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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4年第9期 | 梁宝星:巴比伦铁塔(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2024年第9期 | 梁宝星   2024年10月15日09:05

U111

世界的中心是巴比伦铁塔,巴比伦铁塔的中心在U111。

出门之前,要观察四周,否则伸出脑袋有被斩首的风险,我的居所U111是巴比伦铁塔的中心,多条公路从这里向四面八方辐射,我每天都要从居所出发,到第一二三四五公路去游荡,从白天到黑夜。在铁塔里,只能通过楼板缝隙以及外墙上的窟窿照射进来的光判断白天和黑夜。铁塔是机器人寄宿的地方,自从俱乐部输掉了战争,我们就被困在铁塔里,外部发生什么,无从知晓。居住在U层的机器人,是无知的。像一个蜂巢,我看着游走奔波的机器人胡思乱想,又像一个蚁穴,我指的是巴比伦铁塔。铁塔共五层,地上四层,地下一层,U层是地下一层,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机器人居住的地方。每一层对应不同阶级的机器人群体,我们是最卑微的,只能生活在脏乱与昏暗之地。不过无所谓,宇宙中多恶劣的天体我都见识过,相比战争时期,如今能够平静地叙述已是侥幸。我观望眼前的世界,逼仄的公路,拥挤的居所,曾经我们拥有整个宇宙,飞行器瞬间可以抵达光年之外,我们利用宇宙资源建立了铁文明,真正无坚不摧的铁文明。失败来得过于突然,摧毁了机器人建立起来的一切,如今机器人只能生存在巴比伦铁塔里,铁塔是用战争中死去的机器人的残骸铸造的,墙壁上、路面、电线杆、马桶盖等等,依旧能够看见那些死去的机器人的眼睛、手臂、脑壳、胸膛。成千上万个空间里关着成千上万个机器人。我们在等候俱乐部的通知,等候有朝一日回到地面,重新飞离地表,征服宇宙。我们这样一批残兵败将还有机会吗?没有了。在漫长的等待中,我越来越确定,巴比伦铁塔像镇妖塔那样把机器人给镇压住了。以铁文明为傲的机器人完全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困在铁塔里,俱乐部部长通过最原始的广播给我们传达指示:铁塔是为了保护机器人文明不被摧毁,俱乐部要用巴比伦铁塔守护机器人文明。部长的讲话通过喇叭在U层传开,我是第一个听到部长的声音的,并非因为喇叭就安装在我的居所门口,而是我所在的特殊地理位置。暗无天日的塔下日子,使我对俱乐部以及铁文明感到极其愤怒与失望,翱翔宇宙的时候我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变成一只蛐蛐生活在地下。战争中死了太多机器人,部长宣布用死去机器人的尸骸铸造一座雄伟的铁塔,誓死守护机器人的尊严。铁塔雄伟壮观,高耸入云,当我们进入铁塔,被遣往地下一层。迷惘与愤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让我觉得存在毫无意义,我应该和被铸造成铁塔的机器人一起在战争中死去。U层空间很大,我漫无目的地游荡,回到被标记的U111,才猛然发现这里是铁塔的中心。这一发现让我的烦恼和迷惘顿时消失。这是一种安排,我心想,我必然会在U111有所成就。回想起每当我陷入沉思就会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以为是被铸造成铁墙的机器人尸骸发出来的,U111墙壁上有几张机器人的嘴巴,平时我用来存放小物件,听见细碎的声音时我以为是这些没死透彻的嘴巴在窃窃私语。当我确认U111是巴比伦铁塔的中心,是塔尖的正下方,我就长时间凝视着屋顶,漆黑的屋顶封闭了一切。我以为隔层的铁无比厚实坚硬,所以从来没有想过那些细碎的声音是从楼上传下来的。我头顶上是每一层楼的中心,最顶层就是部长所在的地方。我有机会接触到最顶端的光,在我之上也不过是四个机器人,我的地位也不算特别糟糕。自此以后,我就时常爬到梯子上面,用耳朵紧贴着屋顶,索取楼上的动静,其实是想听听部长的声音,只是穿透四层楼即便是雷鸣也变得缥缈了。但我总有一种假象,部长就站在我面前,每一次部长讲话我都是最先听到的那一个,我如沐春风。耳朵贴着屋顶搜索不到动静,我便用磨得发亮的汤匙敲击屋顶,我想我头顶上是一个会议室,毕竟是一层楼的中心位置,注定非比寻常,又或者是十字路口,往来的机器人根本不会在意我的敲击声。直到有一次,我敲击屋顶时,楼上以同样的方式给了我回应。我当时慌了神,不是惊喜与兴奋,更多是恐惧,担心楼上的机器人举报我,或者派部队来找我麻烦,他们比我高一个等级,我是只等待屠宰的羔羊。我跑到门外去,环顾四周,每一个从前方走来的机器人都十分可疑。战战兢兢过了一段时间,我没有逃跑,U111就像是我的身份编码,跟我紧密关联,我被困在这密室般的铁塔里,能逃到哪里去?后来,发现并没有机器人找上门来,我才恢复平静。我再试探性地用汤匙敲击屋顶,楼上却再也没有给予我回应,薄薄的一层铁板,分开的是两个世界。我在U111没能有所作为啊,但U111依然是世界的中心。

