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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焦火热生活 书写时代新篇”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优秀作品联展 大河朝西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李慧英   2024年10月08日15:02

很多事物看上去都是结实的,譬如在我工作之后,每天面对大大小小的炼化机器与设备,它们与管线连接,那些管子与钢架结构是结实的。我穿梭于管廊下,眼前高低错落的景象,让人生出虚化的镜头,想要剥离原始的点与线。我大部分醒着的时间都与那些平面与立体的组合在一起。

起大风时,浓烈的烟雾刚从烟囱里冒出来就被压倒,成直角沿着装置和管线在半空中,由着风将它肢解,扯成一绺绺线条。有些和灰色的云融为一体变成更大的云团,有些被轻轻一扯就没了踪影。

我就是风中消散的线条,四处飘荡着,已离开烟囱很久,记不起自己出生时的风向。事物之间总是相互关联,最初从一小片区域开始,慢慢扩张,成了规模,成为解不开的网。就像我的生命之初,一条河流之初,金属线条在许多年之后将它们结合成一体,逐渐有了扩大蔓延之势,在我笔下纵横,像某种命运的延续。

那天,她从墙边抱起我,是中秋后的一天。风已渐渐吹凉了大地,清晨的阳光还没有完全铺洒开,有一些新鲜还有一股子清寒。一只绵羊和我偎在一起,热乎乎的鼻息喷在我微微露出的小脸上。

羊身上沾满尘土,脏兮兮的,完全失去了白羊的本色。它拱着我,“咩咩”叫着,想要说些什么。她说,那一刻差点把我当成一只小羊羔。西部的寒气已从秋夜里浸过来,落在墙头、路旁的斜草和树木身上。

我是黑夜的产物,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她抱起我时,软腾腾的皮袄里还有熟羊皮的膻味,浓郁的,被她一掀开就散失了一部分在空气中。她掀开皮袄是为了看清我这只羊羔,很长时间她一直叫我“小羊咩”也叫我“小怪物”。她觉得我奇怪地出现,缠着她一生都甩不掉。

羊皮袄裹着我,我的脸蛋却是凉的,摸上去有些金属的质地,有点扎手。她皱着眉头左右看了看,空喊了几声没有任何回应,于是抱着我回到屋里。

羊“咩咩”叫着,跟我们一起进了院子。我的乳母就是这只奶羊,它硕大的乳房左右摆动着很是自豪,极具诱惑力还有一些性感。那天,秋风将干枯的黄树叶吹到地上,又吹着它们一路翻卷,哗啦哗啦四处逃散开。天空很高,天和地之间有些漂浮的东西被风撵着窜来窜去,大地也被风扫了一遍又一遍。院子里似乎没有什么太多的东西,我和奶羊的到来为它添了些生气。

她说,原本是想让我先进屋里暖和暖和,谁知道天气越来越冷,后来大雪一层一层落下来。在西域的原野上,那些白色一直铺展开,没有尽头。转场的牧群已经走了很久,没有一匹骆驼带着主人和羊群从我们门前经过,也没有过路人来打探我的消息。所以,她不知道把我送到哪里才好。

奶羊“咩咩”地叫着,一见到我就用头来拱我,我抱着它不撒手,拽它的耳朵,揉那些绕在一起的羊毛卷。她说,我长得很快,多亏那些羊奶。邻居平奶奶很会照看我和奶羊,左邻右舍也会在秋尽之时,用镰刀将田野里的荒草割倒,一摞一摞搬进我家院子,那是我间接的口粮。春天到来时,早有大孩子带着羊出去溜达,春风吹绿了大地,也顺便吹绿了我的粮食。

草的汁液就这样变成奶水,缓缓进入我的胃,流入我的身体融于血液。它们通过一条管道,连通着。她说,金属的质感早在那时已长入我的身体。只是船只已经停航,生锈的铁锚深陷在淤泥中。

一条大河就在我们身边,河道宽阔,两岸衍生出树林和灌木丛,沿着曲折的河道向前。春季,山上的积雪一点点融化,变成水汇入河流,冻结的事物苏醒过来,静止的一切开始流动。

河流有着无限延伸的魅力,河流的终点或许是人们去不了的地方,然而水能到达。水载着什么,水似乎带走了什么。水流向着远方,水面上没有一只船,那些木头或金属的船身,升起的桅杆,扬起的风帆早已不见了。

