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焦火热生活 书写时代新篇”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优秀作品联展 纸债
一
乡村的春日,桃柳如烟。一顶四人抬的竹轿在乡村鹅卵石铺就的古驿道上,随着轿夫的步伐,抬杠荡着仄仄平平的韵律,缓步走向这个村庄南面五里的集镇陈坊街。一个孩童疾速紧随其后,追着抬轿人群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姆妈——”,被好心的邻人使劲拽住。不远处连着武夷余脉的鸢山上,一团团杜鹃花红得令人发愁,四面竹林里的春笋兀自奋力挣脱笋壳的束缚,伸长一节节碧绿的颈脖探向天空。路边的油菜花缠缠绕绕晃眼虚幻,哭声被陈坊河哗哗的波涛隐没在耳边。不到半个时辰,轿子便停在了陈坊街中段华家大院,那有着门当与户对、有着蕉叶纹门楣和黛瓦飞檐粉照壁的大门前。
爆竹响完后的烟尘像朵轻云一样飘悠。从轿帘下伸出一双清秀的靛蓝鞋面三寸金莲,有人赶紧上前把轿帘高高打起。玲珑身材,面如鹅蛋,简单绾了个后髻的白皙妇人,从轿里走了下来。凑热闹的人群这才仔细看清,妇人年岁三十多点,靛蓝斜襟府绸夹袄,襟前滚绣金线万字纹边,黑裤子,额头没有刘海,发际凸出明显的美人尖。两叶柳眉双剪秋水,粉色樱桃口似乎紧锁了一个又一个芬芳而又孤寂的春天。没有新娘子的娇羞喜悦,也没有再嫁的无奈悲切,随着迎新亲朋进入天井,大宅门便关住了又一段人生。
“这就是那个乡下女人?还像样!”陈坊人说漂亮为“像样”,一个含蓄的肯定词。“呀,怎么看着像王丹凤呢。”“跟华老爷的女儿差不多年纪呢,该不是看上华老爷的家世”......斑驳的旧门缝漏进乡邻们茶余饭后的窃窃私语,挤牙膏似的,一点点挤入陈坊镇这条古街的新鲜。
这是我奶奶的二婚。嫁的是大宅门主人华老爷。
陈坊河发源于连通八闽的本邑八大古关隘之一,溯南循着古驿道,攀过武夷山脉便到了福建,朝北沿县域独自汇入信江流向鄱阳湖。陈坊街西向五里,是奶奶的初婚原配、也就是我爷爷的村庄。这个村庄与陈坊乡的其他村庄一样山青水秀,村民都靠山吃山,靠水喝水。陈坊为贡品连四纸发源地。清时至民国,晋、陕、徽、赣各省商贾云集于此,大多从事纸品贸易,这里至今还有他们留下的一些雕梁画栋的大宅门。陈坊人以纸营生,通往福建的驿道,每日来来往往买卖药材、盐、茶、纸张及杂货的行人挑夫络绎不绝;陈坊河一波北赴,载着贡品级的连四纸和其他货物顺信江而下,入鄱阳湖,进长江,船橹帆樯熙熙攘攘。
华家本是造纸发迹。道光年间开始的书香门第,筑巢陈坊街已近二百年。路过的人稍稍抬眼便能发现,三里长街从中心往上差不多到头的店铺,卖的是连四纸、关山纸、黄表纸,还有药店、南货。廊枋上都标有“华记”二字。
二
爷爷家也做纸,传下来足有五代人了,是专门为纸号供应连四纸原浆的那种。
爷爷的父亲每到立夏时节,便进山把刚刚脱去春笋稚气,有两对芽叶的毛茸茸嫩竹砍下剥皮,压片放进纸槽,以当地泉水配几味中药材腌制,算好日程进行漂、晒、煮、洗等加工。做这些工艺时带着爷爷一起仔细学,把控竹龄,纸料沤烂的程度、放纸药的口诀和分量,每次都要再三叮咛。之后纸号掌柜会坐着轿子按时前来收购,爷爷在一旁掌秤,直至那些掌柜拉着货物满意地离开。
