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聚焦火热生活 书写时代新篇”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优秀作品联展 居所春秋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厉敏   2024年10月08日14:43

小时候,我记得我家的居所在我爸单位的家属宿舍。我爸的单位位于镇郊,单位用围墙围起来,与外界基本隔绝。单位的左边是办公区,右边是一保密区,家属宿舍就在后边。家属区是一排营房似的平房,前面有一块很大的空地。这里的住户也就五六户人家,大家几乎都敞着门,差不多大的几个小孩,喜欢一户户串门,几户人家都熟得很。

这是我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单位的叔叔阿姨们在个人交情上与我的父母都非常亲密,碰到我们这些小孩,也喜欢得很,总要逗你一会儿。他们后来笑说,我小时候怕狗,有的叔叔还故意把狗牵过来吓我,看我被吓得坐在地上哇哇大哭,他们全被逗得哈哈大笑。

然而不久,单位里开始不安分了。大字报在走廊贴出来了,几十号人被人为地弄成两派,本来亲密无间的战友,居然斗来斗去的。看到乱哄哄的样子,父亲想让我们尽快搬出去住。我家在镇上有一间私房,以前租给了人家,已经快到期了。

这是一套老式的民居,坐落在镇上的一条马路边,对面就是本镇最热闹的地方——小菜场。据说,爸妈结婚以后,我爸想在镇上建一套自己的房。于是他把老家分给他的三间老屋拆了,把全部的屋料用渔船运到镇上。可是,镇上找来找去没有地方建房,于是把屋料卖了,换来了这套房。

外婆家解放前靠一只船跑海运,解放前夕,因没听从国民党的禁海令,仍悄悄从大陆运载货物,最终被国民党军队的巡逻艇发现,船就被他们强行拖走了。因没钱支付拖欠的房租,外婆全家人最终被房东逐出了赵家大院,眼看就要流落街头了,幸好我爸从老家运来了屋料。于是,舅舅和家人也纷纷出力,找建房地点,后又联系屋料买主,最终找到出售房屋的人家。房子买下后,舅舅提出他们家人口多就住两间,我家已暂栖我爸单位,就留我们一间。我爸是个识大体的人,既然舅舅这么说,也就不说什么了。

这是一套有年头的房子了。虽然没有四合院那样宽敞,但三间房都有阁室,两间还铺有地板(灶间的地面是泥地)。屋后还有个小道地,有一口水井。靠右边的厨房间有外墙,人从侧面进入;而两间房间前面有挑檐、过道,一排漆着朱红色油漆的木板门,装有玻璃花窗。

当时,外公正患着严重的肺病。夏天,他躺一把放在屋外马路边的躺椅上,身体很虚弱。没多久,他就在这屋里去世了。因世道艰险,外公和大舅又都在海上讨生活,外婆三十多岁就吃菜念佛了。那个年代,念佛不能公开,外婆将佛堂间设在房间一个很隐秘的角落。每天凌晨三四点钟,会传来外婆敲击钟罄的声音。当时我已念小学,经常被外婆叫去,让我查佛经上的生字。我的外婆身形高大,慈眉善目,她经常会把供过佛的糕点之类,留给外孙吃。

可我的那位舅妈待外婆并不好。舅舅人很聪明,是镇上有名的裁缝,只是因为腿有残疾,娶了一位小岛来的媳妇。舅妈没有文化,个性又不好,舅舅平时总让着她。她嫌外婆不去跟大儿子过,却留在二儿子家蹭饭。其实,外婆每天只是青菜淡饭而已。有时舅妈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把外婆的素食弄荤了,外婆吃出味道后,只是伤心地落泪。

外婆八十三岁那年去世。按照她的体质,本来还可多活几年,她患的并非致命的毛病。只是舅舅家的人认为,外婆这么大年纪已经够长寿了,去世也没什么难过的,没必要再花冤枉钱治病,这样就把她从医院接回了家。回家后不吃不喝在床上躺了十多天,外婆才断气走了。说起这事就让人落泪。

这样一住就是七八年。在这七八年里,我从一名小学生,变成一名高中生。这七八年,我目睹了镇上发生的动乱;也经历了家里的油灯换上了电灯;从挑河水吃,到从菜场边用桶去接白亮亮的自来水。这七八年功夫,是父亲工作上最繁忙的时期,他一天到晚不着家,老是外调,几乎跑遍大半个中国。如果晚上在家,也常不能睡个安稳觉,听到半夜里有一辆摩托车在我家门口熄火,就知道哪里又发生什么案情,他必须马上穿上衣服去现场察看。一去往往好几天甚至十天半月的。而一有空还要被揪去偏僻的农村办学习班,搞批斗。长期生活的无规律、身心的疲累,终于让他患上了恶疾,一查已是晚期。