几年后,我身上混血的特征有些明显了,微卷的头发厚密紧实,棕色的瞳孔带着一些散漫和空洞。我跟着她去学校,坐在最后一排座位上,像一条尾巴。

我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想过甩掉我,我想一定是有的。风呜呜吹着,有时还将地上的雪往天上旋,让大雪翻腾着重新落下来。在寒冷的天气,许多事情都有些迟滞。她去学校给孩子们上课就把我交给平奶奶,除了平奶奶时常抱着我,很多时候我还像一个接力棒在邻居们手中传递。

河水哗啦哗啦响起时,她有没有想过把我重新放回墙边,或者找一个没人认识的墙角一扔了事。可是,我已经学会了爬行,并且有着山羊一般敏锐的辨识能力。或许,这是个障碍。

羊毛卷里有太多线条和秘密,理也理不清楚,扯也扯不断。人们总喜欢掰开陈年旧事,将它们搓长捻细,试图找到什么。然而线条和线索终归不同,羊毛卷密密匝匝很容易使人陷入一种混乱。我在人们手中传来传去, 与他们的手掌厮磨,被人揣测,慢慢长大成为会走会跑的巴郎子(维吾尔语:男孩)。

她常常扔几本书过来打发我,也会抽空翻着书指几个字让我念。我会趁她不注意将书塞进嘴里,练习手和嘴的撕咬能力。我一边支支吾吾识字,偶尔咬它们几口,甚至不小心吞进胃里。当能够断断续续连贯起一些文字时,兴趣竟然发生转移,停止了撕咬的动作,开始一本一本阅读那些书和她扔来的大小册子。

在似懂非懂的句子里,我渐渐安静下来。阳光拍打着我,风吹着大地,它们与往日似乎有了不同。草长在天地之间,我发现草的汁液丰沛起来,有一种清新和甜滋滋的香味。

一个阳光普照的清晨,我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乳母来。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它了,我伸手撕下几行字塞进嘴里咀嚼起来,口腔里混合着油墨、干燥的空气和草汁的味道。我发现自己不停噘动的样子,很像那只奶羊。而它不见了。

它去了哪里呢?我推开房门,路边的小草被晒得惨白,路上泛着层浮白。我沿着墙边往前走,走到头又返回重走。我溜着墙根,走了一遍又一遍,走累了,找个角落坐下来。

我在阳光下呆了很久,一束光从高处射过来,有一些斑驳,还有一些细碎的泡沫在空气中漂荡。它们亮晶晶地推搡我,让人一阵眩晕。一些光就在那时落进我的眼里,刺得我生疼生疼的。

奶羊已经很长时间不在我的身边了,咩咩的叫声、温和的样子和时不时散发出来的腥膻味道。当我突然意识到这一点时,它已经消失了很久。我开始到处寻找,带着它吃草的大孩子还在疯跑,而我的奶羊不见了。

我不知道奶羊从什么时候离开的,它去了哪儿?我仔细回忆发生过的细节,似乎羊奶甜美的记忆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春末的青草一点点从土地的泥里拱出来,新生的草芽尖也从旧日的枯枝里冒出来,一点一点绿了视线。当冷硬的风从料峭之中挣脱开变得软和,春天才真的到了。牲畜在野地里慢慢溜达着,没有那只奶羊。小花慢慢开着,到处都是虚晃的美,没有我的奶羊。

在一年一度生发的季节,万物快速生长,我却感到一种钝痛,不知从什么方向探过来捏我的心脏,让我时常担心和不安,仿佛随时都会发生什么。消失的事物,除了羊,还有我,还有许许多多无法预见的东西。

天空很高很明亮,草在地里长着。荒野上零散着土包、芨芨草,泛着盐碱的沙石滩,西部大地上总有太多的空白。三两只牲畜低着头,一边走一边咀嚼着。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毫无目的地瞎晃,看云朵被风扯开又合在一起,看天空中虚渺的形状,变换着。

后来,也总能在空旷的野地里碰到她,像是专门找我,又像不是。她从来不会大声喊我,也不多么焦急,像是出来走走,漫无目的,遇见了,谁也不开口说话。她在我身边站一会或找个地方坐着,然后起身看我一眼往回走。