一张连四纸前后要经过72道工序,才由毛竹蜕变成妍妙辉光、洁白绵密、防虫耐热、有隐约簾纹的千年寿纸。爷爷的父亲为人忠厚、深得祖传,原料质量好,秤也足,偶尔还会出现供不应求的情形。陈坊街那些纸号掌柜都喜欢和他生意往来。生意早已比不上他父辈那会儿,五十年时光从只有一个广州口岸到敞开国门通商,漕运总督都去做了别行的官儿,陈坊河便渐渐寥落,进来的机器制纸又快又便宜,加之各地战事割据,乱云飞渡,可日子还是要过,就像后山春笋,年年要发。
爷爷娶亲后,陈坊河的船只越来越少,如旱天的雨滴一样珍稀。河运彻底废弃了,可荒草在斜阳外,家中纸槽仍透着新鲜气息。那些掌柜依旧会来,当然,有的是为了和新进门的奶奶说上几句话。那时的奶奶像刚开枝的稚嫩竹子,浮着一层含羞的绒霜,透着干净清新。
爷爷的父亲去世前,指着沤料池、纸槽和王锅,慎重将家产和纸生意就交到了爷爷手中。他相信读过私塾,买卖算盘全都会的儿子能够继承这薄薄家业,他相信纸寿千年,没有人会比一张纸更有厚度,却可以借助一张纸变得更有长度。只是令他没料到的是,当家的爷爷上山干活都要穿着奶奶纳的千层底布鞋,生怕穿草鞋会被柴木戳坏了脚板。别家的男人常年穿草鞋,爷爷是打死也不愿意的。好不容易驮几根竹子下山,没等剥皮便累得要躺几天。可哄嘴的黄烟丝是一定不能马虎,必须买全集镇最香最细腻的广丰烟丝。
眉清目秀的小脚奶奶,是邻村的姑娘。家境和爷爷家差不多,她只会认自己的名字,不过翠竹清泉一样的风姿,使当时很多后生怀恋。经媒人撮合,十七岁的她懵懵懂懂嫁给了大自己几岁的爷爷。第二年正月,他们的长子出生。家中添丁进口更加拮据。一开始家里还能啃些老本,几个纸号的掌柜念在多年宾主关系,仍旧把订单砸过来。后来发现爷爷的原料不如他父亲时优质,加之连年战事行情打折,生意大不如前,便转向了原料优良的别家。
爷爷干脆就放弃了,像没阎王管的鬼一样懒散。托邻居买黄烟,邻居帮他在陈坊街买了一两价格稍微低廉的黄烟丝,爷爷抽了一嘴便作呕了,任由那些黄烟丝长霉腐烂,自己重又上街买了二两黄灿灿的上好烟丝回来。他瘦得如同菜园里的豆芽一样没精打采,村里有人以为爷爷吸了“大烟”才会那样人不人鬼不鬼,但就他如今的家底,很多人还是摇着头否认了这种猜疑。
上午睡到日上三竿,下午赶着一头牛出去放,裤腰系着那半刻不离的烟斗和烟袋不停晃荡,躺在对面山上的一棵树枝凹里,悠闲摇摆着腿脚。躺累了便起身抽几筒黄烟,又接着躺。直到看见家中屋顶瘦弱的炊烟顶起青黄的饥色,他差不多也在树上躺饿了,打着绵延的哈欠,伸着妖娆的懒腰,两手互搭操进袖子,慢慢吞吞赶着牛往家走。吃好饭就到村头听那些常常出门的邻人讲述见过的“西洋镜”:穿胸兜的十里洋场女人,洋人说中国话歪东倒西的发音,比比划划打战抓俘虏......反正不管真假,听得他快要流哈喇子一样痴迷。
奶奶常催爷爷出门干活,希望还能像他父亲在世时一样,趁着立夏时光多砍些竹子剥皮榨扁,腌进纸槽。还在月子里的奶奶迈着小脚,背着刚出生的婴儿,摘猪菜,挖笋种地,养鸡养鸭,巴望以勤快努力换得家里三餐温饱。生下长子的同年年末,她又生下了一个男婴。
孩子出生第三天,爷爷放牛时听见一个牛贩子说,几十里路外的某村保长,刚生了个孩子就夭折了,夫人终日以泪洗面,想要抱养一个。爷爷当即便对那个牛贩子说,自己家的女人刚生了一个。讨价还价商定好十块银元,便快牛加鞭回家,急迫地鼓动奶奶,与其让孩子在自家受苦,不如给人家。那家人人品好,家里也不穷,孩子给人家不亏的......