建在城郊的那两间平房,是我父亲患病的时候建的。(我们的老屋因做路被拆)父亲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为使我们母子四人在以后有个躲避风雨的地方,他竭尽了自己最后的能力。房子建成后的第二年,父亲便溘然长逝。

那两间简易的小屋建在城郊东面一个叫南岙的小村里。房子坐北面南,院子前的机耕路与环城路相接。往前是一片不大的水田,接着便是一座东西走向的小山。山脚有泉眼,水极清冽,味甘甜,泉水够这里几十户人家饮用。山边又有池塘,妇女们常在那里洗刷。

父亲最爱这院子。傍晚拿把躺椅在院子中纳凉,一直要躺到半夜,方肯回室就寝。他当初手植的一棵香樟,也亭亭如盖矣。后来母亲又在房舍旁和院中种了些蔬菜瓜果,一年四季都能尝鲜。而那些月季、菊花、六月雪、玉兰、紫藤等花木,种于墙边的花圃,使院子始终添红着绿,清得扑鼻。

父亲去世后的这几年,也正是我热爱诗歌的时候,几位住在县城的诗友,一俟空暇,便来我处小叙。他们也喜欢这里的空旷和宁静。几个人在院子中围坐一张小桌,桌上放一壶茶,放几本诗集。抬头便见对面青黛的山峦和一片翠绿的篁竹。三五之夜,来这里赏月更好,爱酒的朋友还随身带来玉液,少许点心。在清朗的月下谈笑半夜方休,好不快活。

我当时已在县城一所重点中学任教,不久就教高三兼班主任。为了提高高考升学率,学校要求高三全体学生住校,而班主任也要求住校。于是,我刚结婚不久的家,也要搬来学校。根据学校安排,叫我暂住门卫旁边的那间体育器材室。我班的男生帮了我大忙,用板车组成浩浩荡荡的车队,一次性帮我搬完了家具。这间门卫的房屋,坐东朝西,夏天太阳直射门窗;冬天西北风刮来,不敢开门。好在住的时间不长,学校就腾出宿舍给我们住。

这是一排建在山坡上的宿舍。山坡下是两只篮球场,山坡就是石砌的台阶,可以坐着观看比赛。这一排被称作“矮平房”的宿舍,看起来有些破旧了。但住了之后才知道,这房子其实非常适合居住。房子不大,但家具居然都塞得下,前半间作房,后半间作厨房,够用了。妻子爱整洁,房子打扫得一尘不染。房子建在坡上,朝向好,冬暖夏凉,梅雨季也不潮。屋后还有山坡,坡上是一幢四层的教学楼。平房前有一个平台,边上栽着高大的梧桐树。

环境是闹中取静。学生经过旁边的台阶直接进入教学楼,一般没事不会拐到这里来。搬进来的大多是些结婚不久的青年教师,他们的孩子大多出生在这里。夏天时,年轻的教师们把小桌搬出来,就在树荫下吃饭。周末时,就聚在一起打打牌,叉几圈麻将,这还吸引了住在学校集体宿舍的单身教师前来凑热闹,确实那阵子这里还真热闹了一番。

没住上两年,学校通知我们,说要把矮平房拆了,在此建一排教学配套用房。学校把我们这一拨人的住处安排在了学校大门进来就看得见的那幢三层楼房里。有趣的是,分给每户人家的二间房,一间在三楼,一间在二楼;三楼用作卧室,二楼用作厨房。楼上没有卫生间,要方便,就到楼后的厕所里去。上下楼都走的是公共楼梯。

楼房对面也是一幢教师宿舍楼,住的是单身的青年教师。这下可热闹了,这里宛若大杂院一般。二楼走廊里,一只只煤饼炉生起火来,各家洗菜炒菜,烧饭烧水,好不热闹。此时,那些矮平房出生的孩子坐着学步车在走廊滑来滑去,到各家各户串门。对面的单身教师也趁机到这些熟悉的老师家里来加工一个菜,讨一壶热水什么的。而晚上,我们从三楼看过去,对面那幢楼里哪几个人在打牌,那位女的今天进了谁的寝室,哪一对今天吵架了……像电视现场直播,每一间都看得清清楚楚。