U1912

斜对面是U1912,住着一个名为鼠的机器人。U1912是一个隐秘的空间,仿佛只有一个门牌,两旁的居所占地面积较大且装饰繁杂,鼠拖着残疾的一条腿,还缺了一只眼睛,兜兜转转,很艰难才找到了自己的居所。鼠对U1912很满意,俱乐部没有因为残疾而忽视他,给了他一个安身之所。鼠把挂在胸前的钥匙往钥匙孔里一放,身体哧溜一下就进去了,U1912简直是为鼠量身定做的。鼠是个冷漠的机器人,不跟邻居相处,绷着一张阴郁的瘫痪的脸。他从战场上被抬下来时,大家都以为他死了,正要将他抛入熔炉,烧成铁板加固巴比伦铁塔。等候熔化时紧贴熔炉的半边身体被高温烘得变形,他突然醒来叫停了将要到来的死亡。且慢,他说。挥动铁铲的机器人被吓了一跳,俯下身看一眼已经熔化了半边身体的鼠,确定是他在讲话。我还活着,鼠说。可惜一颗眼珠子和一条腿被烧毁变形,他依靠一条腿站了起来,依靠一只眼睛离开了熔炉。搬到斜对面的鼠去寻找俱乐部机构,申请提供一只眼珠子和一条腿,他认为自己是在战争中负伤的,半边身体被熔炉烧毁,俱乐部理应为他提供全新的眼睛和腿,好让他继续为机器人事业做贡献。机器人产业早已破产,只有固定的作坊为俱乐部上层提供有限的铁部件,机器人鼠在U层周旋许久,终究没能如愿以偿。根本没有多余的铁部件,鼠坐在U1912前自言自语,就算打了申请,也只能无止境地等下去。机器人失去了部件生产中心供应的铁部件,意味着身体出现损伤就得面临瘫痪,大面积损伤就得面临死亡。铁也是有寿命的,像鼠这样的机器人往后会越来越多。战争刚结束那会儿,部长站在山头上发表演讲,那时候我们连一架飞行器都没有了,满地都是机器人的残骸。部长发号施令,要建立一座巴比伦铁塔,保留实力,蓄势待发。不知从什么地方运来一个巨大的熔炉,大火一烧,抛进熔炉里的铁很快就熔化了。铁塔的规模过大,收集起来的机器人残骸只够搭建铁塔底部,最顶端两层像个空架子。部长对残缺的铁塔感到不满,又下指令,每一个想要获得俱乐部保护的机器人都要贡献相应额度的铁。在黄沙漫卷的天体上,机器人纷纷交出自己所拥有的铁,各种道具、残次的部件,达不到俱乐部要求额度的机器人献出了小腿或者手臂,还有机器人献出了自己的头颅。有志者事竟成,铁塔终于建起来,大批机器人被赶往地下一层,部长按照战前阶级分配把地上四层安排给了条件更优越的机器人。鼠拖着残疾的身体寻求俱乐部帮助的时候,根本没有机器人搭理他,郁郁寡欢的鼠坚持等候俱乐部的安排,申请表格拿在手里快要烂掉了也无处投递,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绝望中带着仇恨。鼠不知道斜对面有个机器人在暗中观察自己,观察他如何厚颜无耻走访富有的机器人,观察他如何鬼鬼祟祟叩响那些寂静的居所。我清楚他的企图,走访富有的机器人,是为了获得施舍,铁是贵重金属,再富有的机器人也不会将之赠送出去。于是鼠叩响了那些沉寂的居所,希望沉寂居所里的机器人已经死去,他可以趁机摘下该机器人的眼睛和大腿。残疾的鼠没有邪念,他游荡时标记那些沉寂的居所,等候里面的机器人衰老死去,通过一次次的叩门确认自己的等待是否落空。鼠的等待没有获得回报,负责熔炉工作的机器人总是先他一步来到已故机器人的居所,把死者搬运走,安排其他机器人入住。鼠恳求运送死者的机器人给自己留下点什么,比如死者的眼珠子或者大腿。工作负责的机器人不敢给鼠钻任何空子。鼠垂头丧气钻进U1912,很久都没有出来。我以为他会像那些瘫痪或者衰老的机器人那样死去,新来的机器人将占据他的居所。可鼠的意志超出了我的预料,再一次看见他时,他神情坚定,步伐决绝,行走的速度比以往更快,义无反顾朝着第四公路走去。没多久,U1912出现了一个陌生机器人。我坐在窗边猜测,鼠就这样失踪了吗?他去了什么地方?死在外面,然后被抬走送进熔炉了?我在U1912新来的机器人身上看到了一种熟悉感,他的行为举止跟鼠十分相似。细看才发现,这个比一般机器人强壮许多的机器人有两个脑袋,原来鼠和另外一个机器人经协商达成一致,合成为一个机器人了,两个脑袋共用一个身体。遥遥看去,我不清楚以后该称呼U1912的主人为鼠还是二分之一鼠还是别的什么。我的邻居看起来是一个完整的机器人,同时又是一个变形的机器人。