奶奶一听就哭了起来,那家人究竟好不好,光凭来人说好怎么能信,别人能对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有多好,给了别人,以后还怎么能见到孩子,平安长大则好,可以后他就是站在面前,也不认得亲生爷娘了......
爷爷怒斥奶娘是妇道人家,出了门便各安天命了。再说这样的家拿什么抚养他成人?想让孩子过好日子就给人家。奶奶责怪爷爷好吃懒做,整天就知道抽黄烟,喝烧酒。
爷爷不管妇人的那些絮叨,背着奶奶笑嘻嘻收了那牛贩子的钱,待得那家人随牛贩子挑着一担稻谷来抱孩子时,随手将一张写了“民国二十八年、十二月廿八、辰时”的连四纸塞进旧布包裹的襁褓里,奶奶眼睛死死望着来接孩子的男人,双手托着婴儿像生无可恋抱着石头沉江的那位古代书生,只不过她把石头交了,巴望救赎自己能浮起来。对方又给了奶奶三块银元为礼,她不敢伸手接那三块银元,生怕烫手似的匆匆用围裙兜住,低头走进屋里,再不敢回头。孩子还在熟睡中,白白净净、甜甜浅笑,不时吮着嘴唇发出吸奶时的“吱吱”声。对于瞬间父母变易、命运莫测,满面的懵懂无辜。侧耳听见那帮人带着孩子走远,奶奶虚弱地靠在寒门旧壁,那双丹凤眼空洞得吓人。
三
爷爷早早把牛赶回了牛栏,脚底踩着风火轮一样以比平时快很多的步伐,去到陈坊街买了烧酒和卤猪头。到家一屁股坐在八仙桌旁的长凳上,长长吁了一口气,仿佛万劫归来的英雄。他抬起右脚踏在凳面上,膝盖稳稳顶着拿筷子的手臂,左手不时自斟自酌,右手夹着碗里的猪头肉,津津有味地“吧嗒吧嗒”吃了起来。奶奶在一旁垂着头无声流着眼泪,一边揉着胸前那渴望被吮吸的鼓胀。
爷爷很不耐烦的扇了扇手掌,让奶奶尝尝他买的南京六合猪头肉,以前总听人说好吃好吃,如今终于有口福了。他的嘴唇发出“吧唧”的一声,畅快啜干瓷杯里的酒。
奶奶泪雨滂沱爆发出哭嚎:“你狠心呐,那是我们的孩子换来的!如今你把祖传的做纸工夫都丢了,还把亲生孩子给了不晓得好歹的人,到时候哪有脸面下去见你的祖公和爹爹!”