一天,她拿来几张纸和一支铅笔放在我面前,对我说,奶羊在这里。在一张白色的纸片上,我又看到了那只羊。在无限饥饿的世界里,奶羊静静卧着,身边没有一根小草,一片空寂。

我看着那只不会走,也站不起来的羊,它在纸上那么安静,一卧就是很长时间。奶羊的头顶没有天空,身下没有草地,也没有我家的院子,实在很孤独。我决定添上些东西陪着它。

一团乱糟糟的线就那样出现了,起初扭在一起,找不到一点头绪。只有线团无比混乱,相互纠缠着在白纸上延伸。一片黑魆魆的乱丛林子里,在没有源头的地方,一个圆圈套着另一个圆圈,拽着我向某处陷落,又拖着我从渊底升起。

冬天的雪从天空落下来,白色的线条飘荡着落在墙头、屋顶,落在我脚下。我踩着它们,将虚虚实实的白色线条压平,将它们踩碎,成为颗粒,又将雪碾成一团。春风吹过,覆盖在一处的雪团化为水,渗入土地、河流,蒸腾于空气中。

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从笔下剥离出来,线条似乎有了头绪。我开始一根一根梳理它们,将断裂的部分补好、连起来,找出起点和终点,让一只羊的身上有一层绵软的覆盖物替它遮住寒冷。

卷曲的,藏着尘土、气味和秘密的线团。夏日里,羊通常会被剪毛,我也照着样子用剪刀剪去生长在它身上的凌乱,让新的秩序跟着野风重新生成出来。

我抚摸新生的毛发,还有奶羊企图藏在身下却怎么也藏不住的乳房,从硕大饱满到一点点干瘪,萎缩下去。我将乳房上的经脉一根根勾勒出来,一道道青筋暴露着,它膨胀的每一个细节。我在那些细节里蓬勃,像田野上的荒草在阳光下。

草在奶羊身边长了起来,从起初的小幼苗慢慢长大,直到越来越茂密。草高过它,遮掩了它,盖住它。草一直疯长,而那只再也无法站起来的奶羊,已经完全丧失了吃草的兴趣。它的表情恬淡,漠视一切的样子,看着我就像根本没有看到一样。羊咬断草茎,咀嚼着,曾经一度,草汁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散也散不去。我相信那些草成了摆设,只能任由在白纸上慢慢干枯。

我的乳母是一只奶羊,起初在夜色还未完全褪去的清晨,后来永远地卧在安静的纸上。我赶着它在白纸上走动,我让它在上面吃草,卧在那里反刍。

它的嘴不停地噘动着,双目茫然,眼角还挂着液体流出的凝结物,偶尔我也会流几滴眼泪。我甚至闻到了它身上的腥膻味道,温暖而潮湿。

她不让我叫她母亲,她说,她不是我的母亲。我跟着她吃饭睡觉,跟着她去学校,我跟在一个不是母亲的女人后面听她说话,看她做事。她说我的母亲是一条河,也可能在一条河里,流去了很远的地方。因为这个,我也常常去河边,看阳光从很远的地平线上升起来,先是红透了草地,接着落入河流。

我坐在河岸,阳光抚摸过我,又一缕一缕穿透水面 。阳光落在我的本子上,落进水里,落在大大小小的石头上。河里不时有鱼跳出水面,一个翻身又跃入水中。每一条鱼,都跟着流水去了。

冬日里,河流被大雪盖住,寒冷的气温将水一点一点冻起来,最终绑得结结实实,动弹不得。一切归于平静,时间似乎也在冷冻的事物上静止下来。

随着春天的到来,源于山脉南麓的河流被变暖的阳光推着,开始了一年里新的奔腾。一条自东向西的河流,流过山涧、荒原,沿途长出茂密的植被,到了宽阔的河谷。两三个人合拢不过来的古柳便多了起来,柳枝随风摇摆,树干上有虫蛀的黑洞,有些枝杈残缺被折断,一半干枯一半依旧茂盛。

她说,河水每年都在流淌,河道宽广辽阔,货轮却再也回不来了。汽笛的声音熄灭了很久,码头上浓烈的油烟味,来来往往的人流,身扛肩挑的热闹景象都是存在过的。很多时候,我感觉自己像一个会长大的密码箱,深藏着太多秘密,一天比一天醒目,给人以某种提醒与暗示。只是,箱子尽管外表完整,而内心早已锈蚀、损坏,失去真实的面目,永远被锁死,不能将其打开了。