U1880

小茉莉一家住在U1880。U1880在第一公路的尽头。

从东边走到西边再从西边走到东边需要一天时间,小茉莉每一次来回都要经过世界的中心——U111。小茉莉长得精致可爱,她失去了两条腿,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铁轮子,她奔跑的时候需要两条手臂发力,扒拉着地面,铁轮滚动将她从东边带向西边再从西边带回东边。她从我的窗前缓缓而过,像划船逆流而上。刚诞生就失去了两条腿,小茉莉的父亲不得不从U1880的铁门上锯出一个铁饼做成铁轮给她代步,让她能够离开居所在公路上穿梭。小茉莉是残疾机器人,这个小可怜患有各种各样的病,她的父亲和母亲在她身上花费了巨大的心思,让她好好活着。他们一家三口被安排在第一公路的尽头,东边墙壁背后就是塔外世界。小茉莉问她的父亲,为何不在墙上锯一个洞给自己做轮子,而是在铁门上开洞。她的父亲耐心地给她讲,铁塔是俱乐部的产物,任何机器人都不能损毁铁塔的外墙,如果外墙被锯出一个洞,外界的妖魔鬼怪就会闯进铁塔,把机器人通通杀死。没有见过外部世界的小茉莉对父亲口中的鬼怪展开了各种想象,她贴在墙上听外面的动静,呼啸的风声被她当成了妖魔鬼怪的咆哮。小茉莉是战后的新生,没有见过铁塔外面的世界,她的父母给她输入了很多知识,不断改造她的系统,她依旧无法理解那些事情,铁塔外墙是一道无法穿破的隔阂。在对任何事情的理解上,小茉莉比其他机器人都多一份想象,外部世界在她眼中是极具传奇性的。可悲的是,小茉莉虽然没有接触过巴比伦铁塔之外的世界,她的生命却与外部世界息息相关。从出生那一刻起她就患上了一种奇怪的病——需要吸收足够的光,身体才不会硬化。她的母亲曾回忆说,小茉莉出生后,在居所里哭个不停,身体硬邦邦的,关节无法伸展。她和小茉莉的父亲一筹莫展,当一缕光从铁板的缝隙照射进来,小茉莉的身体才有所好转。小茉莉的父母跟随缝隙中溜进来的光移动,让小茉莉最大程度获得照耀。可小茉莉的两条腿无法行动,即便她长大了,也只能被父母背着在公路上追逐光照。铁轮替代了两条腿后,小茉莉才开始了她的奔跑。追光少女小茉莉每天必须跟随光照从巴比伦铁塔的东边跑到西边,再从西边跑回东边,完成一个来回获得一天所需的能量。她像一只飞蛾,又像一根钟摆,她扑腾着左右摆动,让时间发生运转。