爷爷不屑一顾地贬斥奶奶是妇人之见。
酒饱菜足后,爷爷打着饱嗝,踉跄着一头栽在挂了夏布蚊帐的床上,安心起起伏伏他的鼾声。奶奶已经停止了哭声,坐在门槛上盯着外头出神,没有人知道她在夜色中,是牵挂那已远去孩子未卜的前途,还是看见了自己苟且的未来。夜空泛滥成洪水猛兽,像是要吞噬一切,一层又一层加叠的黑,如同盲人的眼睛,要把她出窍的灵魂沉进虚空。
时间长了,家中的纸槽都渐渐荒芜。那些纸行掌柜再也没有来过,似乎知道这家男人已是扶不起的“阿斗”。之前爷爷的父亲手上一些还没要回来的债,爷爷也懒得管,觉得跑到那些大门大户的纸号纸行要债,低三下四地在人前抬不起脸面。实在无米下锅时,就把奶奶养的鸡鸭和半大的猪仔弄到集市上去卖。买回一些油盐酱醋的同时,也不会忘了买二两自己最爱的黄烟丝和烧酒。
之后的几年,奶奶又相继怀孕过几次。生下来的孩子,爷爷按之前的办法,抱养给了那些缺少孩子但不知家在哪个天涯海角的人家,多多少少从中获得一些钱财的回馈。
鬼子赶出去后,国民党第三战区司令部也在不久之后撤走。陈坊古街被解放的炮火洗礼了一遍,很多人像奶奶一样迈着小脚,从旧社会蹒跚移步跨进新中国的大门。改天换地的欢腾,震动了奶奶半梦半醒的日子。
那天一早她把长子托给邻居暂时照看,从箱底翻出一身平素舍不得穿的素净衣裳,用首乌汁梳理干净向来蓬乱的一头青丝,站在有些腐霉的镜子前看着自己不由就愣了一会神。
她挪着小脚去到陈坊街转悠,一家一家辨认那些雕梁画栋的纸号招牌时,秋阳刚刚在山尖钻出半个头,裹着的白霜融成了云朵,风一吹,像是一个凌乱的女人。四面而来阵阵的寒意,扑棱着几只麻雀,在那些马头墙歇山顶的脊梁间,叽喳几声吵醒了似乎百年的沉寂。街上的人们大多去了戏园或礼堂参与新社会的各种破立。巷弄间只有几个孩子在玩纸包,细细的童音晃亮了街巷,奶奶不由想起自己的孩子。捏一捏手中账单,她暗暗咬了咬牙。
当地人不管是借钱或是要债,都不挑上午的时间,这是古来的规矩,不能一早就让人“出财”。奶奶明白这样不讨彩的举动,换谁都会嫌弃。忐忑走进第一家纸号已是午后。
账房热情迎上前来,听说奶奶是来要债的,立马变了脸,说他们东家回徽州去了,得等东家来商量。掌柜把胸脯拍得空谷回音一样动荡,让奶奶放一百二十个心,不会少了她这些钱。
奶奶只好鬼魅一样孤零零来到另一张账单上的纸行。早些年去过奶奶家采购原料的掌柜,在店堂的厢房接待了她。一见奶奶便心知肚明了来意,却尽扯闲篇,鬼火一样的眼神,灼灼地盯着奶奶曲线起伏的胸脯,喉咙如没吃饱的人上下起伏吞着涎水。奶奶把要债急急说出了口。
掌柜搓搓手说现在百废待兴,他们也难,不过办法也不是没有,就看奶奶怎么想。奶奶似乎看到了希望,问掌柜有什么好办法。
掌柜把手搭到了奶奶肩上,压低声音说自己可以作这点主,只是自从跟随东家到这来做掌柜,经常是孤枕难眠......
“这自古以来欠债还钱不是天经地义么?你也知道如今是新社会了......”奶奶站起身,带着哭腔高声说完,便转身出了纸行。掌柜远远抛出一句话,让奶奶多等等。
鸢峰如屏,山长水远,陈坊古街的人家已经渐渐升起炊烟,可那些人间烟火与这个年轻妇人无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奶奶不仅仅是此刻经历了人生凄凉。她发狠想撕了手中的账单,呆了呆还是忍住了。
有几家晋、陕商人经营的纸号已经关张回故里。账单中的最后一家纸号,奶奶像挣扎的溺水者一样艰难地走了进去。奶奶的样子过于仓皇可怜,喝了一口掌柜端来的那杯温茶,眼圈像被烫红了。与掌柜坐在一起的那个器宇轩昂的中年人,像父亲一样温和而又深深地盯着她看了一眼。掌柜心领神会,不等开口便和奶奶结算了纸债。奶奶认为掌柜是个好人,也可能是想将诚信为商做给一旁的客户看。顾不得想太多,奶奶起身道着谢意准备离开时,听见一旁的中年人侧头问掌柜这笔账为什么这么多年还没结。