那年我们搬到县城,我常去的地方,是一条河与另一条河的交汇处。在那里两种颜色的水相融,一些水沉入底层,另一些水浮起。它们起初有不同的皮肤和不同的温度,保持着自己的完整和独立性,最后相遇浩浩荡荡相携而去。

我跑到河边,看一条河流的水汇入另一条大河。河水清泠、干净,哗啦哗啦向前,那些厚厚的清澈的水层下面有些什么。我坐在那里,春秋日河水寒凉刺骨,冬天里结一层厚厚的冰块。只有到了夏日,水才会显出一些丝滑的温暖来,是女人的丝滑,我在她身上摸到过。

河岸两侧各种各样的荒漠植被高高低低生长着,红柳和梭梭柴、胡杨树也是这一棵那一棵很随意,它们沿着水流一直向西。河边的风吹着我,也吹着流水,还吹着对面一片杂树林。

我喜欢坐在一处宽阔地带,据说是早年的货轮码头,只是我什么都看不出来,也不明白它的存在有什么意义。她对我说,货船已经出去了很久了,不会再返回,来来往往的行人都远去了。

灰白的轮廓在水面无限延伸,向着水的下游而去,“哗啦,哗啦”,渐渐有了流水的响动。而我是平静的。商人和搬运的工人,大型货运轮船,人们说的一切根本就不存在。水缓缓向西而去,对于我来说,除了平奶奶之外,她告诉我的这些只是传说,和给我讲过的其他故事没有什么区别。

平奶奶在我升入中学那年去世了,奶奶离开之后人们怀念着她的种种好来,说笑眯眯的老人对人和善还会做好吃的列巴。码头上驶来的货船带来了巧克力、方块糖和俄罗斯大面包,而平奶奶做出来的面包和船上运来的一样好吃。

我却没有那段吃的记忆,她说,我那时还不知道在哪里躲着呢。平奶奶家里总是很整洁,桌子上铺着漂亮的花格子布,我喜欢喝奶奶熬出来的奶茶,给我的那碗总会有一层厚厚的奶皮。有时候奶奶还会烤一些小饼,沾着附近养蜂人送来的蜂蜜给我吃,奶茶在炉子上暖着,屋子里弥漫着食物的香味。很多年以后,当我知道了“下午茶”这个名词时,突然想起小时候在平奶奶家那些慵懒的午后。

她说,如果不是物资缺乏,平奶奶能做出更多点心。我吃到的那些,其他人很多年已经吃不上了。平奶奶带着我,哼着听不懂的歌谣,时而盯着我看上一会,时而眼睛望着远方。有时奶奶的眼神没着没落的,像把自己弄丢了一般,我摸不到它们落在哪里,心里感到很害怕。

一天,平奶奶把一碗刚刚做好的酸牛奶递给我,坐在我身边,我又发现她的目光望出去很远,很远,真让人担心它们再也收不回来了。那天,我望着平奶奶,她望着未知的地方,我突然发现平奶奶的眼睛跟我一样呈棕色,眼神有一些苍茫还有些空洞,似乎能将人陷进去。

我跟着她去学校上学,像一条尾巴。光从前方照向她,我在她的身后。她似乎一直是缓慢的,做事、走路,甚至回过头看我。她走在前面,发辫微微甩动着,有一丝韵律在身上跳跃,让我很想上前拉着她的手同行。我只是在幼年生病的夜晚,模糊记得她的身体贴着我,抱着我,一次次抚摸着我的额头。我喜欢她的抚摸,皮肤上的香气,幽幽地,滑腻腻地,让人感觉很舒服。

闲下来的时候她自己看书,也教我一些,我学得很快,这让她开心。那些年在我的白纸上,羊似乎走进了丛林深处,我坐在河边的时间多了起来。河水向西,从清晨到日落。河对岸有一片林子,我知道哪天柳树的叶子绿了,哪天胡杨树变成黄灿灿的一片。

惯常的事情持续了很久,我在白纸上胡乱涂抹,在上面摆弄各种各样的图形。直到几年后,我的身体如一根被描摹的线条,变得越来越长,变得强壮,某些东西就在我体内黯淡下去。

管线出现在我面前,在空旷的荒野上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伴随着我的职业,紧锣密鼓地织自己的网,纵横交织的情景很有些沸腾的场面。它们在我眼前,如同某些线条被不断放大,将它掏空并深入到某个中心,无限延伸开。

