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垭口》创作谈 : 都是写给一个人
最初的感觉如一枚石片漂过水面。是听一个朋友说大垭口,晚上可以露营,看星星,那闪烁的距离伸手就可以触摸一样。而另一个人却说可惜了,那么美的冰川漂砾山体,却被水泥厂采挖了。是在老家罗汉寺的一个茶座上,是谁讲的现在已不记得了。他们说的大垭口是川西的一个山垭口,住着一个村的山民,水泥厂给钱叫山民搬迁,山民却不愿意。世间有些词生来是带文昌的,大垭口这个地名一下子就石漂般激起了我想写的冲动,一个山村转型社会的长篇《大垭口》(《中国作家》2023年下半年长篇小说专号)由此在心里孕育。
我五岁随父母下乡,二十六岁出山,在茂汶交界的青牛沱大山里生活了二十一年。四十余户人家生息在山垭口,袅袅炊烟,沟边崖岩。十二三岁的时候,山垭口上白胖的钟家姐姐凤,跟着林场操扁挂的黄三娃走了。我们那里的操扁挂即练过武有几下子的人,是敢用扁担砍人的操哥。队上人咕噜,凤是天不见亮背着父母走十余里山路去岳家山坐火车走的,之后再没回村过。秋天上山扯藤子的谢二娃,被弩刀打中,老队长全爸安的打老熊野猪的弩刀,刃上涂了毒药。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弄去医院,隔着一条沟,月夜里他的叫声好痛苦,直到有一天听不见。陈家的生娃子金娃子,背得起一头大肥猪的小伙子,撮箕湾里去挖磷矿,金河磷矿采剩的回收矿,队长老婆琼在承包。矿洞狗洞一般,人弓着腰才能钻进去,用竹篾筐把块子矿拖出来。那些洞都松软,个体老板哪舍得国企样的拱顶安防。一天饷午,队上的大人小孩都疯了般往撮箕湾跑,边跑边说,两弟兄活生生埋在了矿洞里,对象都还没找呢。也是在山垭口,某年的大年三十,我从县电视台回家过年,我的小学老师去村长家帮着他哥哥讨要开车的工钱,老师哥哥的舅子也去了,曾与我弟弟等山娃子参加县上足球赛夺得过亚军的松娃子,被村长女婿的弟弟砍断了脖子。
大垭口,我头脑中飓风般掠过的场景。风过大垭口,青春的山垭口与茶座上人讲的亿万年冰川漂砾形成的大垭口叠加了。过往的山垭口在我五岁进山后成家立业的记忆里是悲情艰辛与厄运,都是回不去。但是,好小说不是生活的照搬与刻录,是要重构,按照自己心中的审美房子重建,小说是要呈现重建房子的细致过程的。
但房子是要有主人,也就是家长的吧。
某一天在饭桌上,我遇见了报社的前任龙总编。龙总编与我酒喝高兴了,就讲起了他在冯店镇撤乡建镇的事。他讲当乡镇书记何其难!第一件事就是帮一位妇女找鸭儿子,自家的鸭儿子被他家的鸭儿子裹走了,一大群鸭儿子在田里,麻压压的,怎么识别?天呢,相当于豆子里找豆子。第二件事是帮队长找粪桶,粪桶在田里,会完回去不见了,农民生产生活怎么离得开粪桶呢,书记通知开紧急会,你书记得帮我找回。第三件事是肖家几弟兄不拆老院子,条件是要在镇政府门前修铺面开馆子,一股银水流,挣官儿们的钱。我眼前一下亮了,我要把他当年的冯店镇放在大垭口的山村里来写,把龙总编与我等熟悉的凯江大回湾与李冰导洛通山的古瀑口都放在大垭口来写。于是围绕大垭口乡村振兴的一棵红豆树,王维当年与玉真公主的情感树,与乡村振兴第一书记龙庆阳,与之相关联的钟道士、市委新书记、灵杰乡裴书记和交通局裴局长等就成为了小说房子的柱梁椽棂榫,以及从杉树林绯闻出走的村民肖坤玉和刘兰兰、史小捷和雪雪情事的曲里拐弯,都围绕这棵将与韩国木槿花项目同单身汉相亲的红豆树风云登场,却在一场众所周知的疫情管控下戛然而止,留给读者一声叹息。梅梅、小红这些城镇化转型时代的乡村女性,她们命如田野里刈割的稻麦。十三岁那年,雪雪的姐姐瑞瑞哭天喊地地扑向煤炭洞子,呼喊她的恋人,比她小六岁的四类分子的幺儿子罗均友,上初一的我看着人们对着垮塌的洞口说,还听得见里面的说话声,渐渐没有了。看着一个人在眼皮下死去却无助。特别是瑞瑞,趴在洞子口的她双手抓出了血,却救不出自己的恋人。人间最悲情的事莫过于此了。少年的我在寒风中留下了清泪,发誓以后无论日子有多苦,都不能死,都要保守好这条命,好好待对自己好的女人。这些麦茬一样的女性和她们的名字,就这样闪现在我哒哒的手指间,活在我句子铸造的时空里。