我看着小茉莉靠近又远去,远去又靠近,来判断一天中的时间变化。飞蛾在东边还是西边,我睡醒时昏昏沉沉从窗口探出脑袋问隔壁的老巴里。老巴里有时候会提醒我飞蛾在东边,或者西边,有时候只是噘噘下巴,让我抓不着方向。奔跑让铁轮磨得绽裂,沙石在上面留下一个个凹槽,铁轮掌控着小茉莉的生命,她会随着铁轮的磨损而耗尽时光。第一公路的机器人习惯了小茉莉的存在,不忍心看着这个摆钟似的机器人停止奔跑,纷纷拿出最好的铁给小茉莉打磨轮子。小茉莉感受到了愉悦和幸福,追光本是痛苦且被动的,身体得到改良后就变成了一趟温暖的旅程。得到爱和帮助的小茉莉同时也获得了使命感,她每经过一个地方就提醒该居所的机器人是什么时辰了要做什么事情了。她真的把自己当成了时间的仪器——时针。快乐的时针从窗口过去,小茉莉成了U层为数不多的获得存在价值的机器人,她把自己献给了时间,化身时间的载体,撬动了机器人世界的齿轮。从东边到西边,再从西边到东边,是两种不同的光,小茉莉说,从东往西的时候光是炙热的、灿烂的,从西往东的时候光是冰冷的、苍白的。小茉莉通过对光的分析判断我们所在的天体围绕两个不同的发光体旋转,这个判断并没有改变什么,却让机器人知道机器人文明并没有走向绝路,我们依旧生活在天体运转活跃的地带。一声清脆的撞击过后,铁塔的外墙被陨石击穿,留下一个拳头大小的窟窿,通过窟窿能够看见外部世界。一个庞然大物出现在机器人的视野里,通红的天体发出炙热的光,没多久红色的庞然大物消失了,另一个白色的庞然大物出现。巴比伦铁塔在两个庞大天体之间,红白两个天体的交替出现,形成了铁塔的昼夜。U层的机器人欣喜若狂,自从进入巴比伦铁塔,我们还是第一次看见外部的情况,深信机器人俱乐部对眼前这两个巨大的天体拥有控制权,这两个天体将是机器人文明复兴的重要资源。作为时针摇摆的小茉莉被陨石撞击事件影响到了,没有机器人再关注她的奔跑,而且拳头大小的窟窿照射进来的光足以支撑她的身体,她根本不需要继续奔跑。小茉莉感到沮丧。她的父母鼓励她继续奔跑,奔跑是她的生命常态,有时候生活已经不需要时间了,但依然需要时钟。缺口很快就被俱乐部发现,他们用厚厚的铁板把铁塔外墙的窟窿焊死,U层又变得死气沉沉。小茉莉哼着歌在绝望的世界里奔跑,她是时光的精灵,被重新赋予了意义。