在管子的世界里穿梭,将它们拉长、剪短,将一截搭在另一截上面,让一根撑着另一根。一个立体图形仿佛就是生存的一片宇宙,金属清脆的响声,冰冷的质感,从中而生的工业时代。

丛林里,每一根线条都是清晰的,苍茫也沿着它的脉络在我眼前无比清晰。大大小小线条奔赴它的远方,霜雪凝结成灰白的底色。粗大管径的线条似乎撑着天和地,而那些细小能用手心握住的金属空心体,也正在秘密打开自己的通道。在粗细不一的暗道里,有一些事物沙沙、沙沙,分解、裂变,重新组合成新的物质。

这一切都源于石油,它们经过漫长历史年代的演变于某个清晨苏醒过来,离开沉积岩层,冲破了长久的黑暗。在一根又一根错综的空心管里,黑褐色的石油秘密流动起来。油流在坚硬的管中源源不断被输出,踏上新的旅程。作为载体,从一个容器到另一个容器,诸多有机物在万千次分裂、重组中演变,而管子始终包容着,沉默着……

我喜欢那些金属,表面是冰冷的,却有着隐藏的温度。

那些年在河边,在每条路的尽头,在春夏秋冬的每一处林子里,学课完成后的闲散时间大把大把在我手中握着,又从我手中流走。

一条大河哗啦哗啦向前,和时间永不停歇的钟摆一样。河畔稍远处有一座浮桥,听说作为物资的运输通道,繁忙了许久,现在已经歇息下来。浮桥因为远,少有人去,有段时间一有空我就去桥上走来走去。宽大厚重的木板托着我,微微摇晃着我。水流清澈,翻卷着浪花奔腾向前,扑打河里的石头和游来游去的鱼群。

我站在木板上,水在我的下方流动,在低处喧哗。林子里传来一阵阵鸟鸣,天空中盘旋着鹞子和鹰……它们在我眼前舒展着翅膀,在气体的环流中升降,平衡着身体。随之升起和降落的似乎还有我。

水从桥下流走,我在桥上微微摇晃,某一时刻竟然同它产生了共振的频率。夏日的风吹着世间的一切,在晃动的尘世,水流向西而去。水花翻腾着,似乎有什么东西深埋其中,又有什么从水中跳出来。

我不知道水下究竟有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流水带走了春天和落日,水流无比清澈,一片飞絮从我眼前飘过又飘走了。

一天,我从浮桥走过来到对岸的林子里,大片的树木正在那里沿着河延伸,繁育自己的后代。柳树生得离河边近些,胡杨树身上的叶子形状有的像柳叶有的像杨树叶子,奇怪得很。白桦树一层细细的皮肤,受伤处结出的疤痕,黑黝黝像人的眼睛。细密的草长在林子间,小野花这一处那一处,像几句简短的小诗。

那年暑假,我迷恋上那片树林,远处和身边高高低低的事物也在变化,那些变化无限丰富,让人着迷。青藤在树上攀援,绿色的身体在阳光的缝隙里和枝干纠缠着也是丰富的,它们总会掉进我的画本里。

每一棵树都在林子里努力生长,藤曼沿着它们的杆茎、叶子,沿着枝干上的裂痕向着天空。阳光从高处洒过来,这一块那一块没有一片完整的形状。樱桃在林子里出现时,像一只小鹿受到惊吓,跳跃着跑开了,笑声洒满了整片树林。

光芒让林子这一处那一处微微泛着红,一时间打乱了我的节奏。向着林子深处而去的桥,樱桃掉到桥上、水里。阳光聚焦成一个小小的红点,阳光反射着大雪一样的光茫。林子里的每一棵树似乎都深藏寓意,河水哗啦哗啦向西流去似乎并不简单。

一天,在温暖的阳光里,草被柔软,樱桃甜蜜的汁液一点点化开,温润而细腻。风从耳畔吹过,掀起小小的波浪,河水在不远处无声地流淌。那天,所有的水仿佛不是向着西去,而是全部流入我的身体。

阳光一点点下移,林子被染上一层红晕,几朵蓝色的小花倒在身边,那么美。我听不清周围的声音,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太阳照在身上,暖暖的,草汁凉滋滋的透着清甜,我却没有力气吸吮。天空深蓝,突然间让人伤感万分。