我们生灭的大地浸透了烟火味与儒释道的气息,只不过后者是非物质,却更厉害,如聚斯金德笔下的格雷诺耶用神异的香水统领了人的灵魂。任何权势都没有精神的东西更渗透人心,这恰好映现了大象无形大音希声。什么作家写作什么样的小说,我文字中活跃的人物怎么能没有这片大地上人的气息呢。我的这篇小文就是在这样回避不了的风云人的背景下产生的,携带着明显的年代印记。大裴小裴骨子里流着的就是儒释道气息体味的人儿,即使在那样思想被高度规整的年代,灵杰乡任书记的大裴也把三皮箱赃款捐给了钟道士的师傅钟道道。光阴荏苒,新书记欲砍交通局坝子中的红豆大树,局长小裴,后改名为魏忘义,眼看无辙时,两次请来钟道士支招,拆解新书记的石子咒,连夜将红豆树掘起运走,成为龙书记布局相亲节寻找红豆树作支点的一块惊堂木。
是的,我们看起来许多的风生水起水到渠成,到头来不都是一声叹息一声唏嘘么!人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一粒水珠儿,最美的无非是从地上到草尖闪亮的过程。写小说最好的享受也是这样细节生长的过程,建构自己的房子,从最初的备料,最初心动的一个句子,怎么写,什么时辰开笔,哪些人物粉墨登场,川戏锣鼓般,在心里不知过了多少遍。如风过大垭口,留下的不是出走的不回来,弩刀弯刀与洞子的亡灵,而是一个个人影,黑白片子里弯腰弓背的人影,他们最终成为了小说里风的形态,有如我们在凛冽寒冬里看见空旷的山谷中滑过的鹰翅。
大垭口,人世的一个山垭口,这个山垭口是山里人的宿命,过了这个山垭口,会不会是曾经繁花过眼的西贡和马尔克斯笔下的马孔多?那个奥雷利亚诺上校的马孔多镇早已不在时间中了,而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西贡,带点野性,有意思的咖啡馆等我们也只能在杜拉斯写于一九八四年的《情人》里读到。再一次印证了巴尔扎克曾说过的一句话: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
写作《大垭口》时,时代变迁已如飓风一般拂过,如《百年孤独》中魔幻的台风携着下了三年多的暴雨抹去了马孔多,连同布恩迪亚家族子孙,不留一点痕迹。当我再一次站在德阳东山眺望那个曾经闪烁的山坳,已经是一片黑黢。我知道,曾经灯红酒绿夜不能寐的大垭口已经如千百个它那样的乡场寂灭。而我要让一棵唐代的红豆树使大垭口复活。关于灵安观、关于钟道士,是粘附在我人生空间里的不可分离的因子,就如前面所言,我们生灭的大地浸透了烟火味与儒释道的气息。
被老庄称为道的东西都是看不见的。大道至简。大音希声。世间的所有小说也无不如此,作家在书写历经的琳琅镜像中抹不去的是一个人形,是心灵的微妙之形,是缺失的,刚健的,软弱的,阳光的,萎靡的,开朗的,阴暗的,龌龊的,青春的,衰老的,智慧的,豪夺的,强娶的,狡诈的,冷血的,恻隐的……尽管作家终其一生刻画或描述了多个这样形形色色的人形,但放在文学的长河中就是一个人,是写给那样一位集壮举柔弱于一身又被命运如柴草般燃烧的不甘沉溺的人。就像无数蚁虫与众生的克制凝成了菩提,粒粒的细麦草芥构建了须弥,就如今天的大学里依然端坐着子渊、子骞、子柳、伯牛等圣人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