掌柜刚要开口,那中年人目光炯炯地告诉奶奶,以后有困难就来本纸号找掌柜,能帮的他们一定尽力,毕竟宾主生意这么多年。奶奶才恍然,这大概就是乡人口中的华老爷,也是这家纸号的东家。
奶奶要回了家中的第一笔纸债。可不知什么时候闲言碎语也和家门前狼藉的沤料池一样,黏糊在奶奶周身,流散在乡村的记忆里,即便是几十年后还能听见回声。
三
听说奶奶要回了一笔纸债,爷爷逼着奶奶拿出一半给他买酒买烟。见奶奶不愿意,便谎说去集市买些鸡鸭和小猪苗回来养,反而是把这笔钱全诓了。傍晚时只带回了黄烟丝和酒。奶奶看着身旁衣裳破旧,连纽扣都不齐的唯一的孩子,气得浑身颤抖。她突然想起上几次村里开大会,那个戴着军帽的工作人员说“新社会废除束缚妇女的封建制度,实行男女婚姻自由,行使平等的权利......”,一宿辗转难眠。
第二天一早,奶奶收拾好衣裳,回到几里外的娘家。见到父母便告知说自己要离婚。她的父亲闻言立马拉长了脸,挥舞着手中的旱烟斗大发雷霆,让她离了婚就别回来了,丢人现眼!奶奶母亲在旁泪流不止。
奶奶哭诉说结婚十来年,爷爷连家都败光了。现在新社会婚姻自由,她不想和爷爷过下去了。离了婚一个小脚女人能做什么、今后靠谁,是奶奶的母亲劝解女儿也替女儿担心的。
哥和嫂子在一旁瞅着。嫂子附在丈夫耳边嘟嘟,十年都过来了,现在要离婚,这也奇了怪了,莫不是真像他们村人说的有相好的了。
哥哥瞪了妻子一眼,嫂子依旧碎碎念,一个正常女人要离婚,这是要做十里八村伤风败俗的头号现眼包。要是离了婚回娘家,还得他们负担,她眼横着丈夫,严厉地回击。
“生了四个孩子,三个都给了人,他们在别人家过得怎么样,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那都是我身上落下的肉,要是他勤劳能养活,怎么舍得给别人?”奶奶忍不住再次泪流满面了。
她母亲哽咽着相劝,说这都是命,女人嫁夫,就是赌命。总算爷爷不会家暴赌博,算是好了。回娘家排解了心里的不快活就回家好好过日子,一个正经女人平白就闹离婚得惹人闲话,何况总还有个孩子。
快近中午,爷爷低着头走进了岳父家中,没人开口,他倒像有被批斗的满腹委屈。岳家人迎着姑爷,和稀泥说来接了就好好回家,两公婆有商有量过日子。爷爷依旧显示出比平常更多的萎缩,仿佛是想以此减轻媳妇突然回娘家即将而来的岳父家的怪罪。见没人说什么,半晌挤出一句话表示要吃了中饭再走。
嫂子禁不住又附在丈夫耳畔叨叨,敢情是来打秋风,不是来接老婆,这冷不丁又凭空冒出两张吃饭的嘴,她用眼神狠狠刮了对面的夫妇一遍,似乎那样也多少能刮下一些油花。
家里只有比爷爷的黄烟丝还少的一点米。即便不是这样,他也不愿意自己动手做。奶奶明白,娘家人劝和不劝分,觉得自己离婚丢人。本来就不富裕的娘家,要离了婚住在这里,多出一个人的花销缴用,还不被嫂子剜人的眼神杀了。没有得到娘家支持的奶奶这样想着,吃过饭便和爷爷回家了。
爷爷双手操在袖子里,没想给妻子提包袱。一路上,奶奶只说了一句话,这婚一定要离!
爷爷像一只摇尾乞怜的狗,他庆幸留了一个孩子,这时候有了筹码,觉得奶奶不心疼唯一的孩子,莫不是在外真有了有了相好?他相信一个小脚女人无依无靠,却要离婚一定有古怪。像嗅到糖味的蚂蚁一样,爷爷在奶奶身边一会儿闪到右侧,一会儿又闪到左侧。奶奶不再心软,二话不说杵着小脚坚定的朝前迈。爷爷仍不甘心地问奶奶,是不是真像别人说的,她从华老爷那要回的不是纸债?是......