远山上的积雪在阳光下变软,在某个瞬间一滴一滴坠入山谷,成为自己不认识的样子,它们落了下来。

黄蝴蝶抖动着翅膀,几只黑蚁驮着草籽经过。在丰富的植被世界里,昆虫来来往往,忙碌着,像一个热闹的集市。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虚和失落,仿佛弄丢了再也找不回来的东西。一棵白桦树在不远处,宣纸一样光滑的树皮上有很多黑色的疤痕。悲伤就在那时一点点从草地里漫上来,淹没了我。

布拉吉乳白色的方格浮现在夏天的草地上,浅棕的打底色泛着岁月淘洗过的陈旧。我想起平奶奶家的方格子桌布,想起奶奶在院子里来回走动的样子。那年,平奶奶已经去世近两年了,奶奶度过最后一个寒冷的冬季后,没有迎来新的夏日,倒下时,春天的寒气正从地下冒出来。

我想起她来。大河向西奔腾,我想起她说过,我的母亲在水的另一边或许就在水里。母亲对于我实在是陌生的名词,与我究竟有什么关联,在哪里。我躺在河边的林子,隐隐听到河流的声音,我的嘴里含着水,趟过那些水。

我的快乐似乎多起来,悲伤也在与日俱增。小花在不远处开着,我突然想,那些花中有没有一株带刺的蔷薇,有没有荒野上徒然伤悲的少年。阳光拍打着河流,沙沙的小风也在林子里,暖暖的。

远处一重山连着另一重山,它们相连在同一板块上,有相近的表情,相似的颜色、相同的血管,它们相拥着。我想走进重重的山脉,它们背后究竟有些什么。

假期转眼结束了,随着新学期的到来,高考临近学业紧张起来。我不再去浮桥,也没有走过浮桥去往那片林子。

又一年冬天来了,有些树叶还来不及落下,雪就冷冻住它们。大雪封住了县城的河流。几场大雪落下之后,我去了一次浮桥。雪盖在木板上,落在对岸的树林,林子间一些草被雪覆裹着,还有一些草枝刺破雪层,空落落地立着。

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远山、低矮的房屋,就连屋顶的炊烟升起也是白色的。我早已习惯了无边无尽的白,然而那年冬天雪片很大,又松又软摞在一起,似乎要将世间的一切深埋起来。我站在那里有些茫然,不知该往哪里去。

仿佛所有的事物都被冷冻。时间滴滴答答地簇拥着,大雪从云端、从天空铺盖下来,绵软而白。河水不再流动,不会奔腾着向西而去,像永远停在了县城。我站在微微晃动的木板上,感觉自己和尘世间的某种关联已经没有距离了,却又隔着很远。

生活也似由诸多线条构成,有些有起点和终点,有些却有始无终。有些看似起点,却有一条类似脐带的联系结构链接着,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不知如何收场。多年以后,我从化工生产的装置现场,从诸多工艺线索中走向一间画室,看上去纯属偶然。

在我看来,流程的魅力在于那些带着箭头的线条,和它隐藏起来的部分。已知的线索已经太多,而化学物质蕴含的未来能量,巨大且玄妙。我希望那些未知能够沿着某个点,从一个空心的线段到另一个空心容器中,填满这世间所有虚无。

金属材质在四季的温度里反射着不同的光,冰冷冷的,而我只将一部分表象呈现出来。我喜欢它们被紧紧包裹,隐秘在某个角落里,沿着时间的轴点裂变、组合……我相信那里一定快乐无比。

当年我以县城第一的成绩考到北京某所重点院校,便和她从那年秋天,于某处墙角交集在一起,并持续了近二十年的命运轨道上分开了。一年后,她调去内地一所高校工作。她常常给我写信,学费和生活费会准时寄到。书信中,她的落款空着,只有几个代表年月的数字立在那里,有点孤单。

在一个理工生的校园里,学业之外,我依旧痴迷于从幼年时期开始的幻境。白纸上落下一系列的新鲜内容,通往隐秘的形体,大脑回路也总在弯曲的弧线里,与某处外界相连接、触通。黑色、白色与灰色层次分明又彼此晕染,构成立体的独立空间,相互靠近,取暖。在多年来的视觉观感中,我多少有些散漫,聚焦之后不久又会斜出,伴着光影渐渐铺陈开。

落满大雪的县城我没有回去过,对于首都,它遥远得像个梦,像飘荡在风中的铃声。很多时候我是渴望回到那些梦里去的,只是因为她的离开,已经没有称为家的地方了。我的邻居、伙伴,想念的一切事物都不是家。一路西下的流水里也没有我的家。

