色凝重,充满虔诚,有好几次我还发现,他的眼睛里竟然泪光点点。在葬礼上,王树才还会念念有词。我用心听过王树才嘴里念叨的那些词,可始终听不明白,他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国度,声调低缓稠密。这个时候我通常不敢打搅他,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
“你每次都在念什么?”
王树才开始不说,后来我一直追着问,他才说:“是送灵的词,能让它们的灵魂安息。”
“灵魂?”我不解,“这些小东西怎么会有灵魂?”
“万物都有灵,一个小小的蚂蚁也有。”
一个月下来,我们似乎再也找不到感兴趣的小动物,我跟王树才说:“要么咱们给真正的死人做一次葬礼吧。”
王树才一愣,他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我说:“东面一个得病的老头昨天上吊死了,尸体就躺在一片废弃的包里。”
这是我听说的,我问王树才有没有兴趣一起去看看。
王树才开始不想去,可能是对上吊的死者兴趣不是很浓,可经不住我不断相劝,他最后就同意了。
我俩很快到了东面的那个包,这个蒙古包看上去破旧,包顶已经塌了一半,死人就在里面。
破木板门没有上锁,我俩走了进去,在蒙古包中间的位置上,停放着一具尸体,那具尸体放在一个木板上,盖着丝绸的被子,老人面容慈祥,一副寿终正寝的模样,一点不像上吊死的。
王树才很激动,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像发现了一件值钱的宝贝,他从头到脚观察了一下死者,然后立刻收起目光,对我说:“咱们开始吧,你去找风滚草。”
我立即出去收集风滚草。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要给这个老人举行火葬。风滚草很容易被点着,放在老人的身下或是四周,用不了多久,老人的尸体和这座破败的蒙古包都会随着火焰而消失。
我们这里风滚草有很多,不一会儿我就收集了一大捆。我用绳子串好,拖了回来,就在我快到老人的蒙古包时,我远远看见包前围着好多人。我挤进去一看,王树才正被几个年轻力壮的人拳打脚踢,被打得满地打滚,脸上全是血。
等这几个人平息了怒火,我才知道他们是老人的儿子。
我扶着一瘸一拐的王树才来到河堤上坐下来,用冰冷的河水一点点清洗他脸上的伤。我以为王树才会失声痛哭,或是暴跳如雷地咒骂,可他很平静,什么都没有说。那天我俩在河堤上一直坐到天黑,看发黄的光线从眼前一点点地逝去,暗黑的暮气在河面上越来越浓,最后将我俩彻底包围了。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打我吗?”
我沉默地看着王树才。
“我挪动了那死人。”
我突然想起什么:“你要把他晒——”我的话没说完,便被自己的声音吓住了。
王树才努力地朝我点点头。
“戈壁上夏天温度很高,地表有70多度,用不了多长时间,死人身体里的水分就会晒干,就差那么一步……”
他用手指抠着地上的土,很快那里出现一个小坑。
“我一定要完成这个葬礼。”他说。
河床里传来蛤蟆呱呱的叫声。
“你怎么会喜欢做这些?”我鼓足了勇气,问他。
王树才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说:“因为我爷爷,他以前就是干这个的。”
“你爷爷?”
“他很厉害,他能跟死去的人说话。”
我听得头皮有点发麻,可我一点也不敢流露出不信的表情。就在我屏住呼吸,准备听王树才说下去时,王树才却不说话了。
自从我听王树才说起他爷爷的事后,我好几天都梦见王树才的爷爷,在梦里,王树才的爷爷穿着一身类似长袍的白衣,留着长长的胡子,胡子也是白的,他站在一个死人面前,拿着一面鼓,他先是注视着死人,看着看着,突然将手里的鼓敲了起来,围着那个死人开始跳舞,边跳边唱,声音忽高忽低,唱词跟王树才念叨的一样。这时,平躺的死人仿佛听见了召唤,缓缓坐了起来。让我没想到的是,那个死人竟然就是自己,我站起来,朝泛着波光的河水中跳下去.......
我从梦里醒来,满头大汗,梦里的场景仿佛跟真的一样。
王树才被打之后,我俩的葬礼游戏也就终止了,也许是王树才害怕了,也许是这种游戏没意思了。我好几次为这种突然的终止感到惋惜。
秋风从西北吹来,天有点凉了,整个嘎查已经看不到夏天的痕迹,胡杨上的树叶从金黄变得枯干,随着冰冷的雨水过后,嘎查里到处是落叶的尸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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