奶奶不等他说出口,朝那张朝夕面对的脸狠狠掴了一耳光。那一掌爆裂在四野,又被山峰闷闷地挡回。她移了移小脚,稳住差点跌倒的身体,理理前襟,出奇平静地警告爷爷,欠她和几个孩子的债,下一世做牛做马还吧!
爷爷抚着脸颊气急败坏地大声叫骂,孩子才九岁,奶奶竟想去寻好日子过,难道不是同样对不起孩子。奶奶没有再理,自顾径直往前走。
又过了些日子,奶奶到乡里妇联寻找帮助。有的干部一听说是申诉离婚,盯着奶奶看外星人似的,随后借故走开了;有的干部听她说完情况,便说要调查研究,最后不了了之。如此蹉跎便又是年。这一年新中国第一部《婚姻法》颁布,也由于奶奶遇到一个热心的女干部。那位女干部听说奶奶的婚姻后,随即就到奶奶的村庄,向大队干部了解情况,又到奶奶破落的家中走了走。在那荒废的纸槽前,算是做通了爷爷的思想工作,奶奶好容易才从困窘的婚姻枷锁中解脱。
四
奶奶仍住在家里,养猪和家禽,还帮人绣鞋面,身上有余钱时全补贴给了儿子。爷爷还是和以前一样,甚至比以前更有过之而无不及,连牛也不帮人放了。他见奶奶没有舍弃儿子,有时就借着儿子的事,蹭饭蹭伙。见奶奶冷冷的眼神,他自言自语:“一日夫妻百日恩呐——”
没过几个月,那个女干部又来了。奶奶正带着儿子做菜粥,当地人把没有一滴油星子的伙食称为“吃红锅”。她一进门,便看到了奶奶母子二人“吃红锅”的窘境。不由怜惜地看着奶奶开门见山说明了来意。原来女干部是为陈坊古街华老爷保媒来了。老华妻子故去已有几年,想找个知冷知热的伴儿。其实不用多说,奶奶还记得当年华老爷的慷慨,记得他一言九鼎的气度,记得他家纸号的气派。
奶奶拒绝说自己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命比黄连,还带着一个十岁孩子,人家能看上她什么呢?女干部舌绽莲花做奶奶思想工作,她来之前已经和老华谈过奶奶的基本情况。再说婚姻自由,老华年纪虽比奶奶大了二十岁,但革命不分老少,若是他们结合,符合统战团结路线,有利于新社会革命建设。要不是见过华老爷,女干部的话还真让奶奶晕眩,可也因为见过才有了刹那的心动。
孩子勾头吃菜粥时,奶奶眼里又阴天转雨,一心难以割舍,并且孩子爹一定会留着孩子。女干部看出了她的顾虑,强调相隔这么近,隔三差五还能见到的孩子,也可以征求孩子爹意见,可不可以一同带去。
爷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门外两手操着袖子偷听,一听这话便壮着山一样大的胆踹门进来倔着头颅一把搂着孩子,说没有他的同意,看谁敢带走孩子。奶奶难过地低下了头。
女干部非常郑重地站起身告诉奶奶,现在是自由身,没意见就返回答复华老爷,定好婚约的日子再捎信给给奶奶,说罢鄙薄地乜斜了一眼急切护子的爷爷,转身就走。
奶奶三餐烟火里的红锅菜粥没有人闻见,乡村人却会用戏谑的刀子,戳着“好女不下堂”的方言飞来飞去,被扎中的人见血封喉。十岁的孩子终于听明白,跪在母亲面前央求别嫁给别人,过几年他就长大了,能干活养娘和自己了。少年悲苦定格在一个乡村的传言中。