我站在一个地理意义的方位上,远远望着、想着,不知道该去记住什么,又该遗忘什么。

临近毕业,我决定回西部工作。她说,那就回去吧。只是,人这一生也总有些回不去的地方。她轻叹一声低语。

在管子和钢架的世界里,我很快痴迷于金属的线条,流线型、光洁圆润,弧度的连接必须要完美。金属的世界是严谨、冷峻的。诸多的管线延伸着,在广袤的戈壁上,在一段一段被掏干净的空心物质外面,有一层无比坚硬的东西。与我隔着冰冷,让我一边躲避又忍不住靠近它。

设计图纸上的线条密密麻麻,平行、交错,于某处相遇然后分开,各走各的路了。每一条管线都有明确的目的,我喜欢自己赋予了它们的理性。而画室则完全不同,在那里一根根线条都有情感和思维,都是自由的。

金属管线是一根线条,少年的河流也是线条,还有河上那座浮桥,一道索绳拉着另一道索绳,在空中,在水的上方飘摇。奶羊的身上有无数根线条,扭结在一起,那是我在少年里理不清的线索。平奶奶桌子上铺得方格子花布不知道零落在何方,那是多少线条在中途拐了几个弯才成就的图案。

诸多的线条组成一副又一副图,我们身边看似不同的物体,一个套着另一个,看似纠结、复杂的形状似乎也可以一点点解开,成为一堆简单的图形,长方的、椭圆的……各种形状都可以被分解,简单而干净。

当我再次踏上那片土地,是一个夏天,没有想到小县城已发生了太多变化,凭空多出许多热闹来。

游客来来往往,河边多出一块刻着通航老码头的石头立在那里。几处与人体比例接近的塑像,从时间里穿越而来的搬运工人正肩背扛着货物。他们曲着腿弓着身子,将时代的重物、码头的热闹和喧哗一起扛在身上。

一艘满载的轮船静止在岸边,汽笛声熄灭了很久,货物永远不会卸下,河水静静向前流去。河边的广场上有几个拉琴弹唱的异邦人欢快地起舞,笑容凝固在他们脸上。在不远处的风情街上,烤肉、烤鱼的香味四处飘浮,充斥在空气中,那一刻,我竟有了异乡人的陌生。

河流的水位低下去许多,而少时的波澜仿佛还在。西域夏日的黄昏总是有足够的耐心,像一个母亲守着自己的孩子,一遍一遍看着,看也看不够。河畔步道上多出一些来自不同方位的人,而大河却始终沿着自己的朝向,一直向西而去。

一天里最后的光芒罩在低处,水面上一层毛茸茸的红晕,有我熟悉的样子,还有些绚烂。河上多出几座桥梁,一座座桥连接着两岸,而浮桥依旧在县城一端远远躲着。林子还在对岸,我没有走过去。

事物的影子越拖越长,像无数根线条散开、洒落,带着黄昏的余温。我伸出手摸了摸,存在的、消失的。街道两边,新生事物的出现,起初让我紧张。然而有太多明显的痕迹跑出来拍着手掌,与我相认,将我拽进某种难以自拔的情绪中。

管子看上去没有温度,无论寒暑都是冷的。管道的内心起初也是空的,那些被包裹住的长长的通道,清幽、神奇,不可探测。然而空心的通道总会装上各种物质,它们迅速流动,与新的事物结合,相互作用,催生更多新的东西,表面的热量也因此动荡。

从一个平面上到另一个平面,立体的结构出现在无边的旷野、西部的戈壁和沙漠上。画布摊开着,我发现那些金属线条浑然天成,不需要任何修饰。管线在远处的荒野,在不断攀升的领域正被什么覆盖,内心的空旷似乎也被盖住了。

那天,我沿着步梯向上走去,一直向上。暮色遮住的画面被一点点揭开,天空深远毫无遮拦。我发现自己在高处看见那条河了,哗啦啦正向着它的远方流去。粗砺的石头沿着河水……野果藏在草丛,白桦树细腻的皮肤泛着薄光,胡杨林灿灿然一片金黄。

那是一条完整的河,尽收于我的眼底。在无量的水相互承接的因缘里,许多事物在那里被滋养,一日日,无声无息。河水向前流淌,清澈,仿佛是一片空白。它缓缓向西流去,辽阔、悲伤,曲折而又悠长。

(首发于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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