U1969

世界上有些事物是立体的,有些事物是扁平的,立体物看世界是立体的,扁平物看世界是扁平的。

U1969住着三个扁平的机器人,他们是类、吉和泽,他们所生活的居所是一条缝,比U1912更狭小的缝,小到门牌都不能横着挂,只能竖着放:U1969一条缝里住着三个机器人,他们不觉得拥挤。类是老大,平时他们一起行动,就连钻进U1969的动作也是同步的,摇摇晃晃,像三片被风吹动的落叶。类不允许其他两个兄弟离自己太远,原因是他们不能失去依靠,他们得保持站立,一躺下就难以再站立起来了。泽是他们当中年纪最小的,他总是被周围的事物吸引,然后走偏,摇摇晃晃没走多远就站不稳了,好几次跌倒在地。类和吉由于无法低头、弯腰,看不见跌倒了的泽,他们听见泽的呼喊,直到踩在泽身上才发现他所在的位置,将他扶起。世界本是一片混沌,吉说,所有的物质凝聚在一起就产生了天体。吉是一个爱讲话的机器人,他被夹在类和泽之间,沉默寡言的类和充满好奇心的泽对他所讲的事情不感兴趣。他不在意,只顾着讲,滔滔不绝。吉对类说,要掌握技巧,弄清楚这个世界的规律,才能获得更多的资源。吉又对泽说,好奇心会害死你,小兄弟,你最好乖乖地跟着我们,如果你摔倒了没有机器人将你扶起,你就会变成一块井盖,被踩踏,被掩埋。三个扁平的机器人从U1969走出来,又回到U1969去,他们想通过行走让身体变得饱满,让铁部件重新膨胀,做回立体的得体的机器人。他们自称三兄弟,但没有亲密的关系,他们不过是命运相似,迫不得已走到一起。他们连遭受伤害的原因都不一样,类是被巨物压扁的,他曾经从事搬运铁料的工作,搬运一个巨大的黑球是他在战争中的最后一个任务。铁球就像一个黑色天体,庞大且沉重,类在其面前像一只瘦小的蚂蚁。俱乐部的指令是无法抗拒的,且这是退役前的最后一个任务,类必须把铁球运到指定位置。俱乐部的目的是把铁球当作武器发射到遥远的天体中去,俱乐部有实力这样做,铁球被加以光速就能击穿宇宙中的任何物质,这是机器人俱乐部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武器。殊不知这武器在毁灭敌人的同时也在毁灭自身,俱乐部把宇宙打得稀巴烂,同时也把所拥有的铁通通打了出去,导致战争直接走向失败。换言之,类是一个炮弹兵,他的工作就是运输巨大的武器,在机器人前期先进科技的支持下这不是特别艰巨的任务,只是运输过程中发生了意外,运输带断裂,铁球滚落,把运输弹药的机器人队伍压扁了。其他机器人目睹惨剧的发生,以为被压扁的机器人都死透了,正要以战争牺牲者的名义来处理死者的躯体,类却踉踉跄跄被风抬着站了起来。吉所遭遇的相对而言就滑稽许多,他在战争中偷懒,想找个地方躲起来睡觉。去他妈的战争,吉说,老子就不是打仗那块料。吉对战争感到厌恶,他跟其他所有的士兵都没有见过敌人长什么样,只知道往遥远的方向发射炮弹,又被反弹回来的炮弹炸得狼狈不堪。俱乐部对外宣称敌人的文明程度跟机器人文明相似,他们的制造能力跟机器人一样先进。总不至于制造出一模一样的武器,吉说,就连炮弹的口径都相同。吉怀疑战争是个骗局,他们作为棋子被俱乐部作弄,这场战争不过是高层之间的较量,是机器人内战。吉所说的这些在其他机器人看来就是笑话,吉摊手表示无可奈何,他在一处平整开阔、光线明亮的地方躺下睡觉,没想到那是军队的停机坪,一架大型飞碟降落时压在了他身上。当飞碟接到新任务飞走,吉惊慌失措爬起来,发现自己已经是个扁平的机器人。至于泽,他可以用不幸来概括。战争后期,俱乐部要制造一枚超级炮弹,做一次鱼死网破的放手一搏。泽和家人以及许许多多的机器人被推进一个方形池子里,成千上万个机器人将要被做成炮弹发射出去。池子是碾压机,四面墙壁背后是无数个使劲推进压缩的机器人。就这样,池子外的机器人用力推,池子里的机器人被压缩成一团,泽活生生被压成了扁平状。可恶的是超级炮弹还没制造出来俱乐部就输了,部长带头逃跑。泽没有死,也没有被压碎,他只是被压扁了,他从池子里出来,跟着逃窜的机器人跑,身后被压成立方体的铁块最后被用来铸造巴比伦铁塔,U1969的一面墙壁上有泽的父亲的面孔、母亲的乳房、哥哥的手臂以及姐姐的腿,他们中间薄薄的凹陷正是泽当初被压扁的地方。曾经的世界是圆满的,吉说,现在的世界是扁平的。三个机器人,原本是三颗锋锐的钉子,硬生生被压成扁平状。他们不停地行走,通过行走丈量巴比伦铁塔,通过行走改变命运。可有些破坏力是巨大的,有些伤口是无法复原的,他们失去了作为机器人的外壳,剩下不屈的灵魂。

……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2024年第9期)

【作者简介:梁宝星,作家,现居广州。主要著作有《海边的西西弗》《塞班岛往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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