孟春的乡村山花似锦,华老爷家的轿子接走了奶奶。奶奶在庭院深深的华家大院,想起那些天黑无人点灯、下雨无伞遮蔽、路上缺少良人相伴的日子,更加坚信了改嫁是她能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穿行陈坊街熙攘的人群买一把绸扇遮阳,轻浅走过长长的华家弄,徜徉后院临花照水,云鬓理毕,亲手为书楼埋炭添香,也从此认识了一些字,甚至能看懂书楼里的一些藏本;绣花手倦时,坐进华家戏院看才子佳人的爱恨情愁......人生如戏,人生又何尝不是一场梦。
奶奶改嫁的第三年,爷爷便得了一种怪病。家里无钱无药请不起更好的郎中,久病不治。弥留之际,他从枕头下拿出几张曾经是自己家造的连四纸,死死拉着儿子的手停止了呼吸。那纸上用毛笔写着几个孩子的生辰年月。十四岁的孩子不懂父亲到底想说的是什么。
之后陈坊乡也像其他地方一样,经历了公私合营和土改的社会变革。作为资本家的老华觉悟高,除自家住的房子,其余的全部充公。主屋及藏书楼分给了贫下中农居住;华家私塾改作陈坊小学校舍,临街那些用板书写着“华记”的店铺纳入公私合营。又是几十年过去,华家戏园,这个陈坊古街最繁华的地段,现代广场舞接下另一个时代劲爆的大汗淋漓。
老华于上世纪60年代寿终,华家的传奇与那些雕梁画栋的辉煌,四分五裂沉入岁月的火堆中。长子偶尔会来陈坊街探望母亲。成年可以养活自己之后,他还是很穷,好在娶上媳妇成了家,但一个又一个孩子的出生加剧了贫穷。
奶奶有时会顾着儿子,赠与一些在街上能买到的物资,仅此而已。长子一直没有离开,使得奶奶内心深处不再想起那些抱养给别人的孩子。往后的光阴,那么多的人和事,于尘世爱和凉薄的碰撞中成长或夭折,分分合合在闭眼睁眼的瞬间。
五
记事起,爸妈每每吵架,1.58米不到的家庭妇女我妈,总会挺着一座山的骄傲,将一句话“问问你妈,你爹到底是谁!”,狠狠甩给1.8米的父亲致命一击,且往往是兵不血刃,使得父亲在沉默后草草鸣金收兵。外公家就在距离爷爷的村庄五里处。国民党抓壮丁时,外公躲到几十里路外一位保长家避难,由此他们成了旧交,若干年后更是成了亲家。保长是一位宁愿自己交罚款也不愿交壮丁,宁愿自己去坐禁闭也不愿坑乡人的可敬乡绅。四处贩牛的邻居见刚刚夭折了孩子的保长夫妇俩终日不能开怀,便出主意,帮助他们抱养了才呱呱落地的我父亲。
善良的保长夫妇视我父亲如己出。读书、砍柴,聪慧、顽劣,乡村孩子会的一样也没落下,小伙伴们不会的他也都样样精通。父亲17岁时打算盘就能左右手同时开弓,一本账目经他扫一眼,就能看出有没有差错,农工商行业会计样样顺手,全县当年还找不出几个像父亲这样聪明能干的人。吹拉弹唱、棋琴书画更是一把好手,书写文书严谨工整,二十几岁便成为一所中学校长。高高的个子在南方人里本就鹤立鸡群,加上浓眉丹凤眼,玉面鹰钩鼻,走到哪儿都是温文尔雅,都是一场及时的拂面春风。到了婚娶年龄,保长爷爷托人媒妁,为他迎娶了几十里路外陈坊旧识的女儿。
童年起就有小伙伴在父亲耳边取笑他,不是爹妈亲生的,是捡来的。他和那些小孩们干过几架,鼻青脸肿中渐渐成长。之后与陈坊乡剪不断的缘分印证了这些传言并非虚妄。这样的孩子心里都有一个执念。他的亲生父母是什么样的?为什么不要忍心不要他?