自加入县作协以后,我认识了很多文学朋友,他们时不时上我家聊天。把新写的诗拿出来相互交流看法,最近有没有值得推荐的新书,下期《群岛》将选用哪些稿子等等是交谈的热点;当然也谈生活,哪位诗友有对象了,谁又搬入新家了之类。校门口就有一家小卖部,出去打几斤黄酒,买两包花生回来,家里还有的菜肴都拿出来,边吃边聊。特别是冬夜,用还没熄灭的煤饼炉温热黄酒,在酒里还放点黄糖,几个好友喝酒谈天,觉得特别有情调。

一进校门就瞧见教师宿舍,楼道上的衣服挂得像万国旗,各家生炉做饭,小孩到处乱窜,这种情景虽然比较接地气,有人情,但毕竟在校园内,千余名学生来来往往,不但有碍观瞻,还影响教育秩序。于是学校领导经过慎重研究决定,在学校南边围墙外去批一块地,建造教师集资房。

差不多一年以后,教师们都拿到了自己新房的钥匙。每套房子建筑面积60多平米,卧室、子女间、卫生间、厨房、客厅等一应俱全。装修一番后,教师们欢天喜地搬入到自己的新家。当然,欣喜之余,也有遗憾。毕竟房屋面积不大,放下家具之后,那些逐渐增多的书籍,尚无让它们体面容身的空间。但毕竟是一套独立的居室了,夜深人静之时,在客厅安静地读点书,在饭桌上用心写点文字,的确是一种心灵的享受。我的第一本诗集就是在饭桌边认真校对、修改完成的。当拿到这本刚出版的薄薄小书时,内心有种莫名的激动,坐在沙发上,不知从头到尾翻看了多少遍。

住入新楼以后惊奇发现,文学朋友的来访明显减少了。显然,过去那种敞开式的学校宿舍更受文友欢迎。此后,大家商定至少一周一次在镇上的小饭店小聚。当时,我和其他的文友在本地的报刊经常会有一些小诗发表,大家都乐意把几元几十元稿费奉献出来。这样轮流做东,大家能经常小聚。聚会中,文友们兴致很高,或谈诗,或朗诵,有的还即兴高歌一曲,欢声笑语,激情飞扬,常常引来顾客好奇的目光。

妻子不反对文友聚会,只担心我一喝酒就把握不住自己。有一次学校军训结束,在答谢晚宴上,我喝醉了酒,回家时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硬是被几位老师扛着回了家。从此,我晚上出去,她就频频给我打电话,如果说话口齿不清,就立即催我回家。有一次,她打电话给我,我没接,她急得不行,越想越害怕,认为我一定喝醉酒掉到哪条沟里了。怎么办?她竟然动员楼里的老师和家属,都出来帮忙,打着手电到附近农田边的沟沟坎坎去寻我,结果寻了多半时辰毫无所获。当看到我骑着自行车安然无恙地回来,她才破涕为笑。看她导演的这场兴师动众的闹剧,真让人哭笑不得。

新世纪初,各地教师出现大流动。我也趁势调入本岛,到岛城一所省一级重点中学任教。初来乍到,学校先把我安顿在围墙边的一座小楼里。这座楼房本来是专为外教准备的。外交来之前,让我暂住。这座小巧玲珑的二层楼房,里面的设施一应俱全,起初觉得还真不错。但到了晚上,才发现这里根本睡不好觉。因为靠近马路,晚上车水马龙,让人无法入眠。直到凌晨睡着了,又怕上班睡过了头,就一阵一阵惊醒。这样提心吊胆地过了半年,仍无法适应,身上竟掉了十多斤肉。

最终还是报告了学校。学校领导说,你自己租房去吧,租金学校报销。在本城的几位老同学帮助下,在城西租下了一套房。房主是一位做生意的老板,他家搬到更大的新房去住了,将老房子出租。房子在一楼,有个小院子,环境还挺不错,就安心住下了。

开始的几个月倒还是蛮舒心的,没出现什么动静。但房子毕竟有点老旧了,几个月后,各种状况接踵而至。到了夏季,大小蟑螂从各处缝隙中钻出来,灶头、饭桌、衣柜到处都有,防不胜防;一天晚上,一阵雷声过后,听到家里有吱吱的叫声,寻声找去,发现地板破洞下有一窝刚出生的红皮老鼠,眯着眼睛扭动着身体;而屋后,忽然排粪管给堵住了,粪便溢得到处都是。这年六月,儿子正好准备中考,而从农村搬来的大婶大妈们三五成群聚集在屋角阴凉处聊天,哇啦哇啦东家长西家短地聊得起劲。

没有办法,赶紧准备买房吧。把老家的一套房产给卖了,再贷点款凑钱买房。下班或周末,与妻子一起在城区到处看房。看来看去看了很多天,最后看中了城东边刚建好的那栋楼房。这个小区依山傍水、绿树成荫的环境吸引了我,我的直觉告诉我,这里就是我的新家了。