保长爷爷奶奶在我父亲十岁时,才又生下了我叔。村里同样有儿子的老辈人不无艳羡父亲对保长爷爷和奶奶的孝顺,总以生不如养褒赞父亲。生前尽孝、死后奉葬了养父母之后,已是上世纪70年代初。我父亲与那个本是他故土的陈坊乡村认了亲。
亲生奶奶眼中,这个孩子于她而言,已是三十多年前落在夏布旧衣服上的一滴血,沾满褴褛的尘灰,洗不掉的洇迹昏沉,自后不愿回望,更不愿想起。当接到认亲的信时,奶奶想象不出我父亲的样子,想象不出他是怎么长大的,父亲的出现令她想起那么多不堪的日月。如果不是看见也很少有人能想像出,这对母子有生以来第二次见面的情形。
认亲后,父亲把奶奶接到自己亲手建造的新房子安适居住,一同来的还有那个比我父亲大十个月的伯伯。我妈见到那个长相古怪,和自己丈夫外形上天差地别的大伯,似乎更加有理由相信,娘家那边乡村关于奶奶的往事流言。奶奶在我家住了较长时间,要不是我妈发现父亲从谷仓畚了满满一担谷子悄悄送大伯回家,说不定会一直住下去。我妈翻着白眼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哟,这不知道的还真叫人觉得是亲兄弟呀,可亲兄弟也要明算账!这叫什么,吃里扒外......”
那时候家中确实不宽裕,父亲也已有了四个孩子,最小的是我。父亲给我和三姐取名时,相同的那个字便是亲生爷爷家的姓氏,就像是要把家族的骨血摁进我们的字辈,又像是要以这个字,致敬馈赠了一切给他的人间。那种感情,若非曾失去过的人无法理解。为了不让我们冠上那个字,启蒙上学用正式学名时,我妈以一个斗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农村主妇见识,给我们改成了现在一直沿用的名。
直到去世,奶奶也没回过爷爷的村庄。她似乎更愿意住进从未养育过的我父亲家中。奶奶应该知道,从一开始我父亲便未曾计较过亲生父母抛弃自己的行为;她不知道的是,我的父亲出挑的好学能干,或许都只是在证明自己——爹娘,我努力做一个值得你们骄傲的孩子,不要丢弃我。
小姨出嫁到陈坊古街,与奶奶成了相隔不远的邻居。多年后的一次闲聊,她说我很像奶奶。过后我妈意不平地说:“姩儿,别听你姨胡诌,你是我的姩儿,只能是随我!”毋庸置疑,小姨说的只是血缘遗留的外貌。我妈不愿意承认奶奶在我身体里的存在,只是深恐我会沿袭那样的人生和命运。
父亲在古稀之年走完了他的一生。那最后的整整一夜,我听着他发自肺腑深处涌出的叫喊:“姆妈,姆妈——”,一声声悲切,不晓得呼喊的是抚养他长大的奶奶,还是以十个月孕育他的奶奶,呼声里尽是生命到最后都不曾放下过的惶惑。我根本无法力透纸背看破那深远的岁月。
整理父亲的遗物时,抽屉里工工整整摆放着他生前喜好的书籍,最里层有一张细心折叠的陈旧却洁白的纸,那样的细腻绵柔,令人怜惜的小心。好奇展开,见上头用毛笔沿着纸张簾纹写有“民国二十八年、十二月廿八、辰时”,字迹已经有些洇糊走样,可纸张仍然“妍妙辉光”,色泽祥和。父亲的生辰为什么会以旧时代年号写在一张纸上?就在不明所以想随手放回时,来奔丧事的大伯家堂兄盯着那纸说:“这是连四纸。小时候,我们家还有这种纸,我爹说我们家祖上做的就是这种纸。”
原来这是我父亲保留了73年的来处,纸一样薄寒,也纸一样绵长。没有人知道他一生中,把这方月色打开又折叠了多少回。
父亲去世后多年,我曾到连四纸的故乡陈坊古街采风。陈坊河依旧哗哗流淌向前,阡陌街巷散落着众多纸槽、纸号的印记,溜长的一排店枋上“华记”墨迹仍在,我不知道哪一栋老宅曾是奶奶居住过的,也不知道爷爷的村庄在附近哪个五里,更无从解开那些缝在河滩山野的谜。曾经青山绿竹的繁华陈坊坐进了史书里,不见有人在寻觅一张连四纸眷恋的前世今生。
(原刊于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上饶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