这座岛城,是一座历史文化之城,处处散发着浓郁的文化气息。老城四周,以前都筑有城墙,后来旧城改造,大多的城墙被陆续拆除了,只留下西大街那很短的一截。城北的一座小山,竟是清朝一位皇帝赐的名,而山脚下,从唐宋起,就已作为县治所在地,元朝改为参将府、总镇府,到了晚明还成了鲁王的行宫。城内城外,随处可见一些古井、名人故居、战争遗址,漫步城里一些幽深的民居小弄,你会被一些与历史相关的弄堂名称的牌子所吸引,仿佛自己穿越到了旧城的某一段历史。这是这所城让人觉得最有滋味的地方。

我的新居在城市的东边,远离喧嚣,依山傍水,是老城最早迎接日出的地方。这里离城中心不远,步行半个小时即可到达;去本岛中部的新城也很方便,如开车的话,不用绕行旧城区就能直接出发。过一条马路就是城郊了,这片狭长地带紧靠着一座山,山上树木葱茏,风景秀丽,建有步道,如今又开辟了一条供游人休闲散步的盘山公路,把小城周边的几座小山及几处景点都串联起来,并取名曰“云廊”,是人们登山休闲的好去处。山脚下马上要建一条公路了,南北方向的,与由西而东的几条马路相衔接。

小区内最大的优点,就是严格按照规划建设,一色的六层楼房,楼与楼之间间距很大,大部分用作绿地。所以,我刚进小区时,在满山绿树的背景下,仿佛有种进入林区花园的感觉。小区很大,小区里面又有小区,道路也四通八达,进出和购物非常方便。

一百多平米的房子,结构又好,看起来非常宽敞。我从老家、暂住的家把我珍爱的书籍汇拢后统统搬入我的书房。与我相亲相伴的书籍,终于有了安定的居所、理想的去处。这个新家宽敞、明亮,安静而整洁。整齐排列的书阵,还有偌大的空间,那将是我以后为招募新成员留出的空缺。人到中年,自感以前的杂务空耗了自己太多的生命,知识和精神的缺憾实在太多。以往常常以身不由己、缺乏条件、来日方长为借口,逃避对理想人生境界的追寻。现在,在翻越了不惑之年以后,一片开阔的精神领地等待着自己去耕耘,去开拓。拒绝无谓的欲望,放达自己的内心,与智慧和丰富的心灵交流,寻找真实、自然、美好的境界,使自己的人生渐趋平静而纯真,这便是我站在新书房对未来的眺望。

……

弹指一挥,二十年的光阴。这二十年里,旧城不断向四周拓展。我们小区原来是城郊的一片农田,现在早已成为城市的一部分。这二十年里,我们的小区安然无恙,我们那栋楼也没大的变化。我想,房子像人一样,也要经常洗漱、保养;爱护物件,保持整洁就会让房子减缓老化的程度。我的妻子特爱整洁,在家天天擦洗、养护,如今二十年过去,房子还有上半新。房子可谓生命的庇护所,它与房主发生关联,而且几十年不离不弃相融一处,也许是冥冥中有着某种难以解释的缘分吧。我原本想,我这一生经历了无数次居所的搬迁,最终在这里找到安身立命之所,终于安稳了下来。人生易老,如今我已届退休的年龄,今后应该不会再折腾了,就在此读读书,写写自己喜欢的文字,安度余生吧。

位于本岛中部的新城区经过多年建设,现在已经颇具规模了,她吸引不少老城的居民迁去新城。老城有老城的优势,文化底蕴深厚,有许多历史文化遗存,出门购物也比较便捷。而缺点也比较明显,街道狭窄拥挤,新建的房子空间小;老旧小区多为开放式小区,难以管理;如今私家车越来越多,而小区的停车也越来越困难。而新城区呢?虽然买菜、购物没有老城方便,人与人之间也比较陌生,但新城区充满生机,道路宽敞,高楼林立,一些店铺、商场都是崭新的,只要有辆车,行动起来还是挺方便的。

居所是生命乃至灵魂的栖息地。一生已无数次搬迁的我,是否到了耳顺之年还要进行一次新的迁徙呢?我的情感是否割舍得下早已融入我生命的安定居所?我是否还有勇气再次迎接与新环境、新事物的碰撞呢?生活还在不断地延续,随时都在发生着变化,把握自己生命走向的,是人心,也有天意。

顺其自然吧。

(首发于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群岛》)

Baidu
m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